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是停住了,而且是完全停住了,停得一动都不能动。独眼盲杖撑地,身体悬空,一只脚撑在墙上,另一只脚在坐栏上踩住棉袍。瞎子呢?完全倒挂朝下,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挂湿面,翻搭在晒杆上。

瞎子不敢动,他有点蒙,急切间还没弄清状况,所以他只是把身体放松、放轻,然后轻微而急促地呼吸,他必须缓过这口气。

独眼也不敢动,他不能让瞎子掉下去,虽然瞎子和他们家有过节,但来的时候,自家老头子和几个叔伯一再强调,那过节不许再提。再说刚才要不是瞎子,他现在还在无望地奔跑着呢。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做好今夜这件事必须保存每一分力量,他们的力量太少了,而那事情到现在连个边还没摸到。所以他只是把身体更坚实地撑住,同时大口的呼吸,他也需要缓口气。

很快,也就深换了两三口气的功夫,他们就都意识到他们必须动,刚才的奔跑,就算有几十个外院都跑过来了,他们却始终跑不到位置,这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一个循环的廊道内转圈,应该是一种类似“诸葛八阵图”那样的阵法。那么,前面的两个人随时都会从后面奔撞过来。

于是,独眼准备腾出一只手掏“迁神飞爪”,他要把瞎子拉上来。

瞎子也知道自己必须上来,他依旧不清楚状况,所以他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身上。

他是谁?“西北贼王”!他是年老了点,他眼睛也确实瞎了,但这都不影响他上来。只见他腰一发力,双脚已猛然抬上去,膝盖反勾,脚掌在栏座上一拍,整个人便弹起,然后上半身一个卷曲,就已然蹲在了栏座上。

独眼也已然掏出飞爪,瞎子的突然出现在栏座上,反倒吓了他一跳。

“快,准备拦人!”瞎子落下的同时连气都没换就说出这句话。

独眼收脚站起,把手中盲杖扔给瞎子,然后回身,抬腿踢断过来道上支出的两块青砖。左手从背后拔出“精钢鹤嘴镐”,一下就钉在廊壁之上,然后把掏出未收回的飞爪缠在镐柄上,另一端在廊柱上绕了一道,用手抓住。刚做完这些,人已经奔到。

鲁承祖依旧在冲撞奔跑,他已双眼模糊,意识也有些不清了,看到前面栏座上模模糊糊出现两个人影,有些象瞎子和独眼,他以为出现了幻觉。更让他以为是幻觉的是脚下廊道布置忽然变了,他象突然失蹄的奔马直向前冲跌而去。

独眼飞爪的细钢链挡住鲁承祖,紧跟其后的鲁一弃又冲压在鲁承祖身上。这两道力加在一起已远远超过奔驰的骏马,独眼赶紧松放钢链,他不是拉不住,他是怕勒坏那两个人,所以他必须把力卸掉。

细钢链在两个人的冲力带动下,把廊柱磨得直冒青烟,独眼戴了鹿皮手套的手也烫得快抓不住。眼见着链条就要放光了,可两个人依旧力道极大地在往前冲。

瞎子还蹲在栏座上,这情形他能听出来,他早就将盲杖再次卡在突出处和廊柱间,鲁承祖和鲁一弃在钢链拦挡的同时撞上盲杖,终于,两人停住了。盲杖弯曲如弓,慢慢才卸去余力弹回一些,却未完全回复原状,因为鲁承祖和一弃正靠在它上面大口喘息着。那钢链业已牢牢嵌在廊柱上一道焦黑的深槽里,深槽处犹自冒着青烟并发出焦臭。

鲁一弃站直了身子,他不能老趴在大伯的身上,但刚站直就又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鲁承祖也站直了身子,他不能老趴靠在盲杖上,他没坐倒,他的手紧紧抓住盲杖,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突然不再喘息,紧闭住嘴唇,一滴鲜红挤出他的嘴角,在下颌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弧线,然后艳丽地从他下巴上一跃而下。他的胸口起伏了几下,嘴唇再也闭不住了,一团红沫喷出,随后在黑暗的廊道里散成一片粉红的雾。

鲁承祖还是受伤了,他到底是老了,而且在最后的时候,他承受了双倍的冲劲。

四人中独眼年轻,又有功底,是状态最好的,其次是瞎子,贼王毕竟是贼王,而且他受的是侧滑之力,虽然了撞碎木靠背,让他觉得骨头断裂般生疼,但大部分的力已在侧滑中卸掉。再就是鲁一弃,他虽然不是练家子,但年轻,又在洋学堂里练过长跑,最重要的是最后阻挡时的冲撞力,大伯帮他挡了大半,所以他主要是累,没其他问题。

瞎子已经跳下坐栏,他听到有人口中喷血,这种喷血的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曾经听到过无数次,有对手的,有兄弟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伸从怀里摸出一个乌玉瓶子,递出去,“取五粒吞下。”

鲁承祖没接,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独眼放下手中钢链,两步赶到,接过乌玉瓶,拔掉塞子,倒出五粒药丸,一把捂进鲁承祖口里。递回乌玉瓶的同时,又接过瞎子手中的牛皮水壶,给鲁承祖口中灌入两口水。然后随手把水壶递给鲁一弃,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鲁承祖斜背的木提箱摘下,把他扶坐在上面。然后自己也从腰间一个斜背布囊中抽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扁平银酒壶,打开盖,十分仔细的抿了两口,把酒含在口中慢慢咽下,随后又把酒壶塞回腰间。

鲁一弃喝了两口水,终于缓过劲来,爬起身来,把水壶交到瞎子手中,瞎子自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他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到递过来的水壶发出的“咣咚”声,他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喉咙早就象冒了火。

他拿住水壶后,手往后轻轻一撤,与此同时,他耳中听到一声惊讶的轻呼:“啊!”,那水壶依旧在鲁一弃的手中。瞎子也没放手,但他没再往回拿,这异常的情况让他汗毛立竖。他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看不见,他也没听到什么异响,但鲁一弃的惊讶让他感到极度恐惧,那是他自己见到或听到什么可怕事情所难以比拟的。他一动都没敢动。

鲁一弃的这一声也惊动了独眼,独眼猛打个机灵,那第二口酒差点没呛到。他也没敢动,只是将眼角慢慢瞟向鲁一弃。

值得高兴的是鲁承祖也被这一声惊醒,他坐着也没动,只是很费力的抬了抬头,用虚脱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侄子的脸。

鲁一弃并未意识到三个人的神情,他呆呆的看着水池的中央,从粗重的呼吸中挤出几个字:“我们没有动!”

他的话让独眼和鲁承祖也不由地随着他的视线瞧去。水池中依稀还是那几块嶙峋的太湖石,依旧看不到对面和两边的情形,只有弧形的屋脊和翘起的飞檐告诉你那里也许有个门楼子存在。

对,他们眼前的情景和未进入回廊时见到的一样,他们这番狂奔竟然没动地方。

不对!他们现在已身在廊中,距离廊口已经不知有多远,但肯定不是在廊外,怎么可能看到应该在廊外才能见到的情景?

鲁承祖手里的气死风灯在刚才拦阻时已飞出去,滚落在七八步外,但并未摔坏也未熄灭,不知那灯是个怎样的构造,侧倒着依旧明亮。借着这光亮向前望,那垂花门的影子依旧模糊,而且反而好象离得更远了。

瞎子瞧不到,但他没问什么,鲁一弃的话让他的心里也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现在的脑子在飞快的转着,在回忆,在计算,他试图能记起进廊后到底走了几个组合的步子。

独眼也在想,他在寻找进来后的每一个细节和见到的所有东西,他想知道在进外院的时候有没有疏忽了什么?

鲁一弃也在想,他在脑海里翻腾一切他所知的知识,看能否解释面前状况。

鲁承祖想得最多,他是最受伤的一个,不止身体受伤,他的心里更受伤。虽然两门间真正的争斗也只是几代之前才开始,但自己门中似乎总是落在下风。也许是祖宗的立意不一样,出发点不一样,目的不一样,手段不一样,子孙的悟性也不一样。

他在叹息,他终究是个匠人,虽然为了冥冥中的定数他不断努力修习技艺,虽然为了知己知彼他半路出家修行道术,虽然为了补齐六合之力他不断网罗江湖人才,虽然他早已放弃门户之别,将家传秘术广传有缘之人。但终究起步太晚,比起对家的千年积累,比起对家曾经位极天下的保障,比起对家不惜代价、手段的搜刮,他们之间差距太大了,二十年前他能从这里逃出去,不知是有何侥幸。现在,十几年的修炼反而还不如以前,他不知道是对家进步更快还是当年真是别人放了自己家一马。

这一趟他没准备把命带走,他知道八极之数已到,那事情是必须做的时候了。祖宗留下一份技艺,养育了代代子孙,祖宗留下这个使命,却是为了所有百家姓氏的子孙。但能不能做成他现在连半分信心也没有。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胸中一阵翻腾郁闷,象颠簸在汪洋中一叶小舟中那般眩晕。

所以他得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

他的心平静了,他的思想清醒了,他知道那稻草是什么,那是一弃,是他有异常能力的侄子;何况他还在舟中,一艘不易翻覆的小舟,他也知道那小舟是什么,那是自己门中掌握的五分天数,只要对家没得到这五分天数,那他们就不会赶尽杀绝。

于是他知道自己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他还得做,就算他死了,一弃还得做,这就是他们的命。

一股无名的力量让他猛然站起,他右手扶住一根廊柱向水池中凝目望去,他看得很仔细,大概是因为老眼昏花了,也大概是因为夜色太黑暗了。

看了一会儿,他换左手扶住廊柱,又从柱子的另一侧向池中望去。然后他退了两步靠在廊内壁上,向廊外水池望去,最后又贴壁往回廊的来路和去路瞄了瞄。

这几个动作很快,鲁一弃想扶大伯一下都没来得及,大伯就已经重新在木箱上坐了下来。鲁一弃知道这几个动作是干什么的,《奇工》总章中就有记载,不管什么能人巧匠在造奇门遁甲、机关消息的时候都会留一缺,以便自己不被所迷,知道进出之路,虽然每个人留缺的方法各有不同,但有几种基本方法可以辨别出来,大伯刚才就是辨别方法之一。

鲁承祖重新坐下来后,没有理会一弃和独眼询问的目光和焦急的表情,而是沉默良久念出一句古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九章 蒙目解 

“燕归廊?!”瞎子问这话的同时手一紧,牛皮水壶已拿到他的手中,他抓紧水壶的手有点颤抖,声音里也稍带一点颤抖,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恐惧。

没有人说话,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回答他。

于是瞎子便自己接着往下说:“颠扑道嵌‘诸葛八阵图’,‘诸葛八阵图’又嵌入‘燕归廊’,这种布法是扣中扣、坎中坎,而且其中瞧不出一点衔接之处,老大,你给我的那本书可远没这份精巧和神奇。”

没有人说话,是因为大家越来越明显地觉得他语气的不安。

瞎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他喝了口水,稳了下心神,边把水壶背上边接着说:“当年我和我的老爹为盗取‘双龙朝圣玦’,误入咸阳古城一个无名地宫,也为‘燕归廊’所困,我丢了招子,老爹丢命,连尸骨都没能收回。幸亏老大你把我救出,可老大,那次的‘燕归廊’却未曾与‘颠扑道’、‘诸葛八阵图’两道坎一起布置,比起今天这趟差太多了。”

“不,这不是‘颠扑道’和‘诸葛八阵图’,我不知道这道坎儿叫什么,但我能肯定这不是‘颠扑道’,只是象‘颠扑道’。而且这不是两道坎儿合铺,它们其实是单独的一道坎儿,似乎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门中之人的。”冥思苦想中的鲁承祖终于说话了,“不懂走‘颠扑道’的‘破瓜’反而不会入这挂扣儿。”

“但‘破瓜’一样走不出‘燕归廊’,所以不管是我们来闯宅还是别人来闯宅,都得入扣儿。”瞎子似乎明白了许多。

“你又错啦,这‘燕归廊’也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我给你的书有没有这廊的解法?没有,那是因为这是对家近两代新悟到的招式,我们门中没人知道怎么解……”

瞎子没等鲁承祖说完就焦急、疑惑地问:“那当年你是怎么带我走出来的?”

“兄弟!对不住,我瞒了几十年,今天告诉你句真话,那趟我其实也是被困其中,是你老爹救了我们两个!”

“我老爹?”

“对!那天你们无法脱出,你又坏了招子,老爹不知无路就是死路,撒‘飞蛾索’想自辟一径,他想从地宫中央‘七峰柱’上跃过。我当时拦阻不住……”

“这我知道,你不用说了,我当时看不到但听得见。说实在的,老大,那一刻我们是刚见到你,不可能相信你的话的。”瞎子不无愧意地说。

“老爹上柱后刚立住脚就被‘绞龙网’扣住,未能出得生天,却给我们留了条生路,一条血指的生路。”

“什么血指的生路?”鲁一弃听得有点惊心,忍不住问道。

“老爹入的是死扣,他在‘七峰柱’上留下两道殷红血迹,是这两道血迹给了我辨别的记号,我们才能脱出生还。”

鲁承祖停了一下,轻咳两声接着说:“所以那天的‘燕归廊’是为了困我,而你和老爹是误闯,是老爹救了我们。这些年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你能帮我把这桩大事做成。兄弟,是我做人差了,把你拖进来。”

笔直站立的瞎子微仰着头,坐在木箱上的鲁承祖低垂着头。

沉默,沉默,回廊中一片死寂,能听到小北风推动池水打旋儿的声音。

瞎子突然动了,他幽灵般往前迈出一步,左手无声快捷的伸向鲁承祖。

鲁承祖没动,不知是因为受伤动不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动,反正他是坐在木箱上纹丝未动。

鲁一弃和独眼也没动,他们不是不想动,但瞎子速度太快,他们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瞎子已经完成了他所有动作,停在那里。

瞎子枯瘦的手是直奔鲁承祖脖子而去的,他那尖利的指尖就快触到脖子的刹那,却轻轻落下,落在鲁承祖的右肩上。指尖却突然发力,紧紧握住那一块宽厚却已苍老的肩胛。

“老大,这回是你错了,我跟你来,不只是为了还你性命,我还要报仇。我是孤儿,是我老爹把我从黄土沟里捡回,给了我条命;他早早洗手,让给我‘西北贼王’的字号,给了我个名;为了帮我取‘双龙朝圣玦’,他重出江湖,结果把他的命也给了我。我这些年远离婆姨娃子,就带个小闺女,躲在千尸坟里,没日没夜苦苦琢磨你给我的书,对着大漠风沙和千种尸骨锻炼自己除视觉以外的所有感觉,我为了什么,我就为报个仇。我知道老大你干的是苍生大事,你不是为了自己在拼命,你能拉上我这废人那是我的福分,你要算是做人差的,那谁能教我做人。”瞎子几句话声音虽然不高,却说得豪气纵横。

鲁承祖抬起头,他的双目中有莹光闪动,他双目中有感激翻涌,但这些瞎子都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鲁承祖覆盖在他的左手背上的手,有点湿热、有点颤抖。

鲁一弃在旁边看得也有点激动。

只有独眼无动于衷,非常实际地问道:“现在咋办?”

他的话提醒了那三个人,他们一下意识到他们还在扣中,他们还没有脱出,他们还不知如何脱出。

瞎子忙问:“老大,几十年了都没想出解法来?”

“不是没想出,是根本无法想,我们上次陷在其中也就两个时辰的功夫,根本没时间慢慢摸出道数,真要解也可以,得让我在这里面呆上个十天半月慢慢琢磨,可这怎么可能,有这功夫,对家再加两道活坎儿,死八回都不嫌少。”鲁承祖有些无奈又有些焦急地说。

“会不会有什么书中记着什么现成的解法?”鲁一弃现有的本事都来自于书本,他能提供的帮助也只能局限于此。

“那你应该知道,咱们家的所有的秘藏书籍你都在三叔那里读过,还有我们近百年里搜罗的残本字刻,只是不知道你悟出多少,你好好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招术?”一弃没想到大伯给他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回答。

一瞬间,他一下又知道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他还有不知道的,至少他不知道那许多他读不懂的、想不透、不认识的字句图案中是否真的有现在需要的解法。

独眼见他们三个似乎都没什么办法,就从廊壁上拔出他的“精钢鹤嘴镐”说:“我破墙、断柱看看,说不定有路。”他的说话依旧简洁明了,但简单的一句话吓了鲁承祖和瞎子一大跳。

“老三,别乱来,那肯定是不行,你只要碰了弦我们几个就都死定了。”鲁承祖急忙阻止他。

瞎子清咳一声说道:“无路就是死路,你要破了壁,壁后肯定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你,你要断柱,说不定就是廊塌壁砸,把我们都给埋了,倪家小子,老大给你家的书你没好好读啊。”

“你读得好,你有招儿?”倪老三总不会对瞎子让什么步。

“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瞎子那沙哑的嗓子也能发出如此豪放的笑声,“今天瞎爷不给你小子露一手,你恐怕要把当年的过节跟我计较一辈子,今天我把你给带出去,也算是还了你倪家的一笔帐。”

“兄弟,你真有招?”鲁承祖有些疑惑地问。

“老大,你放一百个心,今天也叫对家知道知道,我们门中也不缺豪士能人。”瞎子胸脯拍得砰砰响。

“那你刚才还问我有没有想出解法,你是考我呢?呵呵!你这贼瞎,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显摆,有招儿也不早说,害得我干着急,以为这趟又栽到家了呢。”鲁承祖假作责怪地说道。

“老大,听我一句话,今天不管走到哪一步,你都不能放弃,只要有大少在,那大事就有成功的机会。”瞎子边说边朝鲁一弃那边抬了抬下巴,“我在千尸坟毁过多少尸骸、散过多少冤魂,可大少,我碰都不敢碰,他身上有股圣灵之气罩盖着。”

他的话让鲁承祖很是惊讶,他的话让独眼频频点头,他的话让鲁一弃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却一时没弄清别扭在哪里?

“倪老三,你过来,你告诉我池中是怎么一个布置,我好解给你看。”瞎子语气中对独眼有了几分客气。

独眼这时已没有多想的余地,他顺从地脱口报说出池中石头的方位和高度:“正前十步乾左位两丈高,十一步兑左位丈八,兑位丈六,八步离位丈一,十步巽右两丈一,巽位丈二,九步坎位丈七。”

谁说独眼没好好读鲁家给的那本书,就从他所报方位就可以知道这小子没少下功夫,鲁承祖一边听他报方位,一边也凝目细看,他知道凭他自己现在的眼力报下来肯定没他准,鲁一弃听他所报就更自愧不如,首先他连池中如何布置都看得不是十分精确。

其实他们不知,独眼之所以能把池中看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们倪家盗墓必须先练就夜眼,以便习惯在夜间和黑暗的墓中行动。

“大哥,我的解法是在黑墓之中所悟,我又是盲眼,所以需要你们配合我,跟我的动作要协调,为了不至于出错,你们也把眼睛蒙上吧,暂时学着我做会儿瞎子,你们三个靠廊壁而站,然后等我叫你们动,你们就贴壁而行。”

瞎子刚说完,独眼已经从身上黑色包布边角上接连撕下三根布条,递给鲁一弃和鲁承祖每人一条,剩下一条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鲁承祖用黑布条慢慢把眼睛蒙上,他由于不断在思考些什么,所以影响了他动作的速度。

鲁一弃也把眼睛蒙上,他动作更慢,他也在思考,他思考得更多,他觉得眼下的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别扭,他一直在找到底拧在什么地方了。

当把眼睛完全被黑布遮挡住的时候,他的思维开始理顺:“为什么要蒙住眼睛?应该是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什么。”

一阵悉索声,瞎子好像在忙碌着些什么……

“我们都看不到了,那谁最清楚环境?瞎子,他刚才不是叫把方位都报给他知道了。”

瞎子好像在舞动什么,有轻微的风声……

“‘燕归廊’要看不见才能解?不,当年大伯不是靠看‘七峰柱’上的血迹才走出来的吗。”

瞎子的站立处好像飞出去什么……

“刚才让人感觉不是滋味的都是些什么话?好像是还倪家的帐,老大别放弃,大少有神圣之气,办成大事要靠大少。”

瞎子的身体好象离地飞起……

“不!!”鲁一弃一把扯掉蒙眼的黑布条,狂叫一声。

“慢着!!”

“等等!!”

于此同时,又是两声疾呼响起,那是鲁承祖和独眼,他们也恍然了,他们也明白了,他们边叫着边扯下蒙眼的黑布条。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十章 乱红飞

佛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无即是有,有即是无。

那么佛心是否就是贼心,贼心是否也就是佛心呢?

晚了,他们都晚了,瞎子已经如一面飘拂的旗帜在凌空摇摆着,如鬼魅,如神仙。

当然,他不是鬼魅也不是神仙,他是踩踏在一根细长的绳索上面,那绳索一头绕在巽位右侧两丈一高的太湖石上,另一头绕扎在廊柱之上。绕在太湖石上的绳头是一只飞蛾,紧紧扒附在石面上。

“飞蛾索”、“平步青云纵”,这时索儿上人才是真正的西北贼王。

距离那太湖石还有几步距离,凭空突然一张网儿从乾左位向瞎子撒去,那不是一般的网,那是一张闪烁着无数银片、仓啷作响的一张网。

鲁承祖知道,那是一张柔丝精钢制成的网,一张布满锋利刀片的网,一张可以将鳞甲满身的蛟龙绞碎的“绞龙网”。

“绞龙网”上刀片的仓啷声也让瞎子知道,他正处于一个命在顷刻的险境,本来他以为要到踏上太湖石才会有生命之忧,所以他调节好一切状态准备接受那一刻的较量,没想到,这一招提前来了,对家把坎子的扣儿靠前系了。

为什么会提前?啊,对了,肯定是为了不给他机会靠近太湖石。大概是由于上次让他和鲁老大逃出生天的缘故,对家也知道不能在障目物上给留下记号。

网到了,瞎子却突然一个踩空,身体直往下掉去,就在整个身体都已掉在“飞蛾索”下方的时候,他左手一把抓住索儿,一下停住下坠的身体,索儿似乎有些弹性,被他的体重猛的一坠,往下绷成一个拉紧的弓弦形。于是那网贴着那拉紧的索儿横飞过去,没碰到人,也没碰到“飞蛾索”。

下坠之力消失,索儿向上弹起,瞎子借着弹力又腾身而起,立于索儿之上。

他又前行两步,乾左位突然又一张网向他飞来,这次的声响他听得更加真切,但他的反应却比第一次慢多了,是因为这在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还有第二张网,他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张网依旧来自于同一个方位——乾左位。

他只有把身体腾跃而起,跃得很高,就象一只苍鹰。

他跃起的方向不是向后,他似乎没有试图逃过那网的裹缠,当然向后跃也不一定能逃过。他是反向而行,直扑向那网,跃起的同时,手中的盲杖也抡起、抡圆,划起一扇黑风,直向这张“绞龙网”砸去。

一阵金属的碰击声,钢网转向落向瞎子的脚下,一下子就裹缠住“飞蛾索”,只觉得网外有拉力一扯,“飞蛾索”被网住的那一段全被绞碎。

瞎子借盲杖的一砸之力,身体又凭空腾起一尺有余,并且借助了“绞龙网”横推力道,让轻飘的身子如掠低扑食的鹰,飘向侧面坎位的太湖石。但他无法落向那石头,因为他的一砸之力已尽,因为“绞龙网”横推的力量不够,他只有右脚勉强能够到石头的侧面。

这时,瞎子那“平步青云纵”的功力就彻底显现出来,只见他右脚不踏反踢,这一踢之下,他的身体便横过来飞向巽位丈二的太湖石,他知道力量不够所以他想利用坎位丈七和巽位丈二的落差登上太湖石。

一个瞎眼的人竟然在凌空之际还把方位拿捏得如此之准,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乾左位飞过来第三张网,一道坎儿竟然有三个扣儿!也不知是否还有四扣、五扣,这坎面的布置太不合常理。巽位与乾左位离得更近,这网飞过来的声响更清晰,瞎子再也无法躲避了,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还会有网,就算有也不该还是在乾左位;再一个这时的他确实是身无余力了,特别是对乾左位方向,他已经完全是呈空门状态,他已经无所凭借再次聚力逃过那网的裹缠,他甚至连砸向下方的盲杖都还没来得及收回。

于是那边传来的是一阵瞎子的惨叫,于是空中撒落一蓬血雨,那鲜红的血雨在嶙峋的太湖石上喷绘成一朵绽放的烟花。

瞎子被那网缠裹成一个团状,随后摔入了水池,一时间水花四溅,水波涌起,整个池子都在起伏,犹如一块抖动的深色缎子面。

瞎子并没有死,他还在惨叫和挣扎,水池不深,所以他本能地想站起来,他不想被闷在水里。

水波未平息,水面上又划起许多细水纹,犹如缎子面上流线形的图案,直向瞎子围绕、聚集过去,瞎子的惨叫更急促了,挣扎更猛烈了。

水下有东西?是,水下当然有东西,虽然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肯定是可怕的东西。他们正在攻击瞎子,攻击一个裹在布满刀片的钢网中的盲人。

回廊里的三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瞎子的惨叫声好象是他那枯瘦的、长着尖锐指甲的手,紧紧揪住他们的心,把他心往下使劲在扯、在拉,让他们觉得心很疼,胸口很空。

独眼反应过来,他甩手把嵌在廊柱上的“迁神飞爪”取下,一步跃上座栏,他要过去救瞎子。

鲁承祖也反应过来,是独眼的动作惊醒了他,他一把抱住独眼,他不能再让独眼作出牺牲,他不能让瞎子再带着愧疚去死,他要保证瞎子的死能体现出最高的价值。

其实最早反应过来的是鲁一弃,他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惨烈的叫声,他从来没见过一个濒死的人如此无望的挣扎。但他在瞬间的惊心后就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他的思维是如此的清晰,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从粗布包里掏出了一颗鸭蛋型手雷,拉开保险环,向瞎子那边扔过去。

扔出的刹那他心中忽然有一丝的不忍,手稍一迟疑,那手雷便失去准头,落在离瞎子较远的地方。“轰”的一声巨响,手雷的威力远远超出想象。巨响过后,水花如暴雨般溅起,喧闹好一阵后,池中才渐渐恢复平静,只有偶尔几声水珠滴落的声音。池中依旧看不到什么,只有那几块太湖石依旧模糊地树立在那里。

独眼弹出一根燃着的洋火棍,就在洋火棍掉入水中的瞬间,他们看见了水中的一缕殷红。

震位太湖石离得太远,上面的血迹鲁承祖看不见,他毕竟老了,又受了伤;鲁一弃能感觉到,他感觉到的是一些有异石质的黑斑块;而独眼,他练过夜眼,所以他能看见,他能看见那石上的鲜红血迹流成曲折的道道,流成婉转的半圆,溅成四散的菱形,象是菊花的花瓣,象是玫瑰的花瓣,象是腊梅的花朵,都是那么的红艳那么的鲜亮,可又有谁能相信,它们已坠下枝头,它们已跌落尘埃。

一腔豪情忠义胆,化做漫天乱红飞。

独眼猛然一个退步,让开面前一方平道,朝着池中巽位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口中简短有力的说一句:“夏爷,你英雄!”然后站起身来,背起鲁承祖的木箱,望向一弃,低声问一句:“走吗?”

“走!”鲁一弃果断的说,然后扶着大伯,再次走入“颠扑道”。

走,那是肯定的,可怎么走?那不是“颠扑道”的“颠扑道”要怎么才能走过去。

鲁一弃没说怎么走,大伯和独眼也没问怎么走,但从一弃果断的语气中他们知道,这条类似“颠扑道”的坎面儿,已不是什么障碍了。

鲁一弃确实知道这条道怎么走了,这是刚才瞎子叫他们贴壁而立给他的启发。《遁甲秘录》有一篇叫《足障》,里面讲到,布置类似“颠扑道”这样的坎,可以单道独铺,也可以整面儿全铺,这一般是在较大面积的场地,那是把许多单道纠缠链接,一扣儿叠着一扣儿,左右皆连环,前后可互换,一直连到两面的其他坎子,那样,威力会更大。但不管是单道还是整面儿,它都有边道。一般边道很窄,刚够落下去脚的,不然最边上的一道坎是布不下去的,而且让会走坎面儿的人有些步点要么没地方踩,要么踩到其他坎面里了。

这狭窄的回廊内只能是单道独铺,而且它有一边是墙壁,这在坎子布置中叫“僵面”,所以这里的这种“颠扑道”也应该有一道布置不到的边道,而且应该比平常的边道还要宽点。要是不留那是没法走的,那样按正常步法走会有步点是需要踩在墙上甚至墙外。

鲁一弃没有按步法走,他走的是边道,身体贴在廊壁上侧向而行,象螃蟹一般,但动作却很慢,这狭窄边道上的侧行也实在是快不了。这回他是走在最前面的,一是他觉得他有走最前面的能力和勇气,再则是因为大伯和独眼一定要他走在前面,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思量应该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感觉好,身上又有神圣之气,在前开道比较保险。独眼走在最后,他走两步就抬头瞧一眼那太湖石,他必须注意那些鲜血洒成的花瓣是如何移动变向。

鲁一弃的路走得还很不安分,每走到第三步处,总停一下,后背贴紧廊壁,脚下用力,用脚跟踹断道面上支出的小青砖。那小青砖虽然短窄,倒也坚实,有的要连踹几下才能断裂。他是想留条后路,如果有机会再冲出去的话,能够快速通过这“燕归廊”。

走出六七步的地方,他弯腰捡起了跌落在此的气死风灯,灯未熄灭,从地上提起后,照亮了廊内很大一个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