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盏子灭了吧,要不我们的影相儿太明显,一举一动说不定都在别人眼里。”鲁承祖小声吩咐了一声。

于是鲁一弃把气死风灯方形四面的琉璃罩打开,把灯吹灭。那灯光扑腾一下熄灭,灯头飘起一缕白烟,周围瞬间沉入黑暗之中。从光明中一下子滑掉进黑暗,让人多少有些不习惯,眼中的瞳孔却在迅速变化着,以便适应已经来临的黑暗。

鲁一弃的瞳孔也在变化,在急剧的收缩,不是因为要适应黑暗,而是因为紧张和恐惧。

就在那黑暗突然到来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双眼睛,出现在琉璃罩上,他下意识的以为那是自己的眼睛映照在琉璃罩上,但随即就感觉不对,他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睛,那双眼睛象是对死人眼睛,眼珠没丝毫转动,眼皮也不眨,但可以看出那双眼睛里充满怨毒和杀气,还有几分诡异,就象一对跳动的鬼火。

他除了恐惧他还疑惑,他搞不清到底是黑暗来临,还是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怎么会有恶魔般的眼睛紧盯着他,而且这恶魔的盯视好像在大门口已有过一次,只是那次离得没那么近,只是那次他还只是感觉,还没来得及发现它的存在就已消失。

而现在,这眼睛的主人应该离他很近,就象是和他面对面,因为他几乎可以看清那眼中的红色血丝。他知道他的面前没有人,他不知道拥有这眼睛的到底是不是人。

然而,鲁一弃的动作没有慌乱,鲁一弃的神态非常从容,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他也用一双平淡的、毫无锋芒的眼光盯视那眼睛,就象在用一汪清水去包裹那鬼火。他的手却轻轻的在转动,他想知道,随着琉璃罩的转动,那眼睛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双眼睛在琉璃面上移动,由于琉璃面不十分平滑,眼睛便在转动中不断的变形、扭曲。四方的灯罩转过一个面,眼睛的变化越发明显,变形得更厉害,扭曲得更诡异。但那眼睛没在灯罩的第三面上出现,灯罩刚转过二三面间的直角,那眼睛就突然不见了。

鲁一弃连忙转回到前一个面,没有;他又向前转,还是没有;于是他停止了寻找。他没有奇怪那眼睛为什么会消失,因为他已经从那变形和扭曲中感觉到了畏缩。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十一章 镜中路

鲁一弃暂时的异常举动并没让大伯和独眼感到惊讶,在他们生命经历中,已经很少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他们有的只是担心,离鲁一弃那么近,所以他们看到了一弃神情和动作的变化,于是他们在极力控制自己,怕有什么闪动惊动了一弃,因为他们知道他在那里进行着一场较量,一场进行在黑暗中无声的较量。

鲁一弃舒了口气,把琉璃罩重新盖好,大伯伸手把灯接过去,然后在底部一旋,那灯便成为一册书本般的模样,轻易就塞进木箱的小屉之中。他们都没说话,有时候语言会成为累赘。

他们顺着廊壁继续前行,走了大约有二十几步时,独眼突然急叫一声:“不对,血迹回了。”

鲁承祖一听,连忙拉住一弃小声说:“往后慢慢退,注意周围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于是三人一点点地向后移动,后移了大约有两尺距离的时候,鲁一弃忽觉眼前有东西一晃,一个灰色背影从眼前闪过。他不由一惊,本能地握紧袋中的枪柄,那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但马上他就极力试图否定自己,这怎么可能,自己的前面没有一个人,那背影从何而来?再说,如果真是背影,那么这个人的行走方向是从栏座外的水池走入了墙壁。那这背影还是人吗?是眼花?还是幻觉?

“看到了?”大伯在他身后小声的问。

“看到了!”鲁一弃知道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幻觉,因为大伯也看到了,那么那会是什么?难不成真是……,他没往下想,他知道没这可能。

“瞧瞧对面廊柱,有没有什么?”大伯提醒他。

对呀,现在是要找出路,管它什么妖魔鬼怪,先冲出这回廊再说。

他试探了一下走向对面廊柱,刚才他们被拦阻的地方断了两块青砖,他们就可以行动自如,现在此处廊道内的突起青砖也已被他踹断,也就是说坎面业已解扣,面前的廊道已经是不大平整的一条普通道路。大伯说得没错,这真不是“颠扑道”,“颠扑道”的四诀如果死了一诀,其他三诀还是照样起作用,而这道儿不是,一诀死,四诀皆破。看来这真是专门用来对付懂“颠扑道”的会家子的,这坎面设置中倒是暗合请君入瓮一计。

走到那廊柱前,鲁一弃仔细踅摸了一番,由于过于黑暗,他没发现什么东西,于是他准备掏出波斯萤光石再好好查看一下。

就在他快掏出石头的时候,他面前又闪过一个背影,应该还是刚才见到的似曾相识的灰色背影,但这次它已不再完整,只有上半个身子,没了腿,依旧从水池中出现,闪过廊道直入墙壁不见。

这趟鲁一弃看得更加真切,难道真的是什么脏东西?

绝不可能,因为有个人没发话,谁?独眼!

就算他鲁一弃不知道是不是脏东西,就算那鲁承祖也不知道是不是脏东西,他独眼应该是知道的,他懂茅山道术,他会驱鬼弄魂,他没说话,那这肯定不是什么脏东西。

其实这时就算独眼发了话,鲁一弃也不会承认那是想象中的玩意儿。因为他发现了一点玄机,就在背影消失的一刹那,廊柱上出现了一道竖着的亮线,就象是镜面的反光。他掏出萤光石,重新看那廊柱,廊柱在外侧面的上半部有一道金属条,是铜质的,非常光滑明亮,大概是按制作铜镜的工艺处理过。金属条不宽,它两边的柱子表面还故意做得有突起和毛糙,横着摸很难摸到他的存在,竖着摸如果不是沿着金属条竖直向下,只要有些偏向,也不能发现到它。

鲁一弃把萤光石从金属条的前面移过,他明白了,因为他看到池中离位的太湖石上出现了一个亮点,然后大约十步外的廊柱上又出现一个亮点,他还能肯定,这廊道与池中其他地方还有亮点。其实道理很简单,这是个多重折射镜,刚才他见到的背影是其他地方真的有人走过,铜条将那背影折射过来,刚才见到的眼睛可能也是通过这样的途径。那背影第一次从廊壁处看,距离铜条较远,可以看到整个的背影,而现在从廊柱处看,离得近,只能见到上半身。

他停住萤光石的移动,那些亮点都不见了,这应该是由于反射的铜条太窄,需要有个持续移动的画面才能达到反射效果,所以他们能见到背影闪过。

这个结果不由让鲁一弃一愣,要是这样,那与自己对视的眼睛是如何反射过来的,那样的话就需要无数双同样的眼睛在反射点飞速移过,就象自己不久前刚见识过的影画的原理,可这是难以想象的,他的脑子想得有点头痛。

“一弃,有没有找到路?”鲁一弃长时间的思考让鲁承祖有了点不安。

“哦,我在找呢。”鲁一弃这才把思绪收回,是啊,出路还没找到,瞎想什么呀。

于是他把萤光石再次从铜条前面移过,他辨别了一下方位,离位石头上的光点方位正确,但十步外廊柱上的光点却不对,他与自己面前的廊柱之间少个反射点。

这反射点在哪里?怎么会把它丢失?十步外的光点是哪里来的?

鲁一弃觉得自己必须继续往前走,这十步外的廊道内有需要他去发现的秘密。

十步的廊道很短,鲁一弃刚才已经走过两步又退了回来。虽然这两步他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但这两步是个转折点,因为这两步中,太湖石上的血迹回了,也就是说他们脚下的路掉头转向了,这很难想象,这里的廊道虽然曲折,虽然宽窄不一,可掉头转向还是应该看出来的。

鲁一弃还没再走入仿作“颠扑道”的廊道,独眼已经抢先踏上了贴墙的边道,他嘴里只蹦出了三个字:“我探探。”说完他就慢慢靠壁而走,鲁一弃想跟上,独眼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独眼一连走了有七八步,他也在每个组合第三个跃字诀的地方把地面上的突起青砖踹断。

“行了,够远了,可以往回走吧。”鲁承祖叫了一声,“先找到准确的转向位置,出路就在转向处的附近。”

独眼便开始往回走,他不用再贴壁而行,因为三诀上凸起的砖都被他踹了。但他还是走得很慢,特别是到了离他们四五步的地方,他就越发的慢了,并且上下左右仔细查看,希望能有一条脱出的路出现在他的夜眼之中。

鲁一弃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这样干等着让他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又把那莹光石在廊柱的铜条前移动。

独眼在慢慢往回移动,一弃在快速来回移动。

突然,一个跳动的亮点出现在独眼的身上,“别动,老三,你就站那里,别再往后了。”那亮点的出现让鲁承祖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这现象让一弃也很高兴,他瞄了几下亮点的折射方向说道:“三哥,你现在再往右前侧墙壁移过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鲁一弃的语气总像是命令,独眼似乎也很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独眼开始向右前侧的廊壁移动过去,他的立身位置是一个廊壁半园突出的狭窄部分,右前方正好是顺着廊壁的最突出点,斜向过去到廊道的宽处。

他的手直探过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独眼的手伸入了墙壁,身体也随着没入,无声无息,真象是个鬼影似的。

找到了,鲁承祖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虽然这里的“雁归廊”比他几十年前遇到的更为精妙,但万变不离其宗,有了中柱上的标记就可以找到缺儿,活路就在缺儿的附近。太湖石和当年的“七峰柱”一样,是用来绕你的视觉和思维的,但记号不一定都是做在柱位的主点上,所以这活路就和折点有些偏差。一想到记号,鲁承祖不禁想到瞎子,他回头向池中望去,黯然之气不由堵住胸口。

“有路,走吗?”独眼从廊壁中探出头来问。

“走,在这里的偏路就是活路,难的是找不到。”鲁承祖答道。

鲁一弃把波斯荧光石收入粗布包,扶着大伯向那墙壁走去。到了近前他才发现,独眼是由突出廊壁的倒面上走进去的,那位置正好过突出点,那面比其他突出半圆的弧度要直,贴壁行走刚好从突出点直接跨步到凹入的宽底,给这里闪出个小角,碰不到这一小段倒角上的廊壁。

一弃看这墙壁有点疑惑,还是大伯拖着他踏入墙内,那原来是一条路,一条路面做得很象廊壁的通道,进入这通道,他首先发现了两面高大的方形铜镜,与池中景物和回廊呈菱形折线布置,从这里看,那廊道确实是转向了,而这通道才是衔接的正道。

太神奇了,原来他们一直奔走的是一条镜面折射的回头路,而正路倒遮掩在倒面之上。这种布置就算在白天不仔细寻找也很难发现,更何况是黑夜之中。而且再加上那类似“颠扑道”的布置,真可谓巧夺天工,那类似“颠扑道”的坎面儿不破,是不会给你机会发现和走入这通道的。

可在赞叹的同时,鲁一弃仔细观察了一下铜镜的角度,忽然冒出个疑问,刚才自己用波斯荧光石移动出来的光点是折射不到这两面铜镜的,那十步外的亮点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折射过去的?

但现在已经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大伯在催促快走。冬夜黑得早,他们头更未到就动手,现在已经夜到二更半了,他们还没到家。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坎,他们赶回家还有事情要办。

鲁承祖和独眼耳语一番,然后依旧让鲁一弃走在第一个,鲁一弃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未多问什么。

路走对了,那垂花门就不再是个模糊影子了,几十步的疾走,终于走出了回廊,一座陈旧的垂花门耸立在了眼前。

这道垂花门远没了大宅门的高大和气派,也不十分华丽精美,垂花门向外一侧的梁头常雕成简单的云头形状,俗称“麻叶梁头”,梁头下面悬有两根垂莲柱。这里的垂莲柱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翘起的梁脊角也是非常巨大,高高翘起,斜插入云,与这门极不协调,倒有点象庙堂大殿的脊角。而垂花门的两叶门却是低矮窄小,与梁脊极不相配,看上去的感觉有点象壮汉骑羊。

垂花门的两叶门名叫“棋盘门”,或称“攒边门”,现在那两叶门是半开的,可以看到里面没有屏门,所以这是座一殿一卷式垂花门,也叫“二郎担山”式的垂花门。

垂花门上联络两垂莲柱的构板一般会有很美的雕饰,象什么“子孙万代”、“岁寒三友”、等等,但这里把两个垂莲柱连起来的是一块光滑厚板,黑乎乎的,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倒是在厚板中央镶嵌着一块阴阳太极鱼,打远望去黑白分明的,象是镔铁和白银制成,两个鱼眼烁烁放光,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太极鱼下吊一盏白纸灯笼,其中烛火摇曳,倒有点象是丧灯,但也亏有这盏灯,鲁一弃才能把这垂花门的上上下下看个清楚。

那大门的两边还有一对石门兽,刚开始看以为是一对狮子,可细看又不象,那兽的面相极为妖邪,似乎在腹下还多长了一只脚。他脑中灵光一闪,马上想到晋·王嘉《拾遗记·晋时事》记载有“五足兽”一说,此兽形若狮子,但有五足,是东方解形之民离体之手所化。他很是奇怪,因为这兽一般用在杀戮场合和刀兵器械上,怎么会用来镇门呢?除非那门内真是个屠场。

“‘五足兽’所到,魂魄无宿、血流成河。”他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就试探着将《伏邪录》中“五足兽”的注语念出,他想知道身后两人的反应。没人答他的话,他这才意识到后面两人已经许久没发一点声音,就象消失了一般,他心中猛的一提。但他依旧没有丝毫慌乱,缓缓回首望去。并无丝毫的异常,那两人还是紧跟其后,不同的是两人表情异常紧张,如临大敌。

只见大伯手提木箱,独眼紧握“雨金刚”,他们犹如两张拉满弦的弓,没有丝毫的懈怠,他们的眼光扫过垂花门梁梁脊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那里随时有什么可怕的怪物扑出。

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不畏生死、不惧神鬼的人变成这样。

他们的紧张状态让鲁一弃十分疑惑,此地处处都有危险,可怕的东西随时可能出现,紧张也在情理之中,可他们两个为什么不提醒自己,为什么让自己走在第一个?难道他们真把我当神仙了,以为我百邪不惧、百毒不侵了?

“管他呢,既来之则安之,我今天就当回探路石,福祸自有天定。”鲁一弃心中打定了主意,回转头来就往垂花门的台阶上踏去……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十二章 眼儿媚

福祸天注定,生死自有命;

你我回家转,阴阳由我兴。

就在鲁一弃回头迈步这动作的过程中,有奇怪的东西从他眼角余光中滑过,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他的头顶,那感觉让他的太阳穴一阵发紧发麻。又有眼睛在盯着他,那眼睛应该不是刚才见过的眼睛,刚才的眼睛是死死的,带着几分虚幻,而现在的眼睛应该是很真实的是活的,灵动而且充满感情的。

于是他迈出的步子没踏实就停住了,他脚下不敢踩实,因为他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从眼睛里发现了喜悦,那是因何而喜,难道因为自己莽撞的举动。

一弃缓缓转动脖子,同时慢慢收回已迈出但虚提着的脚,他尽量按照刚才的样子返回过来,他要在这过程中寻找那眼睛隐藏在何处。

脸!一张脸,两张脸……不知道那柱子背面会不会也是脸。

鲁一弃首先发现的是怪异的脸,在哪里?垂莲柱上。

垂花门麻叶梁头之下有一对倒悬的短柱,称为“垂莲柱”,柱头向下,头部雕饰出莲瓣、云萼等形状,酷似两朵丰满的待放花蕾。

而这里的垂莲柱柱头打眼看以为也是简单的花瓣状,仔细看来却是雕刻着几张脸,几张扭曲的、丑陋的人脸,那脸的表情看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再细看那垂莲柱,也非平常模样,都雕成倒悬的身体状,虽然手法简单,依然可以看出是女人的裸体。这不再是垂莲柱,这可以叫做垂人柱,那短柱就是倒挂着的人形,而且不是一个人,每个柱子都象是几个人捆绑而成。

鲁一弃见过类似造型,洋学堂里讲到宗教派别时他见过一些图片,其中就有与此类似的,主要是用在一些极少民族和邪异派别的祭物上。

眼睛,鲁一弃紧接着就注意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把一个媚眼抛向鲁一弃。

眼睛在哪里,在一张脸上,一张怪异的脸上,那脸因为有了眼睛变得生动起来。

又一双眼睛,其中一只俏皮的朝他眨了一下。

还有眼睛,在抖动,在扑闪,在挤弄……

眼睛活了,脸也就象是活了,虽然倒挂着,仍可以看出那些脸的表情很真实。

眼睛在变化,所以表情也在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欣喜的,一会儿是痛苦的,一会儿是天真的,一会儿是淫荡的,一个女人所有的心理好象都被这一张雕刻出的脸表露无遗。

眼睛怎么会活了,而且比真人还灵动、还传情。鲁一弃开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朝垂莲柱方向迈一步以便看清楚。

背后衣襟被一把抓住,是独眼,他一直走在一弃背后。

“大少,直走到门口,其他东西我来。”独眼好象知道那些眼睛是什么。这一说,鲁一弃就没向垂莲柱走去,但他也没有直走进门。他想弄清楚那些是什么,他想明白为什么他们知道却不告诉他,他想知道为什么让他第一个直走进去。但他不会问,他不喜欢问,他知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现在他觉得该知道了,所以他没动,他在等着有人告诉他。

当然,有人也觉得应该让他知道了,不然恐怕会有误会,搞砸好多事情。

鲁一弃还是在第一个,他也没有转身;独眼在第二个,他没改变位置,也没改变他的戒备状态;鲁承祖在第三个,他也没改变戒备状态,只微微侧转了下身体,脸转到独眼右肩一边,他这样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话一弃能听清楚。

“一弃,我知道你已经读遍家学典籍,但我们家留下的大都是求生存助苍生的忠厚手法,最多是困人之变,决不害人,也有少部分风水玄机,天数妙算的,但基本是祖宗一脉传下,没做太大改变。对家可不一样,祖宗留下的就已经手法犀利,后辈中又是多出豪杰枭雄,他们网罗天下奇工异术不断将祖宗留下的技艺大大改进,所以他们的手段不止是高,而且种类更多。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些虽然很精妙,但都是死坎子,死坎子一般不会有必死的扣儿。如果懂解法的话,就解,解不了还可以破。不算十分厉害,厉害的是他们还有活坎子,活坎子里却大多是死扣儿。是采用专门培育训练的怪异活物嵌入祖宗的坎面做扣儿,使得它们相辅相成。我们到现在才只见识了他一个‘簧尾蛇’,而且还是‘簧尾蛇’最简单的布置和用法,咳咳!”鲁承祖一阵咳,刚才受的伤让他显得脆弱和苍老,好不容易才喘过这口气,“老三,你接着给他说说。”

独眼不爱说话,就算说也很是简单明了:“活坎,一人闯,坎面进时不动出时动,进时正路不动歧路动,是怕破他坎面。几人进,第一不动,二三动。”然后把手中“雨金刚”朝垂莲柱那边挺了挺,接着说:“那是南疆‘驭女族’祭柱,暗藏‘灰头金针蛇’,你直进,弦儿动,蛇会攻我们;你到它近前,攻你。”

鲁一弃没明白,他微眯双眼,向那垂莲柱瞄去,他现在是四分去看,六分感觉,那些眼睛在他感觉之中逐渐拉近,逐渐放大,直如放在眼前。他见到恶心的一幕,那些眼睛其实是一个个蛇头,正在吐舌,张吻,龇牙,扭动,口中还滴挂着涎液。从远处看就象是充满生气的眼睛,与那雕刻而成的怪脸配合,显出众多表情。

鲁一弃明白了,他不是神仙,他是个宝。至少大伯和倪三哥当他是个宝。他不是探路石,他是需要万分小心保护的细瓷,而大伯和倪三哥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充当着保护伞。他不知自己应该愧疚还是感激,但他知道必须回报。怎么回报?保住住自己的性命,去把他们说的那件大事办成,虽然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件什么事。他有点因为刚才那不顾生死的莽撞而懊恼。

“好,知道了,那我先走,你们小心。”鲁一弃说完头也未回走上台阶,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独眼说的那样,他也担心对家会不会改了坎子面,所以他紧紧握住枪柄,脚下一步一停。一直走到门口,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下面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了,是推开那半开的门,还是从两扇门的间隙中悄悄挤过去。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独眼踏上了台阶,只听到头顶上那黑色的阴阳太极鱼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独眼一惊之下“嘭咣”一声撑开了“雨金刚”把身体缩进,而鲁承祖则是一个后纵,退出了四五步。鲁一弃也警觉的蹲下,左手扶地,转身用枪指住右边的垂莲柱。

垂莲柱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那些怪脸依旧在挤眉弄眼。

坎子竟然没动,是失灵了?还是在蓄势攻第三个?

没那样的好事,两道风声从鲁一弃耳边响过,门边两只“五足兽”各飞出一足,“五足兽”腹下的第五足,一只奔独眼而去,另一只却是飞向独眼身后。

没人会想到这两只飞足,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垂莲柱上呢。

独眼离“五足兽”很近,而且他手中的“雨金刚”还遮住他的视线,他根本不知道有东西飞来,他肯定是逃不掉了。但他知道害怕,他知道防御,他缩在“雨金刚”里,所以那只飞足只是撞在“雨金刚”的伞面上。还有一只飞足飞向独眼的身后,那本来是鲁承祖的位置,但他已经往后退了几步,所以这一只掉在地上。

两只飞足落空了,它们都没碰到人。但这并不意味扣儿松了,更不代表坎面儿解了,相反的是,这道扣儿才刚开始。因为那两只飞足并没有停住,他们是两只活的飞足。

飞向独眼的那只,一撞之后,马上转向,绕独眼飞行半周。随后落地,其实只是在地上轻轻一碰,又向上斜飞而起,但飞不多高,又再次转向。掉在地上的同样如此,地上一碰之后马上转向继续朝鲁承祖飞去,由于速度太快,鲁承祖根本没看清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左手一抬护住面目,但那飞足并未撞到他就又转向,绕行一段后,再次碰地飞起。

这两只飞足就象是两只摇罐中的骰子,在猛烈的摇动下飞快的蹦跳撞击。好一阵后才停住,这其中鲁承祖和独眼也被撞到几次,因为速度太快,而且又是飞行得毫无规则,很难躲避。

鲁承祖和独眼依旧站立在那里,看上去没有受伤,突然,两个人手脚不停地乱舞乱动,就象溺水的人在挣扎,独眼连手中的“雨金刚”也丢了不要,两手不但挥动还拉扯,似乎是要甩掉些什么,又似乎要从什么东西里钻出来。

于此同时,鲁一弃耳中听到两边门兽腹中传来一连串格格嘎嘎的声音。随着这声音的出现,那两人挣扎的动作更加激烈,但挣扎的幅度却渐渐变小。最后,他们几乎已没什么挣扎的举动,只是仿佛在尽量坠住身体,不让什么东西把他们拉向垂花门。

这两人中邪了吗?他们难道碰到了传说中的“鬼发缠”?鲁一弃一向不信鬼神,但现在之所以这么想,那是因为他看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人身上有一道道的勒痕,但他看不出这勒痕是如何产生的。

这时,又一件奇怪事情发生,其实也不能说奇怪,此事的发生本就在意料之中,两边垂莲柱儿动了,坎面上的第二道扣儿撒了。

只见那对垂莲柱在慢慢转动,随着这慢慢的转动,那些怪异人面眼睛里的“灰头金针蛇”便一条一条的从眼中钻出,掉落到地上。一条掉落后,那眼中马上又出现一条继续钻出,一会功夫,那地上已经布满密密一层筷子长短的金色小蛇。

小蛇落地后,行动并不迅疾,它们的身体好像有点僵,但还是较急切的蠕动着爬向鲁一弃和独眼。这时那二人已经被被拉到台阶上面了,他们两个也发现了那遍地的小蛇奔向他们这方向,于是就更加拼命地挣扎,虽然无望,但还是在拼尽全力地努力着。鲁一弃在他们两个的脸上看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和绝望。

他们终于停住了,因为他们已经被拉到了门兽跟前了,这时鲁一弃看到了,他们身上有好多道透明的细丝缠绕,而且绕的乱七八糟,原来他们刚刚拼命想甩落和挣脱的就是根透明细丝,那细丝真的很细,却有着难以想象的牢固和坚韧,可以看出,那勒拉的力量很大,他们的脸色都已经有些发青发紫了,可能亏了开始他们的一阵挥舞和挣扎,解脱了要害部位的细丝,要不然,现在肯定已死了八成。

“啊,一弃,啊,快跑!啊,快!”鲁承祖明显有些透不过气起来。

“等等,嗳,先给我一枪!”独眼绝望地吼叫道。

鲁一弃没有跑,他更没给独眼一枪,他急切地试图帮他们解开那缠绕在身上的透明细丝,但由于扣子带着劲,丝又太细,而且缠绕毫无规则,根本无从下手。他想拿独眼的“梨形铲”斩断细丝,可独眼的背包已经和他身体一起被缠勒住。而且就算有刀铲之类的东西,或者用手枪,也很难下手,那些细丝勒入身体太深,身体又紧贴“五足兽”,没有下手的余地,所以他放弃了这种打算,再说,凭对家的高超手段,能在这扣儿上用这么一根细丝,那这玩意儿就不是平常刀铲能轻易解决掉的。

鲁一弃很是心焦,但他的神情和动作没有似乎混乱,他蹲下来仔细打量那门前的“五足兽”,然后又抚摸划试“五足兽”第五足牵带着的透明细丝,他脑子里在飞快的搜索,他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弃,快,啊,快走!啊!”鲁承祖的语气比刚才微弱一些。

“求你,给我一枪,嗳,要来不及了!嗳!”独眼的眼睛似乎被勒拉得有些凸出,他面目有些狰狞地狠狠叫道。

鲁一弃没有动,他还在苦苦的思索,但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那些细短的“金针蛇”蠕动着爬上了台阶。

“金针暗渡,嗳,要成嗳。金针明渡了,嗳,大少,杀了我吧。”独眼惨然的叫着。

这句话提醒了鲁一弃,他知道独眼为什么这样恐惧了,他想起一个南方古董客喝多了后告诉他个故事,说南疆有些邪教,在教徒背叛教派后,会被喂吃昏睡药。然后将其关进千年寒洞,同时放入“灰头金针蛇”。这些蛇毒性并不大,但是很畏惧寒冷的,只要一到寒冷环境,它们就能凭本能寻找温暖的东西,三十步以内的温暖源他们都能感觉到,所以他们马上会感觉到昏睡的教徒,爬过去咬破那人的血管,钻入人的身体,许多的蛇会钻满整个人的体内,这人就成了蛇窝。由于那人是在昏睡之中,这一死刑被人叫做“金针暗渡”。

现在这些同样的“金针蛇”也爬了过来,在这北方的冬夜里,它们也要寻找温暖,目标当然也是这里仅有的温暖人体,它们所要做的就是咬破热血奔涌的血管,钻进你活生生的肉体,它们才不管你们的意识是清晰还是全无,它们只想把温暖的人体变成它们温暖的窝。

是的,鲁一弃是知道了,可面对这铺满台阶的金色小蛇,面对被缠勒得不能动弹分毫的大伯和倪三哥,他能干什么?

蛇群渐近……勒丝渐紧……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十三章 三更寒

怎么办?鲁一弃也在问自己。

首先应该阻止“灰头金针蛇”,怎么阻止,他不知道。但他曾在生物课上学到过阻止所有动物通用的法子,那就是用火。

他从衣服袋里掏出一盒洋火,一早上鬼市点灯笼要用,所以他身上总带着这东西。可是一盒洋火就可以阻止那蛇群的进逼吗?不,那不可能,他还需要其他东西,他想到了独眼腰间布囊中的银酒壶,装酒壶的布囊没被勒住。

他掏出独眼的银酒壶,在台阶上用了几乎大半壶酒画了道半圆的酒线,那酒流出时的辛辣气味告诉他此酒奇烈。他不敢倒在蛇身上烧蛇,他怕有更难以控制的状况发生,他只想阻止他们前进。但他仍留了小半壶酒,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还是会考虑这种方法。

他划根洋火丢向地上的酒,那酒腾的一下燃起,火势很猛,有半尺多高,象道火槛。那些蛇喜欢温暖,但决不能承受如此猛烈的温暖,前面的急急的退后,后面的又涌向前,于是在离火槛不远的地方聚集成堆。

火阻止了蛇的前进,但这火只能燃烧一小会儿,这是分秒必争的短暂时刻,这时刻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也许还决定了更为重要的一些东西。

鲁一弃不能有一点耽搁,他马上试探着摸了摸“五足兽”的尾巴,动了动另外四只脚,又扭了扭它的耳朵。他还想摸索一下其他部位,却无意中碰了一下大伯的手,他一下醒悟,那细丝是胡乱裹缠的,虽然可以困住人,但并不能保证把人完全控制,也许会漏掉身体某部分。那么“五足兽”身上的所有部位被困之人都有可能触摸到,不管是用手还是用脚还是身体其他部位,如果这道坎面儿留的缺在“五足兽”身上,那么被困之人就有可能自己解扣儿。对家这样的高手是绝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的。

火已经快灭了。蛇群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不在“五足兽”身上又会在哪里?不知道,知道也没用,那肯定是个很难触及的部位。

那就是不能解了?不,肯定能解,但是鲁一弃目前可能还不具备那样的道行,所以他不再准备浪费脑汁了,他有更简单的办法。他想了大伯的话,不能解还可以破!对!破了它,怎么破?炸碎“五足兽”?肯定不行,那是个同归于尽的局,而且也只有一颗手雷啦。砸?更不行,没工具,而且瞧这花岗岩的“五足兽”也不是轻易可以毁掉的。

火已经灭了,蛇群已经在越过那燃烧留下的痕迹。由于那台阶面刚刚烧过,温度挺高,所以蛇群贪恋那份温暖,在稍作停留……

看着台阶上的蛇群,看着几乎被蛇群铺满的台阶,鲁一弃猛一拍脑袋:我怎么就老围着这门兽转,独眼不是踩台阶才动扣儿的吗,扣儿动首先是顶上太极阴阳鱼发声,对,太极阴阳鱼是个关键,就算不是总弦也是扣子结,破了他它。

鲁一弃知道太极鱼的镶嵌位置,很简单,太极鱼镶嵌在厚厚横板的正中央,可那是正面朝外的中央,而现在他站的地方只看到横板的背面,他可以轻易的一枪打中那块太极鱼,但他必须站在台阶下面。满台阶的蛇是决不允许他走下台阶的,除非他象瞎子那样牺牲自己。他还不曾有牺牲自己的打算,因为他还有其他办法;打穿厚板!让子弹穿过横板打碎嵌在前面的太极鱼。

蛇群已经布满整个台阶,有一部分已经越过了燃烧的痕迹,那地方的温度已经不够,它们已经感觉到更温暖的地方,这里的三个大活人……

鲁一弃感觉得到,打穿那木板至少需要两颗子弹,因为木板太厚了。眼下情形已经非常紧迫,已经不允许再作太多考虑。他抬手举枪,一连打出三颗子弹,他加上一颗子弹做保险,他希望一击成功。

三颗子弹仿佛是一声枪响中飞出,前后距离不远地一起飞向那厚板的中央。鲁一弃很自信,他知道那三颗子弹会在一个枪眼里穿过去。

“铛——”一声清脆的长响,鲁一弃被这意外的声音吓得一呆,他本能的头一侧,胳膊一抬护住面目。等他放下胳膊,他更呆了,那厚板上只有一个圆形白印子,那横板不是木板,那是块钢板!

这下不止被困的两个人彻底绝望了,就连鲁一弃也几乎放弃。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了,看来真的要牺牲自己了,拼着被群蛇钻体,也要救下大伯和倪三哥。再有其他办法……那除非子弹能转弯。

蛇群蠕动得更加卖力,离他们三人已经只有一尺多远……

此时的鲁承祖已经被勒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闭着嘴唇也紧闭着双眼。独眼却是瞪大他唯一的眼睛,看着渐渐逼近的蛇群,他也紧闭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是惊恐得说不出。

鲁一弃也不说一句话,他也紧闭嘴唇,但他没闭眼睛,也没睁眼睛,他把眼睛眯得很细很细,他是在看,他更是在感觉,那钢板在他眼中,也在他的脑中拉近、再拉近……,那距离已经可以做出毫米以内的判断而没有误差。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个角度,一个转折。

蛇群的最前端已经到了脚前一尺不到的距离……

鲁一弃左手一扬,一片银色翻滚着飞出,直飞向那钢板正中的下边沿。在那朵银色飞出一半多的时候,枪响了,一颗子弹飞出,奔那银色追了过去,并恰到好处的在下边沿处追到。“铛”的一声脆响,那银色在子弹的撞击下不知道飞向了哪里。而子弹也在那片银色的碰撞下改变了方向,飞向了那块阴阳太极鱼。那太极鱼似乎很脆弱,一个碰击便碎作几块,散落一地。

抛银元,撞子弹,借角度,改方向,太极板,一招碎。这一切就像是在变魔术。但鲁承祖并未看到,他现在已经紧闭双眼,不知道意识是否清楚。这一切独眼却是全看在眼里,他睁大眼睛,也张大了嘴,一时都忘记了蛇群的威胁。虽然他对鲁一弃所做的一切都不感到惊讶,认为那都是情理之中。但对这匪夷所思的一枪,他仍禁不住地感慨、赞叹,鲁一弃在他的眼中,不,应该是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一个神。

“嘎嘣”,这声音三个人都听见了,而且鲁承祖和独眼的感觉更清晰。他们不止是听到声音,他们身上还感觉一松,那门兽腹中的机括不再做力了。但他们依旧无法挣脱,那机括只是停住,却并未松脱。这就是解和破可能出现的差别,解,可以松全部扣儿,破,有可能只松开扣儿的局部。

蛇群距离他们只有巴掌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