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驾到,陛下驾到。”

一干人全跪了下来,终于露出床上躺着的晋王。他瘦了一圈,颧骨都凸了起来,头上缠着绷带,双眸微闭,胡子拉渣。因为脸色惨白,显得眉毛特别黑,根根分明,看着怪碜人的。太后顾不得叫平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床边坐下,轻声呼唤∶“晞儿,晞儿…”

一个双眼通红,看起来很疲倦的太医低声说∶“太后娘娘,王爷舟车劳顿,又刚刚服过药,这会儿大概睡过去了。”

太后点点头,不再叫唤,拉出他的手握着。却见他手上也缠着绷带,裸露在外的肌肤一条一条的粉色伤痕,不由自由地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这个儿子自小到大都是龙马精神、气宇轩昂,这回却弄得满身伤痕,不死不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想到阮碧,太后恨得牙痒痒,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一转念间,只得作罢,儿子为她伤成这样,分明是情根深重,若是知道她死了,还不知会如何疯癫?

唉,这真是报应呀。

皇帝把太医们叫到旁边的房间,细声地询问晋王的伤情。而后又叫他的一干贴身侍卫进来,问他因何去的延州,又是如何与北戎杀手遇上的,又是如何脱得险?从头到尾,细枝开节,全问个遍。

过了一个半时辰,依然不见晋王醒来。皇帝十分担心,问太医∶“六弟几时才会醒来?”

太医恭谨地说∶“回禀陛下,王爷受伤甚重,除了外伤内腑也受过伤,因此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下官也不敢肯定他何时会醒来。”

太后看看钟漏,见时辰不早了,说∶“官家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不回宫,留在王府里。”

母子连心,晋王伤成这样子,太后这阵子都不曾安眠过。皇帝虽然担心她伤神过度,也知道劝她回宫不太可能,索性也就不劝了,点点头说∶“好,我明日早上再来,看望六弟再来接母亲回宫。”

等他走后,太后摆摆手,把一干站着的内侍宫女太医都打发出去,坐在床前,看着晋王,时不时地落几滴泪。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都黑了,晋王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太后抹抹眼睛,俯下身欣喜地叫着∶“晞儿,晞儿。”

“母后…”晋王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太后的眼泪顿时又潸潸如雨地落在床上。“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能不带侍卫乱跑?还跑到西北边界,这不是找死吗?北戎人恨你入骨,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你若再如此莽撞,索性先一刀杀了我。”

晋王拉住她的手,低声说∶“母后,你别哭了,是孩儿错了。”

“知道错了,以后万万不能乱来。为一个女子,何至于此…”忽然感觉晋王的手一颤,太后打住话看着他。

“母后,我钟意她。”

太后眸光微闪,说∶“你不是看过你父皇的手札了吗?”

晋王不吱声,默默地看着她,墨玉般的双眸不带一丝情绪。半晌,他说∶“母后可知道我为何去的延州?”

“你心里怀疑,去找证据了。”太后说着,松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棂上雕刻精美的菱花。“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其中一个重要谋士是延州人士,好象是叫董从青。当年东窗事发之前,他因为父亲过世回到家乡守孝,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晋王点点头说∶“没错,我正是去找他。”

“你找到他了?”

晋王犹豫片刻,说∶“是,我找到了他。”

“哦?”太后转过身来看着晋王,别有深意地问,“他同你说了什么?”

晋王迎着她的视线,再度犹豫。

那日他看到手札,心里异常难受,大脑也是浑浑噩噩的,只想跑到兴平城去,远离这污浊肮脏的京城。一口气奔出三百里,大脑才渐渐地冷静下来。一冷静,便觉得疑雾重重。特别是母后怎么可能容忍大哥的血脉留在人世?即使她心存仁善,念稚子无知,留她一命,又怎么可能同意让她嫁给顾小白呢?须知顾家非一般功勋世家,定国公从小行伍出身,在军中颇些威望。

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的母后,而且又有父皇的手札,明确记录着这桩事的前因后果…除非找到确凿的人证物证,否则这辈子阮碧只能是自己的侄女。于是想到董从青,星夜兼程地赶到延州,结果一场行刺候着自己…

见他不吭声,太后又追问一遍∶“晞儿,他同你说了什么?”

晋王目光闪动,脑海里诸念纷飞。其中一个念头是诈她一下,另一个念头随即冒了起来,她是自己的母后,自己怎么可以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个念头刚息,另一个念头又冒出来:她连问两遍,她的口气有点古怪,她的眼神也有点古怪。

垂下眼眸,眨间有了决定。“母后,我找到他了,不过他已经死了,只有一个荒草丛生的孤坟。”

太后一点也不惊讶,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回床沿坐下说∶“晞儿,方才我好担心,担心你会骗我。”

晋王恍然大悟,董必青指定是她派人杀的,她心里早就知道,所以方才一直追问。她连一个董从青都杀了,又怎么会留下“大哥的女儿”?阮碧肯定不是。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她不是,难过母后骗了自己。

“我不会骗母后,也希望母后不要骗我。”

“母后怎么会骗你?”太后轻轻地拍着他的手,温柔地说,“你父皇手札里记着的都是事实。”见晋王黯然垂下眼眸,满脸失望,她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至少是大家都认为的事实。便是因为这个事实,我们这一家三口才能活着今日,便是因为这个事实,你三哥才能荣登大宝,你才能成为兴平军将帅,才能象冠军侯一样纵横沙场,才能成为安享荣花富贵的晋王。若是没有这个事实,喝鸠酒的,疯了的,圈禁的,挫骨扬灰的,只怕是我们这一家三口。”

她说的特别慢,几乎一字一顿,口气比平常还柔和温婉三分。晋王却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寒风从不知道名的角落刮来,阴冷潮湿,把自己团团包裹。寒气从毛孔里钻进身体里,所到之处如同结了冰一样。

冷,很冷。

她虽然没有说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他却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一家三口的富贵权势原来都是建立在阮碧母女身上的,他们有多显赫,她们便有多不幸。这往后他还有什么面目面对她?

第一百零三章 自暴自弃

“你姨妈求过我好几回,让我出面干预小白的亲事。我都是劝她,那姑娘不差,娶了她,是小白的福气。她嫁给小白,从此也过着衣食无忧金玉满堂的生活。便是从前有种种不如意的地方,也都尽数补足了。”

烛火无风自动,织锦暖帐上的流水纹跟着忽明忽暗。

晋王疲倦地闭上眼睛。

“这原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事。倘若不是因为你与她…”太后叹口气,半晌又说,“那日听说你被北戎人刺成重伤,我真的想杀了她…”

晋王蓦然睁开眼睛,眼神锐利。

太后一惊,暗呼侥幸。

那一日叫她进宫,确实是起心动念想杀了她,只是想到晋王,颇有点投鼠忌器。而且,她的眼神那么坦荡,那么平静,一丝畏惧都没有,似乎早就知道她存着杀她之心,她反而下不了手。

“看在你面上,我放过她这一回。只要她克守本份,自重自爱,也还可以嫁给小白。至于你与她…从此就揭过吧。”

晋王黯然地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动。灯火勾勒下,颧骨突兀,特别明显,打眼一看,整个人老了十岁。

太后不忍再看,移开了视线。

是晚,她宿在旁边的配殿,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嘈嘈切切地说话声传入耳朵,虽然听着不太真切,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虑惊慌味道。顿时惊醒了,侧耳听了听,是从正殿里传来的,心脏一下子揪了起来,赶紧叫进内侍问:”出了什么事?”

“回禀娘娘,奴才也不知道,好象是王爷发起烧来了。”

“发烧?怎么好端端又发起烧来了?”受伤后发烧是大忌,太后变了脸色。一骨碌爬了起来,拿起床头搁着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宫女们忙过来,侍候她把衣服穿好,然后拥着她走出配殿,走向正殿。

正殿朱门大开,挂着一溜的灯笼,明艳艳的恍如白昼,不时有内侍、宫女、太后、药仆进进出出,皆是神色惊慌,动作急促。太后的心越发地揪紧,拎着裙角匆匆迈进门槛,只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唾壶迎面过来,脸色煞白,皱着鼻子。见到太后一干人,她先是一愣,然后把唾壶挪到一侧,曲膝福了福,就要走开。

眼角余光看到唾壶里一团暗红,鼻尖又闻到一股血腥味,太后惊了惊,高声说:“站住。”

宫女吓了一大跳,顿住脚,不解地问:“太后娘娘…”

太后颤声问:”唾壶里是什么?”

宫女小声地说:“回禀娘娘,是王爷方才吐出来的血。”

仿佛一个焦雷从天空落了下来,正好打中自己。太后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动,身边的内侍连忙扶住她。她勉强站稳,颤声说:“拿过来给我看看。”

宫女为难地说:“娘娘,此等污秽腥臭之物…”

内侍知道太后心挂爱子,打断她说:”大胆,叫你拿过来就拿过来。”

宫女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捧着唾壶,凑到太后眼前。

刚刚凑近,便是一股血腥味扑鼻。唾壶里一团很大的血块,黑糊糊的,只带着三分红色。太后又一阵头晕眼花,紧紧地抓着内侍的手。内侍冲宫女使个眼色,她识趣地捧着唾壶下去了。

“太后娘娘,别担心。奴才小时候跟着一个老中医学过几日。王爷吐出的血是黑色,可见是王爷先前受伤时郁积内腑的淤血,如今吐出来了,反倒是好事。”内侍小心翼翼地说。

话音刚落,卧室里走出几个太医,恭谨地向太后行礼,当首一个说:“太后娘娘,这位公公说的没错。王爷方才吐的确实是淤血,于身体有益无害,只是…”

太后听到“有益无害”,刚刚吁了一口气,又听他说“只是”,着急地问:“只是什么?”

“只是…王爷又开始发烧了。”

“因何会发烧?”

“方才下官与诸位太医一起会诊,都认为王爷是内伤发热。说起来,原因可多,不过林林总总,离不开这两条,一是饮食劳倦,二是七情变化,导致气机混乱,阴阳失调、气血虚衰。”

另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说:“没错,下官方才切脉时,感觉到王爷胸腑间有一股无根之气,郁积不去。”

太后眼神闪动,问:“可有对症下药?”

几位太医相视一眼,说:“方才已经用过药了,明早才能看到成效。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还请太后娘娘多多劝慰王爷。身体康健之人,都是一有怫郁,诸病生也。何况王爷如今受了重伤。”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说,走进卧室。

原本围着晋王的一干内侍宫女和几个太医,见她进来,纷纷退到一侧。

太后到床边坐下,凝视着晋王。

他平躺着,双眸紧闭,眉心皱成一个川字,颧骨潮红,象是抹着两团胭脂,额头一排密密麻麻的细细汗珠,头时不时地摆动一下,露出痛苦的神色。太后眼眶一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被子上。扯出手绢,抹抹眼睛,低声骂着:“你这个傻孩子,你咋这么蠢!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如此鬼迷心窍。”

也不知道晋王是不是听到了,脑袋晃摆的更加频繁,额头汗珠汇聚一起,流了下来。太后忙用手绢帮他擦去汗水,手指触到他额头,如同火炙一般,顿时又落了眼泪,恨恨地骂:“这是造的什么孽!”

过了半个时辰,许是药起效了,热度略微减退,晋王也睡踏实了。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忙乎小半夜,她是疲倦不堪,仍回配殿休息,却再也睡不着,那段陈年往事在脑海里徐徐铺开。

当年阮兰与大皇子通奸之事,是她一手设计的。大皇子相貌堂堂,为人宽和,唯独有点好色多情,在沈相府邸见过阮兰一面后,便念念不忘,还写了一首诗赞美她是空谷幽兰令人见之忘俗。

她知道后,便收买阮兰身边的人,诸多安排,让大皇子以为阮兰也倾慕于他。又假传口信约他到玉虚观相会,而后让沈老夫人撞破。沈老夫人原本就因为阮兰三年无出而不满,自然怒不可遏。为了保全沈阮两府以及宗室体面,沈家并没有告诉阮家实情,只是借着三年无出之由让沈赟与阮兰和离。

沈家原本是支持大皇子,因为这桩事自然倒戈了。沈氏是百年清流世家,门生故交遍天下。他这一倒戈,大皇子在文武百官里的支持去了大半。此后,她又用各种手段拉络沈家,自不在言下。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每每回想起来,还为当时天衣无缝的安排而自得。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阮兰怀孕了,事情一度闹到宣宗皇帝面前,但因为大皇子好色之名在外,又有他写给阮兰的诗词为证,通奸一事便板上钉钉了。

后来,阮兰生下阮碧,文孝公逝世,阮府走了下坡路,没有能力与蒸蒸日上的沈府较真,这桩事也就不了了之。她一度彻底忘记了阮兰和她女儿,等她再度走到自己视野里,已经成了紫英真人的弟子。

她并不讨厌阮碧,甚至有一点欣赏她,同时心怀些许歉疚,愿意补偿她一二。所以顾小白母亲数次请求她,干预惠文长公主把阮碧定给顾小白,她都温言劝阻了。却没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看上她了,甚至为她痴迷不已。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夜,太后失眠了,近着凌晨才睡着。

再醒来,天光大亮,她赶紧去正殿看晋王。见他睡得很熟,呼吸均匀,两颧微红,虽然还有热度,但没有昨晚那么吓人。心里略安,到底她是一国太后,不能久居宫外,于是留下一名姓安的心腹内侍,叮嘱他每隔一个时辰传一次消息回皇宫,然后带着一干人摆驾回宫。

回到宫里,心却还在晋王府,心神不宁地只等着每隔一个时辰的消息。然而传回的消息,却越发地让她提心吊胆。什么又吐血了,什么又发烧了,什么摔了药碗…总而言之,晋王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喝药,数次大发脾气,摔了药碗,还拒绝任何来探望的人,包括沈老夫人、柔真郡主、惠文长公主,还有他一向疼爱的顾小白。诸位太医表示,倘若晋王不肯配合就医,康复之路漫漫无期。

隔着一天,太后不得不再度摆驾晋王府。

晋王比前一日的气色还要灰暗,胡子拉渣,眼神阴鸷,带着一股死气沉沉。

太后摆摆手,让随侍的内侍宫女们全部退下,到床沿坐下,看着他一会儿,问:”你这是在逼母后?”

晋王不看她,摇摇头说:”母后,我没有逼任何人。我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太后一把拿过旁边搁着的铜镜对着他,恼怒地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还叫我不要担心?你要逼我到哪一步?”

晋王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漠然地移开视线。

“沈相之女,端淑娴雅,才情品貌俱是一流,才是晋王妃的最佳人选。她虽然也不错,但是性情刚烈,出身复杂,非你良配。何况,她们母女与我们有从前的瓜葛…”

晋王不吱一声,眼神黯然地看着销金暖帐。

“凡夫还要讲究尾生抱柱,为王者更是君无戏言。已经张榜天下举国皆知的事,难道你要我出尔反尔,被天下百姓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晞儿,我是你的母后,生你养你,你为一个女子,要置我于悠悠众口之中?为一个女子,你要让皇室的体面荡然无存?”

晋王疲倦地闭上眼睛。

第一百零四章 一饮一啄

太后心里也是烦燥不堪,一拍床沿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正无计可施,眼角余光瞥见安内侍在门口冲自己使着眼色,便走出去。

安内侍凑近她耳边,低声说:“娘娘,前日你走后,王爷醒来,急召了内殿当值的阮都知以及他侍妾,还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来。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王爷又吐了一口血,后来就不肯吃饭吃药。”

太后眉毛一挑,光听到 “阮都知”三字也知道是与阮碧有关的。

安内侍又说:“小的后来听王爷那个贴身侍卫叫罗有德的叫叫嚷嚷着,说什么铁石心肠,王爷都伤成这样子,叫她来见,她也不肯来。还说,王爷就是急于见她,才会内伤没好赶回京城,这一路颠簸,以后指不定会留下后遗症。”

太后恍然大悟,转头看静静躺着心灰意冷的晋王一眼,心里微叹,二字对她已是情根深种,罢了,罢了,横竖不过是个女子,便遂他意又如何?只是此事涉及到沈阮两府还有惠文长公主,可不能硬来。思忖良久,心里有了主意,对安内侍说:“你去一趟京西阮府,传阮五姑娘来见我。”

“是。”安内侍会意地点点头,领命而去。

太后仍然进卧室,坐在床边拍着晋王的手说:“晞儿,母后遂你的愿。”

晋王心里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后,死气沉沉的眼睛也忽然有了光彩。

本来太后心里还点犹豫,见他一双眼睛忽然流光溢彩,最后一点犹豫也荡然无存。俯下身子,伸手怜爱地摸摸他的脸颊说:”你得赶紧好起来,瞧你这样子,母后心里真难受。”

晋王看她这些日子清减甚多,心里也是愧疚,轻轻地点一下头。

等了半个时辰,安内侍吧哒吧哒地小跑到门口,停住,拍拍身上的灰,悄步进来,行礼说:“娘娘,王爷,我把人带来了。”

晋王眼睛一亮,赶紧瞅他身后,却不见人影,又迷惑地看着安内侍。

太后问:“不是带来了吗?人呢?”

安内侍斜睨床上躺着的晋王一眼,轻声说:“还在王府门口。”顿了顿说,“她看到马车停在晋王府门口,便坚决不肯下来,还托奴才带几句话给娘娘和王爷。”

她的反应太后并不意外,凉凉地说:“真是胆大妄为,都敢抗旨了。说吧,她都托你带了什么话?”

“她托我给娘娘和王爷带的话是…”安内侍回想一下,清清嗓子说:“人之一生,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恰如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小女子不过蒲柳之姿,不敢期望伴随松柏之质。愿太后垂怜,准我望秋而落,来世定当衔环结草以报太后与王爷的圣德。”

东晋时,顾悦勤于政务,三十几岁华发满头。同龄的简文帝见到他,心生诧异,顾悦便自称蒲柳之姿,又称简文帝是松柏之质。阮碧这番话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不过尔尔,不敢期望与晋王相伴,请太后放我一条生路,来世定当涌泉相报。

晋王听得别转了头。

太后则冷哼一声,说:“她如今倒忽然生出自知之明了,可惜,晚了。”

晋王闭上眼睛,疲倦地说:“母后,我乏了,打发她回去吧。”

“回去?为什么要让她回去?”太后忿忿地说,“谁准许她把我二字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为她可以千里奔波慷慨赴死,她却计较着名份地位,不肯踏进王府一步。这个自私自利的丫头,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哪里有半分想着你?”

晋王默不作声,心里也有一股怨恨——她确实有不来王府探望的理由,但她也太绝情了。她的绝情让他觉得自己是剃子挑担一头热,也让他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一个笑话。

太后看到他脸色青灰,伤心欲绝,心里恨意昭昭。“她从前顺着你,谋的还不是一个晋王妃的位置?如今见到没有希望,便打起退堂鼓,想要退而求其之。如此狡诈多变的丫头,你还恋着她做什么?她没有说错,她就是个蒲柳之姿,根本不配做你的正妃,便是让她做妾也是抬举她了。”

顿了顿,对安内侍说,“把她叫进来,她若再抗旨不遵,叫禁军押她进来。”

“是。”

安内侍应了一声,退出正殿,一路小跑到大门外,到阮碧坐着的马车边,冷淡地说:“阮五姑娘,你还是下来了吧,抗旨不遵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太后娘娘吩咐过了,你若是不下来,叫禁军押着你来,到时候就难堪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车厢里阮碧沮丧地闭了闭眼睛,揭起车帘下了马车。刚站定,一阵嘈杂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声由远及近,转身一看,只见一列队伍已近在咫尺,当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神采飞扬,正是顾小白。

他也看到她,神情惊讶,勒住马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阮碧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惠文长公主的声音响起:“小白,你在同谁说话?”跟着传来清脆的珠子撞击声,她从珠帘后探出头来,看到站在西角门口的阮碧,睁大眼睛问:“你怎么在这里?”

阮碧到马车前曲膝一礼,说:“回禀长公主,是太后娘娘叫我来此觐见。”

“觐见?在晋王府觐见?”惠文长公主皱眉,思忖片刻,隐隐明白什么,一张脸沉了下来,严厉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阮碧苦笑,带点恳求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彻底明白了,脸如黑炭,迭声说:“荒唐,荒唐。”

顾小白却还没有明白过来,满脸懵懂不解,看看长公主,又看看阮碧。

阮碧眼巴巴地看着长公主,心里念叨,不是说一见如故,不是说前世见过吗?却听长公主怒不可遏地说:“回去,回去。”跟着整个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拨转马头。

顾小白迷惑地又看阮碧一眼,但还是拨转马头。

阮碧微叹口气,这一路走过来,夹缝求生,她已经尽力了。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这不是她能选择的。无论她如何努力,命运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穿过重重朱门,终于到晋王的寝殿。

一进门,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差点把阮碧熏晕过去。她低头垂眸,跪到地上,磕头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晋王爷。”

话音刚落,就听太后冷哼一声,说:“阮五,你好大的架子,要让哀家三请五请。”

“小女子不敢…”

“不敢?有你不敢的吗?抗旨不遵,勾引皇裔,藐视宗室,还有什么是你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