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倒是很敏感。的确,他刚才就是在想,要如何抉择的事情。告病只能拖得一时,那以后呢?他应该早点决定下来了。他在连轸拟好的信里面,又多加了几句,大意是让王后早做准备,最好在族里挑个合适的人选作为继位人来培养,字里行间,已经表明,他不会再回国了。

其实这些年来,他已经整了元羡多次。现在只差最后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已。对于丧家之犬,他并没有太多兴趣。

大约这几年的确太过云淡风轻,尽管前世受辱颇多,他如今竟也无太多怨恨。

重生来,并非只为了复仇,否则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一辈子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

眼前的山谷如仙灵之境,安宁祥和,景色旖旎,堪称避世桃源。怀里的小姑娘灵动可人,冰雪娇俏,无时不刻不牵动着他的心。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远远多过喜欢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

男子低头亲了下夕夕的发顶,忽然开口道:“夕夕,你一辈子都跟着哥哥住在这里好不好?”

夕夕笑道:“本来就是啊。哥哥别忘了,很早之前你就答应过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男子笑着点点头,“是怕你有一日看哥哥看腻了。”

小姑娘立刻不服气:“怎么可能?!哥哥长得这么好看,看一辈子都看不腻!”

她的长发未束,墨发流泻下来,衬得小脸愈发晶莹透亮,只不过,这会儿泛了一抹粉红。

天呐…她又说了什么…哥哥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他的迷恋有点过分啊…

元羲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心头暗想,怎么最近他家宝贝越来越喜欢脸红了?莫非真是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只不过,这个少女娇羞的模样,更叫他心动难耐。

他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及时放开,把她按在怀里,轻声道:“那就好。”

这个时候,他们真的以为可以这样厮守在谷里一辈子,独避尘嚣风雨之外,继续编织着只属于他们的桃源之梦。

然而变故来时,没有任何人能反抗。命途舛桀,总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时昭灵帝三十二年秋,楚国二公子元羡逼宫谋逆,为大司马高渐所阻,两方人马厮杀间,元都内外血流成河。最后以高渐生擒元羡而结束。楚王昏庸了大半辈子,儿子杀到头上来了才算清醒了一回,亲自给元羡定了罪,并下旨接回在外流亡多年的原世子元羲,并迎接在寺中吃斋茹素近十年的楚王后回宫。王为王后举办了极为隆重的酒宴,然而酒席未散时,二人却双双被毒死于坐席之中。死因成谜。

第23章 云起时,花落处

断崖峰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半山的绿树红花,都被罩上一层朦胧轻纱。

山间有白色石阶,蜿蜒而上。

“哥哥,”已经走到半山腰上,夕夕终于有点清醒了,双手搂着哥哥的脖子,呼出的热气一点点扑在他的耳侧,微痒,“我是不是太重了?你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元羲笑起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屁股,“是比以前重了些,但对我来说还是轻得跟羽毛似的。”说着,他抱着她颠了几下,侧头过去,用脸蹭了下她微凉的脸蛋,又将她身上的斗篷帽子裹得更紧些。

“这里路不好走,还是抱着你比较稳妥。”

夕夕嗯了一声,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尚且惺忪的眼睛半闭半合。

昨夜里她说想去断崖峰顶玩儿,哥哥答应了。她没想到哥哥竟然这样早,在她还在做梦时就给她裹了衣裳梳了头,背着她上了山。

说起来,哥哥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这样背过她上山了。好喜欢这样靠着哥哥啊…

她心里默默地开心,低头在哥哥颈侧亲了一下。

哥哥的颈侧有一处浅浅的牙印子,那是很久之前,他要离谷,她哭闹着在他身上留下的。这仿佛是一种宣誓,一种印记。

夕夕偷偷地笑,唔,哥哥是她的。

山间的清晨,轻风微微寒。虽然盛夏将尽,但路边仍有不少五彩缤纷的不知名的花卉,夕夕偶尔采一把过来,不一会儿,手上便抱了一大把。她靠在他背上,默默地编花环,很快做成两只,一大一小,大的戴在哥哥头上,小的戴在自己头上。

元羲将她往上颠了一下,头上的花环便罩到了眼睛处。“夕夕,我看不见路了。”

她凑过来,给他把花环戴好,一双小手冰冰凉凉的,顺势调皮地抚摸到他的脸上,顺利地让他嘶了一声。

“哈哈!”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瑟地在他身后摇来摇去。

他固定住她的腰,“再动,就要掉下来了。”

“哥哥不会让我掉下来的。”她得意道。

男子笑,“夕夕说得对。”

雾霭随着阳光的照射而渐渐消散,眼前的秀木繁花,越来越清晰。夕夕此时心情极好,嘴上哼着小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一声。

“哥哥,你这么早带我上山,我昨日背的书还剩下一些,须得今日背完呢!怎么办…”

“不用背了。”男子淡淡道,“读书不过是闲暇时打发时间,背多了也没用。你只要好好待在谷里,那些东西都不需要。”

夕夕沉默片刻,又道:“哥哥好像对我越来越纵容了。以前哥哥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不管是文或者武,哥哥都对她要求很严格的。渊学阁中连戒尺都有,然而她一向乖巧,这戒尺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元羲想了想,好像是那么回事儿。

过去,他是把她当女儿养,像所有望女成凤的父母一样,他期盼她能文能武,足够聪明足够强大,倒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期盼着她日后即便离了他,在这乱世中也能保全自身,不至于像他的前世,凄凉收尾。可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

他读诗书礼义长大,对这种转变也曾觉得羞辱,对她简直是种亵渎。然而他终究无法拒绝自己的内心。有的牵扯,大约就是上天注定。

现在他对她不会有任何期盼,只愿她一生在他的羽翼下,平平安安的就好。

当然,夕夕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她只是想着,哥哥这几日实在太好说话了。自从上次齐嫣一事,哥哥对她有求必应,而且如她所愿,每时每刻都在陪着她玩耍,她的任何事情,都是他来做,诸如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也不例外。唔,事实上,她最近连走都不用了,都是哥哥抱着的。

她就喜欢这样。

越往上走,周边越冷。花木渐次稀少,然而阳光越来越充沛了。

走到峰顶时,温暖的日光已经冲破重重的云层,洒向了整个天地。夕夕欢呼一声,从元羲背上下来,然后跑到最前面,沐浴着寒凉的山风,朝着山下看。

谷中美景尽入眼帘,让人心神俱清。

夕夕站在那里发呆,“哥哥,这里好美。”

元羲看着她纤细而玲珑的身影,恍惚中,回想起多年前,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地出现在他面前,如今,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这么多年来,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已经烙上了他的痕迹。她已经成为他的命脉和呼吸。

夕夕转头,仿佛看到哥哥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然而大约是眼花了吧,那份痛苦,一闪即逝。

元羲忽然走过去,从她背后紧紧抱住她,“夕夕…”他唇角轻轻蠕动着,说了句什么,然而夕夕并没有听到。

他也不敢让她听到。

初秋,天高云淡。他躺在草地上,上身半靠在山石上,雪白的衣袍铺展在地上。她横躺在他的衣袍上,后颈枕着他的腿。

小姑娘头朝上,双眸望着空中漂浮的云朵,小手指着一处云朵道:“哎,那是一只扇子!”又指着另一处道:“一只兔子!”

“啊,那边还有哥哥的脸!”她惊喜到。

元羲只是嗯嗯地应着,并未抬头看。此时,他更想看她。即将流逝的每一个时刻,他都不想浪费在别的事情上。

夕夕看了眼元羲,抱怨道:“哥哥怎么都不看嘛…”

元羲双腿微微抬起来,低头,捧着她的小脸,吻住她。

“唔…”

山风将树木吹得沙沙作响。偶尔花瓣飞舞过来,落在他们的发上、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夕夕的脸已经红透了,双眸仿佛含了水,娇娇怯怯,羞得直往他怀里钻。

元羲将她抱起来,然后也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样的姿势比较安全。

他捏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然后两个人一起看蓝空苍穹,看云卷云舒,看霞光万丈。

这样美妙的时刻,时间仿佛能静止。

却终究不是静止的。这一天总要过去。

当日夜里,元羲给她点了熏香,夕夕闻着,觉得似乎比平时浓郁不少,然而哥哥做的事情,她是从来不会怀疑的,所以并没有多问缘由。

这个香,可以让她一觉到天明,中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醒。

元羲收拾好一切,即将上马启程时,回头看了眼安安静静的双雁楼,忽然又转身匆匆上了楼去。

“哎,主子?”伺候在侧的连轸诧异地喊了一声。

元羲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想,他要看她最后一眼,最后一眼就好。

屏风后面,少女睡得香甜。这个季节的被子略显单薄,正好透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形。墨黑的发披散在枕上,仿佛水墨色的花,娇俏的脸蛋在月光中泛着柔美的光泽,细腻纯洁到让人不忍亵渎。

挺拔的男子,站在她床前看了一会儿,伸手掀开了她的被子。被子下面的身躯侧躺着,微微蜷曲着,靠着他原本睡觉的位置。

雪白的衣裙下,露出两截细致白皙的脚踝,腰间凹下去,到了胸前又有明显的隆起。

深刻的不舍让他恍然有些迷幻,他躺上去,压住她,吻住她。不像白天吻的那样缠绵温软,而是只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才敢暴露出来的粗暴和肆虐。

少女的衣裙纷纷散开,他不顾一切地汲取着她的气息,浑身瞬间升起滚烫,让他的大掌微微发抖。

“夕夕…夕夕…”他呓语着,失控地动作让睡梦中的她都发出娇弱的□□。

最后,他轻轻咬住她的耳畔,声音嘶哑而低沉,“夕夕…你要乖乖等我…”

第24章 归燕尽,孤鸿远

哥哥不见了。

头三日,夕夕发了疯似的没日没夜的在谷中寻找哥哥,她不相信哥哥会这样对她,不相信哥哥会这样忽然离开她。

没有归期,没有告别,就这么忽然不见了。

她今年十三岁,可真正有意识的时光不过只有七年。七年里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慌、惧怕,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

连轸一再地跟她解释,哥哥实在有不得不走的缘由。她开始根本不愿意听,后来整个人都麻木了,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哥哥确实不在谷里了。

好生气啊…她心头筹划着,等哥哥回来时,她定要如何如何地有效地、深刻地表达这份生气。

然而,渐渐的,时间久了,就连生气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想念。

开始的几个月,她每天就坐在仙踪焉测门口等着,等到紫藤花落,绿叶褪尽,等到秋风渐凉,冬雪初至。

又一次,夕夕拿着布条给那株海棠树穿衣裳防冻,连轸给她举着伞。

眼前白雪茫茫,跟去年的冬天、前年的冬天、过往的任何一个冬天一样。只是,这个冬天,哥哥不在身边了。

“我记得,去年冬天,哥哥出谷一次,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天里回来的。”夕夕瞧了眼远处白莽莽的天地,“你说今天他会回来吗?”

这么些日子下来,连连轸都不忍心再次重复那些欺骗她的话了。他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告诉夕夕说,主子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的…然而他心里知道,这次主子归期遥遥。

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或许更多。

好在人长了几岁总是不一样的。这丫头不像小时候那么难缠了,终归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吃睡之余,看看书,练练剑,倒也过得安然。但是连轸知道,她只是把那份入骨的思念放在了心底。

夕夕没有听到连轸的回应,便知道自己又是在白日做梦了。

护好树之后,她最后看了眼蜿蜒向谷口的路,然后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

“连轸,我想吃藕粉丸子了,你去给我做好不好呀?”她扬着小脸道。

“好。”连轸现在的手艺已经不错了,做的藕粉丸子并不比元羲做得差。

连轸做惯了老妈子,伺候夕夕可以伺候得很好。元羲不在谷里的第一个新年,连轸带着夕夕去断崖峰顶放烟花,绚烂的焰火照亮了半边天幕,她的笑容犹如盛春的阳光,灿烂明亮。

“连轸!断崖峰这样高,你说咱们在这里放烟火,哥哥能看见吗?”

连轸一愣,只是含笑看着她,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其实,青葙谷下第一场雪时,连轸拿到了楚国来的一封信。却是齐嫣寄来的,只有寥寥数语。

宋梁二国共同抗楚。世子挂帅亲征。

宋梁二国在楚国的一南一北,虽然国力远不如楚国,然而若是联合起来,无疑让楚国腹背受敌,十分棘手。况且此时正值楚国内部动乱,两族火拼的时候,世子又刚回国不久…

他闭了闭眼,心想,老楚王真是留了个烂摊子给世子啊。世子既然出战,便是把性命都置之度外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世子定然都会休书回谷的,然而,这次却是齐嫣来的信…

连轸心中黯然。

这些他是不敢告诉夕夕的。他还是守着世子临走时的命令,好好在谷里守护着这个丫头吧。

次年春天,当第一只燕子飞入青葙谷时,夕夕的凝碧诀突破第六重,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一柄轻泓剑使得出神入化。

又一年春天,仙踪焉测门口的海棠树开始结了些小小的花骨朵儿。夕夕等了又等,可那若有似无的花骨朵儿还没开放,就被大雨打到了地上,碾落成泥。

到第三年春天,整个三月,夕夕都在冰莲洞中闭关。

凝碧诀第七重,剑影无形,伤人于瞬息之间。她的剑法,已经快到连轸完全无法看清的地步。

连轸含笑赞她,“丫头天赋异禀,只怕这天下间剑法能胜过你的也没有几人了。”

出关那日,她慢悠悠地一路闲庭观花,快到双雁楼时,前方的一树繁花让她瞬间失了所有的动作。

那株垂丝海棠,终是开了。

秾艳处,胭脂染,醉中吹落,香红强半。

她有点感叹,原来青葙谷中又是一年红桃绿柳。

哥哥,你知道吗?仙踪焉测前面的海棠花已经开了。哥哥曾经说过的,等到海棠花开,我就可以和哥哥成亲。

当年懵懂纯稚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人,眉目间的无边丽色,能让人见之倾心。然而当年那个手把手搂着她种下海棠树的那个人呢?如今又在哪里?

青葙谷安然屹立于尘嚣之外,三年恍如一日。

翌日清晨,天边有炫目的朝霞。夕夕背着薄薄的包袱离开双雁楼,经过海棠树时,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朵,放在丝帕中包好,仔细地放好在袖兜中。

她想,她等得够久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要去找他,找他回来,履行他的诺言。

回头看看双雁楼,那里,被混合了迷药的酒水灌醉的连轸还在睡着。

“连轸,对不起了。”她低声说着,“我要去找哥哥了。”

她其实很胆小,然而哥哥的方向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为了哥哥,她可以克服一切。

海棠树目送着少女越来越远的身影,仿佛一幅孤单的画,镶嵌在窗口。

连轸看着这幅画,低声喃喃道:“丫头,你要好好的啊…”

他知道酒里有迷药,所以故意喝了。她大约也知道,他是故意的吧。

第25章 蜀葵乡,轻泓剑(一)

夕夕一直知道外面很乱,然而她还是没料到能乱到这个地步——刚走下苍华山,就目睹了一场杀人抢劫。

苍华山下是一条羊肠小路,路边长了几棵贫瘠干瘦的杨柳,杨花落了一路。夕夕站在路中央,看着眼前的岔路有点犯晕,耳边隐约听到有哭喊求饶声。

她一时好奇,循声而去。

不远处,两个持刀大汉正在扯一个粗布老妇的包袱,那老妇经不住拉扯,噗通一声被推倒在地,大汉一把捡起包袱,转身跑了。

刚赶到的夕夕都快看呆了。连轸说的对啊,这外头真乱。

她只需要找到哥哥就好,别的闲事不想搭理。然而那老妇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脑门上流了血,大约是刚才磕在石头上所以晕过去了。地上还躺着另外一个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穿着粗布蓝裙,蓬头垢面的,胸口中了一刀,流着血,不知死活。

夕夕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出手帮忙。

她就在附近找了些鱼腥草,揉碎了,敷在了她们二人的伤口处。那老妇情况还好,年轻的那个似乎已经没气儿了。

老妇很快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少女的情况。她瞧着那少女已经没气儿了,当即捶地大哭起来。

夕夕愣了一会儿,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便默默道了句:“人已经死了,再难过也无济于事啊。你还是别太难过了吧。”

那老妇这才朝夕夕看过来。

她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半蹲在她面前,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质地瞧着极好,墨发上只绑了一根白色缎带,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雪白而飘逸的丝绸衣袍,竟仿佛下凡仙子一般。

只可惜,覆盖了整张脸的银色面具破坏了这份仙子气质。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先走了。”夕夕不喜欢被人这么打量,当即起身要走。

老妇连忙站起身,“姑娘慢些!老婆子我还没有向姑娘道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