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道:“错一次不懂,错多几次,不就熟了?”

丁师傅道:“可我一个人,也教不了他们那么多。再说,要他们把事情都做熟,怕也不是几天的功夫能成的。”

之二十九 先弄噱头树信誉

铁厂才开炉就受挫,李彦直心中说没不好受那是骗人的。可既然已决定要办,就不能半途而废!当李刚说:“要不,这铁厂就不办了吧,反正我们也不缺这几个钱花。”

李彦直却近乎有些执拗地说:“不!一定要办下去!不但要办下去,还要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现在是做铁锅、铁针,将来规模上来了,熟手多了,技艺精湛了,什么铁器不能造!”

眼前这个铁具厂,表面上只是为了生产铁锅、铁针以及各种铁制农具来赚钱,但在李彦直心里更重要的目标却是要锻炼出一支工人队伍来!

李彦直自己不会炼钢,不会铸铁,可他知道这个时代有会炼钢会铸铁的人,从李介口中他甚至知道海上有人知道怎么制造火枪!火炮!

火枪!火炮!

李彦直深知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这第一块拦路石,要如何踢开呢?

手下这些员工,至少得有人培训啊!要培训,就得找师傅!”他上辈子是搞策划的,事情一出问题,思维就回到老本行上去,因想:“那些铁匠不肯来,都是用旧思维在想问题!一个个都过分谨慎了!认为我们办厂肯定办不成!又对我们的信誉还没信心。但我若能变个法子,未必不能哄得他们来这边给我培训员工!”第二日便与苏眉商量了以下,筹办了一个“尤溪县铁王擂台”!

啥,铁王大赛?那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铁匠的擂台。”

铁匠的擂台?铁匠也有擂台?从来没听说过!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铁匠他们赛什么呢?”

就是比赛打铁、吹炉、放火、浸水、开模…那些个事情。听说分了十几项呢!”

这有什么好比的?”

不管有什么好比的,总之人家就开擂台了,而且还设了花红!”

花红?有多少?”

听说每项有十个获奖名额,最高奖金有十两银子呢!听说那个全能赛的奖金,竟有五十两!”

啊!这么多啊!李家真是暴发户!钱多得没处花了!”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家霸着银矿呢!”

十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啊!因此不但尤溪,连延平府甚至周边府县的铁匠都跑来了!一时间溪前村人头济济,比科举还热闹呢!一些老铁匠拉不下面子,觉得是胡闹不肯来,但他们的弟子却大多经不起诱惑,偷偷瞒着师傅来碰碰运气!参加这擂台不像换东家,输了也不打紧,赢了却当场能拿到不少钱,所以铁匠们来参擂的顾虑没有要他们加入李家铁厂那么多。

这场铁王大赛,全程由李家出资,却由乡老陈老康主持——陈老康本来不想来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什么擂台,但李彦直已经说服了他爹,李大树又开了口,李老康就不好意思不来。

赛事分项,乃是李彦直与丁师傅商量了,将制作铁锅、铁针、农具的技艺分成十五项,因此也就分作十五个赛场,公开比赛,由丁师傅作监督,由观众公开品评优劣——赛场上至少聚集了几百个铁匠,这些人既是参赛者也是观众,可以说个个都是行家,有没有本事,那是怎么也瞒不过去!

铁匠们本就冲着那些奖金来,又是在在行家面前比赛,因此个个奋力,人人拿出看家本事,一时间砰砰砰、锵锵锵,溪前村就想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大铁铺,到处都能听到打铁的声音。

由于按照李彦直设置的规章,每个铁匠最多可以参加三个单项以及一个全能赛,所以最后一共决出了五十多个获奖者,其中有好几个人竟然是连拿了三个项目的奖金,尤其是全能奖的冠亚军——一位姓赵的师傅和一位姓舒的学徒,其锻铁技艺之深湛,连丁师傅都叹为观止。

大赛结束以后,李大树当众颁奖——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又设宴款待众得奖铁匠,酒酣耳热之际才表露意思,希望他们能留下帮李家的铁厂培训员工,又开出了比市价高出三成的待遇来!

有道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得奖的铁匠们才刚刚拿了李家的钱——虽然那是奖金——但这笔奖金既缩短了李家与众得奖铁匠的距离,让彼此由陌生变得亲热,又确立了李家在铁匠们心目中的信誉,众铁匠都想:“他家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来,那真个叫财大气粗!再说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是高手,只要有一小半留下来,还怕这铁厂办不成?”因此当场便有二十余人答应,包括那位赵师傅和那个姓舒的学徒在内。

这整件事的幕后主谋——李彦直在暗地里听他们一个两个都应允了,心中大乐!

有了这帮人的加入,李家铁厂的气象登时就不同了!在李彦直的规划下,二十几个铁匠高手由丁、赵、舒三人领头,各自负责一道工序,事情做得要多快有多快!丁师傅是先来的老人,赵、舒是在大赛中脱颖而出者,大家都服他们的技艺,便也服他们管理,因此铁厂便运作了起来。

每个老手身边又带着一两个学徒,一对二或者二对一地跟着,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这些学徒也都将堪用!而这些学徒成长起来之后,李彦直又会安排他们去培训新的员工,他相信如此反复循环,他们手头的熟练工人队伍将会越来越壮大!

铁厂的事情上轨道以后,李彦直又去照看茶厂,那边主要是雇了一批没事闲在家的妇女,有苏眉帮忙,倒是搞得有声有色。

就这么忙了三个多月,铁锅、铁针生产了出来,茶焙炒了出来,可都挤压着没卖出去,那钱是流水一般地用,收入却不见半点,但李彦直也不急。他知道等李光头他们的船队回来,这些货物就都会变作钱银!李彦直计算过,知道李家的资金足够支撑到那会有余!

就在这时,徐阶派人来找他了

之三十 诫尔切记读书

在中国,人但凡富了就怕被官府找。听说徐阶传唤,李大树有些担心:“不会是我们这阵子搞得太大,推官老爷见怪了吧。”他老婆则认为:“我看是因为咱们的铁厂没预他一份,所以他找上门了!”

李彦直却只是笑笑,道:“徐师不是这等人!”却仍赶紧坐了轿子来府城参见。

徐阶见面就冷笑道:“李少爷,恭喜发财啊!”

他这副冷面孔把李彦直唬得连连作揖道:“恩师,你如此说,是要折死我啊!”

徐阶冷冷道:“恩师?我徐阶不敢做你的恩师!”

李彦直背部冷汗沁出,心道:“他在怪我什么?真怪我没分股份给他?不对啊!还是怪我和海外的人有勾结?还是怪我最近张扬了?”一时不敢接口。

却听徐阶冷冷道:“我对你本来期望颇高,所以给了你家一点好处,本来是想叫你没了后顾之忧,安心读书。哪知你得了银矿如此小利,就整个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又办什么铁厂,又办什么茶厂!却将圣贤书都丢到一边!李少爷,我问你,你将来是否打算以商人盖棺啊?”

李彦直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才知徐阶是怪他不读书,忙道:“徐师,你错怪我了。”

徐阶哼道:“我哪里错怪你了?”

李彦直道:“古人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是农、工、商、虞均为国之本、民之根!学生之家乡,地薄民贫,所富有者,在矿与茶。但是银矿多归国家,铜矿、铁矿之利,亦多被权势者霸占,无法泽及小民。因此我有心开拓工商之业,为家乡无田产者提供一条谋生立命之路,非敢敛财自肥也。阳明先生道:‘四民异业而同道’!学生如今虽已立志为士,然亦不敢蔑视工商二业者,正是遵循阳明先生所教。阳明先生又说:‘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学生不敢比拟圣贤,但若能以工商富民,然后导乡人知礼,则亦无愧为士了。”

李彦直既跟了徐阶,以王学门人自诩,对王阳明的书籍便搜罗了不少,读了一肚子,将一些关键语句背得滚瓜烂熟,以便随时可用!这时被徐阶一责问,就把王阳明拉出来抵挡!

果然徐阶听得哈哈大笑,骂道:“你个惫懒童子,正经学问不扎实,偏门学问懂得最多!”

李彦直道:“阳明先生的学问是偏门学问?”

胡说!”徐阶喝道:“我是说你乱用阳明先生的微言!”

李彦直道:“我却觉得我是在知行合一呢!”

徐阶笑了笑,他可不是书呆子,对李彦直经商其实也不甚反对,只是担心他丢慌了书本而已,这时见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显然修为不但没退步,反而进步了,也就不怪责他了,道:“不和你扯了!我来问你,下一科的乡试,你打算如何?”

李彦直想了想道:“我这肚子里的书,参加童子试也有些勉强了,若是就去参加乡试,只怕非败不可!我想静下心来,读个三五年书,再作打算。”

徐阶先是颔首,道:“你现在的学问,参加乡试确实是难中!”然后又摇头,道:“不过三五年还是太短!我的意思,是你且静下心来,好好读上十年书,再出山不迟!”

李彦直讶异道:“十年?这么久?”

久么?”徐阶笑道:“不久啊!你现在才七八岁,十年之后,也才十七八岁。就算是诸葛孔明,也是二十七岁才出山呢!不算迟!再说,仕途险恶,你的沉、稳二字又还不到家,就这么鲁莽闯进来,只怕也要吃亏!不如且在家修心养性,等把人都涵养起来了,再去应乡试不迟。”

李彦直却想:“等我将生意料理上了轨道,再读个三五年的书,想来也就够了。上辈子我考个硕士也不过准备了一个月!十年,用不用啊。”口中却不与徐阶顶嘴,心想两三年后你就调任,到时候该怎么办还不是看我自己的,便道:“学生谨记在心。”

徐阶眼角扫了他两眼,欲言又止,道:“我看你…”顿了顿,改口道:“我看你最近空闲得很,不如帮我做件事吧。”

李彦直忙道:“请恩师吩咐。”

徐阶道:“你刚才说:要以工商富民,然后导乡人知礼。既做了第一件,切勿忘了第二件!福建文风本胜,这延平府更是出过朱紫阳这般的大儒!但如今世风日下,人不向学,文风荡尽,社学不修。我既到此为官,便希望造福一方,而造福一方最重者,莫若教育!”

李彦直问:“先生可是要办学?”

差不多。”徐阶道:“不过我在士林的声望还不大够,在此开讲学问,未必能令闽中诸公心服,所以我想先就基础做起,将延平府各乡里废弃的社学修建起来,你以为如何?”

朱元璋建国立基以后,对人才培养十分重视,实行的是科举与教育并行的制度。从中央到地方,有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等各级学校与科举相互配套,而最基层的单位就是社学。

社学设于乡里之间,按照规定,一开始是以在编户三十五家置一学校,是明帝国最初级的教育单位。朱元璋魄力雄大,当年命令一下,各地社学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其数量之多、覆盖面之广,可谓空前。

可惜之后朝政起伏不定,各地社学多有废弛,或有名无实,或空余梁柱,比如溪前村就只剩下一个遗址。两年前李彦直学正体字,靠的就是社学旧址前的两块断壁残碑。

这办基层教育是大有益于地方的事情,徐阶就算不提,李彦直等缓出手来也要做,何况现在徐阶提起,赶紧附和道:“此事该做,该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若做成了这件事情,那是功德无量啊!”

徐阶笑了笑道:“功德无量,那是做成了才好!若做不成,那就只是吹牛!”

李彦直道:“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我的家乡这边,我一定筹资办理!”

徐阶喜道:“好!你年纪虽小,但已是一个生员,有资格办这社学。若办得成这件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泽及地方!尽管着手做去吧!我会知会尤溪知县,让他多多支持你。若有什么事情,不怕,尽管来寻我!”

李彦直得了他撑腰,心中更有把握了,不过他要办的社学,却与徐阶料想中的大不相同!

我要办的这所学校,将不是教理学,也不是教心学。我要教学生们的,是实学!”

之三十一 怪力勿语

李彦直坐轿子回到尤溪,还没进村,就见苏眉等在村口,见到他赶紧跑来说:“弟弟,大哥他在大仙庙和人打架呢。”李彦直闻言错愕,心想咱们家如今是何等势力,又不是发迹之前的贫困户,大哥怎么会跑到大仙庙去打架?赶紧驱轿往大仙庙而来。

这所谓的大仙庙,其实乃是一座狐狸庙,乡人易迷信,不知多久前传说这里出过狐仙,越传越真,就有庙祝巫婆之属怂恿着乡人建了一座狐狸大仙庙,后来嫌狐狸二字不好听,就将之去掉,变成大仙庙了,其实庙中供奉的仍然是一只狐狸。

在中国,只要是有庙就不怕没人拜,有人拜了,不灵的没人骂,偶尔灵了就人人传,越传就越灵,不知多少年下来,狐狸庙的香火越来越盛,尤溪地方贫富悬殊,山民穷得揭不开锅,银矿铁矿的受益者却富得流油——从尤三田能存下半窖钱银可见一斑。这些人没什么别的消费,就喜欢将钱扔在这些神道上,寺庙有了钱,逢年过节的便不断加筑,如今已变成占地五亩,前有楼台后有林园的大庙了。

李彦直坐在轿子上,一边问苏眉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苏眉犹豫了一下,本不想说,但后来想想这事多半瞒不住了,才道:“弟弟,你不知道吗?外头都在传,说你五岁那年,被狐仙附体了呢。”

这句话把李彦直说得耸了耸身子,叫道:“这什么话啊!”

苏眉见他如此反应,试探地问:“不会是真的吧?”

李彦直回过神来,大声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我的学问见识,都是读书读来的!和什么狐狸没关系!”定了一定,才问:“这什么狗屁传言,一定是狐狸庙那无聊神婆杜撰的!可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我大哥听说了这个传言不忿,就跑到庙里打那神婆?”

才不是呢!”苏眉说:“大哥是到庙里去讨钱。”

讨钱?”李彦直一听更奇怪了。

苏眉道:“这事我原本不知,是大哥在庙里和神婆吵架,我在旁听着,才算听出了一点端倪。再想想先前的一些蛛丝马迹,几下里一凑,才算弄明白。”

原来李彦直五岁之前也只是普普通通一小童,那次械斗被砸到脑袋之后人忽然变聪明了!一开始还不怎地,随着他越变越“神”,就开始有传言,说他是被狐仙附了体。这事已不知传了多久了,只是李大树夫妇怕影响到儿子,忍着不敢说,还遮遮拦拦的,尽量不让李彦直听到这些话,所以李彦直是到今日才听说。

要说李大树夫妇对于这个传闻,其实也有几分相信,因为李彦直实在是聪明得有些过分,不过乡下人朴实,和神鬼较亲,见儿子又聪明又孝顺又旺家宅,就不怎么计较他的来历了。他们想:“就算是狐狸附体也好,那也是我们的好儿子!没有他,我们不过是白白死了一个儿子,哪来这么多福禄享用?”所以对李彦直反而更疼了。

最近李家大把花钱办手工业,银子是大把大把地撒出去,但乡人也没怀疑别的,只道是他们从银矿中得了好处,唯有两个人不服,哪两个?就是狐狸庙里的庙祝和神婆!因李彦直素来不语怪力乱神,就算是祭祀,要么祭天,要么拜妈祖,敬的也都是正神,钱一分也没花在狐狸庙里,因此庙祝神婆都不干了,就想了主意,来走李彦直他娘的门路。

那神婆和李彦直他娘本来也有来往的,这日就来扯家常,慢慢就说到李彦直身上去,却道:“你知道吗,昨晚大仙才托梦给我,说他的九个儿子,不见了一个最小的,要我帮忙找呢。”

李彦直他娘大感惊奇:“还有这等事?”

那神婆就开始扯了,说起狐狸大仙的九个儿子都有什么特征,前面八个都是铺垫,到了最后一个才细细说,道:“你都不知道,大仙的这个小儿子,有多聪明!不过就是贪玩,若见有小孩子性命垂危,就常常俯身在他们身上,作出一些神迹来。”

跟着又说了许多的“神迹”来,却全都与李彦直做的事情相仿佛!把李彦直他娘听得慌了!若原来有三分相信儿子是狐仙附体,这会就信足了九分!又想起神婆说狐仙要带他儿子回去,赶忙问如果小狐仙被带回去了,那小孩子会怎么样。

那神婆就说:“这将死的小孩,都是靠这位小狐仙的灵气才得以在阳间活着,若是小狐仙离体,那他就死了呗!”

李彦直他娘一听,吓得哭了,扯着神婆叫道:“大姐,大姐,你可千万救我三仔一救!”

那神婆见了故作讶异道:“你这是作甚?莫非…”压低了声音道:“莫非你家这位秀才公,就是大仙的九公子?”

李彦直他娘摇头说:“我也不知,但想来,实是有些像。”

那神婆连拍胸口,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像呢!你想想,自他五岁那年醒来,做的事情说的话,哪一件哪一句是凡人家孩子能说的?还有,也是他带挈了你们,才让你们家能风生水起了!不过算来也两年多了,他带挈你们的福分也够你们享用一生了,若大仙要收回他的公子去,那也没办法了。”

李彦直他娘一听更慌了!忙与神婆商量怎么救儿子,神婆道:“大仙要召回自己的儿子,那有什么办法?那是神仙啊!咱们凡人如何与他作对?”李彦直他娘道:“难道就真的没得商量了?”说着又哭。

神婆见李彦直他娘哭得厉害,才道:“唉,这事我本来不该多嘴,那是泄露天机的!但见你这么伤心,唉,谁叫我心软呢!”

李彦直他娘一听喜道:“大姐你有办法?”

神婆便道:“附耳过来。”唧唧哫哫地就告诉了她个秘法,却是要用白银打造出一座银塔来,供奉在大仙庙的地宫里,每座银塔,能保李彦直一年的平安——这理论,倒像是让李家向狐狸大仙租儿子了。

李彦直他娘却没怀疑,便问这银塔要多大,神婆狮子大开口,道:“一座银塔,要五百两足色白银。”吓得李彦直他娘嘴巴合不拢。

神婆见她为难,道:“若是为难就算了!其实你也不想想!自这位小仙来到你们家,才不到三年光景,你们家赚了多少!现在只是每年拿出五百两银子来,竟也不舍得!罢了罢了!这就叫为省两个鸡蛋,却眼睁睁看着下蛋的金鸡死!”

李彦直他娘左思右想,有心答应,却对神婆说,五百两银子一时拿不出来,神婆就给他出个主意,说也可以做成小银塔,每座五十两,一座可以保一个月的平安——多聪明的神婆啊,这不是分期付款的雏形么?那神婆又道:“其实还是做大银塔的划算!做成十二座小银塔,一年要多费一百两呢!”

李彦直他娘盘算了好久,终于觉得还是每个月五十两比较好操作,当下就这么定了。因李彦直的关系,家里一向不谈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所以她也不敢跟男人们说,就先挪了茶厂的五十两流动经费给神婆去做银塔。

李彦直听到这里问苏眉:“你帮娘管茶厂啊!娘挪用了这么多钱,你竟然不知道?”

苏眉默然不语,其实她不是没觉得奇怪,心道:“我不是完全不知,但茶厂的账我只是帮忙算,又不管,该怎么决定还是看干娘的意思。干娘不肯告诉我,我没个真凭实据,也不好说话。难道我见到干娘有什么动静,就马上跑来与你说?那我不成长舌妇了?”这话却烂在心里。

李彦直见了她的模样,若有所悟,就没再追责下去,只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

到第二个月,李彦直他娘手头没那么多银子可以挪用了,便又去找李刚要,五十两可是一笔大数目啊!李刚便问她要干什么,他娘一开始不肯说,只道:“你别管这么多,总之干系到三仔的性命!你拿来就是!”

李刚大惊,连忙问个仔细,他娘给他问得急了,才将事情和盘托出,李刚受乃弟影响,对这些神道也向来没好感,一听大怒,操了家伙,赶到狐狸庙,来寻那庙祝神婆算账,要他们将先前吞下的银子吐出来!

那庙祝、神婆哪里肯依?那可是白花花的五十两银子啊!再说若是还了钱,那不等于承认自己骗人么?于是一方讨一方拒,就这么闹了起来。当时苏眉也在人群当中,对个中曲折虽不是全部了然,但大致情况却也在吵闹声中听了个七七八八。

李彦直在路上听完她的转述,心中好笑,暗道:“妈妈实不是做生意的料,只能让她管小钱,不能让她管大数目。往后这茶厂的账,还不如直接交给姐姐管。”

这时轿子已到狐狸庙旁,李刚正带着几个后生指着那对庙祝神婆呼喝,只是被他娘拦住了没打起来,庙祝神婆那边也有一帮善男信女作声援,高叫:“敢在大仙庙吵闹,小心家里遭灾!”

却有看热闹的乡亲望见李彦直,纷纷叫道:“哟!小狐仙来了!小狐仙来了!”

之三十二 乱神可欺

听自己被人叫作“小狐仙”,李彦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笑,他娘见到了他,吓得赶紧跑过来道:“三仔,你别来这里,别来这里!快回去!”她是怕儿子进了庙被狐狸大仙认出把魂魄摄了回去,那可就完了。

李彦直安抚了他娘几句,扫了那神婆庙祝一眼,便不理睬他们,对李刚道:“大哥,先别激动,我来处理!”望了望那狐狸庙一眼——这地方他很久没来了,便先到里面转了一圈,见此庙占地既广,砖瓦又新,不由得连连点头,心想:“这地方好啊!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了,拿来做社学倒也合适!”便有心谋这庙产!

转到了正院,站在那狐狸神像面前,那神婆庙祝已经一个左一个右,作护法一般,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李彦直他娘甚是惶恐,李彦直心中冷笑,忖道:“你们骗的钱也算不少了!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敢骗到我头上!看我如何整治你们!”便指着那狐狸像道:“你们说,这土偶是我爹?我是这土偶的儿子?”

那神婆合十道:“小狐仙,你不可如此无礼!这大仙于你,既是神,也是父!你须上香顶礼,诚信祈愿,这样大仙或能容你在阳间多逗留些年月,若是顽皮,大仙可就要召你回去了。”

李彦直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来,我娘给你五十两银子做银塔的事,是有的了?”

那神婆道:“小狐仙,要知道正是那座银塔,保住了你这个月的平安——若非如此,你早被大仙召唤回去了。”

李彦直又问:“那银塔如今何在?”

那神婆道:“银塔已被大仙收去了。”

李彦直点了点头,对众围观者道:“刚才这神婆说她确实拿了我娘的钱,这话大伙儿都听清楚了吧?”

众人道:“都听清楚了。”

李彦直道:“好!那回头请诸位给我作证。”说着便拿起庙里的笔墨,给尤溪知县写了个禀帖,先客套了几句,说了自己此次去府城的见闻,告诉他徐推官最近正要兴社学、毁淫祀,又暗示说这一举动是要配合朝廷最近的风向标,书信最后,才陈述了本乡有人以狐狸乱神骗钱之事,又附上了见证乡民的姓名,恳请知县示下裁断。

他写完了这禀帖,差个工人送往县城,便对他娘和他哥道:“娘,哥,咱们先回去吧。改天再来。”

神婆庙祝见他神色不善,只是不知他信里写了啥,更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尤溪知县那边早得了徐阶的照会,反应好快,第二天便给他回信,要他查明借巫行骗之事,若查明得实,便可约集乡老,毁淫祀,破流俗,将骗人的巫婆神棍押赴县衙法办。

李彦直拿到信后一笑,便去请了三老连同他父亲,出示知县的亲笔信,道:“乡里出了这么个神棍,实在有碍圣贤之教化!如今我得推官大人口训在耳,又得知县老爷纸谕在手,就要破这淫祀,改为社学,以振我乡之教化,希望各位爷爷助我一臂之力!”

李家近来势大,李彦直又抬出推官知县来,三老就不好拒绝,但他们对这狐仙是半信半不信,都说:“这神棍抓了不要紧,这两人确实骗钱骗得厉害!只是这庙不一定要毁,莫要那狐仙真个有灵,降下灾劫来就不好了。”

李彦直冷笑道:“若又灾劫降下,我一个人承受,不妨各位爷爷。”

三老见他坚持,便道:“若你不怕,你尽管去办,与我们无关。”

李彦直顾虑着善男信女众多,对李刚道:“大哥,去厂里,让大伙儿停工一天,把人都叫来,我有事情要办。”

李刚便去了,不久带了数十人过来,李彦直让工人将庙门看住,将善男信女挡在外头,神婆庙祝一齐叫道:“小狐仙,你这是做什么?”

李彦直到了庙里,指着那狐狸像破口骂道:“去你什么小狐仙!拿这块土偶装神弄鬼!还说是我爹!来啊!给我拖下来!扔到河里去作踏脚石!”

那神婆庙祝吓得死命冲上来,护住神像,李刚和吴牛几下子推开他们,将那狐狸像掀了下来,那神婆见了面无人色,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要变天了!劫数!劫数啊!这条村要鸡犬不宁了!家家户户,男的要没命,女的要失贞!”

庙外头的善男信女听了这诅咒,全都慌了,大叫大嚷着竟也不要命般往庙里冲,工人们竟是阻拦不住!李彦直没想到这些人反应会这么大!他毕竟是个小孩子,若被这些人冲进来,踩也踩死他了!

正混乱间,却听庙外有人叫道:“不好了!秀才公,你娘出事了,她病倒了!快死了!”

李彦直大吃一惊,那神婆大笑道:“看见没有!看见没有!现眼报!现眼报啊!”

李彦直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也顾不得这庙里的事情了,赶紧和李刚回家,他身后善男信女七手八脚地将神像扶好,顶礼膜拜,祈求狐狸大仙不要因此祸及他人。

那边李彦直回到家中,果见他娘卧倒在床,双目紧闭,浑身发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胡话,李大树顿足叫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贾郎中上前把了一下脉,惊得道:“不好!是鬼脉!中邪了,中邪了!”

李彦直怒道:“什么中邪!”便让人另外去请个高明的大夫来。

贾郎中道:“秀才公,这神鬼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你娘他这是中邪,你就是请了华佗扁鹊来,也没用!”

李彦直怒道:“什么神鬼,什么中邪!若那狐狸土偶真的有灵,怎么不见它搞我?”

贾郎中叹道:“它哪里敢搞你!”

李彦直冷笑道:“那神婆不是说我是那狐狸的儿子么?老子怎么会不敢搞儿子?”

她那是胡扯!”贾郎中道:“狐仙只是一尊偏神,考场是有皇气压着的地方,斜神偏神是进不去的!秀才公你是中了科举的人,必是天上星宿下凡!那狐狸大仙就算有些道行,和你也比不了!所以它不敢得罪你,再说,凡是星宿下凡,身边都有金甲神人护着,那些邪祟也近不了你的身。所以它要报复你,就只有把灾降到你娘头上了!”

这时屋里屋外都围满了人,连李老康也在,众人听了贾郎中的这番言论,都道:“有理,有理!”

李老康道:“我看李哲七岁就中秀才,再给他十年功夫,就算中不了中个状元还不是易如反掌?状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这文曲星可比那庙里的狐仙高多了!它如何敢来冒犯?”

李彦直听得有些发晕,但乡亲们都说:“那是,那是。”连李大树也有些信了,李彦直正要驳斥,忽然脑中灵光一动,问贾郎中:“我是星宿下凡?”

贾郎中道:“是。”

李彦直又问李老康:“我在天上的官比那狐仙大?”

李老康道:“那是。狐仙最多不过是个地仙,位列地仙之班,如何比得上天上的星宿!”

李彦直看了看他娘,心想:“老妈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弄成这样,十有八九是心病!哼,心病还须心药医!”便上前大声叫道:“娘,我有办法救你了,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你儿子我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不是什么小狐狸!”见他娘眼皮抬了抬,又大声道:“你放心,我这就去问太上老君求一道灵符来!你等等!”

就在他娘的病榻前摆开文案,铺纸蘸墨,口中念念有词,道:“昊天上帝容禀:臣下界托生于李家,本欲布天之德,造福乡里,不意家宅被一山间邪狐所侵!生母之命,危在旦夕!如今特请昊天上帝降旨太上老君,赐上清灵符一道,疗臣生母之邪疾!以尽臣身为人子应有之孝!”跟着便闭上了眼睛,随手乱画,不等众人看清楚,已经掷了笔,将那张“灵符”烧了,燃成灰烬,搅入一碗温水中,到床前对他娘道:“娘,来,这是太上老君赠给孩儿的灵符,你喝下了它便百毒不侵了!那狐仙便不敢来骚扰你了。来,张口。”

他娘迷迷糊糊间便张了口,喝下了“符水”,不久便真的睁开了眼睛,叫道:“儿啊!”

屋里屋外,人人欢叫,贾郎中叫道:“神了!神了!咱们村的秀才公真个是星宿下凡,连太上老君都请得动!”

这般神迹,没半日间便传遍了乡里,李彦直安抚着他娘,道:“娘,你且休息,不要惊怕,我这就找那臭狐狸算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