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盯着李介手里那条棍子,有半晌功夫,淡淡道:“战场上打的是指挥,是阵型,是谋略,可不是匹夫之勇。苍峡之战虽小,但双方也各有千百人,输赢钝利,非一条棍棒上的高下能见真章。”

李彦直暗暗点头,李介却道他是怕了,冷笑道:“那依你说当怎的?”

俞大猷道:“听说你们已经召了数百民壮,不如调二十个出来,你我各自带十人训练,三天之后一决胜负,便见真章!”

李介冷笑道:“那些民壮是我训练过了的,你却要来捡我的便宜,是想到时候斗个不胜不败好下台吗?”

俞大猷道:“一军之中,论勇武、力量、智愚,则必有上中下。你不妨去挑十个下士给我,自己带领十员上士,彼此再训练三日,见面再论高下。如何?”

李彦直见他如此口气,心想:“他多半真有本事!”就更想见识了,不等李介答话,便道:“好!就这么办!”

他年纪虽小,又是弟弟,但这个家能建立今日的声势,主要还是靠他,他既开了口,李介一来不好驳斥,二来也不信这个泉州汉子能打败自己,就道:“好!不过既然要比试,那就公公平平地比试!咱们各自如营挑选,你尽管选最精强的人去!不用选什么下士!”

俞大猷笑道:“那也好。”

李介又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容你入营挑选,到时候选出来的人听不听你的,我可就不管了!”

俞大猷笑道:“别说才十个人,就算是十万人,我也能叫他们服帖听命!”

之三十八 有兵如虎

当日李彦直陪同俞大猷入营挑选受训士兵,俞大猷在营里走了一圈,竟是连叹了七八口气,李彦直一奇,问道:“俞先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俞大猷长叹道:“只是我见到如此多的良材美质,心中喜爱,却又叹息卫所如今尽养着一帮蠹虫!”

哦!”李彦直双眉一轩,问:“我乡这帮兄弟很好?”

李介在旁,冷冷道:“当然好了!我训练出来的,能不好吗?”

俞大猷却又笑了,道:“若论材质,那是上上之品,可惜就是训练坏了。庆幸的是为时尚短,还有救。”

一句话把李介气得瞪眼,俞大猷却已上前挑选民壮去了,李介既让俞大猷不必专挑下士,他也就不客气了,专找短小精干、容貌憨直、乡野老实之辈,李彦直见营中最高大最健壮的他一个也不选,心里奇怪:“难道他对自己就这么有把握?到现在还让着我二哥?”

但李介见他挑出的那十个人后,却暗暗咬牙,李彦直瞥见问:“怎么了二哥?”

李介道:“这个家伙有些本事,眼睛真毒!”

李彦直便知道俞大猷不是在放步,而是因为自己看不出他挑选的这些民壮好在哪里。

俞、李二人各选了十人,约定三日后以棍棒为武器一战后,俞大猷带了人到尤溪西岸去,李介自留在东岸,这三日间的饭食都由李家安排。贾郎中悄悄来找李介,道:“要不要我在他们的饭里下点药,叫他们软脚没力气?”

李介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觉得我打不过他吗?”

贾郎中被他抢白了一句,甚是不好意思,道:“那也不是,不过以防万一嘛。”

李介怒道:“你最好别乱来!我要光明正大地赢他!”但他是地主,毕竟有些便利,却去拿了些酒肉来请十个民壮吃喝,道:“兄弟们也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了,我也就不多说,一切都拜托各位了!请大家一定要尽力,可别让外乡人看我们的笑话!”

众民壮喝着酒,吃着肉,齐叫道:“二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一定会赢!”

李介大喜,道:“来!干了!”

他这叫激励士气——因能过去这段日子他早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的,能练的都练了,这时便以激励下属、保养力气为主。

李彦直对李介训练的方法早看得熟了,也不太关注,心里却想着俞大猷那边如何训练,一开始想避嫌,到晚上忍不住,就坐船到对岸去瞧瞧,俞大猷和那十名机兵却都还没休息,正站直了身子列着队,听俞大猷训话呢。李彦直走近了看时,只见十名机兵个个鼻青脸肿,显然都挨了揍,见到李彦直走近,也不敢开口招呼,这份纪律,在李介手下时哪里有过?李彦直看得心中窃喜,心道:“虽然我不懂军事,但看这模样,才像是真正的正规军啊!”

俞大猷瞥见了李彦直,却也没故作神秘,更没不让他近前,只当没见着他,继续训话,道:“这次是官家下了命令,征召你们平匪,所以你们虽非正军,这番却也是为国家做事,第一般怠慢不得;各处商旅,四处奔波,日夜辛苦,才赚得那几分蝇头小利,如今他却凑了血汗钱雇你们去剿灭盗贼,只要一战而胜,你们便能坐收他们的多日辛劳,这是第二般辜负不得;与你们并肩作战的,不是你们的乡亲,就是你们的朋友,这些日子在这北尤溪机兵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是原来没交情的,这几日也有交情了,若此次出兵顺利,你们便能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家,种田的种田,开矿的开矿,继续过日子,但要是因为你们自己不努力,或者胆怯脱逃,或者不守纪律而坏了战事,那你们身边这些兄弟,就有可能因为你们丢了性命,那时你们于心何忍?若误了国家的事业,误了雇主的拜托,误了兄弟的性命!就算你们能从战场逃脱,神明也不容你们!何况战场之上,勇敢无私者生,胆怯自私者死!你们拼命了,反能保命,若不拼命,反而要丢性命!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你们也当努力!来!再练半个时辰!”

跟着点出一个叫付远的后生来,做这十人队的一队之长,又选出个副队长林小秋,每人率四名手下,先练队列,让他们能听命令,但队列步法却都十分简单,李彦直看了许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想:“就这么排来排去,就能把二哥那边的人打败?”

俞大猷似乎也怕这十个后生没耐性,循循道:“给我提起了精神练!要熟之又熟,熟到想都不用想就能听命行事!到了战场上,可没给你想的功夫!平时十成的武艺,上了战场能使出一成就算不错了!来!”啪啪打了一个懈怠的后生一竹篾,喝道:“听命令,别有自己的想法!”

李彦直看得若有所悟,却又不全懂得,苏眉来找他道:“弟弟,夜冷了,还是回去吧。”

李彦直给她一说,才觉得真有些凉了,便打道回府,路上对苏眉道:“以后每天做些夜粥给这边送来,算是宵夜。他们连夜训练呢,不吃点东西垫肚子晚上受不了。”

苏眉微笑道:“你对他们倒关心,不怕你二哥怪你帮外人么?”

李彦直笑道:“这次是比试兵法,只看谁高谁下,没有内外之分。要的就是公平,我给这边送点夜粥,也不算什么帮外人。再说二哥的心胸不会那么狭隘。”

苏眉回去后便煮了一大锅粥送来,刚好俞大猷下令散了行伍要休息,十个后生个个累得不行,听说秀才公派人送夜粥来犒劳,个个伸长了脖子吞口水,只是不敢妄动,且拿眼睛瞄俞大猷。

俞大猷笑了笑道:“你们乡这个神童秀才,年纪虽小,胸襟却不狭隘。”一挥手,道:“吃去吧。”

众后生得令齐声欢呼,心中既敬畏着俞教头的宽严适度,又爱戴着秀才公的善解人意。

接下来两日的训练,李彦直便没再去看了,到第四日,两拨人马在尤溪边上对阵,六百机兵两旁坐着观看——这是在大家眼皮底下公开的比斗,是龙是蛇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但见两拨人入场,李介那边的十个人精神状态仍与三日前无异,俞大猷这边的十个后生却人人如换了个人般,尚未开战,李彦直已有预感:“二哥这回只怕是讨不了好去!”

之三十九 直扫苍峡抵贼窟

李介也算是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见了对方的气派,也有所感应,与带头的吴牛等道:“大伙儿好好打!别丢了脸面!”

吴牛带着众机兵大声叫道:“介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能赢!”

二十人都戴了牛皮帽做防护,每人持一支木棒,棒上蘸了石灰,约定:头中两棒者,胸口、背部连中五棒者,都当阵亡,不许打胯下要害,其它的就不管了。李大树作裁判。

双方才对阵,付远便将眼睛盯在吴牛身上,李刚将铜锣一敲,吴牛带人冲了上来,举棒就打,他所带的这十人个个凶猛,但打法仍不脱群殴架势,付远那边却分作两队,一队五人,铜锣方响,两个小队便各有两支木棒朝吴牛打来,另外又有两支木棒护住进攻者,最后一个才是机动兵。吴牛哪里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有四支木棒朝自己一个人打?挡得开第一支,到第二支就慌了,拨开了第二支,又哪里挡得住第三支、第四支?啪啪几下,他的头早中了两下,虽有牛皮帽子护着,仍然被打得一阵晕眩!

台上李大树望见,便吹起了喇叭,判吴牛“阵亡”。与此同时,付远那边也“阵亡”了一员护持民壮,但一方“死”了个主将,另一方“死”了个小兵,虽都是减员一人,效果却截然不同!吴牛这边的队伍在主将“死”了以后,士气大受打击,队伍也乱了,付远那边却集中兵力,仍然是三四个人对一个,从矮到高地敲,只两个回合便在零伤亡的情况下又打“死”了两个,这下子变成九对七,实力差距便拉得更开了,付远率众乘胜追击,哪消一炷香时间?就以己方两人“阵亡”的代价“全歼”了敌军,这战果,已接近完胜了!

李彦直在台上看得大喜,心道:“之前二哥打败那群武师,我只见到乡勇们的一个狠字!场面乱得一塌糊涂!但俞先生这打法却甚有条理,他果真是个懂兵法的!”

便冲了下来,邀俞大猷上台,当场将悬赏将相赠,俞大猷也不推辞,但转手就交给付远等分了。李彦直见他这等豪气胸襟,更是佩服,李介其实心里也还是佩服的,只是一时下不了台,兀自道:“这只是演练,才让他钻了空子,若真厮杀时,可就不是这样了!”

李彦直有些不悦道:“二哥,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怎么能不认?”

我不是不认这次的输!”李介道:“我只是觉得,他这次是取了巧,若再比一回,我一定能赢!”

俞大猷道:“若是在比一回,仍是演练,你未必心服。不如这样,你分一半兵力给我,让我训练一月,一月之后,我们各带人马,到苍峡打土匪见真章!”

李介道:“明天就要出师了,哪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给你训练!”

明天?”李彦直道:“明天不出师了。”

李介讶异道:“不出师?这…”

贾郎中在旁边也道:“秀才公,这选好了的吉日吉时,不能轻易改啊,要不然会不详的。”

李彦直道:“不教而使民战,是谓之弃民!人都还没训练好,怎么就能这么上战场!不行!”

陈风笑道:“秀才公,多拖一日,就要多费一日的钱粮啊!再训练一个月,再加上出战的费用,只怕从各处商家那里募集来的钱粮就不够用了。”

李彦直反问道:“是钱粮亏了要紧,还是兄弟们的性命丢了要紧?”陈风笑等登时无语,李彦直又道:“养兵的事,我会想办法。”又对俞大猷道:“但练兵的事,就要多多拜托俞先生了。其实我也很想跟俞大哥学武艺、学兵法!”

他的称呼由先生变为大哥,甚见亲热,俞大猷含笑以报,道:“日子长着呢,我们可以慢慢切磋。”

这往后的日子,李彦直就真个每天早起,跟在俞大猷后面接受武艺训练,晚间则连床夜话,探讨兵法。他的身体毕竟还小,练武功不过是扎基础,短时间内很难见到进境,但夜间讨论兵法,却是一天便一个新境界!

中国管理学之精华,多蕴于兵法之中,自古通达之儒者,无不旁涉兵法,正是要从中学管理、学斗争!故有“兵者儒之精也”之言!

李彦直上辈子是做策划,搞营销的,管理学只是懂得一些理论,并未实践过,来到这个世界后办厂、理乡,却也还都没融会贯通,所以这一块本是他的短板,但他见识既博,这时又有个机会与这个时代的第一流人物学习切磋,更有几百个手下让他实践,因此进境甚快。

俞大猷从王宣等人处学易经,从赵本学处学兵法,从李良钦处学剑术,但他的资质又强胜诸师,虽是弟子,却能将集诸家之长,推陈出新,并非如陈孟春之辈跟着师傅后面亦步亦趋。而且他的见识亦非凡品,虽笃信闽学,但也无过分的门户之见。这次来本意是要导李彦直“回归道术正途”,但几次深谈之后才发现这个神童的情况和自己原先推测的完全不一样!身上并无多少“王学”的气息,因想:“是传言有误,还是他入心学未深?”但随着交谈的继续深入,很快就将这件事给忘了。

两人一个沉迷于对方所带来的兵法精要里,一个沉迷于对方所展现的广博知识中,双方各有所获,都进益匪浅!

一个月后,三百机兵练成——虽然这支部队离俞大猷心目中精兵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但也已能做到令行禁止、进退有度。以此纪律再加上这些人本身好斗狠勇的气质,以及积累多年的打架经验,要去对付一伙山贼,俞大猷认为已绰绰有余了。

贾郎中又选了个吉日吉时,北尤溪机兵团誓师之后便进军苍峡,俞大猷为左路主将,李介为右路主将,李彦直且在军中当个参谋,与闻此战军机。

因北尤溪机兵团的动静闹得不小,所以兵马尚未到达,苍峡那边早已做好了迎战准备。陈风笑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对方有四百多号人马,如今已占据险要,以待我军

之四十 初战遇挫

苍峡一带,地形险要,苍峡巡检司原筑有一栋碉楼,背山面江,俯视官道,以此扼守,行人若走这条路那是无所遁逃。自此地闹匪,行商多另觅道路,只是那样的话交通成本就大多了。

那碉楼在闽江对岸,俞大猷道:“如今对方知我们来,必有准备,要想平安渡江,必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彦直深以为然,果然到了闽江边,所有船只都被搜罗到了对岸,李彦直便大张旗鼓在闽江南岸伐竹制阀,又随地觅了些栅栏,在栅栏内树立旌旗若干,他们干活时对面人走如蚁,俞大猷便料对方是在安排陷阱,要对机兵团半渡而击!

竹筏扎成数十个后,李彦直却让贾郎中带领二十几个后生留在此处,不时弄出些声响灰尘,或者故意到江边提桶打水,或者在岸边砍树伐木,主力军却连夜逆江行出十余里,在上游渡江,然后从陆路猛杀过来,诸山贼还在等着半渡而击呢!陡见尤溪民壮从北路掩杀过来,个个惊慌!岸边的人就弃了舟楫,路上的人仓促迎战,却哪里抵挡得住?不到天明,就被杀了二十余人,撂下了二十几具尸体和三十多名俘虏。

诸山贼知道这番是遇到了劲敌,赶忙退回碉楼顽抗。

俞大猷带人先扫除了沿江陷阱,又尽取了闽江北岸的舟楫,李介却领头冲了过去,要乘胜攻占碉楼,不想那碉楼建在路边,却是背靠大山,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只能正面攻击,无法迂回包围,山贼们一进碉楼,大门一关,整座碉楼就变成了一堵有纵深度的城墙!

碉楼面路的这一面又有大孔二十四个,小孔不计其数,李介的人一冲近前,还在碉楼二十步外,碉孔里便有弩箭激射而出!数十名机兵手持藤牌抵挡箭矢,矮着身子翻滚着前进,有五十余人竟然冒着箭雨,硬推进到碉楼十步之内,碉孔中的山贼却搬来了土制弹射车,发射直径半尺的石弹!那弹射车是以弹性极好又经过泡制的竹子扭弯了发射石弹,射程不远,但石弹从数丈高空呈抛物线砸下,冲击力仍然不可小觑!藤牌砸不穿,弹持着藤牌的手臂却经受不起!登时便有不少机兵痛叫着翻倒在地。他们的藤牌一歪,露出身体,调孔中马上有弓弩手瞄准了又是一阵箭矢,失去藤牌掩护的机兵有三个中箭当场死亡,另外五个却一时不死,挣扎在战场上呼号,鲜血流了满地。

李彦直上辈子干的是文案工作,此次是初经战阵,这辈子习武的时间又还不长,胆气未壮,心肠未狠,见到己方有人伤亡,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几乎就想大叫:“快撤吧!”却忍住了没出声!他隐隐觉得这么叫只会添乱!

位于后排的弓箭手赶紧发箭射向发射石弹的碉孔,掩护同袍,但中国南方天气潮湿炎热,胶易解、弓多软、箭多轻,无论射程还是杀伤力,都无法和北方之弓箭相比,何况这时又是仰射,威力就更弱了!而且尤溪的数百机兵之中,善射者无多,因此虽及时掩护,但对敌人的杀伤力却不够!

俞大猷为天下罕有之神射手,独持硬弓重箭,箭不虚发,连杀三人,石弹攻势稍缓,但一人之功,终究无法扭转全局,机兵团的攻势还是被箭、石给压制住了。

李介发一声狠,硬带着二十几个后生不顾死活冲了上去,竟让他们滚到了门边,要用斧头砸门时,门上忽然开了一扇大窗!后头的机兵望见齐声叫道:“小心!”已有一大锅的热水泼了下来!同时门前的地面陡地露出十几个小孔,捅出十几支长矛来!几个机兵躲避不及,竟被洞穿了脚板!即便是勇武轻生的乡野汉子,受此重伤也无不哀嚎!

俞大猷在后头望见,叹了口气,下令鸣金收兵,冲在前面还有行动力的民壮,冒着奇险,拼命将伤亡的同袍拖了回来,碉楼中山贼大声哄笑,却也不敢出楼追击。

这一仗伤了三十二人,阵亡者九人——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小伙子啊,甚至还有几个是李彦直的乡亲!李介也被烫伤了右膀、右脸,李彦直看着难受,李介却哼也不哼一下。

俞大猷见李彦直形貌哀戚,心道:“这孩子虽然聪明绝顶,迥异寻常孩童,但终究还是孩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为将者,平常时当一副菩萨心肠,临阵时却得有一副铁石心肠!若是颠倒了过来,那跟着你的人就要倒霉了。”

李彦直心中一凛,肃容受教。

俞大猷率众退回了岸边,这时陈风笑已用竹筏和从山贼手里夺到的小船运了一些物资过来,他便外立栅栏,背靠大江,作了一个露天据点。部分人睡在岸边,部分人睡在船上。

李彦直问俞大猷:“我们把据点安在这路边、江边,无险可守,易遭敌袭,虽在他们碉楼的射程之外,但他们凭高俯视,我们的虚实尽被他们窥知,这不符合兵法吧?”

俞大猷笑了笑,道:“对方要来攻我们的弱点,也要他们有条件才行。前日探子来报,说对方有四百号人,今日得了俘虏,分别拷问得实,知对方不过三百有余,四百不足,今日又被我们在江边杀伤了数十人,此刻碉楼中有没有三百人已是难说。他们就这点人手,要想分兵去上流搞动作,比如发动水攻那是不可能的。且看今日此贼的表现,论单兵之强不能胜我,论军事组织也不如我。今日失利,失在地形而已。若是平地作战,我麾下三百人定能胜他全部!因此我料他们不敢出楼。若出楼时,我们有哨兵瞭望示警,又有栅栏可以抵挡一时片刻,只要有了这个缓冲,便足以组织起人来与他们一战!今晚我们只要保持警惕、枕戈待旦就可。哼,他们若敢来夜袭,我反而高兴!”

当晚机兵团外宽内紧,一夜无事。

可是这碉楼要如何攻取呢?李彦直在月色下望着这个以厚转头筑成的怪物,却是一夜难眠

之四十一 攻守势易

第二日李介又要去攻,俞大猷和李彦直却都不同意,俞大猷道:“敌方有工事,我必有器械,如此方能减少伤亡,事半而功倍。要破此碉楼,先需造出器械来方可。”

李介道:“那得要多久!不如这样,我听俘虏说这碉楼后面,估计还有路通向他们山里的老窝,我们不如迂回进山,先将他们山里的老窝挑了,那这碉楼就不攻而破了!”

俞大猷摇头道:“只怕行不通,我们对山路不熟,迂回进山,只怕会更加危险。”

李介道:“可以叫俘虏带路!”

俞大猷道:“那也不妥。他们既知已有人被我们俘虏,一定会有所防范!俘虏知道的那条路上,必有埋伏!”

李介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待怎的?我看你只是害怕!”

二哥,你不要急!”李彦直道:“我们是兵,他们是贼,后面又还有官府商人支撑我们,不怕打持久战!我昨晚想了半夜,觉得他们若不敢出楼,我们大可先占路。先把商路开通了再说。”

占路?”李介道:“怎么占路?”

李彦直却取出一副图来,却是他画的简略地图,道:“这里是江。江边是官道,这碉楼就堵在这官道的节骨眼上。所以这段路就没法过去!”他却又指着那碉楼外围的半个扇形圈,道:“但出了这个***之外,便是碉楼射程不能及的地方了,我们可以挑泥土在这里和这里一东一西分别筑一道土墙,把这碉楼给圈起来。”

按照李彦直这说法,要圈住那碉楼,其实倒也不难,因为北为山南为江,只要在碉楼射程之外、山水之间的路面上,筑起两道南北走向的土墙就行,这两道墙,长度估计也就数丈,若只是筑成六七尺高,上百人挑土石一二天就垒起来了。

李彦直道:“有这两道土墙,俞大哥和二哥你一人分守一边,这些山贼就出不来了!”

但李介一听就笑了,道:“你这样做,确实是把碉楼给圈了起来,可也把路给截断了啊。这碉楼就在路边,把路截成了两半。被截断了的路还是路吗?就算我们能把他们困在碉楼里不出来,可行商来到这里路就断了!仍然没用!”

怎么没用?”李彦直道:“我们有船啊!被截断的这段路程,我们就用船只将商人搭载过去,我们却在东西两堵土墙边,分别设个临时码头,商旅从延平方向来,到了西土墙边,我们就用船筏将他们运到东土墙以东,这不就顺利越过这个碉楼所控制的领域了吗?从福州来的商旅也一样。”

李介听了半晌,觉得这样做确实也行得通,不过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道:“老三,你这主意我总觉得别扭!”好久才想明白,道:“是了!你好像是从一开始就想歪了。咱们来这里,是要来打土匪啊!不是要来这里长驻久守!动用几百人护住这么一小段路程,这笔帐不划算!除非我们向过往商人收取很高的买路钱——可要这样的话我们和那帮土匪还有什么区别?那些商人会不买我们账的——要交大笔的买路钱的话,他们还不如直接交钱给王班他们得了!”

我们不收很高的买路钱啊!”李彦直道:“最多收点过船费用,补贴补贴军用,就是了。我们的家底,应该还够我们撑两三个月。”

李介苦笑道:“这样还不是和对方干耗着?他们不敢出来,我们进不去,和我们现在有什么区别?两三个月后,坐吃山空了,又该如何?”

我却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而且事情也绝不会拖到两三个月以后。”俞大猷指着地图上碉楼的方向道:“这伙山贼也有几百号人,他们也要吃饭的!而他们的收入主要靠的也是这条商道。我们堵住了碉楼,也就断了他们的粮道!所以他们会比我们更急!只要有商旅不断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何须两三个月?只要有几天,就能逗得他们忍耐不住!到时候他们就会忍不住跑出来反攻我们!攻守之势逆转,这座碉楼的所有设施也就变成了无用之物!一旦他们以彼之短攻我之长,那么这伙土匪就灭亡无日了!”

李介仍然觉得这么做太麻烦,不过要就这样强攻碉楼,只怕伤亡会很大,而且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便只好道:“那就试试吧。”

当下兵分两路,俞大猷在西,李介在东,各自分出一百个壮汉挑土,分别由贾郎中和吴牛率领了垒土墙。他们也不求将墙垒得多结实,只是挑了土来堆成一道障碍物,然后在障碍物两侧各立一排栅栏,因为工事简单,所以进度甚快。俞大猷和李介则各带一百八十人在旁守护,若碉楼中的土匪敢出来他们就要在这官道上与之厮杀!

李彦直却派了人回乡去,调了铁厂的工人来,准备在这江边制造攻城器械——这攻城器械却是由俞大猷设计,乃是就地取材,选用山地推行的独轮车,用四片木板做成一个轿子形状的木屋,下面和后面空着,将独轮车整个套住,木板上面再披上牛皮兽皮,制成之后,推车的民壮便能在木板后面、下面躲避箭矢弹石,准备制成十六俩车,那样一次便能掩护五十到六十个人接近碉楼。又准备了几袋石灰,若地底再冒出偷袭洞穴,就将石灰往里头洒。又准备了几块木板,那是洒下石灰之后铺在地穴上,以免下面的人闭上眼睛继续捅。又准备了几根大木头撞门。又准备了斧头、铲子,以作其它应急之用。

这些东西虽然原始,但是既便宜,又实用,只是李彦直不免心想:“若是这时我手里有几门大炮就好了,那就不用弄得这么麻烦了,直接开炮轰就是了。”

不过他也知道事情总得有个过程,现在自己是率领一帮民壮攻打一群土匪,有这些就地取材的器械也就差不多了。

幸好这里离李彦直的老家也不远,因为补给线短,所以运输成本也就降低了许多,李大树在乡李尽力筹谋,李刚居中来回奔走。更有一些已经与李家结成初步利益共同体的地方势力担心他们一旦战败,土匪势大会滋扰地方,也出钱出力地帮忙,甚至沿途被矿盗、土匪鱼肉过的山民农民听说他们打土匪,能帮上忙的也会助一把手,这些都为前线的作战者免去后顾之忧

之四十二 上谋攻心

碉楼之内,王班和王二彪正在为旗开获胜而得意洋洋,不想第二日上,属下忽然来报说那群机兵正在挑土石垒墙,王班到碉孔一望,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群傻仔,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王二彪比较警惕,道:“他们怕是要把我们的碉楼给围起来。”

王班大笑道:“那有个屁用处!不管他!”

王二彪道:“我觉得他们是有诡计!要不我派人去骚扰他们,让他们筑不成!”

别去!”王班道:“你看他们挑土的人少,防卫的人多,或许挑土只是个幌子,其实设着陷阱等我们呢!”

王班手下的头目都道:“巡检大人英明!”王班又道:“让他们闹去吧。只要他们攻不进我这苍峡楼,迟早都得卷铺盖走人!”

那两道土墙两日功夫便筑了起来,加上闽江的隔绝,登时将碉楼围成一座陆上孤岛!王班仍不担心,在碉孔中指着那两道土墙笑道:“等他们熬不住走了,这么两个烂东西,还不是一推就倒!”

这碉楼中有存粮存水,后面又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他们在鹫峰山的寨子,所以王班也不害怕门前的道路被截断。

不意又过两日,碉楼前面的闽江竟有船只经过!王班王二彪听到消息后赶来观望,只见十余艘船只沿着闽江南侧横越而过,尤溪的机兵则乘着十几艘竹筏在江心护航,那些船只经过了闽江的这一段江面后又在东岸登陆,依旧走官道往省城的方向去了。再望望西边,土墙外头还有不少行人、商旅正等着船只要过渡呢!一些机兵正在收取过渡的钱!因为隔得远了,收取多少钱看不清楚,但那动作是收钱没错了!

看到这些王班肚子都差点气炸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这个他娘的北尤溪机兵团,哪里是来攻打自己,分明是来跟自己抢生意啊!

他对那两道土墙原本不放在心上,是因为他觉得机兵团围不了他们多久,只要对方一懈怠一撤走,这苍峡路口就仍然是自己的天下!哪知道对方却耍了个花腔,垒砌了两道土墙把自己圈了起来,跟着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收取买路钱!

看他们这样子,分明是要在这里长干了!

其实他山寨里的物资加上碉楼里的存货,若是能隐忍下来,未必耗不过李彦直,可是李彦直开通商旅、在他眼皮底下坐地收钱的举措却对他的心理造成严重的打击!

对方占着这条商道那收入便会源源不绝,而自己却躲在碉楼里坐吃山空,长此以往,如何耗得过对方?

王班是这样想的,他却不知道由于大部分商人对这条路的安全性其实还不信任,商队流量太少,所以李彦直此刻收取的那点摆渡费用相对于机兵团的军费来说只能算是一点有益补充而已,根本没法实现收支平衡。为了造成商旅繁荣的景象,他甚至还雇了些闲人担了一些杂草每日在对着碉楼的江面上来来去去,把碉楼中的王班、王二彪等看得恨不得伸出手来截断江流!

不止王班、王二彪如此,他们的手下在眼前景象的诱惑下也都人心浮动起来,若是一直在苦苦作战那也就算了,生死一发之际没功夫去想那么多,担现在却是自己躲在碉楼里咽冷水啃馒头,而对头却在外面轻松赚钱,而且这等日子还不知会持续多久!如果王班、王二彪一年不敢出去,还真叫他们在这碉楼里窝一年不成?来这里附二王的人可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若不是为了求财,谁给二王拼命啊!若二王财路已断,那他们另投金主几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此不出三日,便有人暗中商议着要偷跑出去投敌!

到第七日上,王班终于忍不住了。他知道再这么下去,就算碉楼里的东西够他们吃上一年,就算他自己还忍得住,他的手下也会忍不住了!若不赶紧想办法,一旦人心思变,那时外头的人只要竖起一杆招安大旗,只怕就会有大批的手下开门出去投降,甚至杀了自己去领功也毫不奇怪。

王二彪便道:“不如我们冲出去,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

王班道:“好!你打前锋。”

他的这个提议实在太不厚道!但王二彪在人屋檐下,也没有办法,当晚便带了他的一百多个兄弟,连夜摸出,却奔东墙来攻。王班带人在后为援。

他们为何选择先攻东墙?因为不管真商旅还是假商旅,都是从西往东的多,从东往西的少,延平、建阳等地的商人去省城卖东西,那是挑了货物前往,待得从省城回来,便多是空身西返。一般来说,交买路钱都是有货物的交得多,空身的交得少。

王班和王二彪究竟是土匪路霸的思维,这次出击他们摸不清东西两墙哪方面强哪方面弱,却想西墙的一定钱多,就想先攻西墙,图的是一旦得胜,除了推到西墙之外还能捞回一笔!

可惜,他不知道守西墙的是俞大猷!这条兵家猛龙这些日子哪里是真心在收买路钱过日子?分明是日日夜夜都在等他们呢!

两道土墙各有一个缺口——那是为了预留进攻时用的,这时王二彪要反击也奔这里而来,缺口处隐约可见有两个民壮守着,王二彪的人悄悄掩到了西墙边上,见守卫的人耷拉着脑袋,似乎正在打盹,大喜之下,催促着冲上,抓住了守卫手起刀落割了喉咙,哪知落刀之后才发现不对!那两个“守卫”竟不是真人,而是稻草人!只是昏暗之中看不清楚而已!

王二彪暗叫一声不妙,西墙杀声大起,箭矢齐发,机兵们已经憋了将近十天了,是时候要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了!

他们从缺口中冲出来,从土墙上跳下来,踩着死于箭矢之下的土匪的尸体往前冲杀,由于每人都在头上绑了一条容易在黑暗中辨认的白头巾,所以只要见到没绑白头巾的就砍!仇恨的力量与乡土的野性交融爆发,在李彦直与俞大猷共同造就的这个机会中释放着他们强大的杀伤力!

七十多把刀砍了过来,背后还有一百二十支木棍猛砸,四十多名土匪或死于刀下,或死于棍下,或是跌倒了被活活踩死,王二彪盼着王班来救,但东墙这时也响起了杀声,王班一吓之下,不顾王二彪的死活早缩回去了!王二彪大骇,赶紧不顾一切地奔回碉楼,这时王班已经催促着关门了!

别关!”王二彪叫道:“我还有兄弟在外面!”

但王班哪里管他!叫道:“关门!关门!”同时下令准备箭矢,也不管冲到碉楼附近、还没进门的人是机兵还是土匪,一律射杀!

哇——”

啊——”

救命——”

别射——”

我们是自己人!”

这几日里李彦直设计了几盏简单的聚焦灯,此刻从江边将灯光打到碉堡的大门上,俞大猷望见城门紧闭,早已鸣金收兵,他们先发动了一场反夜袭,跟着又见好就收,杀伤敌人数十,自己人却没什么损伤。

而碉楼前面、两道土墙之间却尽是尸体!李彦直在江面遥望,粗略估计怕不有将近百人!而这近百人里,死在机兵手中的只有不到一半,其他人全部死在从碉楼发动的箭矢、机关之下!

之四十三 兵家毒计

反夜袭大胜之后,机兵团人人振奋,士气大旺,这时那些攻城器械也都已准备好了,李彦直便与俞大猷、李介商量是否已到时候发动总攻。

俞大猷估算了一下昨夜战果,道:“若我料的不错,此刻碉楼之中应该只剩下二百人左右了,再加上人心思变,战力比十日之前一定大削!我们可再以攻心之计,诱小卒投降,等他们内讧之际,便可强攻!”

不料他们还没行动,碉楼那边却起了变化!原来今日一早,碉楼忽然大门洞开,跟着有人挂了一颗血淋漓的人头出来,放哨的机兵望见,一边赶紧飞报主将,一边又让俘虏去认那人头,结果却发现那人头竟是王班!

李彦直听说王班死了,一时愕住,俞大猷笑道:“看来都不用我们再攻心,他们就已经内讧了。”

俞大猷料得不错,没过多久,便有个四十多岁的盗匪爬高举双手走了出来,走向土墙缺口,机兵将他绑了,带到李彦直等人面前,李介喝问他是何人,出来做什么。那人道:“小的冯奇,是这苍峡巡检司的一个小头目,昨夜我们副巡检王二彪恨巡检王班不仁不义,见死不救,便杀了他,愿意戴罪立功,归顺朝廷,请几位大人恩准。”说着往李彦直这里瞧了一眼,道:“请秀才公恩准。”

李彦直哼了一声,道:“你们倒打听得仔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山贼认出他的来历,显然是仔细打探过消息的,否则不会知道他一个小孩子能拿主意。

俞大猷便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冯奇一开始没想细说,但俞大猷好生精明,还是被他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问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