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女孩儿稚嫩的唤声让他心头骤然一软,他想抱着她,抱着她好好亲一亲,可是她却不听话,不肯停下脚步。

“哥哥,来追我啊!”

她回头看他时,笑靥如花,灿若彩霞;然而他却看到,她的前方是漫天的火海,火舌肆虐,浓烟弥漫。

他不停地喊她,叫她停下,心脏紧张地几乎失去跳动!他的夕夕…他的…

他睁开眼睛,大口的呼吸着。梦中的场景那样鲜活,就像真的一样。这让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随意披了件衣袍起身,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信。

他很少写信。元都距青葙谷天南地北,山水遥遥,中间又需经过对楚国防备有加的唐国,信息很难联络。一个不慎,便会给青葙谷带来灾难。

为了她能平平安安的,他必须忍耐。

现在国中局势渐渐稳定,唐国正忙着和夏国周旋,无暇他顾。该是可以写信的时候了。

元羲写完了正事,便想着额外给夕夕写一封。然而白纸上落下夕夕二字之后,却再不知该如何继续。

提起的笔,又放下。

笔毫尖端的墨色缓缓落下,积成厚厚的一点。

不知不觉,已经三年过去。他的夕夕,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

心口有无穷无尽的话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

同一个夜晚,元夕也陷在梦魇之中。

人生之苦,宿命之苦,情爱之苦。

绫紫的命运仿佛一把刀,把满目疮痍的现实劈开来,鲜血淋漓地展现在元夕的面前。

乱世之中,人命若草芥。她被当成一颗棋子,被她所爱的人利用着。她的爱情,成为了有心之人的工具,最后刺死了那个最爱她的人。

情爱之事,身不由己。她爱上了不能爱的人,却怎么都无法爱上那个她应该去爱的人。哦,不,元夕想着,最后绫紫应该是爱上了冯皎的吧?不然,为何因为对冯皎的愧疚,就选择将自己、将闻人池甚至整个闻人家族,都一一毁灭殆尽呢?

她应该是悔不当初的,然而大错已成。

或许,绫紫不过是一个缩影。这个世界里,不知有多少人爱得不得,求而不得,在权势的博弈之战中,挣扎着在缝隙里寻求一席,战战兢兢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这便是真正的人世,绝不同于青葙谷的平静美好,它是现实而残忍的。它第一次以这样赤/裸/裸的姿态,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元夕的面前,让她倍受震动。

绫紫和闻人池的最后一段对话,始终在元夕的耳边回响。

冲天的火光中,绫紫的声音幽幽的,“阿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闻人池的声音充满悲伤,“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不能在一起…”

兄妹,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绝对不能!

为什么,她到现在才知道这个事实呢?难怪哥哥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因为哥哥不能娶她,她不能和哥哥在一起!

“啊!”

从梦魇中惊醒,她猛的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间摆设精致而温暖的房室。千工拔步,银钩流苏,室中暖香阵阵。旁边一直守着的绿衣小丫鬟看见元夕醒了,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元夕道。

那丫头笑着道:“这里是颍城。我们唐国的都城。我们公子亲自把小姐您带回来的呢!公子吩咐过了,让我们好好照顾小姐!对了!奴婢叫招云,若是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招云就是。”

她转身倒了杯茶来,递给元夕,“小姐昏迷了好些日子了,您腿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内伤还没好,还须得好好养着。”

这丫头叽叽喳喳的,话多的让元夕插不上嘴。

她这会儿脑子还是晕的,但颍城两个字还是很快有了些概念。

颍城…在碎玉山之西北。很好,她离楚国更近一些了。

然而下一刻,她想起梦中场景,巨大的阴翳骤然笼罩上心头,连喝水的动作都停下了。

“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那丫头问道。

元夕抬头道:“我问你个问题,亲兄妹,可以成亲的吗?”

那丫头笑道:“亲兄妹当然不能成亲了。”

“为什么?”

招云为难道:“这个招云就不知道了。但是大家都知道的,亲兄妹绝对不可以成亲。”

元夕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把水杯还给了丫头。

“你刚才说,是公子把我带来的…是哪个公子?”她沉默了片刻,又问道。

招云道:“景陵侯啊。我们公子一直亲自照顾小姐呢!奴婢从未见过我们公子对什么姑娘这样上心过。”

元夕皱皱眉,正想说什么,她猛然觉察到,自己脸上的面具没了?!

“我的面具呢?”

招云诧异:“面具?奴婢没见过什么面具啊。公子把小姐送过来时,小姐就是这个模样的。小姐长得这样好看,要面具做什么呢?”

元夕急得到处找,然而身上的衣裳早就换过了,就连轻泓剑都不见了踪影!

“你是在找这个么?”

许南垣走进屋,手里拿着元夕先前带的银色面具,脸上是一惯的似笑非笑。

他今日穿了一身蓝色常服袍子,少了几分冷清,多了几分柔和,愈发雅致如玉。

元夕立刻朝他伸手:“还给我!”

许南垣作势还给她,然后在她的手即将拿到时,又猛的收了回去,耍了夕夕一回。

元夕脸都气红了,双眸恨恨地瞪着他。

小猫脾气又来了。许南垣有点想笑,然而又不想气着她。毕竟她伤还没好呢。默了默,他把面具放到她面前,“喏,给你了!我就是瞧瞧而已,看你小气的。”

元夕又质问道:“还有一个呢?”

许南垣双手一摊,“那个面具已经坏了,我瞧着那模样恶心吧啦的,就给扔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能扔掉呢?”她质问道。

许南垣很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道:“那东西是谁给的?你戴着不嫌累么?这么漂亮的脸,为什么要整成那副鬼样子?莫非就是故意要把对你有想法的人吓跑?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不成?这人可真够缺德的。”

元夕:“你才缺德呢。”哥哥才不缺德。

许南垣笑出声,“好,我缺德。我缺德地大半夜跑回去火海里把你救出来,又想方设法地给你找名医,还千里迢迢地把你带回唐国最繁华的颍都来医治。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缺德的话,那我认了。”

元夕安静了会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他吵。她越骂他,他每次都笑得更开心,简直不能理解。

自从出了谷,她就遇到各种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她正在慢慢习惯。

许南垣见她沉默,便又坐在她床沿上,“怎么,在想怎么感激我么?那大可不必。你只需别总把我当坏人就好。”

元夕低声道:“你本来就是坏人。”

许南垣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抬起来,定睛看着她,双眸含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元夕一把推开他的手,“没想要感激你。本来就是我自己逃出火海的。”

许南垣心情极好的样子,并没有跟她计较,被推开的手反过去给她盖被子,瞧了瞧她有些苍白的小脸,道:“你这强行催动全身内力,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次幸好大难不死。以后可再不能用了。你瞧瞧,我这不是去救你了么?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功夫的确不错。我很少见过你这样年纪的人却能催发出那样强大的剑气的人。好好打磨,日后必成大器。”

元夕瞥他一眼,“跟你没关系。我不用你关心。”她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跟坏人说话。

第32章 几回梦,与君同(二)

许南垣叹口气,伸手欲去碰她的脸,被她偏头躲开了。

他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浅了一些,道:“你心心念念的哥哥若是真疼爱你,又怎么会忍心让你这样独身一人在外闯荡?太危险了。尤其,你还长了这样一张脸,有这样一身好功夫。”

顿了顿,他大约怕元夕听不懂,又补充道:“不管是人还是物,只要是有价值的宝贝,没有哪个国家不争相抢夺的。你这样单纯的性子,行走在大街上,活像一枚行走的银锭子。”

“你才是银锭子呢。”

许南垣笑了笑,摇摇头,“孩子气。”

元夕抿了抿唇,脆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是戴了面具了么,是你给我扯下来的。而且还有我的剑呢?你把我的剑放哪儿去了?”

许南垣笑得很得意,“那东西收缴了。你在这里养伤,用不着。”

元夕一愣,怒道:“那是我的剑!”

许南垣:“已经被我捡了,现在是我的。”

轻泓是元夕最不能丢的东西,那是哥哥送给她的,承载了无数她和哥哥小时候的记忆。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元夕气得把枕头朝他身上扔,大吼一声,“你还给我!还给我!”

许南垣被她这脾气吓了一跳,他还没得及回答,小姑娘就眼泪都哭出来了,嘴上一直重复着“还给我…呜呜呜呜…轻泓剑…呜呜呜…”

景陵侯表示…他投降。

他转身出去吩咐外面的人把轻泓剑取过来,然后反身回来安慰道:“好了好了,已经让人去取了。”

他碰哪儿,她就避开哪儿,就跟被惹毛了的熊孩子一样。

直到轻泓剑放到她面前时,她才擦了擦眼泪不哭了,小小的鼻头红红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元夕摸了摸那只剑穗,如同宝贝一般把剑捧着,细细摩挲,一边摸,一边又开始掉眼泪。

好想哥哥了…哥哥在哪里啊…

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见到哥哥…

这次她只是流眼泪,却没有哭出声。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锦被上、剑鞘上,这个模样,更让人心疼。

许南垣无奈了,“不就一把剑嘛,这都还给你了,你还哭什么?”

元夕低声道:“这是哥哥送给我的。”

许南垣调笑道:“哥哥送给你的,就这么宝贝?那你爹送的呢,你娘送的呢?”

元夕不想跟他多说,沉默片刻,又抬头对他道:“许南垣,我的东西,你不许碰!特别是这把剑!”顿了顿,又红着眼睛,声音糯糯地补充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才没有孩子气…我是很认真的。”

许南垣摸了下鼻子,第一次听人这么威胁他。“知道了,小丫头!还挺威风!”

元夕靠在床头,又开始陷入沉默。

许南垣深觉这丫头的性子真是奇了。孩子气就孩子气吧,偏偏对他戒心这么重,他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在她这里都只是吃瘪而已。他从她口中得不到任何重要的信息。

元这个姓,在东昭并不多见,也只有楚国有这个姓,包括楚王,便是姓元,楚都也因此取名为元都。她要去楚国找哥哥,兄妹二人无疑是楚国人。

楚国…于许南垣来说,无疑是个棘手的话题。

特别是宋梁溃败后,楚国国土大增,国威大盛,已经隐隐有超越唐国成为东昭第一大国之势。

为什么她偏偏要是楚国人呢…

******

许南垣作为唐王身边最重要的智囊,当然是很忙的,很快就有下人来报说唐王有急事宣他进宫。

他走后,那个叫招云的小婢便又进了屋,陪她说话。

“奴婢当真从未见过我们公子对别的女子这样低声下气过。”招云高兴道,“小姐真是好福气。”

元夕懒得跟她说话,躺进被子里小憩。轻泓一直被她抱在怀里,陪着她入睡。

这日傍晚,许南垣从王宫中回来,听说她中午用了些小青菜米粥,如今精神尚好,便忍不住过去瞧她。

元夕因先前一直都在蹭别人家的饭,如今只是换个地方蹭而已,所以想通了也十分坦然。只是心里一想起哥哥,便忍不住一阵抽痛。

招云为了逗她开心,便搬了个梨木小凳子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开始给她讲了个小姑娘都爱听的唐国民间小寓言,不料元夕听得快睡着。她想了想,便给她讲起了唐夏之战的现况,元夕果然很挺感兴趣。

唐夏之战的结果并不难预料。虞夏联盟名存实亡,虞国内部就是否派援兵一事还在激烈争论。夏国失了冯皎这员猛将,自是节节败退。十万唐军长驱直入,据说夏国已经连续丢失东北九城。料想唐军兵临夏国王都,已是指日可待。

“我们曹将军向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再加上我们公子在后头出谋划策。想来夏国投降的日子不远了。”招云自豪道。

元夕唔了一声,淡淡道:“这都是你们家公子算无遗漏的结果。一早就料到的了。”

招云诧异:“小姐的意思是?”

元夕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些,安稳地靠在床头上,条条分析道:“据我所知,你们唐国和夏国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打仗,这十几年来,夏国年年向你们进贡巨额银两,国家本就空的厉害;这次又加上世子被杀,将军谋逆,可谓雪上加霜。偏偏这时候他们还脑子发热地做出了胆敢侮辱你们唐王的事情,引得你们对他们宣战。这一切,你不觉得太过巧合吗?”

招云不解。

元夕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会儿有点无奈,坐正了身子,又解释道:“打个比方,你如果想要吃一个藕粉丸子,但是那个丸子特别硬,特别难咬。那你要怎么办呢?”

“藕粉丸子?”招云明显跟不上元夕的思路。

元夕只好自说自话,“你就只能把丸子再去蒸一蒸,煮一煮对不对?首先加点水,再加点火,让丸子难受煎熬一阵,变得酥软了,再一口吃下去。夏国就是那个丸子。”

招云云里雾里。

外头传来噗嗤一声笑。

许南垣对她鬼斧神工的比喻实在忍俊不禁,笑道:“你很喜欢吃藕粉丸子吧?”

元夕看见他,又开始没好气了。转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传话下去,今晚晚饭记得给小姐做藕粉丸子。”

招云应了下来,福了福身,出门去了,顺便还把门关上了。

许南垣就坐在床沿,玉骨扇摇啊摇的,很有几分风度翩翩。当然,在元夕看来,就是自恋而已。

“你来说说,我是如何加水,又是如何烧火的?”

元夕不理他。他收起扇子,然后把她的下巴轻佻地挑起来,“愈发放肆了。我问你话呢。”

她故技重施,欲伸手推开他的扇子。许南垣一早料到她会这样,出其不意地按住了她的双手,一只手就把她双臂制住。

“你干嘛?”她怒目瞪他。

他却觉得一股幽香扑鼻。他心头一动,低头亲了下她的额角。然后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就不能好好说话么?非要跟我倔,是在逼我用强?”

除了哥哥之外,从来没有别的男人对她这样过。她的脸迅速红了,愈发恼怒,却也只能红着眼睛瞪他。

沉默片刻,许南垣放开了她。

元夕立刻缩到床角上去,“你,坐到椅子上去!”

许南垣笑了一下,当真按照她说的做了。

元夕这才道:“在碎玉山时,我就知道了。刺杀夏国世子的是绫紫,是闻人池让她这样做的,并且把罪证都放到冯府,嫁祸给冯皎。我知道今年押解贡银的就是冯皎,想必贡银一事也是如法炮制。闻人池应该是听从你的命令行事的吧?尽管你们俩在一起像断袖,但我知道,闻人家上任家主曾经得罪过唐王,颍都是有打压闻人家族的打算的。闻人池作为现在的家主,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自然要听你的话。”

许南垣眯了眯眼,“你竟然连闻人家上任家主得罪过唐王的事情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元夕道:“是你非要我说的。现在说了你又要怪我知道的太多了。这是什么道理?”

许南垣又被噎了一下,又道:“断袖又是什么?我什么时候断袖了?”

元夕缩了缩头,“我只是说‘像’断袖而已。”

男子哼了一声,“继续说。”

“所以呢,冯皎蒙受不白之冤,入狱赐死,是你一步很重要的棋。夏*事大半靠冯家军,除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之外,还有许多不外传的火炮弹药之类的武器。可以说冯皎一死,夏国便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再无挣扎的可能。”元夕指了指桌上的茶水。

许南垣不解其意。

“渴了。”小姑娘脆声道。

许南垣无奈地摇摇头,起身给她递了杯茶。她喝过一口之后,又道:“我记得三年前,颍都就曾经因为贡银一事对夏国发难,但是夏国隐忍,你们没法子挑事儿,所以无疾而终。这十三年后也是,你们不过是找个打仗的借口而已,还要装作委屈的模样。但你们知道,以夏王那个性子,这次是决计不会隐忍了的,便是死,也要和你们斗个痛快。”

许南垣道:“不错。我唐国欲拓展疆土,必须先从夏国开始。无奈夏王一代比一代没用,却一代比一代更有骨气,无法用和平招降的上上策,便只好用最小的兵力和时间来解决掉他们。如何投入最小,才是关键所在。”

小姑娘又道:“还有虞国那一摊子事儿,也和你脱不了关系。夏虞两国的联姻一直很失败,四年前,天子派了你去见证了虞王的更替,如今这一位虞王想必和你交情匪浅,他又如何会同意援夏抗唐?所以,夏国这次,只会是摧枯拉朽般的溃败。”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败得也值。不然还要受你们长久的骚扰,不得安宁。不如早死早超生。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