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都只管自己吵吵,听一弃哥说两句。”胖妮儿这话是冲着自己老爹的,她这是怪老爹带出个话头,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这会影响到鲁一弃的观察和判断。

其实妮子还是对鲁一弃不够了解,如果他真的想要去感觉一件事情或者东西,那是谁都无法影响到他的。

鲁一弃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沉,不是和大家说的,而是像在和妮子商量,这让妮子心中好一阵欣慰和得意,幸福的感觉充斥满怀。

“你有没有瞧见水中有个黑色山体的倒影?”鲁一弃说话时口中喷出的热气不断在胖妮儿的耳边刮过,撩弄着此处细密的毛发,刺激着此处敏感的神经。

“嗯!”不知道妮子是回应鲁一弃的问话还是在舒服地呻吟。

“可我怎么看不到那座山在什么地方?”这是鲁一弃真正的疑问。

“那是归界山,要绕过前面的那座草坡子才能见到。此处地界是以仙脐湖为中心,连绵的山坡草场在周边围绕。但其实这些山坡却非真正相连,而是有山谷断开,只是这些草坡子的排布相互间是旋叠状的,就像是肚脐的皱褶,也像包子脐的皱子。也因为这样的排布形态,站在一个位置不是能将周围所有山体都看到的,而你看不到的山体,或许却正好能从湖水中看到它的倒影。”胖妮儿的解说让大家都清楚自己将进入的是个地形十分复杂的区域,也只有这样复杂的区域,才有可能将背后鲁家的追蹄子彻底甩掉。

“那座看不到的山体倒是与其他山不一样,其他山体都是缓度的草坡山形,那山却是黑石嶙峋、峭壁如刀,也无枝无草,看着根本无路可上。”鲁一弃轻声说着,却不知道是不是在说给妮儿听。

“所以那里就叫做归界山。有说是放牧之人见此山就该调头回家,也有说谁要攀上这山,也就等于是要找个寻死的地方。不过这山是在此处与周边山形不协调,显得有些突兀而已,其实像这样的山形在入藏的途中是不计其数的,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就是这归界山,也不是无人上、无人住的。我就听说那山腰处住着个天葬师,附近藏民还时常请他在那山上行天葬之礼。归去之界,以天为葬,要是从这方面来说,我倒觉得这山名取得还是名副其实。”胖妮儿虽然做事有些不拘男女礼数,但毕竟是读过各种秘籍经典的,说件事那是娓娓道来,跟她的外表和行事风格大不一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对了,妮儿,你刚才说这周边山体有山谷为断,以湖为眼旋叠而布,那此处不就是风水中所说是那种磨盘地嘛。”杨小刀突然插进来一句,他到底是学过鲁家一技的,对风水方面多少有些见识。

“不是磨盘地,是磨轮地,出自汉末陶宁之的《堪舆择避法》。是取磨碾轮压之意,属于六种杀伐地,走气散魂,为阳宅阴宅都不宜选择之地。但在兵法上是为卧兵摆阵上好地界,可攻、可退、可藏,出如龙驾潮,收如龟入甲。”妮儿越说越显出胸怀锦绣了。

“这样个地方,对家会不会有什么布置。我们这样下去,会不会踩陷儿落套。”卞莫及的担心不无道理。

“应该没事,一则对家不应该有如此大量训练有素的人马,二则就算他有如此众多人马,可此处磨轮地中水眼阔大,且水沿极不规则,有大幅度凹凸处。围攻大量敌手还行,对付我们几个人却是巨斧砍蚊子,不好着力。”

妮子的分析有根有据,很有说服力。只是她的分析中也疏忽了一点,对家要是只围不攻,你这几人一样无处可逃;或者对家以远距离攻击,比如弓弩一类,你这几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是否必须从此地穿过?”鲁一弃悄声问妮儿,他似乎觉出什么不妥来。

“是的,不管是为了摆脱背后追蹄子,还是继续朝西,我们都必须绕过脐海子,从那边的谷口进入。”妮儿答道。

“也必须经过归界山吗?”一弃又问。

“那倒不一定,那边有三个谷道最终都能到达布喀赫草场,过了草场就能重新回到继续朝西的大道上,可以避开那座山。至于这些路径上有没有其他什么偏道,我就不清楚了。怎么着,你瞧出那山有什么不妥吗?”妮儿只是来过此处,却不是对此处了如指掌的地理通,鲁一弃对归界山的疑虑让她的心头也平添一份担忧。

一弃没有说话,却认真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样做是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情况没有预料中那么好,也是想让胖妮儿尽早弄清形势,替自己把关。从布那个即兴的障眼坎时他就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些高手人中,真正能从坎面风水这些方面对自己有帮助的只有胖妮儿。而且,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上来说,也有一种力量和欲望在促使着他把什么都给妮儿说。

虽然坡度不大,但他们乘骑的骡马还是很小心很缓慢地在往下走。这是因为那些骡马原先都是拉车驮货的牲口,所受的训练和战马、讯马都不一样,是以稳妥为主的。还有一点,这些骡马也确实累了,无力的蹄步要想在光滑的草皮坡地上是很保持稳妥的,只能是哆哆嗦嗦一步一缓地往前挪。

就这样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地快走到坡地之时,鲁一弃突然非常大声地喊道:“不对!”随即一下子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就连身手敏捷如电的胖妮儿反手一捞都没来得及将他抓住。

其他的人在鲁一弃这声喊后,都从骡马鞍子上纵落在地,扯出家伙,矮身藏形,全神朝四周戒备。

滚下马的鲁一弃身体刚着地,就立刻连滚带爬地往湖边跑去。跑了一小段路后,突然又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眼神死死地盯住湖水,就像个无生命的磐石。

周围很静很静,只有微风扫过密密绿草地的沙沙声。胖妮儿敏锐的目光在把四周仔细搜索过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站起身悄悄向着鲁一弃的背影走去。她想抚慰一下精神高度紧张的鲁一弃,也想站在鲁一弃的位置看看,到底有什么奇怪的现象让一向镇定的鲁一弃如此恐慌。

就在妮子伸出的手快要搭在鲁一弃的肩膀上时,鲁一弃又动了,动得很快,是全速地狂奔,朝方向偏左的斜线方向狂奔。

不知所措的妮儿只能紧跟其后,虽然鲁一弃狂奔的速度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但她只是距离不变地跟着。跟着的同时警觉地注意周围是否会有不正常的现象,做好随时出招保护鲁一弃的准备。

鲁一弃又一次站住了,眼神依旧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不过此时已经不是低头对着那湖水,而是抬头朝着远方。

胖妮儿轻巧地一个旋步在鲁一弃身边站下,用稍有的悄声软语问到:“一弃哥,真见到什么不对了吗?”

“不对,真不对!妮儿,你瞧见水中那山动了吗?”

“瞧见了,现在还在动,是风漾水波,山体的倒影当然也动了。”妮儿知道鲁一弃问的绝不会是这个意思,但她也真怀疑鲁一弃这样一惊一乍地是因为产生了什么错觉甚至幻觉。

“不是的,我刚才瞧见水中归界山有小一部分山体突然散了,散成一朵黑云。”鲁一弃说话的语气很肯定,但他说的事情却很是像幻觉。

“所以你要奔近了瞧清楚?所以你才会狂奔一路,要看到山的实体?”妮儿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鲁一弃点点头。

“最终得出的是什么结果?”

“看不见了,刚才从水中看时,那山体顶上有一块岩体似乎是瘦削了些。可是跑这边时,山的实体却又看不清了,无法确认水中所见是否是实情。”

妮儿回头,顺着鲁一弃的视线远眺,确实看不清,此时的归界山被一团淡淡的云层掩住了顶子。

“管他呢,反正我们铁定不从那山下过就是了。”妮儿消除一弃顾虑的办法很简单。

“哪里不能过?”背后不远处传来了瞎子的声音,后面的人都已经牵着牲口赶上来了。从妮儿的语气和神情来看,他们知道刚才只是一场虚惊。

“哪儿都不能过!”接上瞎子话头的是卞莫及,他这话说得很沮丧和绝望。不过说这话确实是晚了,听到他话的人同时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如同洪水出闸相仿。在马蹄声中,还夹杂了金属碰撞的喧嚣声,像马铃,却绝不是马铃。

鲁一弃的心猛然间收紧,这让他一下进入到忘我的状态。杀气,无穷的杀气,不管马蹄声还是金属,都充斥着毁灭一切生命的杀戮之气。而且这股气相不但汹涌如潮,层层叠叠,而且已经将自己这些人全包绕其中了。他不由地暗暗埋怨自己,怎么一直都在注意那个离得很远的归界山,反把周围的情况给疏忽了。感觉中刚才是有些不适,自己怎么就没有好好关注。

“跑!散开了跑!”瞎子是有经验的,从回荡的马蹄声就听出自己这些人的处境很不妙。而对于如此大队人马的合围,最好的突围方法就是分散开跑,让对家的大围子也散成小围子,这样互相之间的配合就会有漏洞,有了漏洞,被围的人才会有突破口。

动作最快的是胖妮儿,她像一支红色的箭一下射出,朝着蹄声最弱的方向而去。接着是瞎子和卞莫及,瞎子的轻身功夫不比妮儿差,卞莫及常年赶马车会有许多时候跟着重负的马车奔跑,脚力也是非同小可。其他人也动了,虽然慢了些,却都是像演练过一样四散奔逃开来。只有鲁一弃没有动,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真的无法做出反应。

没人顾得上鲁一弃,也没有想过照顾鲁一弃。因为这些都是老江湖,他们知道,只有自己冲出包围再反杀过来才能有机会救出鲁一弃,要不被都被包饺子了,想顾都没法顾。

他们动的同时,马队也出现了,是从仙脐湖四周的谷道口中鱼贯而出的。马队看起来不像马队,更像一堵堵高大的墙,高大的铜墙铁壁。

是的,那些都是铁甲马,从高度来看,马匹应该是西地洋种,个个背高头昂、蹄粗步阔,身上披挂着过腹的叉接锁子铁叶甲。马上的骑手身材矮小,也都是用蒙面铜盔和四联铁牌甲把全身罩着。

卞莫及是最早与马队相遇的,他知道自己要想从围圈中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从前后两匹铁甲马的空隙中钻过。这样冒险的方法一是要快,而是要抓住时机,要不然被这样的铁甲奔马撞击或者前后挤压肯定会內腑尽碎。

奔跑的马队训练得再好,由于地形的不同和地面的差异,前后马匹之间肯定会出现一些空隙。于是卞莫及找到了时机,寻到了准缺儿,纵身而出。

也就在卞莫及纵出之时,那两匹马之间的空隙不但没有缩紧,反而拉得更大了。这现象让卞莫及起了点疑心,于是纵出之力留了三分。

一时间血光迸溅,卞莫及倒翻着跌出,在草坡之上滚出一道宽大的血道。浑身浴血的卞莫及一边往草坡下滚落,一边竭力高声嘶喊着:“别钻蹄缝!有刺挡子!”

第五卷 吼雷攀云 第二十四章 山形压

皇遗誓争霸,匠家亦杀伐。

一路西数千里险瘠地方。

天骄才难脱山形压,不曾料身为局器明为上。

——双调·寿阳曲

本来也准备从前后马匹间隙中冲出的瞎子听到了卞莫及的喊声,立刻身子以足尖为旋,像个陀螺般卸掉前冲力道,然后迅速朝后滑步,回来的速度不比奔出时慢。

其他的人动作没有瞎子和卞莫及快,所以他们更早地退回。因为他们赶到马队前已经看见随着马队马匹之间距离的拉开,马匹和马匹间都拉展开了三道寒光耀眼的“刀棘链”。

“刀棘链”,最早见于明代工部所出《兵伐工械集》,主要用于布防和围杀。此链收时可叠为一盒,拉展开来却是宽有一尺,长可据所需为制。链上每一尺处设梅花状五片刀朵,触链中刀,只要挣扎,或者链上带有机栝收或放,都会导致刀锋内钻,翻转铰戳,断臂断颈,或者穿出个碗大的血洞。其理与瞎子院中院荷花池所中刀网相仿。

随着马匹的奔跑,“刀棘链”也不住地上下抖晃着。这就使得它们的阻挡布防范围更大了,从上中下三个层次完全将出路封死。就连胖妮儿、瞎子这样蹿梁钻隙的高手都不敢从它们瞬间而现的缝隙中冒险而过。

卞莫及确实倒霉,他确实速度比不上胖妮儿和瞎子,只是方向选择得不好,最先与马队遭遇,这才弄得血人似的。卞莫及也是幸运的,他幸亏在最后一刻觉出不妙,未待“刀棘链”链动收放刀锋内钻,就借助留存的三分力倒拔而出。虽然全身中刀十数处,却都是皮肉伤,未中要害。

但现在已经谈不上幸运还是倒霉了,眼下的情形,几乎让所有人都没了希望。现在他们面对的不但是铜墙铁壁,而且还是刀墙刀壁。铜墙铁壁也许只是钻不过去,刀墙刀壁不但过不去,它还可以进行围击和绞杀。

也许还有个人没有失去最后的逃出希望,那就是胖妮儿。她动作最快,方向也判断正确,所以只有她还没完全被马队围拢在其中,此时正施展轻身功夫与奔驰的马队队头争夺最后的出路空间。

从妮儿的速度来看,她能脱出的机会很大。虽然马队一路狂奔,但这支马队冲出的谷道口与下一个谷道口的距离是最大的,这样马队的队头要连上后一个马队的队身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妮儿只要保持现在的速度,再稍稍顺马队的奔驰方向斜线而行,完全可以赶在他们最终合拢之前逃出。

但是另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就在妮儿眼见着要突出口子的时候,马队前端几个骑手和要与之合拢的马队队身上的几个骑手都抬起了粗重的铁甲手臂,从那铁甲臂中连续射出三棱羽尾短枝弩箭。弩箭不是正对着胖妮儿射去的,却次序角度配合巧妙,交叉的箭雨在胖妮儿前行的方位上形成一张网,封住了妮儿的出路。

妮儿没有就此罢休,她勇敢地钻入箭雨,竭力闪动身形躲让弩箭的同时,步法侧向顺马队方向而行。她这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一般臂射弩箭所带箭支都不会多,特别是这种连射的。只要对方弩箭射完,哪怕有个眨眼间的停顿,自己就能抓住机会突过去。

妮儿想法不错,可是与她相对的是几大队的人马,经过无数次训练和实战过的马队。他们也许早就遇到过类此情形,也早就设计好对付这种情形的办法。

弩箭不会射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射完。因为对方的马队是持续行动的,特别是另一边马队队身处的骑手,他们轮换往前,没有断续,这样射出的箭雨也不会断续。还有一点,那粗重的铁甲臂中似乎有什么自动装填弩箭的机括。一般臂射弩箭都是单支管到两对管(四支射口),最多不会超过四对管。从他们射出的弩箭粗细来看,这些铁甲骑手最多也就是携带的三对管左右。可这些骑手射出了已经有五六轮的三对管了,如果真是有什么神奇的自填装置,那么在骑手身上所携弩箭没有完全射空前,箭雨是不会停歇。

一阵枪声响起,在喧嚣的马蹄和铁甲喧嚣声中却显得很微弱。鲁一弃动手了,每一枪都准确命中骑手头部,可惜的是驳壳枪如此远距离的射击,子弹的穿透力已经到了末梢,只是在骑手的铜盔上溅起一溜儿火花,没能对骑手造成伤害。

而枪击却让骑手们慌乱了,更多的骑手生怕这射击给胖妮儿带来帮助,导致他们的任务不能完美完成。于是更多的骑手朝她射出了弩箭,不但是把间距越来越小的活路封得死死的,同时也有不少弩箭直接往胖妮儿身上招呼过去。

最后一点空隙被合拢了,面对闪晃如同刀墙的“刀棘链”,在箭雨中避闪得惊心动魄的胖妮儿也只能是无奈地急速退了回来。

“退到湖边,以水为靠,不能被他们抄圆吞了。”利老头提出的这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借鉴了胖妮儿最初的分析。于是胖妮儿拉着鲁一弃,独眼背着卞莫及,杨小刀、年切糕和聂小指牵着骡马迅速奔到湖边,在一个湖面边沿内凹的地方站住身。

杨小刀他们把又累又惊的骡马拴牢,排在外侧,作为遮掩和阻挡。但他们心中都十分清楚,这样的阻拦和掩护只是形式,根本不堪那些铁甲马的轻轻一撞击。

到了这个地步,鲁一弃反倒平静下来,镇定地看着外围的铁甲马队不断奔跑。山谷中继续有马匹奔出,马匹越聚越多,铁甲马队越拉越长,逐渐依次串联成圈。一个圈接一个圈,从里到外足有六七层之多,将他们几个人连同不大的仙脐湖围得水泄不通。

“错了!完了!”胖妮儿第一个反应出自己的判断失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对家会有如此大排场的铁甲连环马队,更没有想到对家的骑手全是用长距离攻击的连射弩箭为武器。这样原先判断分析的地形之利就全没有了,自己这些人完全成了对家砧板上待剁的肉。

“被这铁甲连环马队拢了怎么突都是出不去的,一弃哥,我们这下可要死一块儿了。”从妮儿的语气中倒是听不出害怕和惋惜。

“别瞎说。”鲁一弃语气很平静,语调听起来像是梦呓般的哀叹,悠悠然的,也不知道这句话否定的是拢住了就出不去还是死一块儿。

“我怎么瞎说了,我是说真的,死也要和你死一块儿的。”妮儿也许是抓住最后的一点机会在撒娇了。

“为什么?”鲁一弃仿佛是突然间醒过来一样,妮儿的话让他显得懵懂茫然。

“什么为什么?你大伯说定你是要娶我的,你想耍赖!”鲁一弃那副样子一下把妮儿的性儿给激起来了。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鲁一弃边说边涨红了脸扫看其他人。其他人要么故意装着没注意他们两个,要么紧张地关注着马队,真就没注意到他们两个。

“我是说我们为什么要死?!”鲁一弃终于将最关键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句话不但让使性子的妮儿没了声音,也让所有装着没注意和真没注意他们的人一下全都聚拢过来。

“大少,你是说你还有办法对付他们?”聂小指急切地问,他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因为他还没活够,他身上还有大把的银票金条没用完,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藏了金银财宝的墓穴暗构没掏完。

“我真的没办法对付他们,因为破解这样的大坎儿,是需要好多人手材料的,这我们没有。不过我们也不见得会死呀。”鲁一弃肯定地说,“因为我们还没到死的时候,有能够解决眼前坎面的人不愿意我们现在死。”

“是谁?!凭什么?又为什么?”妮儿脆快地问道。

“是对家还没想要我们的命,与我们的命相比,他们是更想得到宝贝,这从铁甲马只围不攻可以看出来。我先给你说说眼前这种铁甲马队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将秦代‘快骑连弩射’与宋代‘铁甲连环马’相结合的一种布局。但这种布局改良后的攻杀围捕能力又远不是那两种阵法可比的。‘快骑连弩射’,骑手是简甲单衣,马匹也只用薄小鞍垫,这是为了保证马匹速度,因为秦代时的马匹腿短矮小,承重和奔跑能力都不够。而眼前这种马匹,从蹄跟、胯连和鼻喷就能看出,乃是印度马种和哈萨克马种杂交而成,力量和速度都极佳,最适用于短途的攻杀和冲击……”

卞莫及听了鲁一弃的话在暗中惊叹,他之前总以为,这世上最懂马识马的是他那老相好半山蓝,可没想到鲁家一个经事不多的年轻门长也如此精通此道。

“而他们骑手所用弩箭是北宋时大侠徐景田设计制作的‘排射管弩’,最多可一组十管缠于臂上,双臂二十支小箭可凭心意单支射杀或多支同时射杀。而且从这些骑手所穿盔甲来看,这些管弩的装填也极为方便,他们上臂外凸的铁匣也许就是储存和自动装填弩箭的机栝。铁甲马本身倒是与宋代‘铁甲连环马’一样,但相互间的连接方式却完全不同。‘铁甲连环马’为死扣,最忌讳马队中有少数马匹跌摔失蹄,那样就会连累整个马队,所以‘铁甲连环马’的连接一般不多,常常是五六匹为一联,最多不超过十匹。即便这样,还是有钩镰枪、崩天扣和挫地刀这些专用器具可以破解。而这里的铁甲马却是用的活联,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是用的可伸缩的‘刀棘链’来连接的……”

鲁一弃侃侃而谈,说到“刀棘链”之类的器械如数家珍般熟悉。而听的人其实并不十分明白,更不是谁都知道这些器械的出处来历。

“而且这‘刀棘链’不但能收缩,当其中一环的马匹骑手出现意外时还可随意脱开和连上。所以我们现在就是用手雷炸杀他们的马匹,用枪射伤马腿都是没用的,他们会迅速脱开受伤的,而后面的马匹也能及时补位。至于那链儿的杀伤力就不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们,它远比你们看见的还要歹毒十倍。”

说到这里,听的人都朝血肉模糊的卞莫及望去,看着那些连续交错、方向各异、皮肉翻卷的伤口,真的很难想象十倍于此的伤害是怎样的。

“如此凶狠周密的一道坎面,冲撞、弩射、棘刺、链铰,哪一扣都能将我们尽灭与此。可为什么他们只是层层布围,而不展开杀势?是因为我们还不能死,他们还没从我们这里看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等拿庄做主的人来定夺!”说到最后,鲁一弃竟然有些意气风发,似乎现在被困住的不是他,而是他将对家那些人围住了。

一大堆繁琐的介绍讲解,其实就是为了说最后那句话。因为一大堆繁琐的介绍讲解,所以在场的人都坚信了这句话。

“大少,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有时间。可还是要想法子突出去才行,等对家做主的来了,我们还是生死难料。”利老头想得更远些,同时他也不想大家在这不多的时间中松懈下来。他是官府的侩子手,见过无数有强烈求生愿望的囚徒,见过想尽一切办法想苟延残喘的死刑犯,所以对最后一点时间的概念他最有体会。奇迹有时是会发生的,努力思考、寻辨一下,也许就能找到方法或者利用对家的疏忽为自己争得一丝希望。而不作努力铁定是什么希望都不会有的。

利老头的话让一些人再次彻底泄了气,就像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也让有些人再次跃跃欲试,想拼命试一把,从那铜墙铁壁、刀林箭雨中冲杀出去。

鲁一弃没有说话,利老头的警示对他来说并非没有震撼。他凝神聚气,一遍遍在那坎面中搜索,妮儿悄悄走到他身边,在他腿脚处坐下他都没觉察到。

许久过后,鲁一弃从玄虚忘我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一下子也跌坐在草地上:“没法子!真的没法子!”他这次语气显得有些焦躁了,“我们的命真就交在别人手里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又一次停下话头,转头扫看了其他人。其他不管是已经泄气了的还是盲目想强冲的也都在看着他,目光中所带的感情是复杂的。于是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在鲁一弃脸颊上闪过,但能体味出这笑意的也许只有离得他最近的胖妮儿。

“我们的命是在别人手上,能不能要了我们的命却必须听我的。”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起伏,让人觉得其中暗藏无穷深邃。而说话时所携带的气相,在别人眼中却绝对是大家门长的风范。

说完这话,鲁一弃就地侧身躺下,脸朝着来时那个草坡子。样子像是在等待着谁,可却又偏偏闭上了眼睛。是不想见到谁的到来?还是闭眼之后能更好地感觉到谁的到来?也或许摆出如此姿态就是要有些人知道他对目前的困境很是不屑。

不用鲁一弃多说话,他的言行给其他那些老江湖很大的信心。于是也都各自找寻舒适的地方躺下休息。杨小刀和年切糕这对“后庭佳友”,一路辛劳奔波,此时反倒是有机会堆在一起做些小动作了。

不管别人是不是有那份镇定安睡在虎狼窥觑之下,鲁一弃是绝对没法安睡的。这倒不是因为胖妮儿也挨近着他躺着,而是因为他心虚得很。虽然一番豪言壮语,虽然大咧咧睡姿一摆,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安抚其他人的心,他对势态下一步的发展没有绝对把握。另一路只要有个环节脱扣,对家只要另有主张,自己筹算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自己这些人的肉体和信念也都会在瞬间被铁甲马践踏得粉碎。

不敢多想,鲁一弃真的不敢多想,他只能将思想尽量放入空灵,让心境融入自然,去感受、去寻找,哪怕是一个草萌蚁爬的变化,只要能够让自己能够忘却眼前情形就行。

就是在这样一个感受和寻找的过程中,鲁一弃获得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虽然这些信息对于自己是利是弊目前还无法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对于朱家如此巨大威力的坎相已然没有太大意义,无非是山上堆石而已。而如果他们是为了鲁一弃这些人而存在的,那么这存在意义就非同小可的,那将会是飞石崩山。

朱瑱命很满意眼前的情形,“据巅堂”的“奔射山形压”果然得建奇功,把这群难缠难捏的滑子全锁死了。朱瑱命也很佩服鲁家的这群人,被困在这样一个稍一启动就能将他们碾杀成齑粉的坎面中,竟然还能就地安睡。特别是鲁一弃,这年轻人此时散发出的气相就如同他身后的湖水,清澈如练,平稳如镜。

朱瑱命没有马上接近坎面,而是下马背手站在一处草坡之上。他平静地看着铜墙铁壁似的坎面,看着被坎面死死锁困住的猎物,就像在欣赏鉴别一幅杰作。一幅虽是自己亲手所作却也是自己平生所见不多的杰作。

世上有许多的杰作都是这样,不能细看,不能长时间的看,看着看着就看出瑕疵出来,甚至看出了赝品。

朱瑱命也一样,他对自己的杰作也越看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越看越觉得不够完美。差在什么地方了?他不断地自问。

是坎面不密?不对!

是对家有反扣?也不对!

那会是什么?那要么是坎面没围实全,漏掉了什么,显得坎相太虚了?

是的,太虚了!不过不是坎相,而是气相太虚了!那其中怎么会少了紧要物件的宝灵气相?!

“没有看到要拿回的东西?”朱瑱命悄声问道,像是害怕惊醒了坎子中沉睡的人。

“是没有,要不然早就驱动坎面夺回了。也正是因为此事,才且困住他们等门长前来亲自定夺。”从见到朱瑱命后一直未曾敢说话的“据巅堂”堂主小心答道。

“入坎的木瓜没漏吧?”朱瑱命又问。

“一个没漏,二十里开外的点儿上我们就有暗翎子(暗哨、暗探的意思)盯着了。全都裹扎齐了。”“据巅堂”堂主恭敬地回道。

“哦!”朱瑱命点了点头。

“门长,既然人都在这儿规整齐了,而宝器未露相,那肯定是藏到其他什么地方了。把他们一个个活掳了下夹绷子(用刑)问。”旁边那个漂亮小伙插嘴说道。

朱瑱命没有回答,他已经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判断错误了。从他的眼神和脸色,熟知他的贴身手下也知道了,在这之前他们就有关节上错了,错过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鲁家这小子很滑,他从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错觉,让我们觉得他是人和宝器不会分开的。而其实他正是要以人为饵,把我们从追夺屠龙器的线儿上诱开。”朱瑱命很少如此直接承认自己的过失,今天如此慨然面对,大概是觉得输在鲁一弃手下一两招并不丢脸,也可能他是为了尽早把东西追回,这才毫不忌讳地把实底儿告诉贴身的手下,让大家加以分析。

“会不会是在德萨额山口处我们被摆了个岔儿,他们用大部分人诱我们往这边来,却派一两个贴信之人携带屠龙器,真就坐原来的车子走了。”大个子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朱瑱命却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会是在德萨额山口摆的岔儿,要么更早,要么是在这之后觉得逃不出我们的套索子,在什么地方把东西藏了。”漂亮得像个姑娘似的小伙儿说道。

“为什么?”大高个子问。

漂亮小伙儿瞧了朱瑱命一眼,看他晗目捻须,样子像是在静心聆听着,没有一点怪罪自己抢在他前面多嘴分析的意思,就又接着说了下去:“对家在德萨额山口的布置安排,其实是个两可之局,他们完全没有把握确定我们会往哪条路追下去。虽然他们一路留车痕,一路留蹄印,摆这样的明局子不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好,欲盖弥彰也罢,我们选择的最大可能还是在这两条路上。既然是这种情况,他们没有把握也没有必要让其他一两人带东西走,要是我们选择那条路,他们更难应付。再说了,东西握自己手上是最放心的,又为什么不让那一两个人主诱我们。”

第五卷 吼雷攀云 第二十五章 不容轻

朱瑱命在微微点头,看来他很满意漂亮小伙儿的分析。

大高个子却有些不以为然:“那另外还有三条路径呢?他们难道不是最希望我们会选择其他三条无痕迹的路径吗?”

“当然希望我们选择那三条路径,但他们中间肯定有走过此处地界的人,知道那三条路一条需要横渡汹涌大江,一条至群驼山路就尽了,还有一条绕向后会反向东南。他们当然也知道,我们家对此处的路径地形肯定比他们更熟知。那三条路对他们都没用。如果以那三条路径为岔儿,不但诱儿、迷扣白设,还会耽搁自己工夫,而且留下更多痕迹反现了自己形。”漂亮小伙语气不但洋洋自得,而且表情中也显出对大高个子的不屑来。

“可后来实走的那一路地势地貌也无处可掩藏屠龙器呀,贫瘠之地更易显出屠龙器肃杀气势来的。”大高个子的涵养很好,依旧认真地表述着自己的观点。

“你这话又是不对了,贫瘠荒芜之地本身就有种嗜杀与死亡的气相,在这种气相笼罩中,屠龙器的气势不易显露出来,就算有显也不会明显。就好比我们先前所见的‘藏魔海子’,其势更为凶煞。沙丘连绵,枯热如蒸,滴水不寻,其本身就是个杀戮无数生命的利器,与我门中的屠龙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相融必定是势不凸现。”漂亮小伙子开始好为人师地卖弄起来了,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朱瑱命晗闭的眼皮突然间睁开,一双精光像是要刺透黑夜的苍穹。这双目光有些迟缓地转向那个漂亮小伙子,虽然那小伙子知道朱瑱命不会将他怎么样,但惊惧的寒气还是刹那间就遍布了全身所有的毛孔。

“你刚才说什么?”朱瑱命声音很平静,这和他的目光很不协调。没等漂亮小伙儿回答,他便又自己表明了问题的关键处:“藏魔海子与我们家的屠龙器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刚才听到漂亮小伙儿说话的人,包括漂亮小伙儿都下意识地点点头,在这样的目光和威严压慑下,他们有种中了魔障般的呆滞感觉。

朱瑱命的脸色阴沉得就像夜色中归界山的山色,而眼光却像黑夜浮云中的星光那样闪烁不定。一连串的线索和现象都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拼接,一连串的可能和伎俩也在不断与黄土坡囚魂墓中的摆局设坎手法比对。于是一些无意间的细节合上了拍,于是,一些习惯性的手段对上了号。

朱瑱命很担心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无法不面对这样的结果。如果真的和囚魂墓那一趟一样,那么鲁一弃是又一次把坎扣摆在最前头,摆在自己完全还未意识到坎扣的阶段上。那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和另一个高手带着一群雇来的镖头、趟子手以及牲口贩子,一路招摇地踏险闯恶,其真实的意图当然不是为了诱朱家人往西北去,而是要朱家人误以为他们是诱向的饵引子。

朱瑱命是聪明人,从那两个人所雇的镖客和牲口贩子以及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是饵引子,他们也的确是饵引子,但仅限于这些为钱而来的人,绝不包括穆天归和书生模样的易穴脉两人。其实不但雇来的那些人是饵引子,就连鲁一弃这群往正西而来的人也是饵引子,包括鲁一弃本人。他们在落日镇高调显形,一路掌握节奏缓速奔逃,悬挂见血封喉树皮布,故弄玄虚留迹留痕,所有的一切却正是为了穆天归和易穴脉两个人。

一群人直奔西北,其中却没有正主儿,而且行动装束都可以断定是饵引子,另一处正主儿出现,带着众多的真正高手,朱瑱命理所当然会认为所要追回的宝器在鲁一弃这里。但是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虽然鲁一弃的布置手法神鬼莫测,但自己却也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能将他诱入地下困于墓中的鲁家这些江湖高手们,怎么会出这样简单低劣的招术?

又是一个局中局、坎中坎,时机和地点都选择得那么合适。屠龙器不在鲁一弃手里,而是在“藏魔海子”里,在逃躲到“藏魔海子”里的人手中。大自然的肃杀之地,多年以前就难见一点生命的迹象,在这样的一个枯杀绝灭的环境中,屠龙器的杀戮之气已经完全融入到这局相中,没有什么特显而出的气相。这也就导致已经到达“藏魔海子”外的朱瑱命都没能感觉出它的存在,也让他误认为这一路人只是诱儿,转而直追鲁一弃而来。

而事实上正是穆天归带着那屠龙器直奔西北,那里有墨家祖先认定的,由朱家祖先构筑的藏宝暗构。藏宝虽然不是墨家所为,宝构虽然自始自终是空着的,但墨家后代却是无数次来回于那个地界,不然也无从可知朱家掖宝行径。所以那处的凶穴所在也在他墨家掌控之中,虽然无宝镇压的凶穴移位不少。

当一切都在朱瑱命心中、脑中形成布局后,一团甜腻的血腥浮上他的舌面。他用鼻中透入的一丝清新气息压服了下胸中的翻腾,再强行将这口血腥咽回喉中。

当胸腹中的一切异动都被强行收敛到角落中后,他冲口而出满带血腥气的第一句话是:“速讯狂沙帮,务必将‘藏魔海子’中人尽数擒获。”说完这句,他又闭紧嘴巴调整了一下:“如果不能擒获,尽数见尸也行。”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啸声由远及近,从远处天空直落下来。

“是信枭!”漂亮小伙还未来得及将朱瑱命的吩咐传达下去,便以指撮嘴,也发出一声尖利怪异的哨声。

信枭听到哨声,便继续长啸着回应,同时急速往漂亮小伙头顶落下。小伙手臂一抬,信枭轻巧地就落在他的手臂上。

紫色泪斑竹做的信管打开,卷起的奶脂密绸信笺展开。漂亮小伙儿没有马上递给朱瑱命,他自己先细细看了一遍。这举动更说明他在朱家的地位非同一般。

“是不是西北方的事?”朱瑱命微闭起眼睛,他知道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可能已经变成事实了。

“对。”小伙儿悄声回道。

“是不是屠龙器显形西北?”朱瑱命用力吸入一口气息后又问。

“是的。”听得出来,小伙儿在极力控制语气的平静。

“有没有来得及入凶穴呢?”朱瑱命说这话是心存最后一点侥幸和祈盼。

“……”没有回答,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又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