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承宗没再说话,他对老天师说的用惑目符乱口子掩形倒是很信服的,龙虎山的天师要没这两手也混不出这样亮的名头。可是这老天师对坎面子却明显不太精通,这里的坎子再大,七十二天罡朝圣位最终朝着的是一个圣位,其他的路怎么走都得绕回来。

也不知道柳儿带的路有没有绕,不过他们这些人直到天色全黑了都没能走出女贞林。黑夜的来临也意味着危险的来临,要在对家的坎面中存身渡过黑夜,不仅需要无畏的勇气,更需要的是高明的手段。

鲁承宗拣根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算算,最终决定围着一个八步的空隙围圈盘坐着。这样的位置正好在天罡朝圣位坎面和八步绷弹绊的交叉空挡,是树扣和索子扣合围成的最大面积的安全空间,也是对家无法借助改动扣子节下招的位置。

五侯把朴刀横在双膝上,正对着要前行的方向,脸上布满着勇猛和无畏,那份气势真像是力士金刚。可惜的是这力士金刚是被裹在网中的力士金刚,他是坎子家出身,知道坎面的玄妙和厉害,所以在这黑暗之中,他连手脚该怎么活动下都不知道。在他脑海里现在只有一个动作是可行的,那就是凝聚所有的精气神,朝着黑暗危险的前方砍出一刀,虽然这一刀的结果有可能是破网而出,也可能是深陷泥沼。

在来的方向,余小刺把铜船横搁在那里,这玩意儿原先瞧着是个累赘,现在倒绝对是个很好的护盾。

铜船的外面,鲁承宗按“斜叶橱形困”的方位洒下了百十来枚“碟座儿朝天钉”。那一颗颗钉子就如同不倒翁一样晃晃悠悠,顶尖闪着寒芒。

五侯面对的方向没有洒钉也没有布困。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瞧出对家没有在这坎中设暗活道,无法快速越过坎面发起突袭。后面之所以要布,是因为八步索子都给柳儿解了,对家只要熟悉七十二天罡的步法,是可以突杀过来的。

虽然五侯面对的方向没有洒钉,但周天师却在地上布下了十二道火云朱砂符。这火云朱砂符的功用是在遇到鬼异力量时发出红色光芒,让无形的鬼异力量显现,同时提醒被袭之人。虽说前面的坎面无暗活道,却也需要防备对家用阴路技法,那种手段是与死件儿的坎面扣子无关的,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

江湖坎子家一般有这样的规矩,只要是坎面未破之前,对家还困在坎中,是不另下搏杀手段的。鲁、墨两家最初和朱家争斗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因为朱家不算真正的坎子家,他们不懂也不会遵守什么江湖规矩的,他们遵循的规则是胜者王侯败者贼。

但奇怪的是这天夜里这里设坎的坎子家却不曾有任何动静,这现象都让鲁承宗有些怀疑守住这里的坎子家到底是不是朱家的人。当然不排除他们也许还有着其他什么企图。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对家还是不曾有一点动作。只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树林中传出两声怪叫,声音不高,听着却是撕心裂肺让人虚汗直流。

最镇静的是周天师,老天师鬼鬼道道见得多,多少厉魂恶魄都在他手上被毁过,几声怪异的叫声是无法让他修炼极深的道心起丝毫波澜的。

柳儿也还好,因为在她清明的三觉中没有搜索到任何怪异的东西,她认为那声响也许是哪处的枝裂石动发出的。

还有一个极为镇定的人是五侯,不是他的道行如何高,而是因为全神贯注准备劈出一刀的他此时终于支撑不住,眯眼睡着了。对抗了一夜的睡眠此时才来临,那睡意是最深的,所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那声响惊醒。

凌晨的山林中一般都会涌起淡淡一片雾气,女贞林也不例外,虽然天色蒙蒙亮了,林子却凝固着浑浊的雾白,把那些对子树掩盖得影影绰绰,就像披着白纱的鬼怪。

“啊!杀——!”五侯酝酿了一夜的一刀就是在此时劈出的,刀刃锋利的芒色就如同闪电分开了浑浊而凝固的雾白。

刀劈出后却没有能收回,跳起劈杀的五侯落下后却仿佛是个石像,踏着坚实的马步,双手紧紧握住鸭蛋粗的水磨钢刀杆,只有粗重的鼻息和蠕动的肌筋在证实着他强悍的生命力。他在运力,他在对抗,他在与一个无形的力量争夺那把刀。

凝住不动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很快,天生神力的五侯双手开始颤抖了,踏住马步的双腿也开始微晃了。这一切应该还不算意外,意外的是那把刀开始泛红了,从刀头开始,通过刀杆,再到五侯的双手,最后可以看到五侯的脸也涨得通红。

周天师的身手瞬间变得异常的敏捷,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他转侧身体,一步横跨到五侯所持朴刀的侧面,左手从道袍后掖处变魔术似的抽出一道黄符,右手在斜背的布包中掏出一个红色塞子封住的青色瓷瓶。然后左手食、中两指夹住黄符,右手拇指一挑弹去瓶塞。

“一书分得百页懂,一页分得两路通,阴不为阳用,阳不开阴棂,天光青青,抬头神灵,八方净气,血怨随平。太上老君,急急如赦令!”周天师念念叨叨中,左手一晃,黄符点燃,随着纸灰的飘落,右手瓷瓶也对着那刀头倒下。

瓷瓶的样子是在倾倒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倒出来。不过随着这个动作,那刀上的红色开始快速褪去,刀杆、手、脸上的红色也在迅速褪去,等五侯的脸色完全恢复平常后,他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朴刀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撞在石块上火星四溅。

周老天师长长舒了口气,回转身来。站在他身后的鲁天柳可以看到老天师鼻翼上有细细的汗珠。

“差点就大意了。”说这话的语气中,周天师多少带着自责。“总以为对家会用夜鬼子,没想到他们还能驱动晨鬼子。”

柳儿听这话很好奇,便问道:“什么是夜鬼子、晨鬼子?”

“夜鬼子就是夜间出来活动的鬼魅,其实鬼这东西很难理解,这样说吧,就是没有阳明之后,从旮旯、地下聚集起来的尸气、沼气一类的阴晦之气,这些气息交汇在一起相互作用,就能产生奇怪的力量,也许这就是人们一般理解的夜鬼。而这世上有些人就能够驱使利用这些力量。晨鬼子却是在晨昏交界时才出现,这种气息一般是血气与煞气的聚集,无阳明不出,阳烈即散,有阴暗不见,阴退即现。”老天师侃侃而谈,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龙虎山天师教对鬼的理解与墨家的见解以及鲁一弃的分析又有不同。

“幸亏是五侯小哥晨时睡着了,要不然这晨鬼子的暗袭我们是发现不了的,它的用力与夜鬼子是反的,夜鬼子是清醒时可以觉出,离去时已然昏睡;晨鬼子是昏睡时才能觉出,离去时人便清醒了。”

柳儿他们都回头看看五侯,果然他已经完全清醒,没一点睡意,只是精神约显颓落,脸色也不是太好。这也难怪,撞到了鬼,终归是有些影响的。

“怎么没精神头?害怕了,不就是撞鬼吗?谁死后还不变鬼。来,喝我老水一口酒壮壮胆。”水油爆到底年岁大,又在龙虎山呆的时间长了,对这鬼神事情倒没什么害怕的,反倒是主动来安慰五侯。

五侯头一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油爆灌了两口酒,仓促间被呛得直咳。不过他马上一骨碌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酒起了作用,还是被水油爆的话激的。

“其实就是害怕也别不好意思,要没你那一刀,说不定我们都要被鬼索了魂去。”水油爆这句话倒是实情。不过说这话时,周老天师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鲁天柳也听着似乎话里有话。

等天色全亮了,林中的晨雾都散尽后,他们才开始继续按照原来的法子继续前行。不过此时这群人中已经不再像前两天那样意气风发了,有些人的脸上已经露出畏缩的表情。这也难怪,连着是有人失踪,有人被坎扣击伤,再加上白天遇鬼,这种种情形给人们心里的压力在层层加码。

前方就像是个无尽的地狱,而他们在这地狱之路上才刚刚开始起步。

又用了大半天时间,他们终于走出了女贞林。一切都还算顺利,再没遇到什么危险和恐怖的事情。周天师出林子时燃的两把“清邪隐真香”加上“虚形符”来当惑目子,结果都是白费,没能诱得对家丝毫动作。那林子外是鸟啼树曳,一派宁静平和的景象,根本没有像鲁承宗说的那样会有截杀。

这样的结果很让大家兴奋,心情一下子都放松下来。不过祝篾匠还是提醒了大家一件事,出了林子远远近近看到的林木草竹已经和老辈人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了,从分布和范围来看也和一般的山区有很大差异,似乎存在着人为设置的某种规律。

柳儿也看出来了,那些林木草地树丛虽然方位形状各异,但它们的边缘是线形的、光滑的,没有相互的参差,就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人为休整过的。除了看出来,柳儿还闻出来了,她清明的嗅觉让她闻出不远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祝大叔,这再往前走我瞧着邪性,你有没有其他的路?”柳儿悄悄问祝篾匠。祝篾匠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鲁大哥,照你说过的坎子家路数,我们可是要找到正路往前走,要不然不是没路就是死路。”余小刺在悄悄地和鲁承宗说话,不过悄声的话语还是有人听到了,那就是余小刺一直看住的,站得离他很近的水油爆。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三十一章 回头道

“那里有路!”水油爆的昏花老眼竟然是第一个找到路径的,那是在两片颜色迥异的树林交界处,露出一线白色石阶。

“那里有鸟!”还有眼神比水油爆更好的,那是周天师的剩下的那个童儿。

的确有鸟,那些鸟其实离他们不算太远。从他们的位置到那条白色的石阶路,这中间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平缓坡地。整片坡地绿茵茸茸,像是块精工细作的波斯毯子。鸟儿就在这草坡上,但是这些鸟儿也就拳头大小,又长着绿褐色的羽毛,很难瞧出来。

童儿总免不了孩子的天性,他蹑足快奔,悄然接近那群鸟。眼瞧着离鸟群已经不到二十步了,那群鸟儿依旧挺着细长的喙儿摇头晃脑在草中寻食,不曾有所觉察。

当童儿已经接近鸟儿不到十步的时候,鸟群慌乱了,开始四散奔逃起来。

“原来是不会飞的笨鸟。你瞧那几只,连走都走不快,看来待会要有鸟肉吃了。”余小刺瞧着有趣,也跟着兴奋起来。而他的徒弟和周天师的徒弟这时候都已经飞跑着朝鸟群赶过去。

“不要!”柳儿大叫了一声。是余小刺提醒了她,刚才她也瞧着那群鸟觉得有意思,但当余小刺说到几只跑不快的鸟儿时,她清明的听觉似乎听到那几只鸟沉重的脚步中夹杂着金属的摩擦和啮合的声响,似乎听到这几只鸟身体里机栝的运转伸缩。同时,刚才嗅觉搜索到的血腥气味也锁定在那几只鸟身上。

“不要!”柳儿的声嘶力竭晚了些,童儿已经朝一只鸟扑过去了,那一瞬间大家或恍惚或真切地看到奔逃的鸟儿回转身来,也朝童儿投怀送抱过来。

鸟儿被扑住,但扑住鸟儿的童儿没有站起身来。

余小刺的徒弟和周天师的徒弟在青草铺成的斜坡上急速地停步,但滑溜的草坡加上他们奔跑的惯性,还是让已经止住的两双脚掌继续滑出十多步才完全停下。

而此时,那几只走都走不快的鸟儿飞了起来,虽然飞得不高,却足够它们凌空冲向刚停住脚步的两个人。

两个人各自挥舞刀剑阻挡,刀剑与那些鸟儿相撞之下竟然发出大声的金属撞击之音,同时还有成串的火星溅出。

“钢隼,是钢隼!快趴倒,贴地趴倒。”鲁承宗认出了那鸟,他边喊边掏出“子午藏钉盒”,这盒子虽然名字上看是藏钉用的,可是要把这藏着的钉儿取出来却是要启动弦簧射出才行。鲁承宗也是听鲁家前辈们说过钢隼,但此处的鸟儿和前辈们描述的却不尽相同。虽然这“子午藏钉盒”具有对付钢隼的功效,能不能应付眼前这种与钢隼相像的动扣子,鲁承宗心里其实是没有太大把握的。

余小刺的徒弟也许是听到了鲁天柳的喊叫,他是湖匪出身,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行生,实际的临战经验明显丰富得多,脚步的滑行还未完全停止,身体便已经顺势扑出,紧贴这草皮滑出很远。两只钢隼贴着他身体飞过,一只的尖喙挑破了他屁股那里的裤子,还有一只的翅膀削掉他脑后一撮头发。

周天师的徒儿也倒了,不过他的样子像是被刺倒的。一只钢隼的尖喙直刺入他的左后肩,他就是顺着这冲刺的力量跌到的。不过刺中他的钢隼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尖喙戳在肉里没有拔出,两只爪子和一对翅膀不住地狂扑乱抓,一时间只看到鲜血四溅,碎肉乱飞。要不是周天师及时赶到,那他徒弟整个的左肩左臂都要不保了。

周天师虽然身手非同小可,但一剑之下只是挑掉了徒弟肩上的那只钢隼,再左劈右砍让两只冲向他的钢隼落地,可是突然之间又从草丛中飞出的一群钢隼却无论如何都应付不过来了,甚至就连将身体倒下贴平地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朵巨大的青黄色花朵挡在周天师的前面绽开了,那花朵的花瓣是无比细长柔软的,闪动着水流般的光泽。眼见着那些花瓣展伸开来,把冲过来的那群钢隼尽数裹在其中。

花朵的枝蒂握在祝篾匠的手中,花朵本来是缠绕在篾匠腰间的那捆篾条,只是在他的施展抖泼下,展绽开放都比花朵还多姿。

细长柔软的篾条缠住了钢隼的翅膀、利爪,有一根同时缠住几只的,也有几根同时缠住一只的。那些钢隼在挣扎,在相互碰撞,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婉柔的束缚,只能越缠越紧。

又有一群钢隼从草里飞出,此时鲁承宗已经赶到,“子午藏钉盒”朝着那群鸟儿大约的方向一举,便开启了弦簧机括,一片黑色细密朝着鸟群扑散而去。

等其他人也都刚上来时,那些鸟儿已经都掉落在地,偶尔发出一点动作也卡涩的声响。

“大家当心,再瞄瞄有没有了。”鲁承宗说着话把手中的藏钉盒交到柳儿手中,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只中了钉儿的钢隼。

“果然是的,手法和鲁家的很像,不过能用精钢制成,且外相装扮得像真鸟一般,却不是鲁家人都能做好的。”

“真像,和那些真鸟一摸一样,它是叫钢隼吗?”鲁天柳看这鲁承宗手中的鸟儿很是好奇。

“钢隼也许是个统称,真正做的时候却是要和周围生活的真鸟一样,叫法也许各有不同。只是奇怪,这样的弦簧机括鸟儿,又无杆子操纵,怎么懂攻袭人的?”鲁承宗说。

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周天师的徒弟,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口鼻歪斜,却忍不住要展示自己的见识:“你们没瞧着鸟脖子、哎呦!下面的红点、啊。哟、那是‘嗜血定’,哎呦!西域传来的妖法。”

此时前面传来周天师悲痛的呼唤声,扑倒的童儿被他轻轻翻过身来,见他已经被那只钢隼长长的尖喙斜刺入眼睑,直深刺进左脑之中。而脖颈的部位也已经被钢隼的锋利翅膀和利爪扑抓得血烂一团。

童儿死了是悲伤的事情,但童儿的死带来的问题却是现实的:还往不往前走?

其实也难怪有人心里开始出现了疑问,照祝篾匠说的路程,前面还有好大一段路要走,这还不包括那个走一趟便悟得人生真义的悟真谷。这么一大段路上像这样的杀招还藏着多少,没人知道。能知道的是前方肯定是杀机无限,单是从林木草树的布局中就已经瞧出不同寻常了,更不要说其中无处不在的人兽坎、生死扣了。而他们眼下的情形是未入女贞林,便不见了两个人,随后每遇到一处坎面杀招儿,总有人非死即伤,有生力量在迅速下降。

没了两个童儿,伤了唯一的徒弟,周天师是受打击最大的,但他继续前行的心反而更加坚定了。这也许这是他道行太深,已经到了无生死得失的地步,也有可能他此时心境和余小刺一样,余小刺现在是断了吉脉亡了家人毁了世运,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到了这种境地的人还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东西可以阻挡他前行的脚步?!

世上什么人最可怕,穷极之人!当然这穷极不单是指贫穷,而是指没有任何值得珍惜的、牵挂的。

不过余小刺的一往无前却是有目的的,他是要改变自己穷极的境地,改变世代穷极的逆命。可是道行高深的周天师带着个受伤的徒弟也如此不住不休地却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他修行而累积的悯心,还是为了道高德厚所必须承担的天命?没人知道。

祝篾匠从进女贞林后就很少说话,他几乎都是默默地看着这些人忙活着应付那些坎面扣子,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光中渐渐透出兴奋激昂的光芒,木纳的肉体中仿佛有个狂妄的神灵随时会脱体而出。看来他是不会退缩的了,也许在这趟路程中他找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趣味和快乐,也或者他在这群人中见到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希望。

鲁家的人是没有退路的,剩下的人中最应该走的是水油爆。余小刺瞧着已经到这步境地了,就是老水想漏信儿也要花几天工夫走出大山找到人说话才行,便主动给老厨工开释了:“水老头,你转回头吧,有劲儿的话在林子那边搭上我徒弟一块儿转回去。”

“我干嘛回头,我一个人到哪处不是随便个人就把我捏死了,跟着你们要安全得多。再说了,你还有个徒弟怎么不让他走?”水油爆不只是拎得清,他的话里有着别人都疏忽了的道理,这道理都是江湖混久了才能懂的生存之道。

余小刺苦笑着回头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那年轻人被铁隼吓得苍白的脸色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其实在劝水油爆之前余小刺就已经让他徒弟趁早离开,不过这惊吓未褪的小伙子只回了他简单一句话:“我的命在你手里。”说这话时,眼眶中晶莹一点都快迸挤出来,这让老余实在不忍再多说半句驱走他的话。师徒之间自有一段煽情的故事,徒弟不走也自有他的道理和心意。

都不愿意回头,那就只好踏上前方无法度测的道路,童儿的尸身就埋在这条路的端头,这是周天师要这样做的,说是可以留个魂引儿,以防不测时能引导大家按正确路线逃出。

刚才远远看到的白色路径真的是一条白石之路,在葱绿菲叶中显得特别的眩目。

“不要从此路走吧,这样的石阶路一瞧就是有人专门铺设的,这荒山野岭的,铺这样条道居心可知。”周天师大概已经领悟到坎面扣子的厉害,放下对坎子家的轻视之心,变得异常小心起来。

“你还知道其他路吗?”祝篾匠说的话倒不是顶撞周天师,他心里真的是希望这个神奇的老人能显现出什么神仙般的手段。

凭周天师的道行也不会以为祝篾匠是在顶撞他,只是轻声说句:“我以为你们谁会知道。”

“这石阶用的是雪玉岩,是矾岗岩石中的一种,石密度不高,其中杂质色量会随风吹日晒流失,所以这种石头时间越久色泽越白,直至石头开裂散碎为止。”柳儿仔细辨别石头后,自言自语地说,“从石头白净的色泽来度量,这条石阶铺设至少要在五百年以前。”

祝篾匠竖起了大拇指,心里暗自叹服,鲁家人的学识真的非同小可。其实鲁家对这石材的辨别倒不是非常在行,只是这鲁天柳曾经和四川乐山的石匠石化松为忘年之交,柳儿曾随石化松寻石辨石好几个月。这石匠石化松江湖上也有人管他叫“化松石神”的,他对天下石头都了如指掌,对奇石异石惜如性命。柳儿对石材的识辨能力大多就是在他那里的获益。

“说得那是真对,这条白石石阶路以前就有,我们这片山里的人大都知道,而且时常说起。虽然不知道这石阶是谁修凿的,但据祖辈代代传下的话却说这是条善人之路,也有叫回头道的。最早在这起端处还有个石碑,上面刻着‘白路皆白走,莫如急回头。’但其实走过的人却都不曾出过什么事情,除非是入到悟真谷中的。因为这路是前往悟真谷必经之路,人们便传闻是哪个善人劝阻人们去悟真谷中冒险。而且这石阶也不会白走,沿途两旁多出药材、山果、良木,人们一般不用走完这条石阶路,便已经能有颇丰收获,只要是心性不是过于贪婪,一般在这石阶路未走完时便回了头。”祝篾匠对这条道很是了解,仿佛是无数次来过此地一般。

“不过现在就难说了,至少那石碑就已经不见。现在到底是善人之路还是伤人之路只有走过以后才知道。”祝篾匠接着说的话虽然表示出忧虑,话语中也在同时告诉别人,自己铁定是要走一趟的。

细心莫过于女人,柳儿从祝篾匠的话里听出了蹊跷。既然这里有如此重要且充满神奇色彩的路径,祝篾匠怎么自始自终没有跟大家说过。

不想让人知道?不会,要不然也不会带大家到这里来。

那么就是忘了、疏忽了?

从一个正常人的性格来说,去过一次的地方是很难忘记的,点点滴滴能够说上一辈子,而一辈子居住的地方,他也许一句都说不出。如果真是篾匠疏忽了、忘了,那么唯一的理由是他对这条道太熟悉了,就像是自己家里一样,潜意识中觉得根本没必要告诉别人。

而篾匠来之前偏偏又说这里已经封闭了百年以上,不曾有人来过了,那么没来过此地的他又是如何熟悉这条石道的?他与修路之人是什么关系?亦或说他祖辈与修路之人是什么关系?或许修这路的就是他的祖辈。

路是要走了才知道的,说再多话都不如迈出一步。问题也不是什么都可以问的,可问的问题也不是什么都能问清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危难与尴尬并存的境地,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相互依存的时候。

柳儿没有问祝篾匠什么,而是把链臂技法施展开来,“飞絮帕”帕中球头在石阶山连续碰击,在没有任何反应后,带头往雪白的石阶踏上去。

一个粗壮的身形从旁边蹿出,是五侯,他抢在柳儿的前面站上了石阶……

----------------------

雪白的除了石阶,还有凝结在潭面上的石膏面。柳儿在上面爬行到雁翎瀑下时停了一下。因为这部位被泉水冲刷,是冷却得最早,也最坚固的地方。她要在这里稍稍调换一下气息,也让前面的石膏面能凝固得更结实一些。

调整气息的同时,柳儿对自己有些懊恼,心里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到石膏已经凝结后才看出另一个柱中的白色是石膏,要是在这之前作出判断,多收集些杂草枝叶,在石膏凝结同时散入石膏内做筋骨架,那么凝固后的石膏面会结实许多。

随着雁翎瀑水花的洒落,柳儿能感觉到清凉的湿润浸透了自己的背心,然后是身体是每个部位。洁净的水在顺着自己肌肤流淌,就像她所做的“辟尘”一样,细致地抚摸着每个毫孔,没多久便浸没了整片肌肤。过程不长,但柳儿却似乎找到点失去的什么,让她继续往前变得更有信心。

当石膏面上的积水有半尺多时,积水对柳儿柔软的身体起到一点浮起的作用。于是柳儿手掌在石膏面上稍稍朝后借力,身体像条起水的鱼滑过湿滑的船板一样滑到最里面的潭沿处。

这里的潭沿没有立足之处,那里只有一块圆形的巨石和两边相夹的空隙。要想从这里离开潭面,只有爬上巨石或者钻入空隙。

柳儿的轻身功夫完全可以跃到圆石上面,可惜的是她没有借力跃起的位置,脚下的石膏面应该承受不了那样的力道。

两边的空隙不大,但柳儿要钻进去倒不是问题。于是柳儿轻轻将“飞絮帕”撒入空隙之中,没有任何反应,同时也探出里面有一定的深度,“飞絮帕”达不到底,估计其中另有洞天。于是柳儿水蛇蛮腰拧动,从一侧的空隙滑了进去。

身体刚进去一半便停住。这是鲁家惯常用的技法,进入黑暗之处总是“半入其居半踏路”。处在这样的一个可进可退的状态后,要首先把周围情形摸清楚了,有可能的话还应该把亮子盏起来,断定没问题后再继续朝里去。

柳儿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踅摸了一番,周围很干燥,这种地方可以点亮盏子。

掏亮盏子之前柳儿又在一侧石壁边摸着一枚小石子,朝前面黑暗的深处弹去,然后聚气凝神仔细辨别。石子发出的声响告诉柳儿知道,前面是个空大的空间,而且还会朝着斜下方延伸到很远。

刚才趴在瀑布之下,浑身上下已经被水浸透,这样的状态就算带着亮盏子也不可能点起来。可柳儿不用为这些犯难,因为她带的亮盏子是那枚白蛇眼。

掏出的白蛇眼也是湿漉漉的,这让周围的石壁显得更加的干燥。

“这里倒是个隐秘的好地方,上面水落如雁翎,可只是飘洒在巨石之上,这下面倒是干燥得很,而且潭水再涨都流不进这空隙,里面又有宽大的空间,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处所。”柳儿心里想着,身体伸缩间就已经完全进到了空隙里。

借着蛇眼的淡光,柳儿能看到的并不多,也看不远。不过顺着自己发梢滴流下来的水注还是看得清的,水注冲刷掉的灰尘泥土还是看得清的,没了泥土灰尘的石面也还是看得清的。

就是因为这些都是看得清楚的,所以柳儿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扭动挣扎着自己的身体往外逃,就连手中拿的白蛇眼都差点掉下来。整个的过程中,她还在不住地祷告,但愿自己莽撞地闯入还没来得及造成什么后果。

从空隙中退回的柳儿重新匍匐在水潭的石膏面上,她猛喘了两口气,不知道是急速挣扎着退出累的还是受到了惊吓。

身体是很容易恢复到正常状态的,而心里的惊悸却是久久难以消除的。柳儿心里在不住埋怨自己,闯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还如此的不用脑子,缺少女孩子家该有的细心。

虽然柳儿自责自己不细心,其实要是她真的不细心的话,这时人应该还在空隙之中,处在怎样的情形只有天知道。偏偏正是因为她很细心,才能够发现冲洗掉泥土灰尘的石面上有Z字纹形的凿痕。

这种Z字形凿痕技法是在明朝时才在工家中开始使用的,主要是用于倾斜度较大的石道,还有就是对硬度较高的石方进行开凿。最初只是皇家工匠用于明孝陵的甬道铺石,《明黄理后策》中有甬道铺石的描绘:“……道为巨方,纹作双直斜连……”因为这个,工家中俗称也把这手法叫作“皇道纹”。因为这种凿琢手法最初是用在皇家陵墓的,所以在阳宅和一般人家都不用,而是多用更为美观的绞丝纹或者直道纹,如果工匠在阳宅中用这样的纹路,严格地说就算是暗破,是有碍吉相的。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三十二章 花开石

天局物宝,水若雁翎舞。

两三纹痕惊动,凝三觉、辨居屋。

弱枝盈亦神,齐力开石门。

草宝吉凶休问,慌急奔、宝命存。

——霜天晓角

对于这种破吉刻纹的知识,专攻“辟尘”技法的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在与朱家打了那么多的对仗交道后,她还获知,在他们的布局中,除非是实际需要,这种纹路一般都只用在死道,这也是他们家便于自己识别的一个统一规定。那这里是对家设的死道?不像,或许真的是派什么用处的,比如说防止快速滑落,或者保持什么重物移动中的稳定。

不管派到什么用处,绝不会是用来取宝的,就算对家是开采的取宝之路,往那空隙里去也绝不会有宝。

柳儿之所以会在心中如此肯定,是因为其中道理也正是她真正感到懊恼的原由。

玄武局,且是“玄武溢液”的局相,也不知道是先寻到此风水局相才在此处藏的宝,还是先藏天宝,在宝气的作用下,数千年才形成此局。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在此种灵圣天局中所藏应该是水宝。那么水宝的藏处绝不会是瀑水都淋不到的干薄之处,包括入道也不应该这样。而当柳儿钻到空隙中时,首先发现的就是身体所触位置都为干薄之处,竟然没多作考虑就继续往里,这样的疏忽大意是坎子家绝不允许犯的错误。

懊恼归懊恼,宝贝总是要找的。从里面石纹可以知道,此处对家已经来寻过不止一趟,也许这百十年中,驻在此处的对家高手每日每夜都在对这里不断地思索查找。

对家花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精力都没破解的秘密,柳儿能找出来吗?

石膏面上存积的瀑布落水越来越多了,虽然大部分都顺着潭沿流到另一边的大水潭和四周的小溪沟里,但随着积水的渐渐增多,随着积水重量的增加,石膏面很快就会被压裂压碎。

也就是说,柳儿就算有找到宝贝的灵性,她也必须抓紧时间了。但正是因为时间的紧迫,反倒使得柳儿的心境沉静下来,心神凝聚起来。

“浑圆点合之,触为点,心为点,非浑圆者皆有线面,其形为何以玄觉之。”这段出自《玄觉》中“形篇”的文字在柳儿脑海扑闪几下后渐渐浮现清楚,这段文字让她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把这里的形看清,或者把点找准。于是双手攀扶住圆形巨石光滑的表面,勉强抬头朝上望去。这种姿势很艰难,如果不是她曾跟余小刺学过“鳖挺身”的后脊柔功,这动作还真做不出来。

飘飞的水花不停息地落下,落在圆石上,也落在柳儿的脸上。这种状况下,光线会被扭曲,物体会被变形,更何况水花模糊了柳儿浑圆的瞳孔,让她的视觉也发生了变化。

正如《玄觉》“形篇”中所言,浑圆的物体是以点合集而成的,它的中心是点,它的表面也是点,只要是平直的物体与之相接触必定是点接触。不是浑圆的物体则肯定会出现线和面,但线和面组成的形状到底是什么,却是各自心中领悟的不同。

一个山壁相夹的巨石,不管瀑水如何地冲刷,它成为一个浑圆之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既然成不了浑圆之体,那这巨石上的线与面到底构成的是怎样一个形状。

不管别人怎么看,这样一块光滑的圆形巨石都不会被看成房子的形状。可是在飘飞的水花下,勉强抬起头的柳儿却偏偏看出个极为简单的、似是而非的房屋形状,虽然那也只是水花作用下并不稳定的搜取,可柳儿竟打心底认定了这个房屋形状,根本不考虑光线的扭曲和视觉的误差。

有房屋的形状,就肯定有门的位置,问题是柳儿在恍惚中并没有从似是而非的房屋上看到门,现在只能是凭着自己的灵性和超常三觉从现实中去寻找了。

不知不觉中,柳儿站了起来,站在了脆弱的石膏面上,估摸这个站立的过程柳儿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然依着她的性子是不会这样大胆站在石膏面上的。看得出,此时的她已然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身边许多的东西,也忘记了可能的危险。

也正是这样一个忘我的状态,将柳儿清明的三觉提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境界。

她听到水滴的沁渗,听到了雾气的升腾,听到了花朵的开放。

她从巨大的圆石上,从雁翎般飘落的水花间闻到了丝丝花香。

她的手掌在瀑水流淌的圆石上抚摸,抚摸的位置是一般房屋应该开设房门的位置。恍惚中没有看到的房门,她要用手摸出来。

巨石终归是巨石,就算巨石上裂开了缝,那也只是石缝,不应该是门。

至于柳儿摸到的应不应该算是石缝也很难说,那个细的像发丝的线条只有半寸来长,随便一个人拿把硬器轻轻敲击下都能形成。

这一条恐怕只有柳儿清明的触觉才能摸出的纹路却让她心里无比兴奋和欣喜,仿佛是已经抓住了宝构的门环。不同的是门环一般都是铜的、钢的硬质物件,而让柳儿兴奋的是那细丝纹路中有挤出的一点点柔软、娇嫩的感觉。

这种细微的柔软和娇嫩一般只有刚冒土的新嫩芽尖尖才会有,也只有新嫩的芽尖尖才会让柳儿轻易地感觉到并且为之欣喜和兴奋。奇怪的只是,一个新嫩的芽尖又怎么会从一个石头上冒出头来的,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是要喻示生命的神奇还是要显示天命宝力的不可逆?!

柳儿在继续兴奋着,已然提升到极高境界的三觉不停地在告诉她知道,芽尖尖在生长,花香在浓郁,石上的纹路在延伸、在扩展。

于是恍惚中的房屋开启了一扇不大的门,真实中的巨石裂开了一条缝。

随着石缝的扩大,从中挤出一丛不知名的花草,青翠可人,柔嫩娇弱。每根枝上都坠着许多精致的小花,花色清白中略带些淡蓝,晶莹剔透如同美玉。

这花儿和柳儿头上戴的那枝野花是一样的。

柳儿伸手抚过那些花枝,感觉到花的枝叶间散出一股湿暖的雾气。柳儿再低头看了看下面继续在延伸扩展的石缝,许多的花枝不断地从石缝中伸展弹出、弯曲而出、缓缓挤出。

种种迹象看来,应该是巨石内部产生了什么湿暖的气体,导致这种开小白花的植物种子在短时间内发芽生长。而植物种子生长时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它们在巨石上找到个缝隙,就像破坎找到了缺儿,然后凭着它们的神奇作用力,将壁层其实并不厚的巨石绽破开了个口子。

草花对巨石来说,有出乎意料的强大和强悍,可是对于柳儿来说,却显得如此的柔顺娇嫩,就像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一样。在柳儿双手轻轻拨扶下,都怯怯地退缩到一旁,让那裂开的石缝真正显得像个房屋的门。

跨步走入巨石的缝隙,柳儿的意识中完全没有一丝危险的概念,这一步走得是那样的自然惬意,就像投入母亲怀抱那样理所当然。

柳儿也没有奇怪那些不知名的花草是否具有灵性,满满匝匝的枝叶花朵,她一步踏入竟然未踩碰到一点叶片花瓣,似乎就在她落脚之时,枝叶都瞬间躲开。

那些繁密的花朵有些确实是能移动的,因为它们的根不是扎足在泥土中,而是附着在石面上和漂浮在积水上。漂浮在积水上的野花随着柳儿脚步推破积水水面而确确实实地避移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