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田在外头停了一停,道:“怎么?”

余苏眉顿足道:“那是女儿的闺房!”

余三田道:“闺房?我是你老子啊!又不是没进去过!”

老子又怎么样!”余苏眉叫道:“女儿大了,你也该避忌避忌,免得被斯文人家听见了,笑话!”

余三田倒也很听她的话,呵呵一笑,说:“那也是。”眼见就要走,忽道:“等等,不对啊!闺女,你该不会屋里藏着个男人吧?哦——所以才对老爹给你介绍的婚事推三阻四!”

余苏眉在外头听得又急又气,叫道:“你…你胡说什么!这是做父亲该说的话吗!”

但余三田却道:“总之今天情形不对,我一定要进去看看!”说着便不顾女儿拦阻,推门进来了!进了门,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只是床有点乱,余三田微一沉吟,又去掀床底,但床底也没人!这屋子只有一扇小窗,但有窗棂,人爬不出去,屋内除了床底,没其它地方藏得下一个大男人。

然则李彦直去了哪里?原来他是钻到衣柜底下去了。衣柜底下虽有藏身的空间,但比床底狭小多了,藏不下一个大人。余三田心想屋内若是有人必是个奸夫,是个年青汉子,可没料到会是个孩子,因此也没去搜柜底。他见屋内也没其它可疑的地方,椅子上虽然挂着件男孩子的衣服,但那是余三田八九年前做给余苏眉,让她扮成男孩子聊慰自己无子之憾的,这时见到,也只当是女儿拿出来怀旧而已。

余苏眉见小寅忽然不见了,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又顿足骂她父亲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赚到了钱又这么样!势力大了有怎么,仍旧还是大老粗一个!幸好你刚刚把周妈妈她们都先遣出去了,要不让她们听见传了出去,又要让人笑话了!”

余三田见屋里没人,便觉得自己如此疑心女儿不好,心里愧疚,又反过来安慰她,左劝右劝,道:“总之爹爹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个如意郎君。”

如意?”余苏眉道:“能怎么如意!找永安那个贼头?还是找顺昌那个独眼龙?还是找建宁那个敢吃人肉的?”

余三田叹了一口气,也没办法。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聪明伶俐,长大了又能写会算。余三田信不过外人,从女儿十四五岁开始就让她帮自己算账记账,几年来从没错过,所以余苏眉不但是他的掌上明珠,更是他的左膀右臂。只是有一件事情烦心:女儿太好,女婿难找。

余苏眉是希望能嫁给一个读书人,但她爹是尤溪一霸,黑道老大,结交的人大多粗野鄙俗,没一个入得了余苏眉的眼,那些官员如尤溪知县等,虽然给余三田做保护伞,但看的也只是余三田的钱,不可能和他做亲家。甚至就是县里那些在廪生员,太市侩的余三田也不满意,清高一点的却又不肯和他来往。因此余苏眉拖到了十七岁,在这个时代快要误了最佳婚龄了,却至今没有找到好婆家。

这件事是余三田的死穴,他没把握之前不愿多提,只道:“你再等等,等咱们家的势力更大一点!还怕没好女婿送上门来?”一语带过之后,又道:“不过当前有个难关要过!李家那个臭小子!老是给我惹麻烦!这小子神通广大,不知怎么的,竟然攀上了推官大人和几位进士老爷。一会跑尤溪,一会跑南平,少盯一会都不行!你也得小心些,可别让他在你这里钻了空子。”

李彦直在暗处听见,抿嘴偷笑:“我早进来了。”但又有些害怕:“这会要是让他发现我,都不知道我会又什么下场!”

余苏眉很反感她老子做的事情,除了答应帮忙算账之外,其它事情一概不愿知道,甚至抗拒知道。不过她听她爹骂李家那个“臭小子”已不是第一次了,听了有几回,不知怎么的竟记挂着了,就问:“他真有那么厉害?”

余三田哼了一声说:“李大树若不是有这个儿子,我吹口气他们李家就散了!但现在不行,他家有几位大老爷罩着,县太爷也让人传话,不许我们对李家下辣手免得把事情闹大,不过那也是一时的,等那个麻烦的推官调任之后,看我不把他家往死里整!”

李彦直在暗中忖道:“果然!此事从那日发动起,余李两家便不能共存了!不过我也不会容你余三田嚣张到徐师任满!”

外头余三田又嘱咐了几句,问女儿那账目什么时候能算好,余苏眉说后天就好:“到时候我派人送来。”余三田却说:“不,到时候我亲自过来拿。”

李彦直在暗处听了,心道:“后天?这么说我时间不多了!”

余三田走了以后,余苏眉阖上了门,忽然叫唤道:“李彦直,李彦直!”

李彦直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她早就识破了我的来历!”

之十七 取得证据在手

李彦直听余苏眉道破自己的姓名,只好硬着头皮从衣柜下钻了出来,才探出个小脑袋,便见余苏眉站在门边,痴痴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在叫自己!看着她念自己名字时的神情,李彦直心念一动:“她…她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可我们之前又没见过,难道昨晚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后,她竟然…但是我这皮相才七岁啊!”

他这个猜测,却是对了一半又错了一半!

原来余苏眉不喜欢乃父所干之事,常劝余三田收手,别再干黑道上的事,免得坏了阴德,老来遗祸,但人一旦入了黑道,哪里是想收手就能收手的?何况余三田觉得自己事业正走上坡路呢!因此余苏眉虽有资格与闻这个矿盗团伙的秘闻,但她却不愿意知道,就算听到了些,也是余三田在她身边唠叨,她听完之后很少主动去问,很多事情她常常是知道半截,不知道半截。她对“李彦直”的印象也是如此。

这李家“臭小子”的事情,她是从他父亲口中听说,她本人对余三田的作为并不认同,只是以父女之亲,不得不站在父亲这边,但是非之心仍在,听横行尤溪的恶霸父亲说自己最近被一个“小孩”搞得差点焦头烂额,心中对这个叫李彦直的少年非但不恼,反而暗暗佩服。

至于李彦直的年龄,余苏眉却是从一开始就误会了。所谓“少年”、“小孩”、“神童”之类的定义界限模糊,余三田说话向来老气横秋,他口中的小孩,可以从几岁到二十几岁都不奇怪。因李彦直是能和余三田作对的人,所以余苏眉心中早已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必定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至于确切的岁数,她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好意思问,免得被人家笑话。

但她却不知,她所记挂的这个“李彦直”,皮相年龄竟然只有七岁!不但如此,昨晚两人还曾共浴同枕,做足了各种亲密无间之事!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余苏眉出神了片刻,忽想起了小寅的事,啊了一声来找他,却见他已经从衣柜底下钻了出来,拍拍小胸口犹如惊魂未定般说:“苏眉姐姐,那人是谁啊?是抱小孩的老贼吗?好凶啊。”抱小孩的老贼,即人贩子是也,乃是吓孩子止哭的样板式人物形象。

余苏眉微微一笑,道:“他确实凶,不过有我在,不怕。”摸着账本,忽流下眼泪来,喃喃道:“爹爹做这么多坏事,面目可憎,连小孩子也怕他了,将来我们余家只怕没好下场,还说要给我找个好夫婿,却如何能够…”

李彦直见她如此,却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她,要安慰也不知改如何安慰。

吃过午饭后,余苏眉坐了轿子出去托人帮忙寻李彦直的家人,留守的周婆子悄悄和老仆耳语道:“最近小姐可有些奇怪,她十五岁以后就很少出门的,怎么前天才回来,今天却又走了。”

李彦直留在房中,将房门锁了,拿出那本账簿来,心想:“若是就取了这本账簿走,她回来发现一定马上告诉余三田。余三田一问清楚,今日之内就会发动人来找我!我未必能赶得及去府城。再说,有这本账簿也未必能将他们连根拔起,打草惊蛇,总是不佳。”

微一沉吟,马上取了纸笔,翻开账簿,将几十个关键的人名和数字抄了,这会不用假装涂鸦,写起来便倍加迅速!抄完了,跟着将纸张藏好,又等了好久,余苏眉才回来,道:“我已经托了三石围的冯伯伯帮忙打听了。你放心,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李彦直问:“为什么不请你爹爹帮忙?”

余苏眉叹了口气,道:“我爹爹见不得别人家有好儿子。我怕他难为你。而且他现在也没心情,昨天溪前村那边好像又有人来闹事,好像是冲着我家来的,多半又是和李家的恩怨。”忽然觉得李彦直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看了他两眼,但一时也没想起古怪在哪里。

李彦直脸上仍是一脸的天真,但心中已知她起疑,忖道:“苏眉聪明得紧!得赶紧走!再迟会被她看破的!”晚饭间忽道:“姐姐,你知道尤溪县吗?”

余苏眉有些错愕:“尤溪?这里就是尤溪啊!”

这里就是尤溪啊?”李彦直道:“怎么和我见过的不一样。”

余苏眉奇道:“你来过尤溪?”

是啊”李彦直道:“我忽然想起,我有个舅舅在尤溪啊,好像在县城,开油铺的。去年我到他家玩过。”

余苏眉大喜道:“是这样啊!那就好找了!”忽又道:“你知道你舅舅家在尤溪,怎么忘了自己家住哪里?”

李彦直道:“我记得啊,我家住在柳树巷啊。”

余苏眉听了直摇头,心想:“毕竟是小孩子。多半是他家大人说什么,他就记得什么,却弄不清楚县、乡、坊、巷大小的区别。嗯,也是,我平常在家,也说自己是溪后村人,若是远些的亲戚,像表姑那边,不就说是南平人么?”

第二日余苏眉托了三石围的那个“冯伯伯”带李彦直去寻他舅舅,两人虽只相处了两夜,临别时却依依不舍,李彦直道:“苏眉姐姐放心,要是找到了我舅舅,以后你想我了,可以去找我舅舅,让他带你去我家玩。”

余苏眉笑了笑,拿出一个彩囊,囊中放了一只镯子以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说:“还是你长大了,来找姐姐玩吧。哎,不过那时我都不知在哪里了。”

那姓冯的带了李彦直来到县城,一进县城李彦直就指着城东的方向道:“啊!我记得了,往那里走,往那里走!”不久找到了那油铺,李彦直冲进门就叫舅舅,张驼子见到他叫了起来:“你跑哪里去了?你父母把你好找,都怕你…哎,不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姓冯的见言语对路,就将孩子交给了他。进屋喝了一杯茶,攀谈时李彦直总是巧拦话头,不让双方接触到可能导致机密泄露的信息。

姓冯的走后,李彦直便求张驼子送自己回家,张驼子道:“你都不知道,这两天因为你失踪,你们家都闹翻天了!”

何止是闹翻天!因为连续找了两个晚上找不到,李大树父子已经密谋着要纠结同姓去和余三田拼命了,就在这个时候,张驼子将李彦直送回,李大树夫妇犹如心肝丢了又找回来,搂住了儿子又哭又笑。

乡亲都道:“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刚问起李彦直这两天去了哪里,李彦直却只是说:“我被那伙人扔在山上,迷路了。”遇到余苏眉一事半句不提!

李家的人经过此劫,对余三田是又恨了两分,又怕了两分,李彦直也不再惹事,继续呆在家里安心读书,溪前村因此便平静了下来。

过了几日,郑庆云亲自过来探望,对有人敢劫他座轿一事甚是恼火,声称一定要追查到底,李彦直他娘却哭道:“进士老爷,往后我们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过去的事情,就由得他过去吧!”

郑庆云见他们如此胆小,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临别时李彦直拿出一封信来,拜托郑庆云转交徐阶,这对郑庆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自然允诺.

接下来的事,就看徐师的了…”

李彦直知道,自己拿到的这份证据其实只能算是一条导火索,真正的炸药包在徐阶那里呢!至于这个炸药包做了多大,打算怎么炸,那就看徐阶的功力了!

此事如果能成,那么我的路子,大概也就可以打开了!”

而下一步的计划,也都必须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进行!

财富上的第一桶金,人际关系上的第一张网,社会地位上的第一个平台,都不容易啊!

之十八 还须变天权谋

李彦直计算着郑庆云到达府城的日子,在信到达徐阶手中之后,一天,两天,三天…

还没动静!

四天,五天,六天…

仍然如此!

是出了意外了吗?也不应该啊。如果已经出了意外,那事情也会朝着对自家不利的方向发展,二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彦直料得不错,信,徐阶已经收到,意外也没发生。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那就是徐阶的脑海在翻腾!

拿着李彦直送给他的这份名单,他在佩服这个小孩的通天手段之余,又觉得手里这几张纸沉甸甸的,有些重!

光靠这份“数据”(实际上还不是原件)就想将延平的矿盗连根拔起,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人家一个小孩子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如果自己再没点表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该怎么做呢?

徐阶望向北方,那里有一条回归朝廷的道路。去年,他就是从这条道路上被赶到了这里,但是他发誓,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只不过这中间涉及到一个难题——对徐阶这种猛人来说,这道难题并非方法上的,而是原则上的!他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那会违反他的原则!

是要现实世界并不完美的功业?还是要那完美却无法实现的理想?只有回到现实,他才可能回到朝廷,才可能得到能帮他实现宏愿的权力!但那必须以放弃部分理想、部分原则为代价!

就这样吧…”

徐阶决定了。

然后他的行政作风就忽然变了!

延平府司法体系的人首先感受到了来自上司的那股春风!又硬又臭的推官大人,居然转性了!不是那种阎王脸变菩萨脸的肤浅转变,而是在日常的行事上、言语间处处流露出对属下种种“难处”的理解。

明代的公务员们最大的难处就是:尽管老百姓总在骂他们多拿钱少办事,但他们自己却总觉得背负的责任太多,要完成的任务太繁重,而薪水又太少!因此他们希望将工作变得轻松一些,又想方设法得要开源谋利——其实他们也是为了生活而已嘛。此外,他们还很希望这种难处能得到别人的理解——老百姓理解不理解无所谓,但最好上司能够理解。如果上司能够理解他们的这种难处,并给予他们一些方便,让他们过上轻松、有钱的生活,那他们也就会想办法帮上司也过上轻松有钱的生活。至于老百姓能否也在这种官吏环境下过上轻松有钱的生活,对不起,那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徐阶以前不是不理解他们的难处,只是他不愿意理解这种难处,但是现在,他决定去理解,因为不这样就无法掌控官场,不这样就无法实现他的宏愿。至于在到达实现他宏愿的那个地步之前,他会不会被腐化掉,这就要看老天爷了!

李彦直在家中苦等着徐阶的消息,这段时间真是磨练了他的耐性!但最后等到的结果却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徐阶竟然没在司法上有什么动作,他之所以有消息传到尤溪,是因为他要替他远在松江(属于今上海)的老母亲做寿!

徐阶的母亲什么时候生日?延平府没人知道。听说也不是什么七十大寿、八十大寿,但徐推官却大张旗鼓地办了起来,这么明显的“暗示”,官场的老油条们谁不明白?

哈哈!什么清官酷吏,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所谓善始者未必善终,官场上由愤青一变而为巨贪者比比皆是,所以徐阶有此转变,延平府上下竟是无人感到惊讶。余三田收到消息后,整张脸都笑得绽开了一般,赶紧准备礼物去了!反倒是余苏眉有些担心,只是担心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连余三田都在准备去了,官场中人谁会落后?上到延平知府,下到各县司吏,人人都预备了一份厚礼!

知府的官比徐阶他啊,怎么他也要来擦下属的鞋?因为徐阶是“下放”的,背景又够硬,谁知道他在上头还有多少资源!今天推官,明天就可能去六部、去都察院,或者是干个地方大员什么的,总之召回京师、超迁数级的机会很大,所以知府大人也来凑这个同僚的热闹——知府犹如此,其他官吏就可想而知了。

一时间推官府署人头涌涌,竟比府试时还热闹几分!

而徐阶竟也来者不拒,礼物全部收下,来贺者全部请进了门,连一些背景不大干净如余三田也得以入内列席!

李彦直也来了,和余三田等的风光不同,他被安排在靠近门边的一个小角落里,显得十分的委屈。不过他却不紧张,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盯着大门,听着门官报唱姓名,越听越觉得请客的人一定还有下文,因为他发现他送给徐阶的那份名单上的人,今天十有八九都到了!

这是鸿门宴?徐师要关门打狗?”

可也不对啊,这是官场,不是战场,不是徐阶把人骗来,下令关门然后两边刀斧手排开将所有贪腐矿盗斩成肉酱就可以的!推官没这个权力,他也不可能这么做!

客人已经到齐了,可主人却还没出现,现场热热闹闹的,却连酒菜也没有!

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头了!

这时推官大人的管家出来请人了,请的都是各县司吏、大乡里长,知府和各县知县,则早在后堂了。请的最后一个人,却是李彦直!至于那些背景特别黑的,如尤溪余三田、永安王广毅、顺昌独眼狐、建宁陈九等等,则被落在了外面暗叫不妙。

李彦直随着管家,来到后堂,只见这里已经坐满了人,知府居上,徐阶次陪,其余大小官吏,依次或坐或立,没一个人说话,全场氛围甚见紧张!

等李彦直也进来之后,主人徐阶才开腔说话:“今天请大家来,一来嘛,是给远在华亭的家母贺寿!二来嘛,是要送给在座各位一份礼物,三来嘛,是要跟各位商议一下延平刚刚出现的那个所谓‘银帮’的东西!”

众人听说“银帮”二字,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却见徐阶拍了拍手,便有仆役端了一个盘子上来,盘子上是一个个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某某人亲启”的字样!仆役端到某某人跟前,那人便挑出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大堂上下,只有两个人没收到“礼物”,一个是知府,一个是李彦直!

各级官吏惴惴不安地打开信封,信封中却只是一张纸条,这些人一看之下,个个脸色大变!有人发抖,有人恼羞,有人几乎就要暴起铤而走险!

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李彦直不知道,但他猜测那可能只是一个数字——也就是这些官吏所收取的孝敬钱!这些数字正是李彦直给徐阶送去的!

徐阶此刻所掌握的,其实也就是这个数字而已,但各级官吏谁知道这底细啊!李彦直仿佛看到徐阶在各级官吏头上都悬了一把刀,那刀还没落下——可刀就是在将落下未落下的那一瞬才最叫人怕!

后堂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连知府也没说话!

知府大人已经和推官联手了吗?”

大家在沉默中互相传递眼神,可是谁也没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与对策!

李彦直脸上很沉静,但心里却笑了,他知道徐阶已经掌控了全局!

可是接下来,老师要如何收尾呢?

李彦直很想见识见识

之十九 一夜之间

徐阶凝重如山岳般坐在那里,他矮小的个子并没有陡然变高变大,但在场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他的压迫力!

今天请大家来的第三件事…”徐阶控制着节奏,缓缓说:“是要跟各位商议一下延平刚刚出现的那个所谓‘银帮’的东西!”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说了。

刚才第一次说的时候,没人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他们都觉得徐阶想动也动不了!但现在不同了!那份“礼物”让他们再不敢忽视从这个阎王推官口中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延平矿盗多年来屡治无功,个中原因,想必各位比我清楚!”徐阶道:“他们以前怎么鱼肉乡里,总还有个顾忌,怕着在座诸位,怕着地方缙绅!但最近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指着李彦直道:“殴打斯文童子,冲犯进士座轿!眼中还将我们这群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吗?更别说乡老、里甲了!长此以往,延平还如何治理?延平要是乱了起来,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

李彦直听到这里,心中暗忖道:“他这么说,莫非是想和这帮贪官污吏妥协?”他知道这两几话貌似简单,其实大有玄机,可以说着几句话已经明确了敌我,分清了界限!内中意思就是:现在能进得这屋子里的,大家其实有共同的立场,相似的身份,咱们可以容那些矿盗胡作非为,但现在他们却渐渐闹到我们头上了,连进士的轿子都敢拦啊,要是让他们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把砖头砸到我们头上?最后两句是斯文句子里藏威胁:事情要是越闹越大,让皇帝知道了,在座所有人的身家都得不保!以前吃下的都得吐出来!

果然,徐阶这句话说出来以后,内堂中的大小官吏便交头接耳起来,纷纷点头,觉得有理。

等堂内静下来后,徐阶又道:“徐某到此,已近一载,深知延平之治乱,均有赖于诸位,因此徐阶想借着这个寿宴,与诸位参详参详,看看如何对付这帮盗贼!”说着望外头一指——他说的那些盗贼大多正在外头坐着呢!

几个主要官员略一沉吟,便由尤溪知县牵头问道:“不知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所有涉事之人?处置完毕之后,这善后之事,又该如何来做?”

这几句话问得也算委婉,李彦直一听心中不禁冷笑!在场所有人,除了他和徐阶,在盗矿的事情上只怕谁也不干净!外头那些人徐阶要打击无所谓,但他们却担心最后会打到自己头上来!故有此问!

这个简单!”徐阶道:“我想诸位与我,联手对付这些盗贼!事后另拣良善有力之人,接手诸矿!”

此言一出,满座所有官吏都松了一口气!李彦直却微感失望。

满座为何松了一口气?因为徐阶这句话分明是说:我这次只是要打击那些深黑最黑完全黑的人,像你们这种浅黑半黑不完全黑的人我没打算动,不仅如此,等把这些人打下去以后,咱们再另外挑选一批听话的新人来接手私矿,也就是说咱们的既得利益根本不会受到损害。更有人心想:去旧立新,那可是大捞一笔的好机会呢!因此满座的人听了个个都放下了心头大石,对徐推官的妙计赞不绝口!

李彦直为何微感失望?因为徐阶这么个做法,根本就是没打算对现有官僚弊端进行根治!而只是在现状上微调而已!这是一种很现实的做法,应该说在徐阶能这么做已经很不错了!李彦直本也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只是他心中对他本有更高的期待,所以对徐阶的妥协微感失望。

就在一片颂扬声中,永安知县道:“延平地方,山穷水恶,民人刁钻!形势十分复杂!这些人虽然可恶,但也有可用之处!用新不如用旧,用生不如用熟,我看…”

他话还没说完,李彦直就知道这人要糟,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妄想保住那帮匪人?

果然徐阶愤然起身,截断他的话头喝道:“于大人,看来你跟那帮矿盗关系不浅啊!”

永安知县大吃一惊,要收口时,已经淹没在堂内所有官吏的口水当中!众官吏个个指着永安知县大骂,个个义愤填膺,仿佛在场所有人就永安知县一个不干净,其他人个个都是大明的好臣子,政府的好公务员!

永安知县闹了个灰头土脸,这可不只是难堪而已!将来矿盗的事情要是得有个官员出来背黑锅,这人就铁定是他了!想不到自己一时心软,说错了一句话,以后整个仕途乃至性命便都不保,永安知县越想越怕,越想越惊,最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官吏虽然都已表明立场,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他吐血便都收口了,唯有尤溪知县仍冷笑道:

贪官污吏,罪有应得!”

矿盗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之后事情会如何发展,李彦直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失去了保护伞的矿盗,将会从作威作福的地方恶霸一夜之间变成落水狗任人打!

这场会议李彦直没插口一句话,也轮不到他说话,但却叫他大开眼界!上辈子他也听说过不少官场的肮脏事,但他毕竟不在体制内混,这些事情从来都只是听说,但今天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场沉浮,什么叫做翻云覆雨!

众人从内堂中走出来时,外头不得入内的所有宾客个个窃窃私语,那些矿盗头子更是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彦直眼睛往余三田脸上一扫,见他还凑到尤溪知县身边讨好地打听消息,却被尤溪知县一甩袖甩开了。

赴宴的宾客都已经陆续退场了,主人徐阶却还没出现,只有管家走了出来,唱道:“有劳诸位来贺,家主人抱恙,无法出来相见。诸位请回吧。”

全场哗了一声,个个惊奇。推官大人大摆宴席,菜没上人没见,他就抱恙不出了,这算什么事?但看看刚刚离去的那些官吏的脸色,众人又都猜一定出大事了!个个惴惴,人人不安,只哗了一声之后,便陆续告辞,赶紧回去打探消息去了。

李彦直走出府来,李刚已在外头等着他了,问他:“三仔,这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怎么像逃荒一样?”

李彦直轻轻笑了笑,道:“不管他们。”又道:“咱们也快回去吧。人家在逃荒,咱们家的庄稼,却该准备收了。”

庄稼?”李刚愕然道:“咱们家没种庄稼啊!”

有的。”李彦直道:“我种了。”

之二十 成王败寇

余三田的下场是很悲惨的。

去延平府城赴宴之前,他还在乡里横行霸道,但一转眼间,保护伞没了!尤溪县的弓兵、捕役开始严打盗矿,各乡族长收到风声,对矿盗的态度也马上由且畏惧且巴结变成痛打落水狗!余三田原本还有一百多个手下,但是风向标一转,一百多个手下便有一大半都逃走了!这些人既是趋炎附势而来,自然也就趋炎附势而去!而他倚为外援的猪朋狗友,这时也大多身陷同样的困境之中,全都自身难保!

来自上面的保护消失了,来自外围的呼援被切断了!不仅如此,以往被余三田压迫着的矿工,不管是公矿的,还是私矿的,都开始蠢蠢欲动了!一开始,他们只是怠工,不服余三田的爪牙驱使他们干活,再接着有几个大胆的公开指着余三田的爪牙叫骂!那几个爪牙感到后台不硬,竟然不敢还嘴!这一来就祸事了!

人总是欺软怕恶的,余三田的爪牙软了,矿工们就硬了!那几个大胆的矿工先起来闹事,几个人追赶曾经虐待过他们的狗腿子打,他们原本只是自己想泄愤而已!没想到这行动却引发了大伙儿的共鸣!在矿上做工,谁没被余三田的爪牙打过啊!所以那几个首先打人的矿工追着追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跟了上来,愣愣回头问:“你们干嘛?”

后面追上来的叫道:“你干嘛,我们就干嘛!”

满矿场的人都大叫:“对!你干嘛,我们就干嘛!”

又有人大叫:“截住他!这个往东边跑了!”

截住那个!那个往西边跑了!”

截住一个了!”

又一个…”

哈哈!”

一个都别放过!一个都不放过!”

余三田的手下号称上百人,可是受他们压迫的矿工却有上千人!平时是一百个有组织的恶人统治着上千个没组织的善类,这时上千人因时局而愤起,大伙儿共同的愤怒便如被被堤防拦住的洪水,这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便汹涌而出!

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

延平是一个平时缺乏中间阶层沟通的专制型社会,局面尚能控制时,被压制的人个个默不作声,仿佛天下太平,但一旦有变,愤怒者便一定要将平时坐在上面的统治者踩在脚底,踩死,踩死,踩到十八层地狱里!这里只有极端,没有妥协!

余三田的几个爪牙,就这样被矿场的无产阶级解决掉了!

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啊!

整个尤溪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敲锣打鼓,李刚也蹦了出去,要加入痛打恶霸的行列,却被李彦直拉了回来:“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