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去!”满县的穷人仿佛都癫狂起来了,就像空气中有一种会传染的病毒一般,而李刚显然对这种病毒没有免疫力:“我要给爹爹报仇!我要打断余三田的腿!”

说着他就冲了出去,和吴牛等一起向位于溪前村与溪后村交界的余宅跑去,到了这里时李刚才发现他简直是后知后觉!

余三田的宅子外边已经挤满了人,其中一部分人都是和余三田有仇的!一些人的仇恨甚至比李刚还深——作为一个恶霸,余三田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手底下的人命还能少吗?这些人来到这里,可不止是要打断余三田的腿而已!

当然,人群中也有一半以上是准备来凑热闹、占便宜。人人都说,余三田家是堆满了金银,现在眼看他家就要垮了,怎么能不过捞一把?

余宅的大门紧闭着,可是这时候关门有用吗?就算是城门也要砸开啊!

李彦直远远站着,望见他哥哥李刚和吴牛不知去哪里找了根大木头,几十个人扛了就往大门撞!撞了好久竟然没撞开!

大伙儿忙着撞门时,本村一个惯偷石七指已经翻上了高墙,望了望宅内的情景,叫道:“大家别撞了!余三田用大石头把门堵死了!不如去找梯子翻墙好过!”

众人都说有理,便有人去找了两副梯子来,翻墙过去,没片刻墙内便鸡飞狗跳,过了不久,又响起了余家家眷的惨叫声。

此时围在余宅外的人至少有几百个!两副梯子根本不够用,在外头等的人都急了,为仇恨来的想:“再不进去,余三田的肉就没我份了!”为钱财来的想:“若等到了梯子,那屋子早被人拿光了!”

于是还在外头的人便撞起门来。门后虽然堆了石头,但毕竟经不起反复的猛撞!终于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几百人便涌了进去,有人被门槛绊倒,当场踩死了几个。

李彦直坐在远处的一棵书上张望,心道:“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了时?这民怨若不疏通,闹成了民变,不但徐师难做,我们家也要吃亏!”微一沉吟,便回家取了纸大张,写上:尤溪恶霸批斗大会。然后请他娘帮忙贴到社学对面的台子上去,“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他娘问:“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彦直道:“你别问了,总之是推官大人教我这么做的。”

他娘心想是推官大人的吩咐,那可不能怠慢,就带了左邻右舍几个妇女,按照儿子的意思办事去了。

社学对面搭有一个台子,是年节祭神或请戏班来唱戏时用的,他娘将那写着“尤溪恶霸批判大会”的帖子在台上贴了,跟着又带领几个妇女到余三田家去。民情激荡时分,人易往多处聚,路上的妇女见李彦直他娘带着几个人往余宅赶,或有问她去干什么的,李彦直他娘便说:“我去如此如此。”好多妇女一听,便道:“那我也去!”

这样到了余宅时,李彦直他娘身后已带着二十几个妇女,隐隐成为一个巾帼领袖了。

这时余宅已经被愤怒的民众洗劫一空,余三田更是被拖了出来,打得满地乱爬,一些心术不正者甚至趁乱闹事,开始骚扰余宅附近的居民,有人过问,就说:“这家人也是余三田的爪牙!”

眼看局势将越蔓延越不可控制,李彦直他娘带着一帮妇女到了,叫道:“大家把这恶霸拖到社学那里去批斗!台子已经搭好了!”

闹事的男人,不是这帮妇女的老公,就是这帮妇女的儿子,再不就是兄弟,一听都叫好,就拖了余三田及其亲信,来到社学对面的台上绑起来批斗,人群一往这边聚,余宅那头就冷清了,那些趁乱打劫的人也只好跟着来。至于社学附近的人家,他们就没借口胡乱骚扰了。

李彦直他娘又听李彦直的话,让几个妇女、后生去拿了些铜锣啊、铁桶啊之类的东西来,加上喇叭之物,吹吹打打,就像过节了一般——不过能打倒这个鱼肉本乡的恶霸,也确实是一件值得满县人高兴的事。看着余三田在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台下看众的怨恨也便得到了宣泄。

就这样,一场差点变成祸事的骚乱,登时变成一个喜庆之夜!十里八村的人聚着看热闹,天黑了点火把,就在烛火中载歌载舞,欢笑满乡。

这时不知谁叫道:“李大树来了,李大树来了!”

李大树最近才被余三田打断了腿,此事无人不知。在被余三田毒害过的人里头,他并非受害最惨酷的,但因他的事是最近才发生,又曾去告过余三田的状,所以就名气来说却是所有受害人里最响亮的,加上老李平时为人也厚道,口碑不错,这时一出场,便为众人所瞩目!场中都静了下来,等着他说话

之二十一 老草根变新头头

李大树的腿还没好呢,坐在床板上由两个后生抬了过来,此时余三田的情状真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头发被扯落了,衣服没一片完整的,手脚都直不起来,更可怕的是许多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血肉模糊,竟是被恨极了他的人硬生生咬的!

看着这个昔日的故交,看着这个曾经的仇人,李大树忍不住生出怜悯来,他是个老实人,当此情景实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幸而来之前李彦直已经教过他了,他对这个儿子素来信服,这时便开口道:“各位,余三田落到今日这般下场,那是罪有应得!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犯的,是盗矿的死罪,咱们若是在这里处决他,那叫动私刑,于情可原,于法不合!依我看,不如我们将他的宅院封了,再将他的爪牙都抓了,明日一并送往县衙,交由本府推官大人、本县知县大人依法处置!”

一些老成的听说便都称是,却有人担心地说:“官官相护啊!要是那些狗官反过来又护着他,那怎么办?不如就在这里当场打死了好过!”

有好几十人听了都叫好!

李大树忙道:“各位,各位!你们且听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本府的推官大人,那是朝廷派下来整治延平的好官啊!其实他早就想将这群恶霸法办了!上次我告了状却没准,那是推官大人怕打草惊蛇,才故意压了下来。推官大人他是谋定而后动!把延平各县的土豪恶霸压住,又将保护这些土豪的一小撮贪官污吏都监视起来,所以我们这次才能这么轻易地就打倒余三田这恶霸!”

众人一听,都又惊又佩,道:“这么说来,这位推官大人还是位青天大老爷啊!”

徐阶到延平之后,曾戮力处理本府积案,早已在官场、民间立下了威名,所以这时便有受其恩惠者相应道:“那是!这位徐老爷,确实是位青天!”跟着便述说了自己的经历和听闻,大家越听越是景仰,都想:“原来我们这次能够除暴报仇,都是靠了这位推官大老爷神机妙算啊!”

李大树又指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李大树以这条断腿向大家保证,这次将余三田送官,他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处!若是不然…”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想想儿子的保证,便一咬牙,道:“大家唯我是问!”

天底下想占便宜的人多,敢担待责任的人少,众人听他敢负责,又想他跑不了,就都信了。要知将仇人依法严办,比之自己私下用刑,又是另外一种快感!

第二天李大树便组织了一帮后生,将矿霸余三田、附恶里长余荣祥绑了,到县衙送审!这日并非放告日,但尤溪知县听说此事却第一时间升堂审案,问明了经过,走完了程序,当场先打余三田二十大板,因见余三田重伤,又向行刑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会意,一顿板子下来,将余三田打得死了九分九,但就剩下一口气吊着,没去见阎王!

跟着尤溪知县当场拟公文,层层上报,断了个死刑!

三司和刑部的批复非一时能到,但众人见余三田被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胸口的恶气也就都出了,且相信了李大树的话,李大树的威望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不久尤溪知县亲自下乡,到李大树家慰问,还送了他一面锦旗。见他们家破落不堪,着实叹息了一方,回去后便将余三田的宅子断给了李大树,算是给他做了断腿的补偿。这一来形势就更加明显了!

溪前村本有不少李姓子弟,人丁也算兴旺,李大树虽然断了一条腿,但到了这时,无论官矿私矿,矿工们都愿意听他的。所以上头便顺水推舟,扶他做了矿头。又签点了他做里长。李大树挺了挺那条断腿说:“我这样子,怎么做得矿头、里长?”

李彦直微笑道:“爹,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下床了。现在嘛,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让大哥去办,不就行了吗?”

吴牛贾郎中等都来附会,叫道:“没错,有我们帮衬着,还怕出乱子?”

李大树看看周围一帮弟兄、子侄,个个强如虎壮如牛,再看看李彦直,想道:“我家三仔是文曲星下凡呢!将来多半要做官老爷,到时候我就是官老爷他爹!现在只是做个矿头、里长,算什么!”底气一足,就道:“好!我接了!”

尤溪的矿工听说他做矿头,个个心服,家家欢喜,都想:“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这矿场的事情,李大树本来就知根知底,晚上就和两个儿子商量好了,规矩大体照旧,上峰的孝敬,由贾郎中去打听了照定例送,只是他毕竟比较厚道,不会对矿工们太过苛刻,又没打算搜刮得像余三田那么狠,愿意让出一半利来下移给底下的苦哈哈,所以李家不仅自家家境渐渐丰裕,在乡间的势力也渐渐牢固——这些是后话了。

却说李大树成了大矿头,手底下管的人不少,因此就有许多小头目,这些头目有一大半是新任,有一小半是原来附余三田附得没那么厉害,在李大树的主持下得以留任的,这些人便私下聚起来说:“老李如今得势,他家的三公子又前途无量,咱们得赶紧表示表示,要不然饭碗不稳!”

众人都称是,也有说要送金银的,也有说要送绸缎的,却有个极世故的矿头叫陈风笑的道:“送金送银,不如送所大宅子给他!”

众人问:“一时间,哪来的大宅子?现在赶着起来,那也要好久!”

陈风笑道:“那里需要去起宅子?不有个现成的在那里吗?”

原来尤溪知县虽然已将余宅断给了李大树,但那里在民众的愤怒中被闹得满屋狼藉,没法住人,加上他们家又念旧,所以一直都还在老屋里挤着。这时被陈风笑一提起,众矿头就都道:“有理,有理!”

当下暗中布置起来,将余宅好好清扫一遍,这个出家私,那个买器皿,又装上了大门,换了块匾额,挑了个好日子,一行人去请了李大树一家,来到新宅面前,李彦直虽然看出了端倪,却不道破,李大树则尚蒙在鼓里,问道:“你们带我来余三田家干什么?”

陈风笑等都道:“李大哥,你看看!”

贾郎中便将蒙着匾额的红布一扯,露出“李宅”二字,陈风笑笑道:“这不是余家,这是你家,是李大哥你的新家啊!”跟着一拍手掌,便有人放起了鞭炮!有人敲起了铜锣,有人吹起了喇叭!真是好不热闹!

李大树看得呆了,听得呆了,又欢喜得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这,这…呵呵,这,这…这让我说什么好啊!”

众人都道:“什么说什么好!就是一个字:好!”

此刻是乡里三老也都来捧场,李老康打量着新换的大门,连声道:“有气派,有气派!只是匾额有了,这楹联还缺着呢!”

贾郎中笑道:“这楹联是故意缺的,还要等我们的准状元郎来题啊!”

众人都叫:“对!请准状元郎题!请准状元郎题!”

李彦直推辞道:“爷爷叔叔们面前,我哪里敢放肆?”

陈老康道:“论年纪我们比你痴长不少,说到学问,本乡谁人及得你?小神童,你就动笔吧,让大伙儿见识见识你的才学。”

众人都叫:“没错!”

吴牛便搬了张桌子一放,铺了纸张,贾郎中亲为磨墨。李彦直见如此大喜日子,心中却也高兴,就不再推辞,上前提起笔来,稍作沉思,便挥狼毫,第一个字才写了一笔,忽听远处有人高叫:“别让她跑了!别让她跑了!”

众人望去,却见一群汉子追赶着一个女郎,那女郎满身灰土,甚是狼狈,待跑得近些,李彦直看清了她的身形相貌,忍不住啊了一声,手一抖,一滴大墨水滴在纸上,这楹联便写不下去了

之二十二 哎哟我的好姐姐

远处十几个男人赶着一个女郎奔近,李彦直终于看清楚:那女郎果然就是余苏眉!原来余苏眉因为没和余三田住在一起,所以避过了当晚的那一劫!但事后躲在老宅中,天天担惊受怕,过了几天没见动静,就盼望着大家把余三田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的事给忘了。

可惜,大家没忘。而更让余苏眉意向不到的是,出卖她的竟是和她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周妈——这个老女人为了瓜分余三田留在老宅的财物,把她的事给捅出去了。

在余三田被送往县衙法办处置之后,余家的真仇人其实都已经泄了怨恨,回家上香还神,反而没有参与此事,这次闻讯赶到余家老宅的大部分存心不良!他们冲进了老宅,将财物洗劫一空,其中两个流氓见余苏眉貌美,色心大动,竟以报复为名意图强奸!余苏眉拼命挣扎,慌不择路,终于逃到新“李宅”的附近。

此刻李宅门前的人大多不知道余苏眉的身份,见一群男人追赶着一个女子,李刚等后生便上来干预,余苏眉是惊弓之鸟,不敢靠近年轻男子,却躲在人群中年纪最大的李老康身后。

李大树推着陈风笑刚刚送给他的轮车,上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他当上里甲、矿头以后,手底下管着千百人,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威严。

那帮流氓中大部分是溪后村的,一下子就被李刚等认了出来,这些人也知道李大树如今得势,不敢得罪,便都指着余苏眉说:“我们是来报仇!这女人是余三田的余孽!”

余苏眉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坐在轮车上的人就是新任的里甲、矿头,曾被她爹爹打断了腿的李大树!心中大慌:“糟!这下落在仇人手里了!”要逃跑时,已被几个后生围住。

李大树等听说这女郎是余三田的女儿也微感吃惊,问清楚了是什么事情,陈风笑心思较为灵敏,便指出其中一个人道:“郑大块!别人也许说要报仇,你不是整天跟着余三田领他的赏吗?你来报什么仇!”又指着另外几个无赖道:“还有你,你,你,以前都做过余三田的走狗,现在居然还有脸说来报仇!”

那几个无赖见被道破了来历,心里一虚,便纷纷逃走了。

贾郎中这才来问李大树道:“李大哥,你看这女子该怎么处置?”

便有一个粗鲁的后生大叫起来:“怎么处置?父债女偿!也打断她一条腿!让她常常滋味。”好几个莽夫莽妇也跟着应和。

余苏眉一听,吓得软倒在地。李彦直混在人群当中,好几次要现身,却又都不好意思出来——他骗过余苏眉,这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呢。看看情况危急,李彦直就要挺身而出,他娘已看得不忍,上前道:“他爹,不如就算了吧。我看这女娃也怪可怜的。有什么仇,在她爹那里也已经报了,不如就放她走吧。”

李大树也是个实诚人,实际上见到余苏眉如此可怜也没想难为她,就道:“祸不及妻儿。我倒常常听说余三田的女儿不错,平时不惹事,有时候还帮矿工们求情,可见是个好女儿,只是生错在了余家,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我看这件事情就我做主,我带头不难为她了,希望大家以后也不要难为她了。”

众人一听,都赞李里长仁义,李老康对余苏眉道:“闺女,还不给李伯伯磕头!他这句话放出来,那是给了你一条生路!”

余苏眉怯怯上前,俯伏下拜,李大树挥手道:“去吧。”余苏眉却哭道:“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我没有家了。”

众人见了,都感凄凉,李彦直他娘叹了一口气,和丈夫商量道:“要不就让她先住我们家吧。”李大树点了点头,亦有此意。

陈风笑叫道:“嫂子!小心养虎为患啊!”

李大树斥道:“胡说八道,一个女孩子,什么养虎为患!”便叫余苏眉上前,道:“闺女,我问你,你记恨我不?”

余苏眉忙摇了摇头,泣道:“不记恨。我爹爹他是罪有应得,伯伯将他送县衙法办,那也是秉公办事,若是不然,我爹爹只怕得身受凌迟之苦,因此侄女不记恨,实是怀恩。”

李大树大喜,对李老康等道:“这闺女懂事,这闺女懂事!”

三老也都道:“确实懂事。”

余苏眉眼光斜角扫了大门上那块牌匾一眼,半个月前这里还是余宅,现在却变成李府了,心中感伤了一会,又想:“若只是在他家暂住,迟早还得出来,到了外头,我一个小女子如何安身?”便匍匐在地,哭道:“伯伯,姆姆,若你们可怜我,不如便收了我做干女儿吧。我也不嫁人了,下半辈子,便做牛做马服侍二老。”

她长得清姿丽质,这时又是落难之中,满身灰土,更显楚楚可怜,李大树夫妇儿女生了七八个,养成的个个是带把儿的,偏偏就没一个女儿,所以一听她这么说,心里就都有意了,李大树问他老婆:“你看如何?”她老婆忙着点头。

李老康等见了都叫好!道:“化敌为友,变仇为亲,佳话,佳话啊!”

众人一捧,李大树就更加高兴了,便问了余苏眉的年岁,贾郎中懂得卜算,当场给她与李大树一家合了一下八字,道:“不冲,不冲,还能旺李家家宅呢!”李大树夫妇一听就更高兴了。因排齿序,仍然是李刚为长,那个“被卖出去”的李二次之,苏眉再次之,却比李彦直大,人群中有口顺的,从此叫她“三姐”。

苏眉便先过来拜见了父母,跟着又拜见了兄长,终于轮到要和“弟弟”李彦直相见了,相见之前一刻不免想:“不知他是怎么样一个少年。”

待得见着,不由得整个人怔住了!眼前这孩子,不是小寅是谁?

李彦直也有些尴尬,却还是和这位新姐姐行了礼,道:“姐姐,我们又见面了。这次,可真成了姐弟了…”

之二十三 原谅你的小弟弟

众人听李彦直说“又见面”,都奇道:“什么叫做‘又’?难道你们之前见过了不成?”

李彦直咳嗽了两声,道:“之前我被余…那姓余的派打手拦了进士郑老爷的轿子,拖到荒野之中,幸亏得姐姐相救。当时我见轿子上有个余字,不敢道明身分,怕被加害,只推说自己叫小寅,又装疯卖傻,姐姐因为好心,竟没瞧破,还照顾了我两天,又被我用言语‘婉转’,让她请人带我到县城张舅舅的油铺,我这才得以回家。”

众人听了都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那可真是奇上加奇了。”

他口里说着,眼睛不停地瞄着苏眉,看她什么反应——这段话他明是向众人说,实际上却是说给这个干姐姐听的。说完了又给她作揖,道:“姐姐,当时我才被人拖到荒郊野外,差点连命也丢了,为了自保,不得不说谎骗人,请你不要见怪。”

苏眉起初难以接受,恼他欺骗了自己,但后来看看周围的人全捧李家的场,便自我排解了一下,心想:“我若在他的那个处境下,多半也得如此!”便给弟弟还了礼,道:“都过去了的事情,还说它做什么。”

李大树见他们和解了,更是高兴,就邀请大家入内。新宅里早有几桌酒席在等着了——却是陈风笑等的安排。今天李家是双喜临门,因此李大树、李刚都喝了个酩酊大醉。客人散了以后,苏眉才帮着干娘收拾满屋子的狼藉杯盘——这些事以前都是李彦直他娘独个儿做,这时得了个帮手,便觉省心省力,更是暗赞自己有眼光,收了这么好的一个干女儿。

陈风笑却暗中拉着李彦直道:“神童,你家就数你最精明,这个姐姐你最好还是小心着她些。”

李彦直心道:“她一个女子,能掀起什么事情?难得爹爹娘亲都不计较了,若我们还对她东防西防,反而要惹出芥蒂来。”便摇头道:“我相信苏眉姐姐。”

李家以前是全家挤一间房,这时新宅子大了,便可分房而住。此宅甚大,前后共有三进,前面一个院子,两侧各三间廊屋,中间是主房、书房所在,再后面还有个花园——这是此宅的主体。廊屋两侧各有一扇小门,出去就是两条狭长的巷子,每条巷子各有六个房间,左边包括厨房和下人的住处,右边则是给以前余三田手下的打手们住的。李家加上苏眉也不过七个人,哪里住得这么多房间,所以各个房间是任人挑,这时父兄醉了,便由李彦直安排,由父母住了主房,李刚和两个弟弟住东廊,自己和苏眉住西廊。

晚上李彦直过来找苏眉说话,当初两人初识时亲密无间,这时成了姐弟,却反而显生分了,没说得几句,苏眉就请李彦直回去,道:“晚了。”

李彦直找她,本来是想道歉,这时见她不冷不热的,心里有些难受,就要回房,忽然苏眉道:“你是神童,这么说你认得字?”李彦直犹豫了片刻,道:“是。”见她已经起疑,就干脆自己挑明了道:“当日是我抄了枕头里的账本,拿去给了推官大人,这才将你父亲送进了大牢…我,我不瞒你,撞见你是偶然,但之后窃取证据,则是有意的。”

苏眉呆立在门口,许久,许久,才哭道:“你…你骗得我好苦!”将门一关,再没动静了。

李彦直站在门外,有大半个时辰动也不动一下,山区日夜温差较大,五月里白天是大热的天,夜风吹来却甚是凉爽,但李彦直却半点不感痛快,心想:“这回怕是姐弟都没得做了!”站得累了,就蹲在苏眉的门口睡着了。

屋内苏眉脑海翻腾,心绪杂乱,对李彦直是既怒且恨,怒的是他骗自己,恨的是他害了父亲,跟着又转而恨自己,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虽然人倒在床上,但哪里睡得着?几乎就想冲出这座“李宅”,逃得远远的再不见这一家人!但随即又想:“外头到处都是流氓无赖,更有不少我爹爹的仇家。若不托李家的庇护,天地虽大,我能到哪里去?出了这道门,我除非寻死,否则就连清白都难保!”

足足有大半夜,她才平静下来,忽想:“若小寅不来赚我的账簿,不欺骗我,爹爹就不会出事么?”

其实这个问题,她在余三田出事之前就已经思虑过不知多少回了,深知以乃父之作为,被人搞垮清算只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场清算会由李家来发动!会由一个小孩来发动!跟着又想:“若我换了小寅当时的处境,我又会如何做呢?”

面对一个为害乡里的恶霸,父亲被打折了腿,全家都随时处于生命不保的威胁当中,李彦直千方百计要搞倒余家,那不仅是为民除害,更是势在必行啊!想到这里,便觉自己没理由恨人家,却又更恨自己。

耳听屋外鸡鸣,原来不觉间已经天亮了,便听李彦直他娘在院子里道:“这屋子太大了!睡不舒坦。”又忽地惊叫起来:“三仔!你怎么睡在苏眉门外?可别着凉了!哎哟!不好,怎么这么烫!”

苏眉一听,赶紧来开门,果然见李彦直蹲在自己门边,他娘将他抱了起来,赶紧往屋内送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对苏眉道:“你看着他!我去煮壶姜茶!”

李彦直朦胧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苏眉,勉强张口道:“姐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骗了你,心里难受…”

只一句话,把苏眉心里最后一点怨气都赶走了,忍不住将李彦直抱住,却觉得他全身烫得惊人,慌得叫道:“好弟弟,好弟弟,你可千万别出事。姐姐不怪你了。姐姐不怪你了。”

李彦直他娘先去煮了姜茶来给儿子灌下,又将李刚踢醒让他去找贾郎中开了一副药,李彦直这一病竟是不轻,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三天里苏眉衣不解带,伺候得比李彦直他娘还用心,李大树夫妇、李刚等瞧在眼里,心里也都感动——经过此事,他们才算是真正地认了这个女儿、这个妹子。

贾郎中的汤药疗效一般,幸亏李彦直身子健壮,家人又照顾得好,熬了两个晚上烧就开始退,到第三天人也清醒了,李大树夫妇就问他为什么睡在苏眉门口,李彦直看了苏眉一眼,却不说实话,只道:“我夜里一个人睡觉害怕,就想去找苏眉姐姐,可她已经关门了,我不好意思敲,就在门外蹲着。”

苏眉见他把两人的事情遮掩过去,心道:“这个小坏蛋!真能骗人!不过也真体贴。他要是照直说,干爹干娘只怕都得怨我。”

李大树等则都嘲笑他,李刚道:“咱们家的三仔啊,说聪明,那是天底下的人没几个比得上他!但偶尔总要弄出一两桩糊涂事来!”

他娘道:“有时候糊涂才好,糊涂才好!我常怕他太聪明,会被老天爷妒恨呢!糊涂好,糊涂好!”

又过了几天,李彦直的身体全好了,病好之后虽较之前清减,但人反而更显得精神。这日吃过了晚饭,李智、李能都到后花园玩,苏眉帮干娘收拾了碗筷后道:“干爹,干娘,大哥,三弟,我有件事情,要和你们说。”

就带了他们,来到书房,让李刚把胡床搬开,指着最靠墙角的几块砖头说:“把那几块砖头揭开,下面有东西。”

李彦直笑道:“别告诉我说里面藏着宝贝啊。”

不料苏眉真的说道:“应该有吧。这屋子起好不久,我爹爹带我下去过一次,那时已摆了三瓮银子。这三年来不知有无增减。”

听说下面有银子,李彦直也赶紧帮忙,那几块砖原本只是虚设,揭开了砖块,便露出一个出入口来。李刚乐得大叫一声,就要下去,李彦直拉住他说:“大哥等等,里面也许有秽气。等秽气散尽了再说。”

过了好一会,李彦直想想应该可以了,又问苏眉:“姐姐,里面不会有机关吧?”

没有。”苏眉道:“除非是我爹这几年新设了。不如我先下去吧。”

李刚叫道:“哪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冒险?”就拿着个火把,攀着梯子先下去了,李彦直也要下去,却被李大树拉住说:“等等。”

过了一会,李刚在下面说:“哎哟!”

李大树等都吓了一跳,对着洞口叫:“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是…”

可是什么啊?”

可是…可是…可是好多银子啊!”

之二十四 暗室巨富

余三田造的这个地窖,其实并不甚大,不过二丈深,长五步,宽四步,问题是这么个地窖不是用来藏大白菜的,而是用来藏白银的!

东北角上,整整摆着十个瓮子,不用问,里头全是溶铸好了的足色白银!瓮子外头,又堆了满地的散碎银两,成色参差不齐,此外还半缸的铜钱!当日众人攻入余宅,把地面上和明窖里的财物瓜分了个一干二净,可这些人来去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真正的宝藏!

这时看着这么多的银子、铜钱,李大树夫妇都忍不住倒咽口水!李彦直他娘问丈夫:“他爹,你看,这…这怎么办啊?”

李大树木然了好半天,才道:“这钱,这钱,这钱我们不能要!”

李彦直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心想有钱你不要,老爹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但随即明白过来,心下不免叹息,知道老爹不是疯了,不是傻了,而是老实了!老实得简直有些高尚了!

而李彦直他娘竟然也道:“是啊,反正你现在又是里长,又是矿头,往后会有银子的!这钱来历不正,我们还是不要吧,免得损了阴德。”又问李刚:“你说是不是?”

李刚道:“我听爹的。”

地窖中,苏眉忽然哭了起来,从李大树到李彦直,没人知道她哭什么赶紧过来安慰,李彦直他娘抱住她道:“怎么了孩子?怎么了孩子?”

苏眉哭了一会,才止住了,哽咽道:“干爹,干娘,你们…你们真是好人,和我爹爹,就是不同…”说着又哭了起来。她献出这个地窖,实际上是存着一点机心,希望将这窖白银送给李家,好让李家对自己好些,好让自己在这个家中更有地位些,没想到李家的良善却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不打算要这一窖白银!对比起来,自己真得愧死!所以哭泣。

好了好了。”李大树笑道:“说起来,这银子都是你爹的,你爹现在…哎,这银子就是你的!你说该怎么处置,我们都听你的。”

苏眉却摇头道:“不,我听干爹干娘的。”

李彦直他娘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就交给官府吧。”

李大树道:“这也好。”问李彦直道:“三仔,你看怎么样?”

李彦直却反问道:“爹爹,你是想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还是希望我们一家子鸡犬不宁?”

李大树夫妇听到这话都有些不解,但他们素知这个儿子的智谋非他人可比,经过这么多事情后,满家子的人都尊重他的意见,赶紧说:“我们当日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啦。”

李彦直道:“若是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那么这件事情就一句也不能说出去!否则不但各地的无赖盗贼要来骚扰,连各个衙门里的贪官污吏,只怕都要天天上门来索贿!”

苏眉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

李大树的老婆忙道:“我也知道这是个祸根!所以啊,我们还是赶紧交给官府吧!”

李彦直叹道:“娘!官府那些人,还有外头那些流氓无赖,都不会相信我们会将所有银子上交的!我们若交一万两,他们就会想你一定还有十万两在手!我们交个十万两,他们就会想我们还有一百万两在手!到时候官府的索贿,地方的偷抢都要上门!到那时候,鸡犬不宁都是小的了,只怕家破人亡也有份!”

李刚道:“那要不然怎么办?啊,有了,我们就把这地窖封了,这钱半分不动,就当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大树夫妇都道:“对,就这么办!”

李彦直却道:“那太消极了。天生万物,都有它的用处,若不用它,那也是暴殄天物!爹娘若是怕用了损阴德,那么我们便不用它来营私,却将它用来行善事,岂不两全其美?”

李刚听了就说好,道:“还是弟弟聪明。”

李大树道:“可这么一来,我们有钱的事情,不就暴露了么?”

李彦直道:“那就要看用钱的方法,和用钱的时间了。也就是怎么用,和什么时候用。”家人便问该什么时候用,该如何用。李彦直道:“这钱,现在不能用!要过得些日子,等爹爹在乡里站稳了脚跟,各级矿头的孝敬银子收上来,那时候再用银子,人们只当我们是在用银矿抽成,便不会怀疑。至于用的方法,第一就是要细水长流,今天花一点,明天用一点,就不惹人注目,第二不能暴使暴用,把钱花在一处,而要四面八方地花,把一件事情打成十几个环节来用钱,这样便不起眼。”

他这番话说出来,把父母兄姐都说服了!均道:“幸亏咱们家有个文曲星在,要不非把一件好事变成祸事不可!”苏眉却暗暗称奇,心想:“小寅可不只是聪明而已!这般的深思熟虑,就是大人里头能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