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冷笑道:“哪有此事!他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能有多大的面子,让满县的官吏都护着他!”

他确实不是皇上的亲戚,可我听大人们说,他却是另外一户人家的亲戚。”李彦直道:“那户人家,比皇上虽有些不如,可也差得不远。有了那一户人家做亲戚,才敢横行无忌的。”

徐阶冷笑道:“天底下还有和皇家差不远的人家?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倒是说,那户人家姓甚名谁?”

大人们都说,姓银。”李彦直道:“叫做银矿!”

徐阶本来都不怎么将李彦直的话当回事,听到了这里才惊道:“你说什么!”

李彦直道:“银矿!”

徐阶沉吟起来,许久,许久,才招李彦直,让他再上前两步,坐到自己身边道:“来!把你听到的,都一五一十地与我说!”

李彦直便将自觉醒以来有关银矿的所见所闻,一一道出,在徐阶面前,他也不卖弄自己的才学,只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己的推断半句不加。但徐阶是何等人物,既然已经用心,那便是道一知百!李彦直还没说完,他已经推知此间猫腻之所在,再结合上任这段时间来的种种细节,蓦地豁然贯通,拍案叫道:“我道我上任以来为何老觉得治下有古怪!原来延平最大的祸根,实在此处!”忽又想起一事,便问李彦直:“你来我这里,可有人知道了?”

没人知道。”李彦直便将自己在尤溪告状失败后如何安心读书,这次是趁着参加府试才来延平府城,又是如何趁乱走脱,连夜来到这里都说了。

徐阶听完连声赞道:“好,好!不想你小小年纪,不但颇通诗书,而且有谋有智!”又道:“我这便派人送你回去!此事你回到尤溪之后,也不要管,更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自会处理。”

李彦直便要告辞,徐阶忽道:“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今日到了府城,我跟着便彻查此事。纵然余三田以及他背后的贪官污吏抓不到你的把柄,怕也会怀疑此事过巧!不行,我得再给你一道护身符!”

李彦直奇道:“护身符?”

徐阶笑了笑道:“你明天便装作误了府试,颓丧归家便是。回头我会去拜托一位老友,请他‘碰巧’游玩到溪前村,又碰巧结识你这个神童。有他护着,我料余三田之辈便不敢轻易动你。不过从今往后,除非得我吩咐,否则你不许再插手此事,以防狗急跳墙,为恶人所伤,知道不?”

李彦直应道:“学生知道了,谢谢恩师眷顾。”

跟着徐阶派了一个得力的家人,从后门送李彦直走,到城隍庙附近,才由他独自去见李刚。兄弟俩会合之后,李彦直便故意让李刚带着自己去考棚求情,但守门吏哪肯放他进去?两人一个真无可奈何,一个假无可奈何,一大一小,一般的垂头丧气,回尤溪去了。

李彦直回到尤溪后不久,便有一位延平的名绅郑庆云游山玩水,“凑巧”来到溪前村,又“凑巧”遇见了李彦直,一番谈论之下,对这个神童大为赞赏,竟邀了他回到自己府上,介绍给士林好友!

李大树一家本来正为三仔误了府试而懊恼,不想转眼间李彦直又得到了延平名绅的推重,这又是一件大大的喜事了!因此一家子又都高兴了起来。而且自郑庆云来过以后,老李家也真个像蓬荜生辉了一般,再次被人看高了一头!连余三田和他的爪牙也轻易不敢上门冒犯了

之十三 怎知猛吏亦有无奈时

李彦直回到家中之后,天天等着延平变天的消息。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还是天真了。

没消息,什么消息也没有!

余三田也好,他的爪牙也好,动都没动过!

如果是换了是别人,李彦直也许就要怀疑那人也贪腐了也被收买了就像尤溪知县一样,但对徐阶,李彦直还有一点信心,不是因为他相信徐阶的清廉,而是因为他觉得徐阶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一个被贬斥到延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感恩遥戴”皇帝的人心里装的绝对不是尤溪知县那样的小利,而必是一飞冲天的野心!

难道他还在等?还在忍?”李彦直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所谓谋定而后动——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不过很快地,他又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这一天早上,李彦直他娘一打开房门,蓦地发现门外堆了两头死猪——他们家的猪!她哇的一声惊叫起来!那不是后世城市小女生看见死了两头可爱小动物的尖叫,而是一个农妇发现她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的苦叫!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快出来,快出来!”

一家子就都醒了。

猪,果然是他们家的猪,不但有猪,而且还有鸡鸭,猪是两头,鸡鸭四只,一眼看去,就像两个大人四个小孩刚好是一家六口!六只家禽家畜都是被割喉放血,血迹渗满了一地,李智偶尔回头一看,呀的一声叫道:“咱们家的门上有字啊!”他得兄长教诲,已经认得几个字了,当然不像李彦直那样是个神童!

李彦直回头看时,果见门两边的墙上用鲜血——估计就是猪血鸡血鸭血——写着两行字:莫道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面还有横批:小心狗命!

李大树夫妇还在为那尚未完全长成的猪心疼时,李彦直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是知道了!”

也就是说,徐阶可能已经动过手了,但是从余三田现在还好好坐在尤溪县看来,徐阶虽然动了手却没撼倒他!这个势力原来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得多啊!竟然连徐阶都对付不了他们!

不过,看来徐阶也没有全输,要不然今天死的就不是六只家禽家畜,而是李家的满门了!

唉——”

李彦直叹了一口,回屋读书去了。他又等了两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便再也坐不住了。

徐师当日要我不再过问此事,是担心泄露了机密,我会被人坑害。但现在看来,机密已经泄露了。我还是得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不过,他也不敢就去找徐阶,而是在李刚的陪同下,到南平去拜访郑庆云。

郑庆云曾经来过他家,作为晚辈,他上门去回访一次,也是应该。郑庆云这一年已届不惑之年,可四十岁了还是个愤中!当年大议礼时因和皇帝对着干的脾气,到现在还没消散!听说李家的遭遇之后,竟是气得破口大骂,连称要帮他出头,还他家一个公道。

李彦直道:“还我小家之公道,何如还延平一府之大家公道!”

郑庆云听了不禁动容,心道:“不想你一个小小孩童,竟有如此胸襟!这可比做好几篇诗文可贵百倍了!怪不得华亭(徐阶)如此看得起你!”

他之前对李彦直青眼有加,有一多半是因为徐阶的拜托,至此方是真心喜欢这个小童,却又叹息道:“华亭他也是没办法啊!”

原来那日李彦直走后,徐阶便召集部属,商量对策。他到达延平之后,曾“日断百案、独清积弊”,料理了本府积留多年的陈案、旧案,建立了偌大的威名,又清理掉了一批推官衙门的恶吏,树立起了他在延平的权威!也正因此,延平府官私势力都对他甚是忌惮,不敢轻易捋他的虎须!就连对受他庇护的李彦直也不敢妄动!余三田等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徐阶离任之后再慢慢整李家!

可即便如此,在清查盗矿一事上,徐阶还是遇到了简直无法解决的阻力!延平府上下各级官吏,但凡有点实权的,哪个没和矿贼们有勾结?哪个没收到过孝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官场也是一种变相了的市场经济啊!何况徐阶要清理盗矿积弊,从长远来说就是要断各级大小官吏的财路!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没人肯因为徐阶先前所建立的威严而退步!

正是:此时退一步,以后没财路!

可是徐阶的地位摆在那里,他要干这件事情那也是名正言顺,连知府也不好当面压他,所以大家就祭起了官场的又一件法宝:拖!我们惹你不起,拖总能把你拖死!拖到你离任了,大家彼此干净!要调查?哦,行,查无实据。要抓人?查无实据抓什么人啊!徐阶要干别的事情,也找不到执行的人去办!他虽然是本府的司法长官,手头有大明律,可没人执行的大明律,和一堆废纸也没区别!

总之从推官衙门到知府衙门,到各级县衙门,乃至深入到里甲、乡老,大家都被绑在一条利益链上,都和徐阶对着干!徐阶的命令出不了推官衙门,就像一个人只剩下一个大脑一张嘴,手脚却都瘫痪了,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啊!

郑庆云在跟李彦直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一边说一边骂,愤怒得不行,但李彦直在来这里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时听了反而没什么愤怒,只是想:“看这情形,和五百年后有什么两样?这经过五百年时代变迁,尤其是经过西力东渐后的两次大破坏,这恶瘤却仍然能存活,可见它有多么的顽强!看来!我真要在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得改变一下方法才行!”

李彦直不知道,此刻的徐阶的思想状态竟和他出奇的相似!后者活了三十年,读了二十几年的圣贤书,但到今日才深深地体验到孔子那句话的真谛:“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可是在大道不行的现实世界中,一个有抱负的人,又该如何来面对它?

空知虚理,何益于世?”徐阶在推官衙门里敲着卷宗,喃喃自语:“即事即学,即政即学,唯有如此,方是知行合一!”

必须寻找另外一种力量!”告别郑庆云时,李彦直心想:“不从仕途上出身没出路,但只靠士林本身,这个朝廷无论如何也没法实现自己对自己的颠覆!”

两个心理年龄差不多的人,同在这东南僻壤中,完成了他们最重要的思想转变

之十四 溪边谁家儿女?

李彦直离开的时候,郑庆云还特地让他坐自己的轿子回去,吩咐了轿夫对李公子要好生伺候。

看看就要到尤溪,李彦直忽想:“这件事情,还是要找徐师商量一下,或许能帮他出个主意。”便让大哥先回家保平安,“我另有一点事情要去办。”

李刚不肯,怕他出事。

李彦直笑道:“我坐着郑老爷的轿子呢,能出什么事情。”

李刚想想也是,就回去了。

李彦直对轿夫头道:“劳烦折回,我要去一趟府城。”

因有家主吩咐在先,轿夫们不敢拒绝,就将他往回抬,走出数里,忽有十几个面涂彩料的壮汉拥了过来!延平多是山路,出城所用的轿子与两京、江南的轿子不同,基本上就是一张大藤椅绑在结实的竹竿上,这样的轿子比较轻便,能走山路,但也因此没有轿顶、轿帘之类,李彦直一见对面这群人气势汹汹之状,便知要糟,然而狭路相逢,哪里来得及闪避?

那轿夫头也看出了不妥,大喝道:“你们干什么,没见这个‘郑’字么!进士老爷的轿子也敢冲撞?”

那群人听到“进士老爷”四字略一犹豫,但领头的已叫道:“我们不是找进士老爷,是找这臭小子!识相的就别碍着大爷们做事!”说着便有七八个人拦住轿夫,那领头的带着其他人将李彦直从轿子上扯了下来,拖出数里,将他的头浸在溪水中,如是再三,每次都是在李彦直淹死的边缘才拉他上来,等李彦直已经被整得喘不过气来,那带头的方道:“小子!若是还怕死,就记清楚了!老爷们忍了你三回,没第四次了!”说着便扬长而去。

李彦直这时才七岁,若是这群壮汉拳打脚踢,没两下他便得送命!所以路上这些壮汉只是拖着叫他吃苦头,并没打他,李彦直身经此劫,却想:“他们不敢打我,想必是上头叮嘱了,只是要吓吓我。哼!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们心虚!”

坐在地上,举目四望,见自己所在之处乃是一条溪边小路,四周颇为荒凉,也不知是哪里,但料来离尤溪不远,心道:“怎么办?是要在这里等郑家的轿夫们来寻我,还是自己找路?”

此时天色已昏,荒郊的林木草丛间偶尔沙沙作响,也不知是风动还是兽动,但李彦直的心肯定是动了——他害怕啊!毕竟这副皮相只有七岁,若这时冒出一头狼来,他连逃都未必逃得掉!

正仓皇间,忽闻不远处有人唱歌,歌声自远而近,却是一个坐在轿子上的女郎,那女郎约有十七八岁,穿着汉家女子衣服,却戴着山哈人特有的斗笠,眉毛淡淡,鼻子秀巧,甚是可人。李彦直蹲在路边的草丛上,一时看得什么都忘了。

那轿子来到李彦直身边时,轿子的女郎见荒山野岭间忽然出现一个小孩,有些奇怪,就命轿夫停下,问李彦直:“小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却是山哈话。

李彦直正要回答,忽然瞥见轿子的一段垂直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个“余”字,又画了一大一小两条蛇,正是余三田他们家的标志,心中盘算起来,便没回答。

那女郎以为他听不懂山哈话,就又用福建话问了一句:“小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家的大人呢?”

李彦直听了,蓦地哇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揉着眼睛,不知是否小孩子的泪腺比较发达,只揉了几揉,眼泪便啪啪啪往下掉——这是李彦直哭功之入门。

他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脸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上滴着水珠,眼睛里透着灵光,甚是可爱,可爱的人一哭,那便大见可怜!那女郎不忍,赶紧从轿子中跳了下来,搂住了他呵护着,道:“别哭别哭,有姐姐呢,别哭别哭,跟姐姐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李彦直哭道:“那天我跟叔叔正在走路,忽然冲出一堆人来,打我们,拖了我到这里…哇…哇…”

女郎又哄了他好久,李彦直才继续说:“后来我一路老哭,他们就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叫我别哭,要不又要按我的头进水里…”

他的头发和两肩的衣服都湿了,那女郎见了,便猜是歹人将这孩子浸在水里威胁他,不禁又是气愤,又是怜爱,亲了亲李彦直问:“那你家的大人呢?”

李彦直被她一亲,脸有些发热,赶紧用哭来掩饰,边哭边道:“不知道。他们把我抱走,抱了好远,我只看到叔叔他们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走了好几天了…先走路,后来坐船,后来又走路…”说着又哭。

那女郎听到这里,便猜这孩子是和家人失散了,而且失散的地方多半还不是在这附近,那留在这里等他的家人也没必要了。看看天色已晚,便对李彦直道:“来,先跟姐姐回去吧,回头姐姐再让人帮忙打听你家的事,好不好?”

李彦直是恨不得如此,却反而将身子缩了缩,一脸害怕的样子,那女郎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姐姐把你吃了?”忽然装作鬼脸叫道:“来啊!吃人的女老虎来啦!”

李彦直噗嗤一笑,说:“老虎只有公母,哪里有男女的啊?”

那女郎扯了扯他红通通的脸颊,笑道:“是啊是啊!你真聪明!”见他不怕了,就将他抱起来,坐到轿子上,到:“走吧。”

李彦直心道:“她不知是余三田的什么人。这番去若是就撞见余三田,可不好办。”便问:“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女郎道:“去我家。”

李彦直嘟着小嘴道:“可我要回家。”

女郎问:“你家在哪里?”

李彦直道:“我家在柳树巷。”

这个地名,可小得太过分了,再问哪里的柳树巷子,这孩子又说不出来,女郎无奈,只好道:“姐姐先带你回家,吃饱了睡足了,明天再带你去找你家人。”

李彦直又道:“可是,可是我害怕…”

女郎又装出个鬼脸来,嘟哝着装出猪声说道:“姐姐很吓人吗?”

李彦直见她逗自己就顺着她的意思笑了起来,说:“你不吓人,不过你家里有没有吓人的人啊?”

嗯,我爹爹倒是挺吓人的。”女郎道:“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不和我住在一起,他起了新屋,纳了新老婆,嫌我碍着他…唉,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总之啊,姐姐家就姐姐和几个下人,不会吓着你的。”

李彦直一本正经地问:“那万一你那个吓人的爹爹回来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吃了我?”

女郎这次回是被他逗乐了,在轿子上笑得花枝招展,道:“不怕不怕,他要是来了,我就把你藏起来,不会被他找到你的。”

李彦直伸出自己的小指头,道:“一言为定哦。”

女郎便和他勾了勾指头,含笑道:“一言为定。”

之十五 氤氲同浴嫣然笑

李彦直遇到的那个女郎,果然就是余三田的女儿,名叫苏眉,这些自是路上李彦直旁敲侧击问到的。当余苏眉问起他的名字,他就随口杜撰,说自己叫“小寅”——寅是地支第三位,正是他的排行。

轿子朝尤溪走去,天黑之前到了一处旧宅,宅子虽旧,但建造得十分牢固,一共两进五间,地方倒也宽敞,旁有小溪流过,两个仆妇正在溪边忙着淘米,见到那女郎,都叫:“小姐相亲回来了!”

余苏眉听了薄嗔道:“什么相亲!我是去外婆家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不肯饶她,故意道:“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是老爷带了小姐去沙县和王家少爷相亲吗?”说着便和旁边那婆子一起抿着嘴笑。

李彦直故作天真地问:“姐姐要成亲了啊?”

别听他们乱讲!那个姓王的我才不嫁呢!”余苏眉道:“别说这些了,小寅,姐姐先安顿了你再说。”跟着又先和同住的人——包括两个老婆子、一个老仆、一个丫鬟说了这个小孩子的来历,至于那四个既给她当轿夫又给她作护院的仆役则是在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余苏眉被李彦直误导,以为他或许是百里外某个县城里被拐到这附近的孩子,料来要找到他的家人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便想先收留他,直到找着他的家人。她对聪明伶俐的小寅也是真心喜欢,带了李彦直到前后两进房屋看了,要让他睡柴房或者跟下人睡在一起都舍不得的,那间主人房是余三田的,他平时虽不住在这里,但也锁了起来不让进去,虽然还有一间客房,但空落落的,余苏眉怕李彦直夜里害怕,就说:“要不今晚你就先跟姐姐睡吧。”

李彦直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提议,啊了一声,脸有些红,说:“这…不太好吧…”

余苏眉反而奇怪:“怎么?”

李彦直说:“男女有别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旁边的老仆、婆子一起大笑起来,都道:“什么男女有别,你再过十年来说这话也不迟!”

李彦直怕再推会惹他们起疑心,就答应了。

余苏眉笑道:“那就这样吧。周妈!快些做饭吧,我们都饿了!还有,记得烧水,坐了一天的轿子,身上都是沙土,待会要好好洗个澡。还有,要是我爹爹来了,别跟他说这孩子的事,你们知道,他不喜欢别家的好男孩。”说着带李彦直进了自己的闺房。

余三田虽然没住在这里,但对这个女儿也真不错,闺房里摆满了各种饰品,衣柜又高又大,其它摆放各种物件的箱笼足足有七八个,床更是布置得花团锦簇,只是都太花了,甚见暴发户气息。晚间吃饭也是有鱼有肉,李彦直在家时,爹妈兄长虽然特别关照他,但也只是让他能吃饱而已,顿顿都是咸菜、杂粮,只有考试前后才有米饭吃。这时陡然开荤,肠胃自然大畅!

吃完了东西,余苏眉便去搜箱底,找到了几件衣服来给李彦直比了比,挑出一件合适的递给他说:“这是我小时候爹爹让我扮男孩子玩时穿的,幸好还在。来,洗澡去!”

澡间却是一个独立的屋子,陈设虽然简单,但布置得颇为温馨,有一块木屏风将澡间隔成两截,里截放着一个直径五尺、高五尺五的大浴桶,桶侧还附着一个小梯子,桶里已经放着二三尺深的热水。

李彦直也不客气,说:“苏眉姐姐,那我就下去洗了。”

余苏眉道:“行。”

浴桶旁边有个木架子,李彦直便将衣服挂在上面,爬着桶梯到桶沿,伸脚试了试水,觉得是一种可以承受的滚烫,便溜进了水中,大叫了一声:“哇!”

余苏眉在木屏风那边问:“怎么了?”

热啊!烫啊!”李彦直叫道:“不过烫得舒服。”

余苏眉笑了一笑,说:“是么?”

李彦直享受着滚烫包着自己的感觉,身体的疲劳渐去,心里忖着:“余三田虽然不住在这里,但这栋老宅或许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尤其是那间锁起来的主房,不知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正自沉思,忽听轧轧之微响,似是有人爬梯,而且这声音离得好近!似乎就在自己的头顶,李彦直抬头一看时,不由得整个人愣住了!

原来余苏眉已经脱尽了衣服,也走上了桶梯,油灯昏黄,水汽氤氲,但因离得甚近,连体香也隐约可闻,那玲珑的曲线与秀巧的身体自然更是一览无遗!

李彦直的上辈子也算一个正经人,却也是个正常的青年,这时望着余苏眉,整个人呆了好久,余苏眉见他目光有异,问道:“怎么了?”李彦直才怪叫一声,转过身去,双手挡住重要部位,叫道:“你…姐姐你干什么!”

余苏眉嘻嘻一笑,跳了下来,骂道:“人小鬼大!”

李彦直虽然背过身子去,但听身后有拨水的声音,想来余苏眉正在洗浴了,心里渐渐静了下来,想:“李彦直啊李彦直!你干嘛啊!不就洗个澡嘛!别忘了你才七岁!”弹弹自己的小鸡鸡,一点反应都没有,摸一摸,毛都没长呢!这才转过身来。

余苏眉却甚是大方,伸手过来对李彦直说:“来,姐姐帮你洗。”

李彦直几乎是反射地叫道:“别!”停了停又说:“我自己会洗。”

余苏眉笑了笑,却转过身去,拿了条浴巾给他说:“那你帮姐姐擦擦背。”

李彦直哦了一声,不好拒绝,之后接过浴巾,蘸了热水,轻轻擦了起来。余苏眉背部的肌肤十分光滑,一点瑕疵都没有,她是山区里家境较好的女子,运动充分又不至于劳作过度,正是有山间女儿之长,无山间女儿之短,先天资质与后天养育结合得恰到好处,因此从后颈到后腰,整个背部便如一缎曲折有度的丝绸一般,见之已然心动,手隔着毛巾在上面滑行,更是令人心醉。

用力一点啊,小寅!”

哦。”

嗯,再用力些,下面一点,啊!不是那里啦!上面一点…嘻…痒!你个坏小子!”猛地转过身来,挠李彦直痒痒。李彦直自然而然就挣扎了起来。两人在浴桶中大闹,水溅得满地都是!

一女一男、一大一小就这样扭成了一团,肌肤相亲,李彦直是成人的心理,小孩的身体,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身体却没什么反应,但余苏眉的身子却忽然有些火热起来,李彦直心中微微一动,余苏眉也似乎察觉到了,忙放开了他,笑骂道:“不跟你玩了!”

走出了浴桶,拿浴巾擦干了身子,对李彦直道:“小寅,别玩太久。我先回房间去了。”

她穿了衣服出去后,余香犹萦绕于澡间,李彦直沉醉于斯,脑中浮现着她的丽影,手自然而然便向那话儿探去,摆弄了一会没半点动静,不禁甚是失落,暗道:“刚才若能突然长大,那多好。”随即又想:“我若是长大了,又哪里还有这等奇遇?”

之十六 竹马黄花共良宵

李彦直穿好了衣服,回到余苏眉的闺房时,她已经穿着便衣,坐在桌子旁边,左手处放着个算盘,右手抓着一支笔,正一边敲打算盘一边写着什么东西。李彦直心想她原来还会写字算账,走上来一看,只一眼便心头剧跳!

原来余苏眉正在计算的竟是一些账目!且算且写,更让李彦直心动的是:那些数字前面都有人名,尤溪知县的名字赫然也在其中!看来竟是一份肮脏交易的名单账本!

余苏眉见李彦直看着自己正在算写的账簿眼睛动也不动,问道:“小寅,怎么了?”

李彦直暗骂自己孟浪,脸上却不动声色,顺手指着账簿道:“姐姐,你在写字啊!将来也要考状元吗?”

余苏眉笑道:“我是女孩子,考什么状元!”又说:“小寅你是男孩子,倒是可以去考考的。”

我当然要去考!”李彦直挺起了胸膛说:“去年我爹爹对我说,等我们家有钱了,就给我请个先生。今年我们家才搬了大房子,爹爹说,明年就给我请先生,教我认字。”说到这里有些黯然起来:“可我不知还能不能回家…”

余苏眉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赶紧停下笔,安慰道:“别哭别哭,你就算回不了家,姐姐也会教你写字。”

李彦直啊了一声,道:“真的?”

余苏眉点了点头,显得甚是诚恳,李彦直见骗过了她,心里却不是很高兴,反而觉得有些不安,心道:“骗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女生,实在有些下作!”论皮相年龄他比苏梅小十岁,然而心理年龄则相反。

但事已至此,也没法就收手,再说他也不愿就放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当下假装不识字,静静地呆在余苏眉身边,看她算账写字,边看边记,记了一会,怕账目记乱了,见桌上还有一支纸,便抓起来,铺开一张纸,将笔握在掌心——这是要假装自己不会拿笔,蘸了墨水勾画:名字用汉语拼音来记,数字则用阿拉伯数字,又故意写得扭扭曲曲,十分难看。

余苏眉也不防他,过了一会见他画了满满的一张纸,尽是一些晚来绕去的符号,画不像画,字不像字,便问他是什么。

李彦直道:“这叫天书!”

余苏眉只当他是在涂鸦,哈哈一笑,便不再理他。

两人一个写一个抄,到了二更时分,一起打哈欠,余苏眉道:“睡吧。明天我再派人帮你找你家里人。”却将那本账簿收在枕头里,对李彦直道:“小寅,这本书藏在这里,你可千万别和任何人说!”

李彦直重重点头答应了,却将今晚抄的那几张纸藏在床尾的被褥下,道:“苏眉姐姐,我这几张‘天书’藏在这里,你也千万别和任何人说啊!”

余苏眉忍不住莞尔,也学着他的样子重重地点头答应了:“好!我不会和人说的!”

跟着熄了灯,两人并头共枕而卧。处女温香满床,如花美眷在侧,偏偏却什么也干不了,让李彦直如何睡得著?

余苏眉浅睡了一会醒来,发现李彦直还没睡,以为他想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放心,姐姐一定会帮你找到家人的。”说着将他搂在怀中,以胸脯的温柔来安慰他。

李彦直半张脸埋在棉花般的柔软中,不敢妄动,虽然脑子里胡思乱想,但不动得久了,睡意袭来,便进入了梦乡。

次日还在梦中,却被院子里的叫嚷声吵醒,余苏眉却已不在床上了,她的声音从院子中传来:“我不嫁他!我不嫁给那种只会打打杀杀的粗汉子!”

跟着又是余三田的声音:“行行行,我闺女说不嫁,那就不嫁了!”

李彦直听到他的声音吃了一惊,赶紧爬起来,蹑足走到门边,只听余三田道:“不过苏眉啊,你也不小了。往年是爹舍不得你,误了好几桩婚事。这王家的家底确实不错,和我们也算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家老二为了你居然肯入赘…”

你别说了行不行!”余苏眉怒道:“再说,我,我就赶你出去!”

好好好好好!”余三田在外头凶横霸道,到了家里却对女儿没办法,说道:“那这件事就暂且寄下,来,咱们进屋,爹先看看你那账算得怎么样了。”

屋外一晃,一个人影已经到了门边,李彦直吓了一跳,幸好余苏眉已经叫道:“爹爹!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