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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玉锦从雪地里挖了出来。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突厥马从密林中走出来。丹菲把刘玉锦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骑着马朝之前藏身的寺庙而去。

刘玉锦在寺庙厢房中醒来。她听到念经声,闻到淡淡的香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醒了?”丹菲端了一碗汤饼进来,“还正想叫你呢。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刘玉锦先前把吃的食物已经吐尽,此刻正饿得饥肠辘辘。她如今也不再挑剔汤饼寡淡没油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光了。

“今夜我们暂时住在庙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原州。”丹菲拎了帕子给她擦脸,两人都当先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般。

刘玉锦擦了脸,自觉地端着水盆出门倒。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散落黑绸布上。这么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暂的刹那中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山里的夜静悄悄,因为是隆冬,连声鸟叫都没有。姊妹两人蜷缩在炕上。良久的沉默后,丹菲才问:“我娘还说了什么?”

刘玉锦把陈夫人那日的话都重复了一遍,然后说:“破城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丹菲低下头,抹去脸颊的泪水。

刘玉锦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知道我娇气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刘家于丹菲母女有恩,她必定会回报回来。所以纵使气刘玉锦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撒娇使脾气,却从没想过真的丢下她不管。

“跟着我可以,我们得约法三章。”丹菲看着刘玉锦白嫩嫩的手,漠然道:“可你若真跟着我走,日后所有活儿都有我们俩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内的事,就没有吃的。你可明白?”

刘玉锦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变卦,大可自行离去,我不会拦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回去救你。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刘玉锦低声道。

“还有,”丹菲补充,“如若遇事,一切听我调派指挥。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却还想活下去。”

“我会听你的。我保证不会拖累你!”刘玉锦对此没有异议。她有小聪明,可在大事上素来没有什么主见,不听丹菲的,又能听谁的?

“不许偷懒,不许使你的小脾气。还有一点,不许再哭!”丹菲厉声道,“至少,不许在我面前哭!”

刘玉锦听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泪,被丹菲凌厉地一瞪,眼泪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将段宁江的事告诉了她。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去原州?”刘玉锦叫道,“上洛王这不是助纣为虐么?阿菲,你们定要将他揭发,让圣上判他个斩首示众!”

丹菲无力地笑了笑,“他是韦皇后兄弟,究竟能不能揭发他,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看段宁将那么信任的那个崔表哥能否做到了。只是这事你需保密。”

刘玉锦以前听戏,听了不少花木兰从军、红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干练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消息传出来。她想到此次去长安,千里送密信,揭发惊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惊朝野,扬名立万。没准她们也能被写进戏文里,被人万世传唱。

想到此,刘玉锦愈发兴奋,巴不得现在就启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放下心事,又很快入睡。

丹菲望着烛火,心里一时回想着往事,一时想着明日要将段宁江的骨灰一并带上,交到她表兄手中。关于过去和将来的许多事纷至沓来,让她久久不能成眠。

卫氏毒心

北风呼啸,碎雪如冰箭。

已近午时了,可天色依旧阴沉如黄昏。天空乌云弥补,被狂风席卷着形成巨大的漩涡。

原州城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之景。沙鸣被袭的消息已传来,突厥可汗并不满足这点战果,率兵直奔原州而来。原州城驻兵寥寥,如何抵挡突厥兵马?于是城中居民纷纷出逃,整座城市陷入慌乱之中。

城东春风巷本是城中最繁华的去处,此地酒楼林立,街市繁华。而此刻,商家们纷纷关门避户,带着值钱物什驾车逃去,只留下一片萧索。

“四郎,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随从焦急地打转,“突厥大军就要攻过来了。原州驻军想是抵挡不住的。难道郎君又想冒屠城之险?”

崔景钰坐在已人去楼空的泰安楼中,手中端着一杯琥珀酒,目光空远,似乎未将侍从的话听进耳中。

“郎君!”随从道,“郎君也要想想家中主人和夫人,他们可都在长安等着您平安回去呢。”

“再等等吧。”崔景钰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城外的人还没消息?”

“没有。”随从道,“阿三他们这两日从早到晚都守在路口,凡是碰到从沙鸣方向逃难来的,他们都会去寻找盘问一番。可无人见过段娘子。”

崔景钰英俊的面孔阴沉铁青,一如楼外的天色,“从沙鸣到这里,快马一日就可抵达。至今已过去三日,却丝毫没有她的踪影。我不怕她在何处耽搁了,只怕她遭遇不测!”

随从叹气道:“段娘子吉人天相……”

“与其说这等无用的废话,还不如出去找人!”崔景钰目光凌厉地扫了对方一眼。

随从一阵冷汗。自家这位郎君虽说有着世家公子的倨傲矜持,可性情还算平易随和,也从不苛责下人。只是他若一恼怒,那便是雷霆万钧,势发难回。

楼外,有马车接二连三而过,都是仓皇出逃的百姓。更有风尘满面、疲惫凄苦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路过。

崔景钰身披狐裘,神色肃穆地端坐二楼的凭栏边,眉目浓烈,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同他往日闲散慵懒有如天壤之别。

原本是亲人欢乐相聚的时刻,不料转眼兵祸从天而降,国破家亡。慈爱的舅父惨死,表兄表妹下落不明。

崔景钰当初随着段义云出城杀突厥兵的时候还未有太深的体会,并且以为被围城只是暂时的,援军不日就到。不料一日日等下去,绝望如毒草蔓延。直到亲眼看见舅父中箭而亡,他如遭重锤,猛然醒悟,才深刻认识到,国要破了。

狼烟四起,大地满目疮痍。来时还看着繁华的城镇转眼凋零,百姓仓皇出逃。到处是杀戮,死亡,是妻离子散,是背井离乡。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深刻品尝到了苦难的滋味,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以及无能。

寒风卷着碎雪刮入楼阁。雪花落在桌上。

崔景钰伸出修长手指,将雪花拂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望去,就见几名大汉赶着两辆马车路过。汉子似乎急着赶路,不住吆喝抽打着马匹。那马车似乎吃重不少,马儿拉得有些吃力。

崔景钰将视线收回的那一瞬间,眼角扫到有一只手想撩起车帘,却被守车的人用马鞭抽了回去。马车里随即传来女子啼哭声。

那哭声飘入崔景钰耳中。他呼吸一窒,倏然站了起来,随后抓起佩刀,翻身越过凭栏,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紧跟着少主跃下了酒楼。

崔景钰立于马车前,以身挡住前路。

赶车的汉子大惊失色,急忙摸向腰间。手还未碰到刀柄,一道刺骨白光闪过,手背上就被砍出一道血痕。汉子捂手痛叫。崔景钰横腿将他踢倒。

崔家侍卫一拥而上,将其余的人制服。

“郎君饶命!”领头的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做这勾当也不过是为了糊口……”

“人牙?”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大步冲向第一辆马车,刷地将车帘掀起。

惨淡的日光照进车内,里面传出一阵微弱的惊呼声。小小一辆马车,竟然挤了六个女孩子来。她们年纪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不等,各个蓬头垢面。

崔景钰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失望。

他方才听到的那声哭泣,极像段宁江的发出来的。估计年轻女孩嗓音相似,是他听错了。

“崔……崔四郎?”突然间,一个少女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旁人,朝崔景钰扑去,“崔郎救我!”

崔景钰冷不防被她抱住,愕然道:“你认得我?”

少女闻言,急忙抹了抹脸,又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哭道:“崔郎,奴姓卫,是阿江的闺中好友。我们在沙鸣见过几面的。奴的父亲段将军的参军。崔郎可还记得?”

崔景钰一把将卫佳音拉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卫佳音哭道:“沙鸣城破,我父母都在乱军中失散。我随阿江一起逃出城……”

“阿江在何处?”崔景钰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色俱厉。

卫佳音吃疼,顿了顿,委委屈屈道:“段大郎杀了条血路送我们出城,自己殉国了。有一群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阿江说那群人是冲她来的,还说我们要先去原州……”

“后来呢?”崔景钰不耐烦道,“阿江到底怎么样了?”

卫佳音低垂眼帘,遮住眼中心虚之色,深吸一口气,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她兵分两路逃跑。那群人追着阿江而去了。恐怕她……凶多吉少……”

崔景钰眼中迸射凌厉之光,身子晃了晃,一脸难以置信。

卫佳音泪流满面,“我胆小无能,也不敢回去救她,只得继续往前跑。我不过弱质女流,那些追兵凶残无比,我……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崔景钰深呼吸,良久不语,手轻轻颤抖。

“郎君,又有人来了!”侍卫回来道。

崔景钰略一沉吟,带着众人进了屋内。

丹菲和刘玉锦一路风尘地赶到了泰安楼,就见门窗大敞,人去楼空。

“我们来晚了?”刘玉锦失落道。

“先进去看看。”丹菲把马留在外,同刘玉锦走了进去。

屋内一阵劲风袭来,丹菲下意识将刘玉锦反手推开,拔出短刀一挥。锵地一声,兵器交鸣。

“住手!”

屋内亮起了灯。

崔景钰带着侍卫走了过来。

“你还在?”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是你?”崔景钰和刘玉锦同时开口。前者是问丹菲,后者是在问卫佳音。

丹菲顿时翻白眼,“我命大,没死在沙鸣。觉得有何不妥?”

卫佳音则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在崔景钰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道:“我和家人失散了,钰郎救了我。”

丹菲的目光往卫佳音的手腕上扫去。卫佳音拢着手。

“锦娘的父母和我娘也亡故了,刘家被毁了。我同她去……去长安,投奔她舅父。”

“我也去长安。”卫佳音目光闪躲,“我伯父祖母都在长安。”

崔景钰盯着丹菲,“你们怎么寻到这里的?”

刘玉锦刚要开口,被丹菲暗暗扯了一下。

“锦娘有个姑母在原州,我们便过来寻她。结果她姑母也已经举家躲避战乱了。”

崔景钰眯了眯眼。丹菲从容地看着他。

此时一声军号自远处传来,风起万里,如狼奔虎啸,夹带着森森杀气。

“突厥人来了!”惊恐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人牙子哆嗦,那些女孩纷纷被吓得哭起来。

“郎君,拖不得了!现在出城还来得及!”随从焦急催促,“容奴斗胆,听这位卫娘子诉说,段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卫佳音也哭着磕头,“都是小女的错!没有救下阿江。崔郎再是伤心,也不可自暴自弃呀!”

刘玉锦吃惊地张着嘴,丹菲瞪她一眼。她终于明白过来。丹菲怕卫佳音使诈,才不提段宁江之事。

“喂,崔郎。”丹菲沉声唤道,“你们若不走,我同阿锦就先走了。”

崔景钰紧咬了一下牙关,“走!”

丹菲旋即吹了一声口哨,唤来红菱,同刘玉锦上了马。

卫佳音被侍卫扶上了马。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段宁江当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定是活不下来的。段宁江一死,便没人知道当日她的所作所为。

思及此,卫佳音朝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望去。崔景钰骑马带着随从朝城门奔去,背影潇洒矫健,充满男性阳刚之美。

崔景钰将来若是知道了她做的事,又会怎么看她?

段宁江的冤魂,可又会前来寻她复仇?

思及此,卫佳音冒了一身冷汗,全然没有注意到丹菲幽深的目光。

雪夜私谈

洞里篝火熊熊,倒是将这一方空间烘得暖融融的。众人围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马肉。火上架着一个头盔,里面煮着一锅肉汤。幸而丹菲带着盐。不然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觉得吃得难受。

卫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边的包裹上瞧。

“这里面是个罐子?”

丹菲一直将段宁江的骨灰罐装在包裹里。她提防着卫佳音,想寻崔景钰谈话,可卫佳音又守着崔景钰寸步不离。崔景钰至今还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边人手中。

“是我娘的骨灰。”丹菲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卫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边挪了挪,“怎么把一个……”

“你想好了再说。”丹菲恶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个鼻子给我割!”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崔景钰背后去了。

刘玉锦凑在丹菲耳边小声问:“我实在看她讨厌。咱们干吗不揭穿她?”

丹菲摇头,“又无人证物证,她到时候打滚撒泼说我冤枉她,我才懒得和她争辩。再说如果段宁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证她不会再来害我们?”

丹菲朝崔景钰那边望了一眼,“我对那个男人也不熟,拿不准他会信我们几成。”

似乎察觉到丹菲的视线,崔景钰也望了过来,问“我们还需多久能翻过山?”

“若动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签。

崔景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女孩手指修长稳健,同寻常女子的纤纤柔夷截然不同,却不显粗糙,反而有种力量的美。她极熟练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这熟练的动作,这活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他怎么会将她误会成男子?

因为个子挑高?因为言行粗鲁?因为嗓音有些沙哑?

似乎是感觉到了崔景钰的目光,丹菲抬眼看了看他。

“你觉得,这一场仗会打多久?”

崔景钰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头。

“我觉得不会很久。突厥虽然来势汹汹,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们没有粮草。他们将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马场也被劫了。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军队之前,退回关外去。”

丹菲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温和了些,“若是沙吒忠义将军当初能守住……”

“此刻多说无益。”崔景钰狠狠削下一截木头,“如此奇耻大辱,大唐定会雪洗!”

众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惫不堪。用了饭后,丹菲指导着众人拿松叶铺在地上。女人们在里面,男人们守门口,就这样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习惯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钰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轻轻摩挲。他的视线和丹菲的对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将他当作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可是他能冲出城杀敌,能救助百姓,能为国破家亡而红了眼,可见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这一刻,深切认识到,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能和母亲相依为伴。可是当母亲也骤然离世,她从此就是彻底的孤儿了。纵使此刻和那么多人在一起,篝火温暖,可她依旧觉得极其寂寞无助,内心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