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沈雅言早有觉悟,楚正越这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军务、民生、族务大祭等,他都要周顾,年年无闲,至了年节反而更忙。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是北海的主,也是北海的奴。他拥有北海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亦背负北海最重大的责任。

生即为北海,死亦为北海!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没有他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哪来北海繁荣昌盛上下一心?

毫无疑问,北海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她争不过也不能争,若连这一点都承受不了的话,哪配做楚正越的女人?

时间上她的确无法要求更多,不过其他方面楚正越都做得很好,甚至是超出沈雅言预期的。

沈雅言是侧妃入府,并没有按制进东路的主院,而是直接入主中路上房。除了婚礼上尚无朝廷正式封诏,她没有那套宗室侧妃吉服外,余的其实都比侧妃的规格要高一些。

王府上下尊称她为王妃,王府大总管吴顺兴也在她刚进门三天后,主动将内私库钥匙、内宅一应人手花名册、内宅往来细目全都交到她手上。每月从王府内库拨过来的例用也是比照王妃的规制给。

其二就是替她讨朝廷的封诏,楚正越忙成那样,也在一年里四度递折往朝廷催讨。若不是他催得急,朝廷也不会在赶在年底前下旨应允。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朝廷遣臣来北海传旨。诏允沈雅言为北海王侧妃,并赐侧妃朝、吉两套服样。且感卢家扶持照顾多年,封卢树凛为二等懋国公,封沈雅佩为懋国夫人,并授朝廷四品诰命。

卢树凛只是朝廷下的一个藩臣,雅佩是藩臣妇,能获朝廷封爵乃锦朝开国以来首例。若无楚正越,哪来此等荣光?

除厚赏加赐以外,也如他们所料,朝廷指与北海相临的东临王楚灏为宗堂首执官,并言明会于年后遣相应礼官往原都与东临王汇合,同赴北海执礼。

大事上他处处顾管,小事上他亦十分有心。

她姐姐照顾她多年,楚正越也没亏了她,不但在递折之时也替她讨了封赏外,有好东西亦紧着往卢家送,一应打着她的名头。

沈雅言曾想拿出嫁妆里的几间铺子与姐姐合伙做生意,楚正越知道了就让吴顺兴从内库拨钱给她,还给了她几间铺面子。说她自己的铺子还是放出去收租子,让她拿王府的铺契和钱出去做,赚了就算她自己的体己。赔了也没关系,直当学做生意了。

还有,沈雅言与长兄因当年婚配的事关系极差,偏长兄这些年又回了沂府当官。她嫁了楚正越后,长兄觉得没脸,想辞官归乡。还是楚正越拦了,并从中劝和让他们兄妹放下芥蒂。虽说谈不上和好如初,也算比以前形同陌路要好多了。

此外,她有时在家闲闷,想出去逛或者往姐姐家里住几日,他也都由她。她也常邀些姐妹亲眷来家开堂会闹戏酒,把王府折腾一溜够,他都不管。有时回来撞见了,赶上闲了也招呼招呼,纵是忙了也着人添置以示友好,委实给足了她体面。让她不仅将以前女大难嫁的晦气一扫而空,更引得北藩女子人人称羡,着实让她的小虚荣得到了满足。

所以这一年,虽说他陪的时候少,沈雅言过得也挺滋润。万事皆足,只盼着哪日再与他生个一儿半女,便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沈雅言托着腮帮子,想着美事瞅着他,那高兴劲头比一年前是只增不减。渐渐自己也犯困了,头一点一点的,最后身子一歪差点倒在他身上。

她甩甩头,欲扶着躺椅边起身,腕子却让楚正越给拽住了。沈雅言回眼,触到那双狭长微慵的凤眼,声音微微有些喑哑:“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沈雅言抚抚脸,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往茶桶里给他拿热茶润喉,说:“见你睡得沉,不忍心。”

楚正越微喟了声,半撑起身子,接过她递来的茶碗,垂着眼皮说:“今日闲些了,晚上回去吃饭。”

这几天楚正越在府里没出去,不过同样一堆事要忙,还是时常宿在这里。沈雅言知道他是不大喜欢女人涉及外务的,往外书房来看他的时候,基本上都挑闲时。

楚正越主动要回去陪她,沈雅言挺高兴,当即就想去准备。楚正越拉住她,手臂搭在她肩上:“忙什么?再陪我坐坐。”

沈雅言睃一眼门口道:“一会儿来人报事,我在这儿也不好。”

楚正越懒洋洋地说:“无妨,这两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在这儿坐着吧。”

沈雅言歪靠着他,笑着说:“对了,这几天我把清辉堂收拾出来了,可要再给你辟间书房吗?”

楚正越神情有些漠然,半晌问:“那里久不住人,又收拾它做什么?”

那里原是先王侧妃路氏的居所,本叫玉华楼。楚正越继位后平定诸事,将玉华楼拆了重建,改名清辉堂,让两个侄子住在那儿。楚正越内宅一直是空着的,元枫、元栎就一直在那住到去年。直至沈雅言将入府时,两个侄子才分府出去,将清辉堂空置下来。

沈雅言是侧妃,照例该住在清辉堂。楚正越一则对那里不大喜欢,二则也嫌再收拾很麻烦,遂让她直接入了上房,不想她又让人给收拾出来了。

沈雅言笑了:“你近来忙晕了?十九叔和婶子也快来了不是,年前朝廷的使臣来传的旨。今天二月十八了,估计这会子也该在路上了吧?”

沈雅言有些面红,觑着他补充:“他们是长辈,总不好住偏阁。若在外院里安置,只怕婶子也不方便。我想着不如把上房腾出来给婶子住,叔叔一并过去都是可以的。咱们就委屈些搬到清辉堂去几日。”

楚正越微微有些出神,嘴角勾起来,缓缓道:“你想得周全。只是叔叔来了,朝廷宗堂的人也要跟几个。眼下没得信,不知道究竟来几个。若是人多也只能在范城过礼。”

沂府是超规的,无论从规模以及王府建筑上都有僭越之嫌。所以楚正越将与沂府一山之隔的范城设为附都,一应都与都城无二。这些年朝廷往来的使臣都在范城接待,一座大山挡着,瞧不见山后的形貌。

北海监行院司早让楚正越收拾怕了。十几年间换了数任,都只能在楚正越指定的地方待着,相当于软禁。敢乱跑的,一律找借口弄死。如此一来,后来的人都像打断了脊梁骨般老实,乖乖待着熬完任期就滚蛋,朝廷这些年根本不能从北监行院司里探到什么消息。

“是,范城的王府也去料理了。东西都是全的,也不用特地搬。”沈雅言笑道,又说,“待宗堂的人走了,总要请叔叔婶婶过来看看的。早晚要收拾,早收拾出来也省事。”

楚正越笑容渐渐渗进眼底,笑着说:“是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来看看,多住一阵子才好。”

外头一阵忙乱嘈杂,紧着听见吴顺兴喘不匀老气的声音响在门口:“殿…殿下…齐、齐谨回来了!”

楚正越坐了起来,一扫之前的颓懒,扬声道:“叫进来!”

沈雅言也站了起来,整整微凌的发丝笑容铺满颊。齐谨是青马关督尉,之前借着送货去了东临后,一直与几名手下潜在东临查探朝廷来的人。现下回来了,估计已经查清,且东临王快入关了。

楚正越担心东临王在朝廷来的人至原都后,很难将确切的人员情报传出来,因此第三批给东临王的货物交由齐谨亲自监送,并让他详探。

去年一年,楚正越先后从靠近东临的青马派了三批使臣给东临王送东西,除了货物之外还有给王爷和王妃的礼物。北藩的人过去了要特别小心东监行院,免不了要在郁林乔装一番才敢拉着车马往原都去。

尽管如此,楚正越还是遣人去了三回做足情分。就算最后一次,派了齐谨亲自去,也不是为了监视东临,而是要看朝廷的情况。

东临王也在八月的时候送了东西过来,除了返回了一些货物外,也庆贺他们成婚之喜,送了好大一份礼。东临王妃也亲自绣了如意香囊,又送了许多闺阁玩器给沈雅言,沈雅言看了以后大为感动。

现在齐谨回来了,又将了一桩事,且总算能在叶凝欢面前尽心,沈雅言的心里也很是美滋滋。

齐谨在外卸了戎装,由吴顺兴领着进了书房来见楚正越,身后还跟了几个小侍,吭哧吭哧搬了一口巨大的箱子进来。

齐谨显得特别小心,行完礼还不忘叮嘱:“慢些,别碰坏了。”

楚正越坐在躺椅上,神情格外轻松,瞧齐谨那郑重的样子,笑了:“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亲自送来?回来的时候在北围打着好的了?”

齐谨是楚正越的表弟,他父亲齐仲庭是齐仲康的胞弟。仲康无子,死后仲庭为嫡长,承了族务。齐谨比楚正越小一岁,自小就被齐家送到楚正越身边,陪着他一起长大。两人感情甚笃。齐谨瞟了眼仍在放置大箱子的内侍,竟没顾上应他。

楚正越瞧出不对来了,站起身走到中厅那口箱子边问:“什么东西?”

说着,拎起扳手一掀。箱盖虽沉,仍被楚正越掀起一道粗缝。他瞟见两个毛乎乎的白团,乍看倒像是两只山猫。

楚正越笑道:“这东西当初我想逮却没逮着,你竟能弄来一双…”话说了一半,冷不防其中一个白团动了动,竟露出半张脸来,是人!

楚正越凑过去看清,心里过电似的一惊,瞳心都缩紧了,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下意识地砰一声将箱子又盖上了,此时胸口才开始轰轰震,心脏翻来覆去地折腾。缓了半晌,这才恢复了平静,瞥了眼边上的吴顺兴。

吴顺兴是跟了楚正越多年的老人,哪有不明白的?当即将几个抬箱的小侍给轰出去,自己也退出去闭了书房的门。

沈雅言本来探头探脑地看,但齐谨在,她没好意思凑过去,只贴着折屏边往外偷瞄,见楚正越将箱子掀开又盖上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很是好奇。

楚正越缓了缓,这才指着箱子,手竟有些哆嗦,沉了声音问齐谨:“这是怎么回事?”

齐谨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楚正越的表情由白转青,渐渐泛起愠色。他微微闭了闭眼,低声道:“难怪你在那里待了这么久。”

齐谨说:“是,至十一月底,各路使臣都在原都,我本想先返回青马等待消息。但东临王要我再留一阵子。遂一直留至腊八后,外藩以及朝廷的人都走了,方与我交代了这桩事。我怕路上走漏了风声,没敢着人传信。二月初十抵的青马,今日总算安全送到。这事只有我与方耀、顾怀昌知道,余的人一概不知!”

楚正越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口快憋爆的郁气压进肺里,再慢慢吐出来,容色转为平静无波,转而向着屏后的沈雅言道:“雅言,你千盼万盼的婶子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无半点欢悦,竟像含了悲伤与懊悔。

他又掀了箱盖,尽管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还是被里面的白团刺得心里发痛。

叶凝欢蜷在里面睡着,紧紧偎着边上的另一个白团。瞧不清是哪个,估计是她身边的侍女。两人身上都裹圆了,可能把所带的衣服都套上了,一来腾地方,二来也能驱寒减震…心里格外难受,指节咯咯作响。

是他不好,不该这样催朝廷。他想让十九叔来,十九叔来了她才能来。想让她看北地巍峨壮丽,想让她看沂府恢宏繁盛,但不想让她这样来,被人像货一样塞在箱子里运过来。

是他的催逼让朝廷有了这种顺水推舟的举措,他把她给坑了。

沈雅言心里也是大震,软着腿蹭到箱子边,她更没想到千盼万盼的婶子是这样来的。小心翼翼地过去,看着里面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刚想探手去推叶凝欢的肩膀,被楚正越给拦住,垂着眼说:“先让她睡着。你去准备一应东西,好将人移进去。与吴顺兴说一声,让他帮着些。”

“我马上去。”沈雅言反应过来,低了头急匆匆出去了。

齐谨看着楚正越的表情,有些诧异道:“殿下,良机来了为何不喜呢?”

楚正越只身冒险入东临,当初诸将皆反对。楚正越执意要往,他说,东藩乃我行兵之要路,这股东风必要借到。十九叔初归是良机。若再晚些,他与朝廷或亲或离,都与我无利。

北海与周边的藩镇做生意,通商路赚钱都是其次,兵路才是最要紧的。事实证明,楚正越这次冒险赴东临十分值得。短短数月工夫东临王与他情笃,现在更有托妻之信,且东临王亦被朝廷威逼至此,良机来了!明明该大喜的事,楚正越却是这样的表情,齐谨自然诧异。

“我是要借东风,却不想让他们陷入险境。”

楚正越垂头看着箱中的叶凝欢,终是俯下了身去,将她轻轻给夹抱出来。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的,竟觉得比一年多前在北围山顶上背她的时候还要轻了。

轻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又想到她作的灯谜:可登层风追星月,九山九海只须臾。虽有悍力翻天地,宁化浮舟涟漪心。

她现在真成了一阵风了,一会儿刮到东,一会儿刮到北,接下来还要刮到京城去。那些京中的贵戚,一个两个都想借她去翻天地,谁会在意她的涟漪心?

叶凝欢被夹出来,竟然也没有醒,脑袋耷拉着仍是好梦正酣,身子被衣服裹成一个球,加上她的小脑袋歪来倒去,活像大球上撂个不安分的小球。

楚正越觉得不对,微微晃了晃她,竟还是没半点醒觉的迹象。楚正越神情骤变,转而盯着齐谨,怒意极其明显:“你给她下药了?”

齐谨反应也不慢,急忙摆手撇清自己:“不不不,不是我,是她自己…”

楚正越气得都顾不得把叶凝欢放下,由她挂在自己的肩上,单手揪着齐谨的脖领子,怒骂:“放屁!必是你嫌麻烦,药倒了运过来才省事。十九叔以信待我,你就让我这样如诺?齐老二,你活腻歪了?”

齐谨顾不得脖子勒得紧,声音硬挤出嗓子眼以免白白挨抽:“她们把碧棠当青梅吃了,不赖我,真的!”

楚正越脚软,盛怒僵在脸上形成扭曲景观。齐谨仍在自救中:“真的,就在过连沽峡的时候,不信等她们醒了你问,若不是这样我甘愿自裁。”

楚正越的脸又青又白,侧眼见叶凝欢仍软趴趴地挂着,缓了口气渐渐松了手,转而将叶凝欢抱到躺椅上卧着,揭过毯子来给她盖好,语气仍不善地说:“你长眼睛当摆设?怎不看着些?”

“我是个爷们,她那个奴才闹肚子,怎么看呀?”齐谨也不知是刚才让楚正越掐的,还是窘的,一张脸仍是通红的。

楚正越再度脚软,闹肚子??那岂不是一边拉,一边还四处找果子,饿疯了吗?

“跟着的那个叫什么冬英的,还当是东临王特地指来的高手,哪知是这么个累赘?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一会儿又闹肚子好不麻烦。”齐谨瞄见楚正越的表情转缓,这才开始抱怨,“连沽峡离沂府不过三十里路,她都忍不了,没有办法只得让她们出来。王妃领她去找地方…一会儿就听两人说了,哎哟这里有好大的青梅啊,哎哟这果子好酸呀,真过瘾…”

齐谨为求还原真相,拿腔捏调地学两人说话。楚正越听得浑身发麻,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容我缓缓。”

齐谨暗暗松了口气,这才转为正常语调说:“就这么着,一回来就睡过去了,到现在都没醒!在东临的时候,有童星虎和王祺跟着,那个冬英还不敢放肆。至出了郁林,那两个得回去复命,冬英就发作了,这一路可把我们耍残了…”

楚正越本来对冬英的印象就不怎么样。当初在郁林的时候,叶凝欢把她捧上了天,拿点心都分她。下了主子的脸,马上没事人一样地去扒蚂蚁窝。也不知道叶凝欢平日在东临王府是怎么管下人的,竟都跟奶奶似的金贵。

现在听齐谨一说,对冬英的印象更是达到了历史最低点,且对叶凝欢的未来更加忧心忡忡。

楚正越说:“你们这些时日也累了,不必着急回青马,放两日假回家看看去吧。”

齐谨说:“不成,还是回了!东临王没几日就到了。”这时,才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随行官员的详录。”

楚正越接了过来,摆摆手示意他去了,转而坐在躺椅边上的小凳上,没去看那些官员细报,反而看着叶凝欢出神。

她睡到忘我的地步,头发都有些凌乱。楚正越伸手想去抚抚她的头发,手指却在半空中止住曲起。上京她一定怕的,十九叔秘密将她一路从原都送来,路上也一定会怕的。她总会为十九叔担心,更怕当他的累赘。明明这样忧心忡忡地来,路上还能闹出笑话来逗人。真不知她是心细还是没心没肺!

青梅就那么好吃么?酸倒牙的东西怎么就那么喜欢?碧棠的个头比青梅大不少呢好不好!况且她附近还有个闹肚子的丫头,怎么吃得下去?

他想着,唇角又漾起笑容,渐弥至眼底,与那忧忡交相纠缠。原本僵在半空的手指慢慢又伸直了,抵向她的眉心,轻轻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叶凝欢嘴里咕哝了两声,将脸更深地埋了埋,又成个团子。

楚正越的眉头微舒,转而抚抚她的头顶,一字一句地说:“谁都不能动你,管他是太后还是皇上,通通都不行!”

他的生命里,贪嗔爱恶皆因北海而起。以北海为基,得荣辱与共,得情深不移。也是因为这样,难免与权、利相缠,终脱不了小心翼翼四个字。

唯她是不一样的,风似来去,与北海无关。可触达心底,牵肠动骨以至入蚀神魂。可让他这近三十年来浸透于肝骨深处的疲惫与焦乏,皆茹风而散,又成清新爽朗的一个人。

十九叔待她至宝,旁人不解他却明了。亦是因此,与十九叔的惺惺相惜来得快却深。他们,原这样相似!

是他来得太晚,怨不得人。十九叔是她的丈夫,虽艳羡却不嫉妒,相反还有些感激。若换了别人,诸如楚正遥之流,岂能明了她的好?不过贪图色媚,三夜五夕扔在一旁,任她红粉化枯骨。若真是那样,他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世间尚有一个人,可春风化雪,成他心中绝景。

因对方是十九叔,他愿退而求其次,做她一辈子的侄子。任她入主心房,僻出安所,将他所有情怀悉数放入。可在此倾诉,在此疗伤,在此软弱,在此坚强。

这是他再退无可退的底限,若来侵夺,绝不容忍!

叶凝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紫色的团花幔顶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反应过来。她猛地翻身下床,嘴里唤:“冬英?”

外头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气,皇宫?不,皇宫到处都是名贵木材的雕梁垂檐,到处都是朱漆大柱子。这里不是,石墙,雕石柱,石阶,石地。黑的,青白的,浅碧的。

色泽很润,却也清冷,像是玉堆砌的。恢宏壮观,却也森凛。这紫幔软垂,倒成唯一的艳。房子太大,显得有些空荡荡。

地板是暖的,连脚踏都熏暖了,她赤足踏着也不觉得冷。可见是有地龙烧着,中央还放着大坐蟾火炉,四面八方的蟾口明晃晃,炉火正旺。将这森凛的环境,带出相反的暖融热度。

墙角各立了一架清漆黑铁架雕花烛树,上置的烛火熄了大半,光晕并不刺眼。应该是晚上了吧?她四下看,寻找窗户的位置想确认一下天色。

久违且熟悉的声音响起:“看够了吗?”

叶凝欢收起惊愕无比的观景表情,探着身子循声捕影。楚正越斜倚在床架边的雕屏侧,抱着手臂微扬了眼看她。晕光让他的皮肤透得很,神情格外轻松妩媚,看起来这小子近来过得不错呀。

叶凝欢怔怔半晌,悠然松了口气,不确定地问:“王府?”

“不然呢?”楚正越释释然踱过来,坐在床边的乌木凳子上。身上穿着黑色家常的袍子,与这黑石地板白玉柱子倒是很搭,都是低调的奢华。

“你这王府也太大了,而且你用玉盖房子吗?”叶凝欢环视了一圈又把视线绕回到他身上,从这间房就可以大略估计到外面的环境,规模绝对超原都王府的。

“沂府产玉,外头瞧着好的,这里都是下脚料。盖房子也不奇怪。”楚正越随意踩踩地,“外头花园里有一条用好玉铺成的斜径,月光打下来才好看呢。你要不要去瞧瞧?”

叶凝欢半张了嘴,突然啐了一声:“瞧你个头!”

楚正越愣了,端详她那扭曲的表情,莞尔:“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害怕上京受不住刑,把我的事全招出来?”

叶凝欢说:“还用我受刑招供?我跟你说,你叔叔只比我晚走四天。就说他们人多,他再刻意拉慢行程,那也只不过能拉出十几二十天的间隙。二十天你要怎么办?拿布把这房子全蒙上?还是快给你叔叔捎信,让他在路上把那些官全戳瞎喽?你能把王府盖成这样,照我估计着沂府也小不了,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山之隔有个范城,我在那里迎驾,不碍事。”他浅笑微微地说,醒来先替他担心,他心情大好。

她长出一口气:“那还好…难怪前天过了一座城,以为是都城沂府,但他们还说要赶路…”叶凝欢缓了缓神情,说,“反正我现在也不能露面,住在这儿也无所谓。至于你叔叔,到时候…”

楚正越牵了嘴角,想到她的处境,心情又低落了。瞬息万变,只因一人呐!

他接口道:“明白,叔叔想在执礼后带你从瑜成王那借道。自他那里上京,估计与朝廷接你的车马差不多同时到。”

叶凝欢说:“是啊,我那个替身去年底就找来了,长得不大像,但身材挺像的,学几个月规矩出入省得露馅。反正朝廷来接的人也没见过我,到时瑞娘他们陪着一道去。至了京城,再想办法换出来,只与太后说是路上碰着了。”

楚正越点头:“这几年我与瑜成王也有生意往来,到时打点妥当送你们出去。”

叶凝欢弯了眼睛:“先谢喽!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楚正越垂了眼睫,牵起涩笑:“我已经够蠢了,还拿这话来堵我?”

叶凝欢看他的表情,心里也有些难过起来,堆了满脸笑安慰:“没有,又不关你的事。你成不成亲,太后一样要见我的。”

楚正越说:“这次是我催来的,不然太后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这还看不出来么?摆明了是太后瞅着这次有机会,先把楚灏支开,好收拾收拾叶凝欢。想让他们来玩,结果把他们玩到京里去了。

叶凝欢笑着摆了摆手,刚想说话,却见沈雅言领了阿宁、素琴等一干亲信侍女端了各式菜肴并相应器物鱼贯而入。

沈雅言很是高兴,行礼道:“婶婶可醒了,灌了两壶醒神茶才缓过来呢。碧棠怎么好乱吃?”

叶凝欢这才反应过来,脑子过电般地往前倒,记忆停留在将入沂府的峡谷,这一觉睡得极沉,之后一应状况全不知了。

楚正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脸傻相,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事,实在磨人得很。他说:“碧棠又名梦归,专用来做安神药、息惊散之类的,吃多了会睡死的!你居然还会当成梅子。”

叶凝欢愕然地想了想,有些尴尬:“长得好像…而且也是酸酸的…”

楚正越露出很鄙视她的表情:“有没有常识,北海二月仍是隆冬,哪来的梅子?”

叶凝欢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讪笑着刚想站起来。沈雅言却先行上前,又将她扶回去歪着。侍女有条不紊,架桌的架桌,摆菜的摆菜。沈雅言亲自递了漱杯、口盂以及湿帕给她。虽说都围在床侧忙碌,但这床帏一带也极大,倒也不显挤拥。

一会儿工夫炕桌架好,并摆好菜肴,另还有放不下的呈在别的小矮桌上,随时准备换。

叶凝欢受到这样高规格的礼遇,有些受宠若惊:“咱们去厅里吃算了,这样你们…”

“现在戌时都过了,我们用罢了,只剩你这个大睡刚醒的主儿。”楚正越白她一眼,说,“虽说晚了,但胃里空了一天好歹用些。不然闹了病,待十九叔来了,要我怎么交代?”

叶凝欢很羞愧:“不用交代,我自己傻…”

沈雅言忍不住抿嘴一笑,素琴和阿宁也都笑了。置完席,素琴将不相关的人挥退,自己与阿宁退到床闱外阶下候传,只由沈雅言一人服侍。

叶凝欢接过递来的餐具,想起了冬英,又问:“冬英呢?她也吃了那果子,你们给她喝解药了吗?”

沈雅言刚要回答,楚正越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盯着叶凝欢,口气不善地问:“刚才一睁眼就先找冬英,现在又问,她是你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