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李大树下了封口令,不许家中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们从地窖出来,又将出入口封好,外头已经全黑了,李彦直他娘见大家心情都好,估计没那么早睡觉,就要去做点夜宵,忽然大门被人砰砰砰敲得好响,他们都有些心虚,想:“莫非这么快就有人得到了消息?”

一家人都来到院子里,李刚到了门边问:“谁?”

却听贾郎中在外头喘息着道:“快!快开门!急事!”

李刚听说是他,这才开门放他进来,外头却不止一个人,还有吴牛等几个后生,个个喘得像快断气了般,李刚问:“怎么了你们?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贾郎中指着李彦直,断断续续道:“快,快!快——”

李彦直一家都被他弄急了,齐声叫道:“快什么!”

那一瞬间李家有好几个人都想:“莫非是快逃?”

却听吴牛指着李彦直,喘息着说:“府城,府城!快…去府城!”

李彦直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我去府城做什么?”

贾郎中这时已回过气来,道:“快去府城,参加道试,参加道试!考秀才!考秀才!”

之二十五 门户大利

李彦直奇道:“道试?我府试都没去考,怎么能参加道试?”

贾郎中道:“听说,听说是知县老爷推荐你为神童…我也闹不明白,总之你快准备准备,赶紧去吧!”

原来在生员选拔的三级考试中,道试是最后一环,一般来说,必须是考过了府试,才能去参加道试,不过也有例外,即有所谓“神童应试”之设。神童应试的要求有二:第一,考生年纪要小,一般要十一二岁以下;第二,要有府、州、县的正官推荐。如果和乡试、会试、殿试相比,应该说取得秀才资格的三级童子试上主考官的权限更大一些,可操作性也更加灵活一些。对于一些特殊考生(如神童),面试有时候比比试还重要。由于明代科场重视“神童”,提学官对年纪幼小的考生通常特别照顾,有时候哪怕笔试考得不够好,若是面试能让考官满意也可破格录取。科场舆论对这种做法非但不以为非,反而常常会认为是考官爱才。

李彦直四月份错过了府试,之后诸事纷繁,便没再想今年还要参加,只打算下一科再说。不想这日尤溪县令接待一个府城来的吏员,公事谈完,就谈些“不相干”的,那吏员若有意若无意道:“如今道试将近,宗师已经按临,听说贵县有个神童啊,不知是否参加?”

尤溪知县当时没注意,只是道:“没参加。他府试没去考,如今在家呢。”

那吏员也就没说什么,但他离开以后,尤溪知县越想越不对头,心道:“他说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心?”这时他早知道李彦直和推官有交情,这一次又是因为矿盗的事情才误了府试,徐阶若有心帮李彦直,那完全是师出有名,只是徐阶是推官,没法自己越权推荐而已。尤溪知县思来想去,觉得宁可自己会错意,不可因此得罪人!便推荐李彦直为神童,让他去参加道试。

这时离道试已经很近了,消息传到溪前村已经入夜,贾郎中等先得到消息,赶忙十万火急地来通知李彦直——在他们看来,本乡这位神童要去考个生员那是易如反掌!

李彦直却知道自己的底细,道:“我有近一个月没温习八股文了,现在匆匆忙忙跑去,只怕过不了!”

李大树夫妇却对这个儿子信心爆棚,都道:“只要你去参加了,肯定过得了,肯定过得了!”

李彦直他娘就带了苏眉去收拾备考用的东西,那边李刚等去找了顶轿子,抱起了李彦直往上面一放,和吴牛等四个后生抬起了就跑,李彦直在轿子上叫道:“哥哥抬轿弟弟坐,小心让雷劈了我!”

李刚却道:“雷要劈下来,大哥我给你挡着!”

贾郎中拿过苏眉递过来的长耳竹篮,又带了四个后生急急跟去。八个后生路上接力,竟不停留,直奔府城!

这道试虽比府试高了一级,但考试地点却也在各府府城的考棚——也就是考府试的地方。明代各省在布政司之下又分设各道,其中以提督学校教育事宜的,叫提学道,道试便是由各省提学道主持,因其掌握着学子们能否跨过科举第一道门槛的生死大权,故学子们又称之为宗师。

与更后面的乡试、会试不同,朝廷为了避免学生的奔波之苦,便没让学生来就道台,却让道台去就学生,要求提学官在其三年任期之内,必须两次赴全省各府以及直隶州举行道试,这个叫做“按临”。提学官按临之后,直接住进考棚,并以此作为临时官署,故考棚也叫学道衙门。由于提学官举行道试要到处走,所以一省各府的道试并不同时进行,举行考试的时间也有迟有早,不过一般都会在四、五月。

因为上次已经来过,所以李刚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入城后直接就奔考棚去。不料还是没赶得及!他们到了道学衙门前,里面已经在开考了!这回就是手续办齐了也进不去,何况他们连投文报名、廪生保结的程序都还没走呢!李彦直道:“算了,回去吧。”

李刚等叫道:“怎么能就这么算!”几个人竟然就在考棚外头大叫:“尤溪的神童来了,尤溪的神童来了!”

几个衙役闻声赶了出来,喝道:“捣乱考场!不要命了?”

李彦直赶紧拉着哥哥们道:“快走快走!明年再来考也不迟!”

正要走时,里面忽然传出命令来,问:“是尤溪的神童来了么?”

李刚等仿佛才掉下悬崖便抓住了一根绳子,纷纷道:“是,是!”

那传令的便道:“督学有令,破例,让尤溪神童进来!”

李彦直愕然道:“这也行?”

贾郎中将长耳竹篮往他肩头上一放,道:“当然行!大老爷说行,那就行!”

李彦直便背了竹篮入内,在北面大厅拜见提学官,提学官伸长了脖子一望,李彦直还小,都还没帽子,一路上李刚等跑得飞快,他在轿子上吹风,头发被吹得都往后直,若是放在上辈子,这模样叫前卫,放这个时代,却叫狼狈,加上他一晚没睡,眼圈黑黑的,于狼狈中又带着几分好笑,提学官一看便笑了起来,道:“看你不过七八岁,居然能让探花郎赞不绝口,不知是走了什么门路,花了多少孝敬!”

徐阶当年中的是进士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在这等语境下,所谓的探花郎自是指徐阶无疑了。李彦直不知他来历,但见他慈眉善目的,又提起徐阶,那多半是“自己人”,便说:“我走的是阳明先生的门路,用知行合一做的孝敬。”

提学官讶异道:“福建小童,竟也知道阳明先生?也懂得知行合一?”

他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呢?原来理学、心学为宋以后儒门内部的两大流派,朱熹是理学之祖,陆九渊为心学之宗,自朱、陆开始,两派纷争不断,王明明横空出世以后,朱陆之争又变成朱、王之争。朱熹生于福建,弟子又多福建人,尽管自宋到明,朝代都换了两次,但福建作为理学的大本营却从来没动摇过!因此朱熹之学说又被称为闽学。尤溪是朱熹的出生地,所以这个地方对理学一派颇有一种地理上的特殊意义,福建儒生,交往无不谈闽学而斥心学。这提学官却是心学一派,一听说朱熹的老窝里冒出个倾向于王学的神童,自然是大感兴趣!

李彦直对什么理学、心学,这时其实也不是真心向往,只是既与徐阶结交,徐阶崇尚心学,他也就跟着崇尚心学,实际上完全是一种功利的行为,这时听提学官问起,便道:“不敢说登堂入室,但也在门口往里面望了几望。”

提学官问道:“你望到什么了?”

李彦直道:“我原本在门外,常听人说,门内风光如何如何,便想来看看,在门口一望,却觉得和别人说的不大一样,也不知道是自己对,还是别人对。于是就先走进来再说,一走进来,才知道别人说的不对,我自己原来想的,也不对。”

心学虽为儒学一派,但讲学论道之际,有时候会近于禅宗,此是宗派内的术语风气,提学官一听眉毛一扬,问:“那怎么样才对?”

李彦直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正在走的路,便是对的。”

提学官笑了笑,道:“有些意思了,不过究竟只是刚入门,还未窥堂奥。过来,我告诉你什么是知行合一!”就让人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拍椅子示意李彦直坐。

李彦直道:“宗师,那我这试还考不考啊?”

提学官不悦道:“你问这个干嘛!我现在要和你说的是明明德、致良知的大学问!”指着考棚的方向道:“那些玩意儿,呆会有时间再说吧。”

李彦直哦了一声,就将竹篮丢了,爬上椅子上坐了,因问心外无理之理,直指本心之道,提学官大悦,连连颔首,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之二十六 不及亲人来团聚

中了!中了!”

这欢呼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家家户户都来看出了什么事,便见贾郎中、吴牛等一群人拥着李刚,李刚肩头上又扛着个小孩——那小孩不是全村知名的神童李彦直是谁?

听着他们高喊:“中了,中了!”村中一些小孩也跟着喊:“中了,中了!”

便有人来问:“中了什么啊?”

中秀才了!李神童中秀才了!”

满村听说,都道:“果真是个文曲星!”或拿了鸡鸭,或拿了吉果,或拿了酒水,赶来李府道贺。

这中秀才的事情,乃是可大可小。

从小处来说,中了秀才,便有了科名,社会地位与庶民便明显不同,见到了知县可以不跪而站着说话了,有事要和知县说,可以写“禀帖”,而平民则只能写“呈文”,禀帖可以说私事,而呈文则只能说公事。不仅形式上有区别,秀才还具有平民没有的一些特权,比如犯了诉讼,知县要先请提学道革去犯案秀才的功名,然后才能用刑,若是不太严重的案件,知县本人还不能打,得交给教官责罚。此外更有一种实质的好处:每个秀才都能带挈本家豁免两个成年男子的差役!明代税赋不高,但差役负担却相当重(这些差役到明代后期都可以折成现银的啊,从今天反观回去,那也可以说是一种以劳动力为形式的税收),家中没人有功名的中产之户,遇到差役摊派有时候也有可能倾家荡产,但要是出了一个秀才,那就是多了一把保护伞,可以堂而皇之地偷“税”漏“税”了!而因为秀才可以接近官府,出入公门,包揽诉讼(相当于有牌照的律师),所以中了秀才以后,有能耐的人便如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平台,虽然没大官们威风,但借以鱼肉乡里也够了!

但上面这么多的好处、特权,却都还是小的!若往大里说,李彦直这回不但是中了个秀才,而且还是七岁就中了个秀才!这在大明科举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似乎有那么几个很出名的例子——比如杨廷和——就是以神童应试,而后十二岁举于乡,十九进士及第,之后扶摇直上,身仕两朝,入阁十四载,首辅大学士就做了九年!荣华与功业,开国以来罕有其匹!

而如今,李彦直应童子试成功的年纪比杨廷和还小!所以大伙儿听说李彦直中了秀才,对他的期望马上就不一样了!七岁中秀才啊!那举人几乎是铁定要中的,进士也不在话下,就是中个状元也有可能,将来仕途要是旺,做翰林,做宰相,地方上就更长脸了——就算不做状元宰相,只要能做进士,混个四五品,那也就是满延平大小官吏不敢得罪的高官了!

考虑到李彦直的前程远景,就可以想象,此时的溪前村对这件事有多么的重视!就可以想象李家满门有多么的雀跃!

开酒席!设宴!”

李大树的脚还没全好呢,却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一样!

酒席开了,钱银的事那不用计较!本来因为屋子太大人太少而显得空落落的李宅登时热闹了起来!妇女们在后面围着李彦直他娘奉承,老人们恭贺李大树三喜临门,后生们则围着李刚和李彦直敬酒——李彦直年纪小喝不得酒,所以便由李刚代喝,哪用一轮?这位大哥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李彦直也喝了半碗,他上辈子酒量不错,但这个身体却甚不堪用,只半碗浊酒脸就红了,眼睛也有些迷糊,迷糊中似乎在人群里瞥到一个人影——竟像是二哥!

我大概看错了吧。嗯,醉了…”

人醉了,但思维却像更加活跃了!他知道,自己中了这个秀才以后,有很多事情就更好操作了!

发财必须有科举保护,否则这财发不长。科举必须和财力配合,否则做官也玩不转!可这财力怎么来?经商么?”他现在已经有了平台,也有了资金——那半窖的白银,他虽然答应过父母不私吞,可没说不能借用啊!

就当是启动基金,等生了利息再还回去,这本金还留着,将来建社仓接济贫民也好,建社学搞希望工程也好,只有我的生意长远地做下去,这做善事的钱才能源源不断啊!”

可是,要做什么生意好呢?

这时他发现有人在抱他,却是苏眉,她对众人道:“你们看看!怎么把小寅灌醉了?他才几岁!”将他抱到屋里,放在床上,李彦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道:“姐姐,苏眉姐姐。你嫁给我好不好?”

苏眉整个人木住了,好久,才抿嘴笑了笑,伸手指在他额头上一点,嗔道:“你啊!醉成什么样子了!以后不许你喝酒了!”转身要出门,忽然见一个陌生男子窜了进来,吓了一跳道:“你!你是谁!”

那陌生男子身材瘦削,脸黑黝黝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是将头发留长了,垂下来遮住了两颊,所以不大看得清楚面目,苏眉退后了两步,心想你若是个歹人敢乱来我马上大叫——这时外头有上百号人呢!所以她也不是很怕。

那男子却没有乱来,只是反问:“你又是谁?”

苏眉道:“我是三妹。”——这是她到这个家后大伙儿这么叫她的。

三妹?”那男子摸了摸后脑说:“没见过你啊。你是谁的闺女?”

苏眉听他的语气倒像本村人般,就说:“我是李家的三妹。”回望了李彦直一眼说:“这是我弟弟。”

胡扯!”那男子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个三妹!”

苏眉听他这么说,想起一件事来,就问:“你…难道你是…”

李彦直半醉而半醒,听到声音从床上坐起,看了那男子两眼,忽然叫道:“二哥!二哥啊!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喝醉了!”

苏眉啊了一声,彻底放心了,道:“真是二哥啊!”又说:“我这就去叫干爹、干娘和大哥他们!”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跟着李光头离开了两年的李二,他听苏眉说“干爹、干娘”,就猜出她是自己走后家里收的干女儿,这种事情在乡下多了去,也不值得奇怪,却伸手拦住了她道:“等等!我回来的事情,且别说出去,等晚上客人们都走了,我再拜见爹娘。”

苏眉问:“为什么?”

李二道:“这个你别问,晚上就知道了!”他本来就比李刚聪明,这两年在外面混过,甚至出过海,见识广了,身上的魄力便不一样,说话干脆利落,连苏眉也被镇住了。

那边李彦直不住地叫二哥,李二坐到床前,笑道:“长这么大了!来,跟哥哥说说,我离开的这两年里,家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我怎么会多了一个妹妹。”

之二十七 海贸肇端

李彦直与二哥重聚,心中高兴,兴冲冲地述说起李二走发生的事情。他醉中有说得含糊的,苏眉就在旁边补充更正,偶尔有乡亲姨婆进来看小神童喝醉时是什么憨样,李二就躲到门后,待人走了才现身。

李彦直将别来之事说完,外头的宴会也差不多结束了,李大树和李刚都醉得不省人事,宾客散尽,李彦直他娘见儿子回来,什么事都丢了,抱住了又哭又笑。李二在家时她也不是特别疼他,但一旦被李光头带走,那份牵挂便与日俱深,见到他平安回来,高兴得哭个不停。

第二日李大树爷儿俩醒来后,一家团聚,另有一番亲热、欢喜与伤感,李大树问:“二仔,你怎么就回来了?你二叔呢?他没事吧?”

二叔没事,是他让我回来的。”

李二这才说起别来之事。

原来他那日随着李光头南下到了潮州,遇见了另外两个通番商寇许栋和王直,在闽广交界处造船出海,王直帮他取了个名字叫李介,从此李介便成了这个海商集团的一员。

李介跟着这群全中国最前卫的海商闯小西洋,结交各岛土著,以及回回商人、佛郎机商人,眼界大开!此后竟又和佛郎机人一起去了日本,两个来回走下来,钱包鼓了,队伍也壮大了!水涨船高,李介也由一个小水手成长为一个小头目。

这个时代敢下海走私的商人,没一个是善类!做生意期间,遇到海盗打劫、土著袭击那是在所难免,李介跟着许栋、王直等人冲阵杀敌,手也锻炼得狠辣了起来。因此两年过去,留在家中的李刚没什么大变化,而李介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李大树听他居然杀过人,更是担心,道:“那你这次回来,是要来避难吗?”

才不是呢!”李介道:“我是想带大哥出海。”

胡闹!”李大树怒道:“你三弟好不容易考到一个功名,你却想把他的底子抹黑是不是?你…你给我走,你给我走!”

苏眉不知干爹为何发怒,李彦直却明白:爹爹是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底子不干净!不过他又有些奇怪:当初李光头就是因为担心会连累自己,所以临走前才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以后见面别认他这个叔叔,怎么现在反而让二哥上门来拉大哥下海?

却听李介道:“爹!你别急,听我说!听我说。现在形势不同了!两年前,二叔也担心着会连累了三弟。但这两年东南的形势不一样了,我们是亲眼见到许多的士绅都来和我们做生意,这些人里有举人,有进士,甚至还有朝廷里的官老爷的家属!二叔想,既然他们做得,我们为什么做不得?所以二叔才派我回来,希望把大哥也带去。多一个人便多赚一份钱,给家里多补贴补贴也好,将来三弟去考试,也有余钱疏通!”

李大树听他这么说,怒气稍歇,却还是挥手说:“我们家的钱现在够用,你三弟靠的是真才实学!也不用什么钱银疏通。虽然你说有很多老爷的家人也干这买卖,可朝廷毕竟还是没开禁,这事还是算了吧。”他毕竟是保守怕事。

李彦直他娘又道:“老二,现在咱们家里的光景,和往年也不同了。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留在老家,帮着你爹爹管好乡里、银矿,却不比在海上出生入死强?”这却是乡下慈母的心思了。

李光头在海上时只道家里还在挨穷,又不知自己留下的那些银两用完了没有,所以才派侄子带着一百多两银子回来。他上岸时李光头就交代说如果李大树或者李刚不愿意就不用强求,只留下银子就好。李介回到家乡后虽然没公开露面,但路上也听说了自家的变化,这时见李大树不允大哥跟自己下海也就没坚持,却道:“爹爹,我当日磕过了头,算是过继给二叔了。家里现在光景好我高兴,不过留二叔一个人在海上孤零零的,我不放心。我想我还是回海上吧。”

李彦直见二哥如此重情重义,心中感动,暗道:“爹是老实人,做的是稳妥打算,怕的是会误了我的前途!可他却哪里晓得我的志向!我若只是要安心做个官,那也当与二叔划清界限!不过…”

不过李彦直的志向却远不止此!他暗暗盘算了一番,已有主张,便拉住了李介问海上的交通情况、去日本的海路、双方交易的货物等等。他虽然是问问题,但问得极有水平,李介也早知弟弟是神童,但听到他这些问题后还是忍不住瞪眼睛,道:“弟弟,你也去过倭岛不成?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李彦直笑了笑说:“倭岛我没去过,这些是在书上看到的。”

李介没读过书,因此半点也不怀疑,竖起拇指道:“厉害,厉害!弟弟你是读书人!果然大不相同!”就按李彦直所问,尽诉己知。

这屋里除了李彦直和李介之外,就以苏眉最为聪慧,她在旁听着,听到一半就想:“这倭岛的生意好做得很啊!若是能平安来回,所获之利可比从银矿里抽丝剥厘更大!”

李彦直却比她想得更远!其实他在那次县衙受挫之后就有心开拓出另外一条道路来,这时更是确定了:“这股新的力量,就在这里了!”将从李介处得来的信息汇入自己原本的全盘打算中,便有了下一步的规划,对李大树道:“爹爹,这海外贸易的生意,我们该做!”

李大树吃了一惊,李介则是惊中带喜,李大树叫道:“三仔,你可别听你二哥胡说八道!千万别贪图那点小利!你的前途要紧啊!”

那不是小利!”李彦直道:“那甚至还不止是大利,国计民生,乃至这个天下的未来,就都在这里了!科举我不会放弃,可是这一块,也一定要涉足的。否则将来我就只会是一个官僚,而无法做成我想做的事业!”

李大树一家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人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李彦直笑了笑,道:“总之,大家听我的没错。我的决定,有哪次错过了?”

李介也觉得这个弟弟大是不凡,便劝李大树道:“爹!弟弟是读书知天下事的人,咱们的见识都不如他!我看就听他的吧。”

李刚也道:“老二说的没错!三弟是文曲星下凡,诸葛亮转世,他说的一定没错!”

李大树看看他老婆,李彦直他娘想了一下说:“我也觉得,咱们家三仔想得到的,一定比我们想到的更高明!”李大树无法,便道:“那好吧。不过三仔啊,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钱赚不赚的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的功名!”

知道了爹爹。”李彦直笑了笑道:“再说,我也不准备就下海去。我是另有一番更好的打算!”

更好的打算?”

嗯。”李彦直道:“我从二哥的描述中推知,现在的海外贸易乃是卖方市场,既然是卖方市场,那我们只要掌控了…”

等等,等等!”李大树问道:“什么叫卖方市场?”

李彦直笑了笑道:“卖方市场,这个,嗯,就是说,如今在海上,中国的货物在海外是供不应求,这边生产出了多少,就能卖出多少!主导权控制在卖方。咱们要参与到这海外的贸易中,也不用下海,只要在海边接了香料诸货,拿到福州、泉州卖,再在老家把海外需要的东西生产出来,然后卖给海商,这中间就有老大的利润在!”望向李介,道:“二哥,你觉得如何?”

李介听得直点头,道:“三弟说得极是!现在我们就愁找不到货!”

李彦直道:“若是这样,那二哥你最好就再去和二叔那边联系一下,沟通好了,看海外需要什么,而我们又能生产什么。然后由…由大哥负责在家中办厂生产,二哥你负责将货运到海边交给二叔,由二叔去卖。这样就成了!”

李彦直他娘听得半懂不懂,李介却已经跳了起来道:“好主意,好主意!咱们就这么办!我这就去找二叔商量!”

之二十八 工商初举

李光头在海边等着侄儿的消息,但等到的消息却和他原先的预料大不相同:李刚既没来,也不是李大树拒绝他的邀请,而是李彦直规划出了另外一条发财大计!李光头从李介口中听说了李彦直的规划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介问:“二叔,怎么了?”

李光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弟弟,真***是诸葛亮转世!我原来以为他就读书懂,没想到连做生意都比你我强!”

李介问:“那你是觉得这件事可行了?”

李光头道:“当然可行!这事就按老三说的定了!我负责海外的买卖,你负责省内搬运,三仔既然说得出这么好的道道来,家乡办厂的事有老三这个鬼灵精在,那就一定误不了!”

李彦直的这个工商规划想实现,需要有好几个条件配套才行。

第一是需求,这个是有了,几乎不用考虑,只要产品能用,几乎有多少就能卖多少。

第二是运输,海外的运输由李光头负责,李彦直也就不用管了。至于海内运输,延平虽然位处山区,却偏偏就有两条交通干道将它和省城福州联系起来:一条是水路闽江,一条是贯通建阳、邵武、顺昌直至福州的陆路——这是本朝洪武皇帝时就奠下的基础设施,也是整个福建最重要的商道之一,建阳的纸、尤溪的银、武夷的茶等都通过这条商道来往。货物到了福州以后,又有官道可南通泉州、漳州转浯屿入海,或者北上浙江,从宁波双屿通番。海内的贸易是合法的,只要打通了官府的关系,搞多大规模都行,至于海外贸易这条重罪,则由李光头一人主动背了!

需求与运输解决以后,剩下的就是生产的问题。启动资金是不用担心的,别说李光头这两年已经积下了一些资本,就是家里那半窖白银也够他们用了!劳动力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嘉靖年间,中国的失业人口已大到影响社会治安的地步(虽然政府也没统计),而福建更是一个地少人多的省份!哪怕只是管一顿饱饭也会有大把的人抢着来做工!

经过一轮调查后,李彦直发现他家这时要办手工业工厂,那简直就是万事俱备,只待开工了!可是生产什么呢?延平号称穷乡僻壤,可是这个穷字,是按照农业的标准来说,实际上这个地方资源多着呢!那些暂时用不着的就不用去数它了,单说四样:银、铜、铁、茶!

银矿经过徐阶的一轮整顿后,如今已纳入官府的监控当中,李家在这里面能够拿到自己的一份利润,算是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但是盯着的人太多,又完全是资源导向型产业,附加值玩不起来,发展前途不大。因此李彦直便将目光先盯在茶和铁上面。

尤溪是中国南部最重要的铁产地之一,不但矿藏丰富,而且冶炼规模相当惊人!私人小作坊不算,光是大型的炼铁高炉就有二十四座之多!这样的冶铁规模,就是放到全世界那也是屈指可数!

只是这些铁场无论公私,大多有主,且其势力纠缠盘结,不是轻易动得了的!李彦直也没打算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深知一个人断断吞不下整条产业链,反正本地铁价贱,便只打算买铁料来生产以铁锅、铁针、农具为主产品的铁具,然后交由李介运到海边出口。

计划既定,贾郎中便去购入第一批铁料,陈风笑觅了一处地方作铁厂,李刚则去招募了几十个个后生,李大树也将铁炉、薪碳等都准备好了,只等大师傅一到就开工。

不想,本地做铁具的师傅,竟是一个也不肯来!为何?原来李家是在这次推翻余三田之后才发家的,在当地人看来他们就是一暴发户!以前又没做过铁具生意,锻铁师傅们个个认为他们迟早得关门,因此都不肯来。李彦直虽号称神童,但铁锅、铁针这些东西,他也不懂得该怎么做。

李光头本来已打算前往日本,听说此事,又在浯屿多逗留了半个月,帮忙寻找高手良匠。这时代出海通商之人品流极杂,从和尚到道士,从书生到渔夫,各色人等都有。至于出海的原因嘛,为钱的、逃荒的、避仇的、逃罪的,一时也说不清楚。而浯屿的海商中,则刚好有两个良匠,却都是来自佛山的师傅,一个姓丁,一个姓许,李光头便花重金聘了他们到尤溪指导铁具的生产。等两人都答应了上岸,李光头才扬帆北上,前往日本。这两位师傅一到尤溪,李大树便宣布铁厂开炉!

李家的这铁厂采用股份制,大头自是李家,占六成,郑(庆云)家占一成半,黄(焯)家占半成,剩下两成,一成分给了本乡三老,一成分由所有员工平摊——这两成股份却是在职股,乡老在任、员工入厂时可以持股分红,乡老离任、员工离厂时便需交还。这种设置,自然是李彦直的安排,他给郑、黄股份,是要拉他们下水做保护伞,给三老股份,是为了日后好办事,给员工股份,则是要激励士气。这铁厂只是李彦直要办的第一家实业,往后若再要办厂,他也打算这么做。

当然,这铁厂真正出资的其实只有李家,郑庆云等是白得了股份,但郑庆云的商业眼光有限,这时还看不到这家铁厂的远大前途,对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还有些担忧李彦直因此而误了读书呢,只是人家一番好意,不好拒绝,开厂这天还是写了一副楹联相赠,李彦直赶紧让人装裱起来,又让石匠刻成碑联,树立在铁厂大门。

开炉咯!”

李家铁厂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开张了,但开张了没两天,就闹出了事情!而事情就出在那两个师傅上。

那两位佛山师傅倒也都有真本事!姓丁的师傅脾气好,姓许的师傅脾气大!没过得两天,那姓许的师傅就闹了起来,原来李彦直定下的厂规,是将他们的酬劳与铁厂的效益挂钩,和李光头当初在海上许下的略不相同。若是干得好了,铁厂产量能上去,那么两位师傅的酬劳会比李光头许下的还多,但要是铁厂产量太少,他们能拿到的钱就很好了!

两位师傅初来乍到时,见铁厂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料来要达到李彦直规定的那个数量并不困难,因此就都答应了。谁料一干起活来,才知道他们手下的那些后生竟然个个都是生手,力气虽有,可什么铁炉旁的事情都不懂!就连使唤他们做事也出错!因此许师傅就闹了起来,大叫上当受骗,道:“要这么下去,一个月下来也做不成一口锅!”

李刚是负责管理铁厂的,好声好气地劝道:“大家都不懂,师傅你就教啊,教会了不就行了么?”

许师傅冷笑道:“教?怎么教?三年学徒十年教!就算我有这耐性,你等得了十年吗?”

李刚觉得他太刁钻挑剔,也有些不满,旁边的几个后生被他骂得烦了,竟吵了起来!

李彦直这时正在筹办一个茶厂,打算由他娘和苏眉去打理,听到消息赶来,问出了什么事,李刚道:“他自己没本事,却怨别人!”

许师傅大怒道:“没本事!谁没本事!带着这么一帮生手,就是神仙来了也办不成!哼!老子不干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话,道:“除非你们招一群熟手来,否则这铁厂要是办得成,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一群后生也都怒吼起来,叫道:“谁稀罕你!少了你铁厂照办不误!”

许师傅被他们一气更恼了,收拾完了包裹当天就走,任李大树一家怎么劝都不肯停留。

李彦直见大伙儿气走了师傅,对众人冷冷道:“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秀才公,又是东家,所以被他一说,后生们便都不好说话,有一个道:“咱们还有一位丁师傅呢。”

便有好几个道:“对啊!咱们还有丁师傅!”

李彦直去看丁师傅时,只见他正老老实实地干活,也不叫嚷,也不带人,就自己在那里干,看他这样子,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做出一口锅来了。

李彦直看得暗中摇头,心道:“看他的样子倒是熟手,可他这么干,一年能生产多少锅来?”说不得,只好上前,道:“丁师傅,你不能一声不吭在这里埋头做啊,至少得教教大伙儿。”

教?难啊。”丁师傅道:“老许说的也对,这帮后生虽然有力气,可都是生手,这活儿我交代下去,他们做一件错三样,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