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晚王班见机兵已退,不再进攻,便回屋睡觉去了,这一晚死掉的人大部分是王二彪的手下,所以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王二彪那边却是痛彻心扉!一夜之间,他的手下死了七成,其中还包括他的一个叔叔、两个弟弟!苍峡这伙土匪有数百号人,而数百号人里也分了派系,王班和他实力相当,只因王班是地头蛇,所以才让王班做了正头,他做了副手,但这一夜过后,王二彪若再不想办法振作,他老二的位置肯定要动摇,甚至连性命也将不保!

可是保住了性命又怎么样呢?”

从这几次交锋看来,外面的那些机兵不但勇猛善战,而且主将甚有谋略,王二彪痛定思痛,觉得王班绝对不是对方的对手!愤恨与机心交织在一起,就决定铤而走险!

他看看王班疲倦回屋,却藏了一把解腕尖刀,在他门前哀哭,王班在门内听得不耐烦,暗骂他没出息,就将他叫进来骂道:“不就死了几个人吗?哭什么!”

王二彪倒在地上,爬着到了王班脚边,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了,王班身边的两个手下见了都冷笑不已,越加鄙夷,王二彪看看时机已到,猛地拔出尖刀,朝王班肚子上猛捅了几下!王班的手下反应过来时,王二彪已经杀了王班,枭了他的首级,喝道:“王班已死!你们是要跟着他下地狱,还是要跟我走?外面官兵已经重重包围,只有我,才能给你们一条活路!”

同时王二彪埋伏在门外的手下也冲了进来。

众人素来畏惧王二彪,这时又见王班已死,就都表示愿意跟随,王二彪清理了王班的心腹,杀了几个冥顽不灵者,等到天亮就将王班的首级挂了出来,又派使者出来求和。

听冯奇被俞大猷盘问出的王二彪杀王班的诸般细节后,李彦直暗暗称奇,心道:“这个王二彪也是个狠辣的角色。”

冯奇又道:“副巡检其实也不敢抗拒秀才公,只是一直以来都是那王班拿主意,我们被他压着,也没办法。如今首恶已死,还盼秀才公给兄弟们一条活路,我们副巡检感激秀才公的活命大恩,今后一定做牛做马地给秀才公卖命!若是秀才公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只好流窜到山沟里啃草根了。”

这几句话说得好不圆滑,表面好像很惨,其实已把要求全提出来了:王二彪是希望能保住他的一点势力,又要李彦直答应不杀他的手下,否则他就要“流窜到山沟里”,当然不是真要去啃草根,而是要做山贼了。

李彦直哼了一声,见这冯奇说话透着几分衙门味道,不像纯粹的土匪,有些奇怪,问他:“你落草以前是干什么的?”

冯奇讷讷道:“小的以前在永安县刑房行走的,前不久知县老爷换了人,新知县不待见小的,小的立身不住,不得已才落了草。”

李彦直一笑,道:“我说呢,说话这么滑头。”就先将他赶出去,和俞大猷等商量。

俞大猷道:“天下落草的人,大多是活不下去官逼民反,对这等贼人,但诛其贼首,胁从者能放就放,若能设法给予安置,那就是菩萨行了。但我听说这王二彪在落草之前就已是一方恶霸,这等人叫难化之徒,没法叫他们转性的。对这等人,若有个更恶、更狠的上司来压住他,赶着他们上前线,或许能有一点作用。但如今天下承平,福建这里又不是用兵的地方,没有用着他们处。”

李彦直问:“那俞大哥的意思是?”

俞大猷道:“赶尽杀绝,以消地方上十年之患。”

李彦直听说要杀人,面有难色,道:“那不是逼得他们进山吗?这批人一跑到山里,那就很难抓了。”

俞大猷道:“这王二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兄弟的活路,我们可这样答复他:要投降可以,首恶不能放过!他若能拿自己的首级出来,其他从犯我们便答应放过!”

李彦直讶然道:“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不答应不要紧。”俞大猷道:“但只要这句话传进碉楼里去,他的手下就会蠢蠢欲动!那时他再想带人跑山沟里躲起来,也不见得有人肯跟他了。甚至不用我们动手,他的手下就会杀了他来请赏——就像他杀王班一样。”

李彦直上辈子在商业机构工作,这辈子忙着考科举,赚钱的事情算是已经上手,官场上的道道勉强来说也算是入门了,但这战场之事却没经历过,软刀子杀人和真刀真枪地杀人,毕竟不同。这时见俞大猷轻描淡写地便道出许多对敌的手段来,其狠辣奸猾之处,比之徐阶在官场上的作为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的令人心生畏惧。但奇怪的是俞大猷说出这等恶计之后,李彦直却仍然觉得俞大猷是一条真正的军汉!这大概是因为俞大猷所说的计谋虽毒,却都是就事论事,以兵言兵,非那些儒生的花花肠子可比!

李彦直想对付贼寇,俞大猷毕竟比自己专业,就听从了他的意见,叫来了冯奇道:“你回去跟王二彪说,他若是真的有心要保全兄弟们的性命,就拿人头来见我。我可以放过胁从犯,但首恶一定要严惩,否则没法向朝廷交代。你在衙门里混过的,这一点想必清楚,不用我多说了。去吧。”

冯奇本以为此来必能成功,没想到却得到这样一个回复,但见李彦直态度坚决,无奈之下,只好回去照直回复

之四十四 死罪开恩作役罪

他要我的命?”

王二彪错愕良久,又犹豫了良久。

彪哥!别管了,把门关上,继续厮杀!”

王二彪这样的人,也总有几个心腹的。

王二彪却摇了摇头:“不行,不可能了,咱们打不过他们的。”

那我们就到山里去…”

那也不可能了…”王二彪道:“他们既然已经放出这样的话来,我若不出头送死,就再没几个肯跟着我的了。我们在山里,要躲官兵容易,要躲同行却难。甚至就是你们几个…”他的眼睛在他几个心腹身上扫过:“为了领赏,或者为了自保,也可能会出卖我!”

彪哥!我们不会的!”

彪哥,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们都会跟着你!”

谁敢动彪哥一根汗毛,我就砍了他!”

血气方刚的土匪们个个说得血脉贲张,但王二彪脸上含笑点头,心里却不愿意相信。这样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他要是轻易相信了,他就活不到现在!

可是要他就这样束手就缚,他也不愿意。毕竟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下属的平安啊!他王二彪还没有这么伟大——或者说,他已经没那么天真了。

他想了好久,又将冯奇叫上前来,细细询问冯奇见到的都有哪些人,这些人都说了什么话。他尤其关心那个秀才公的反应!

嗯,他是将你支开,过一阵才给你答复的啊。”

是。我觉得他身边的那个人,才是个真正的厉害人物。”

那么他们两个最后是谁拿主意的呢?”

是姓李的小子!”

听到这里,王二彪又沉吟起来,他觉得还有一点希望。

罢了,兄弟们,不能为我一个人,累了大家的性命!”

什么——”心腹们几乎是炸开了!“彪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出去,任他们处置!”王二彪眼睛里噙着泪水,道:“我一条性命能换回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值了!”

身边十几个后生全跪下了,听到这句话后,有哪个年轻人能不感动?

有人还要劝阻,但王二彪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不要再说了!难道你让看着弟兄们没命吗?我做不到!”

不过,王二彪也还有牵挂。

我这次是死定了,我死不要紧,但我们王家要是因为我而断子绝孙,那我的罪过就大了!我的父亲、叔叔,还有嫡亲的兄弟,这两年全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弟弟,今年还不到十岁,我希望有一位兄弟能走出来,帮我把他带走!也算是给我们王家留下一条血脉!”

所有人都哭了,在众人的哭声中,王二彪挑出了唯一没流泪的手下,让他带走自己的弟弟:“苦瓜叔,小山就拜托你了。”

那个叫苦瓜的中年男子带着他的弟弟从后门的小路离开后,王二彪就开了碉楼的门,自己将自己绑了,跪着爬到土墙边。他的身后,是一大帮心腹,心腹身后则是两百多名举着武器准备投降的土匪。

终于成功了。”

看着这一切,李彦直在江面的小船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并非一场很大的战役,只是一场小战斗而已,但却是他所参与的处女战,对他来说,这场战斗的胜利意义非凡!是它,告诉了李彦直什么叫做战争!

俞大猷是兵将世家,手段老辣,见土匪出降,半点不慌,却先将他们的武器缴了,跟着驱赶分散,又叫来俘虏,让他们认出大小头目,将这些头目与他们的手下分开,控制住了局面,然后才派人进碉楼查看,点清楚人数、战利品,以及有没有阴谋诡计等等。

王二彪倒也配合,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最后,才由贾郎中赶了他去见李彦直、李介。

李彦直本来还以为王二彪是个老贼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了,这时一见之下,才知道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又见他赤了身子,自己用荆条把自己绑了,跪着前进,爬到自己面前时两个膝盖都已磨出了鲜血,心中一软,便杀不下手了,对李介道:“二哥,这人也是一条汉子,不如…”

俞大猷咳嗽了一声,道:“此人毕竟是首恶!若是留下了他,三年五载之后,这里又是一个盗贼渊薮!还是将他法办了,处置了大小头目,余者辨别忠奸,把老实的留下服役,身上带匪气的另行处理!如此方是久安之道!”

李彦直一时犹豫,王二彪爬到李彦直身边,道:“秀才公,我素闻你的贤名,这次败在你手里,那也是心服口服!你要杀我时,我眉头皱一下便不是好汉!但若你能饶我一条性命,我也不敢再说做什么副巡检,就是到府上做个下人,牵牛抬轿,也心甘了。”

李彦直心道:“这么一条汉子,就这么杀了,也太可惜!”便道:“王班一死,你就是主犯,我饶你不得。我是奉了推官、知县老爷的令谕来剿匪的,如今拿了贼寇,就当押赴县衙,听候大人们的处置!”

俞大猷微微皱眉,心道:“这家伙不好留!现在你是奉命剿匪,先时又有言在先,要拿他的首级才许他们缴械,就此处置了也不算食言杀降!却还送往衙门,一来一去,变数必多。”不过想想李彦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再说盗窟既破,料来王二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就没说什么了。

就这样李彦直接掌了苍峡巡检所,派李介走碉楼后的小路去清理了那个寨子,尽得楼、寨资财,他取了两成,补上了兴兵期间从李家家库里挪用的钱财,留下三成,和俘虏一起递交县衙,剩下的一半就都做了机兵们的犒赏以及伤亡者的抚恤。犒赏与抚恤一发下,机兵团上下是乐翻了天!人人称赞秀才公厚道,个个都说以后再有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徐阶接到捷报,心下大悦,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联合府县给他发了表彰,又让他重建苍峡巡检司,并推荐两名得力之人分任巡检、巡检副使,李彦直“举贤不避亲”,就举荐了乃兄李刚。

这巡检是从九品,乃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他李家不费官府一粒米便拔出了苍峡的恶疾,打通了要冲,维护了商道,这功劳在地方上也算不小,赏他李家一个官职,倒也应该。因此李刚便顺利当上了苍峡巡检司的巡检。

徐阶就要解散北尤溪机兵团,只许保留一百人常住苍峡巡检司,知府那边却不同意,因延平地理、民族情况复杂,近年来颇不宁静,各乡没有经过整顿的机兵、火甲又大多废弛不堪调用,地方上正需要一股能够镇压土匪的民间武装力量,所以便下令保留这北尤溪机兵团。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李彦直便常常带着这支数百人的机兵四出打击盗贼,机兵团的经费是从苍峡巡检司的过关费中提取,兵器则由李家铁厂承办,因此粮饷足而兵器精,虽然人数一直控制在一千人以下,但纵横延平府境内竟是所向无敌,甚至连临近府县出现了土匪、叛乱,也来借调这支兵马,使得北尤溪机兵团有了更加广泛的活动空间,也让李彦直得到了实战的锻炼。

王二彪被押送县衙后,知县以其态度良好,又听说是他杀了王班率众出降,论来也是戴罪立功,因此便只打了他二十板,发往机兵团做苦役。王二彪入营之后不怕脏、不怕苦,渐渐由杂役被提为一名冲锋卒,又在几次平匪战斗中立了功劳,不到一年又升为一小头目。他虽然识字不多,但人既聪明,言语又不俗,见识更非贾郎中之流可比,因此李彦直渐渐便交一些事情给他,已有栽培之意

之四十五 机兵变为雇佣兵

北尤溪机兵团取得苍峡大胜之后,李家在东南黑道中声威大震,从此李介押运货物,自闽北以至于闽南畅行无阻,小毛贼望风远遁,大一点的团伙也不敢惹他们。李家在省内的运输成本也因此而下降,李介顺利地将货物押运到泉州、漳州,出口后大大赚了一笔。

延平、邵武、建宁的各处商家见李家吃开了绿林,多来依附,希望自家的商队能随李家的商队出行,在路上得到李家的庇护,当然,他们也愿意为此支付相当的费用。李大树和李刚等都想这件事情既卖人情,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李彦直却想:“这么下去,我们家就变成镖局了!这做保镖的买卖若是做开了成为定制,责任太大,后续的利润空间又不高,不能如此。”

李彦直有心于仕途,所以这商业上的事情一般都托乃父乃兄之名而行,这日闽中闽西闽北诸茶商联袂来访,李彦直却先让李大树出来应付,对茶商们的要求故作为难。茶商们见李大树既不肯答应,又没有回绝,便猜他是要抬价,他们盘算了一会,觉得若能保证一路平安,期间所节省下来的风险成本甚大,就咬一咬牙,愿意将价钱再翻一番。李大树和李刚听了都砰然心动,若不是有李彦直的再三叮嘱在前,当场就要答应,不过他们也还真听李彦直的话,在如此大利面前竟然还不肯松口!

诸茶商一见都急了,本府的大茶商朱民正便道:“老李,人不能太贪!这个价钱,已经是我们能拿的出手的最大数目,再上去,我们就不如多雇人手,逢山‘拜寿’了。”这拜寿,自是给各地匪患买路钱的意思。

李彦直这才从幕后走出来,道:“诸位叔伯误会我父亲了。我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做生意素来言义不言利,这在临近府县都是有口碑的!如何会贪图各位叔伯的钱财?”

诸茶商见到了他,都想:“真正拿主意的人来了!”

武夷的一个茶商莫超鸿冷笑道:“这么多钱都还不满足,这也叫言义不言利?”

诸茶商听他说得如此直冲,都替他担心,均忖道:“尤溪这只小狐狸年纪虽小,但岂是好惹的?只怕老莫要吃亏。”

但李彦直却也没生气,只是一笑,说道:“我爹爹不接这事,不是嫌钱不够,而是另有难处。”

诸茶商都问:“什么难处?”

李彦直道:“如今北尤溪机兵团已有数百人,虽说这数百人是官府点头佥点的民兵,是国家的,但我大哥坐镇苍峡,保护地方,邻近有土匪时,也常常是我二哥与我带人平定。外头知道的,说我们是为国出力,不知道,就说这数百人是李家军。这李家军只有几百人时不要紧,可若要保护诸位,这人手就得扩招,若扩到上千人规模,只怕官府就会担忧,若是布政司听到这流言,我们家就得身涉重嫌!此事可能引来灭门之祸!因此我们万万不敢答应。”

诸茶商听他这么一说,也都觉得有理,朱民正道:“其实我们主要是借助李家的威名,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护卫,李家只要多添个百八十人,也就够了,多这点人,也不见得会惹朝廷的嫌疑——如今西南、东南、西北、东北都不平静,各地民团有个千儿八百也不奇怪。”

李彦直道:“若只是为几位叔叔,或者添个一二百人就够了。可明日铁场的邓伯伯来找,我爹爹又该如何应答?后天建阳做书商生意的郭爷爷寻上门来,我们家是要答应,还是不答应?若是都答应了,需要增募的人数只怕就不是一二百人了。若是答应诸位叔伯而不答应邓伯伯、郭爷爷他们,那这话该怎么说才合情合理,还请朱伯伯教我爹爹一教。”

朱民正一下子被他问住了,无法回答,铁场邓希坚是李家的生意伙伴,关系紧密,当初苍峡鏖战之时,建阳书商郭广胜又出过大力,论起来这两拨人和李家的关系,比起诸茶商来只近不远,若要李家答应诸茶商而回绝矿商、书商,这话实在有些出不了口。

莫超鸿不耐烦,道:“说来说去,你家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诸茶商本来嫌他鲁莽,但这时却乐得他直来直去,心想废话讲了一大堆,最后要的还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彦直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最后才对李大树道:“爹爹,我想了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说着便将自己的主意讲出来,这番话貌似是对李大树说,其实是讲给诸茶商听的。对于眼前的这个机会,李彦直既想利用,又不想李家独自承担太大的风险,可又要在布局上符合他的长远规划,因此他便建议由诸茶商成立闽茶商会,成立之后,再以商会的名义雇佣保护商会的保镖,这保镖队伍由李家来训练、管理,费用则商会提供。至于各地官府的关系,所有参与商会的商家都要帮忙打点。

众茶商听了他这个计划,都各自盘算了一下,均想:“若是如此,费用只怕比雇佣李家作护卫还低得多。而要打点沿途各级官府,那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再说,大家抱团,相互有个照应,也比独自打拼好多了。”因此人人赞成,连莫超鸿也一改冷漠,显出对李彦直的亲热与敬佩来。

事情既然决定,诸茶商就先在李家住下,连住了三天,商议好了成立商会、建立保镖队伍的细节,又推选了朱民正作会长,李大树莫超鸿做副会长,又订出了商会如何运作的各项事宜以及各商家能应承担的义务与能得到的权益——实际上这些运作事宜、权力义务分配多出李彦直之手,但因相对公平,诸商人便都没有异议。大明各地其实已经存在着各种商会、行会,只是职能、规矩都与这新成立的闽茶商会不同,可以说这闽茶商会乃是一种新的商人合作模式,出现后不久便在商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并引起了其它各省商家的效仿。

李彦直搞定了诸茶商后,又对矿商、书商、油商、米商等如法炮制,李大树和李刚便分别兼了十几个商会的副会长,李大树本身还是铁具商会的会长,这些可都不是挂名,而是有相当实权的副会长!因此事务一日繁重似一日,而这些事务实际上又都压在了李彦直的肩上!

可他虽然聪明能干,但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如何做得这许多?只好另聘人手帮忙了。贾郎中、陈风笑人虽也算精明,可惜没什么文化,眼前还能勉强应付,但将来若想将事业做得更深、更大,他们的能力就不够用了!

综合来说,眼下最帮得上忙的反而是苏眉,但长远来说,李彦直还需要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胜似她的人才!要从外面请一些读过书的人嘛,那些能读书的大多都奔功名去了,剩下的一些肯来应聘的也大多有知识体系上的缺陷,只识诗书不懂书算、只谈仁义不务实事的腐儒,就算识字又有什么用处?若说既通达又聪明又有一定文化的人嘛,这个时代也不是没有,而且还就有一批牛到让人惊骇的猛人存在!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至少在现阶段李彦直没法请动他们。无奈之下,李彦直只要将目光投向已经办了一年多的社学。

这人才,既然缺乏,就自己培养吧。”

那样也许慢些,但效果将会更加理想。

李家的生意越做越顺,财政状况也越来越好,李彦直便在社学之外,开设博文馆和止戈馆,招收有一定基础的学童,由他亲自主持,交给了俞大猷,俞大猷也欣然领受——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对办学几乎没有不热心、不支持的。

两馆都倡实学,不重八股,博文馆主文,止戈馆主武,但博文馆也要求学生进行适当的体育与劳作,止戈馆也规定学生必须读书,并非只是打熬力气而已。

在明代,福建之文学武功俱盛,但李彦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员,就算在延平府,知识界也只因他年纪尚幼那些儒生才看重他,因此在士林之中,虽有名声,并无威望,也只有俞大猷等与他亲自接触过的人才看重他,其他风闻其名者,一笑而已,并不把他当回事。

所以李彦直办学的前两年,响应者寥寥无几,虽然手头有钱,但肯为钱来教书的,其知识、人品大多不复合李彦直的要求,倒是止戈馆那边很快就走上了轨道,因为俞大猷背后本有一群文武兼修的朋友,这群人的修养又与止戈馆的宗旨暗合,俞大猷只需请得几位来,这止戈馆便能顺利运作了

之四十六 带发修行赎父愆

按大明律例,入官之犯人,笞罪县令可以当场执行,杖罪则要申请州府批准才能施行,流放、死罪,县级衙门没有执行权,尤其是死刑,都必须由各省巡按御史会同三司(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在冬至前会审处断,最后由皇帝勾决。

余三田案的处置,第一年拖过了冬至,因此到第二年才准执行。

苏眉虽已拜了李大树为父,但骨肉至亲,听到消息后还是晕厥在地,家人将她救醒,此时李大树的腿伤已经好了,虽然变成一个瘸子,但想想余三田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恨他了,反而可怜起苏眉来。

苏眉哭道:“干爹,干娘,我爹爹虽然作恶多端,理应有此报应,可是我毕竟是他女儿,请你们准许我前去给他送行、收敛。”

李大树夫妇都哀戚道:“应该,应该。”

李彦直怕苏眉挨不住,也要跟去,他娘不许,道:“那场面,小孩子如何去得!”

当此秋高气爽之时,正是各处商旅频密出动之季,李介在漳州料理生意,李刚在苍峡看管收费,便由李大树带了女儿前往。

李家势力渐大之后,便有内外两班护卫,内班由吴牛、贾郎中领衔,叫护院,外班由付远、林小秋领衔,叫护行,近来内班中又加了陈风笑,外班中又加了王二彪——能成为护卫头领,正是渐得信任之征。刚好林小秋在苍峡,付远随李介,便由王二彪当了护卫头领。

王二彪一直在外围行走,对李家内部的事情所知不多,他也知道李家有个女儿,甚得秀才公敬爱,在家中地位不低,这次听说这位小姐要去给李家的仇家余三田送行,不免奇怪,交班时便问了贾郎中几句,苏眉出自余家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李家上下平日尽量不提罢了,这时王二彪既问,贾郎中便将苏眉的来历跟他说了,王二彪听了脸色大见怪异,道:“原来这位小姐,竟是余家的女儿!”

贾郎中道:“他们李家上下,对苏眉姑娘的来历也不计较,不过究竟不愿多说。这事你知道就好,嘴上最好别提!免得惹得人家不高兴。”

王二彪连声应是,护着李大树一行去了。

李彦直在家中且等且读书,但想到苏眉此番只怕要伤心好一阵子,不免恹恹,这日竟是无心于书本,去博文馆与学生们探讨了一番地理,可心不在焉,频频出错,竟为众学生所笑。

好容易等到苏眉从刑场回来,李彦直要去迎接,却被他娘扯住了,道:“你别乱动!”在公务上,他们家谁都违拗不过他,但在这些生活上他却仍是一个孩子,被母亲一管就没办法。

李彦直他娘先去摘了些供奉过的叶子,在门口给李大树和苏眉洒了,又让苏眉去沐浴更衣,到晚间才许李彦直去瞧她。李彦直到苏眉房间时,见她在屋子里供了一尊菩萨,手里数着念珠,头发也绾了起来,她的神色甚是虔诚,若有佛光笼罩,但李彦直看到她这虔诚反而有些担心,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眉且不答他,将经文念了一段落后,才道:“我在替我爹爹诵经,希望他到了阴间能少受一些苦楚。”

李彦直听着觉得不快活,道:“什么阴间阳间,人死了就都没了!”

苏眉却摇了摇头,道:“弟弟啊,你别胡说!你…你不懂…”

李彦直道:“我是担心你这样整天呆在屋里,憋坏了。”

我不会整天呆在这里啊,”苏眉道:“你有需要我帮忙时,我仍旧会出去帮忙的。”

李彦直担心的其实还是另外一件事情,道:“姐姐,你不会出家吧?”

苏眉数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看了李彦直一眼,这个弟弟,心性品质都是极好的,但皮囊却只有七八岁,有些事情,她想过,但如今已不敢想了,叹了一口气,道:“弟弟,我不会出家的,就这么带发修行,为在阴间的爹爹祈祷,也为你祈福。只要这个家不嫌弃我,我就会永远在这里呆着。”说着便回过头去,面向菩萨,不再言语。

李彦直也叹了一口气,有些话,他想说,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看看自己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老天有些作弄人。很多人相遇了,可是时机不对,相遇不如不遇!他在门口呆立了好久,见苏眉始终没回头,便转身走了。

就在他快踏出门槛时,苏眉忽道:“弟弟!”李彦直猛地回头,期待着,又有些不安,但苏眉要说的话,却与他期待与不安完全无关:“弟弟,这次去给我爹爹送行,我…我遇到了一个人。”

李彦直问:“谁?”

苏眉沉默了半晌,却道:“算了,也没什么,反正以前也没见过面…大家都忘了吧。彼此干净。”

这几句话当真有些没头没尾,但李彦直见气氛不对,便没细问。

这一年里,李彦直虽忙得焦头烂额,又因苏眉的事而心情有些沉郁,但李家的事业却很顺利,铁具厂上了轨道,商路也保持得很好,他们家的产品不但出口,还部分转了内销,进口香料,在泉州、苏杭和南直隶开始分店的事也提上了日程表。

李彦直的生意越做越顺,徐阶的仕途也出现了重要转机,渐渐得到了上头的认可——在任何时代,官僚系统都需要一些会干实事的人的,而他在延平期间的政绩又着实显著,其中最重要的几项,如捕矿盗、破淫祀、兴社学,却大多与李彦直有关。

这一年朝廷下旨,迁徐阶为黄州府同知,延平父老设酒于道旁相送,诸生追送至建宁而别,李彦直与徐阶独厚,竟有心直送到黄州去,徐阶知他意诚,并非谄媚,也不禁他,不想行至严陵,便得到快报,却是又改升为浙江提学佥事。李彦直就在道旁置酒为贺。

徐阶笑道:“我做官不为名利,乃是要办点实事,以遂平生之志!官做得越大,事情就越难,人不免越累,有什么可恭喜的!”顿了顿道:“倒是你,最近学问可退步了!”

李彦直道:“我怎么觉得我进步了呢?”

进步了的是杂学!”徐阶道:“时文的功夫,你可比中生员时大大退步了!我也知道你既忙着办学,又照顾家里的生意,地方上出了匪患还要赶去平定——可商、武二道,毕竟不是正途。你若以生员终老,就算给你赚到百万家财又怎么样?此生终究成不了人上人,遂不得心中志!”

李彦直道:“我心中之志,怕与恩师有所不同。”

徐阶哦了一声,便问:“你志向为何?”

李彦直道:“我近来办学营商,兼习练武艺,心智渐明,知万事均当落到实处,因此才务于实学。将来若有机会晋身仕途,也只求在地方上造福百姓足矣。朝堂上的斗争,非我所喜。”

徐阶微微一笑,道:“此志虽非高远,却也不俗。嘿嘿,若你能坚持下去,将来我若有机会回归京城,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这科举还是要考的。”

李彦直行了一礼,道:“科举学生一定会尽力,将来若有机会,亦会在地方上与恩师呼应,希望能有益于恩师。”

徐阶却将他行礼的双手压住,拉近前了,低声道:“你有生而知之之聪慧,不过毕竟年幼,朝堂之险恶,非汝此时能知。不过,若你长大以后,志向不改,心中记着就是,一些事情,有行动便可,无须明言。”

李彦直恍然,亦以同样的语气道:“恩师金言,学生铭记。”

徐阶微微一笑,却又长长一顿,然后一字字道:“还有一句话,你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不过我希望你牢牢记住:剑,在出手之前要好好收在鞘里!锋芒露得太早,不是好事。”

之四十七 中山恶狼现原形

李彦直送徐阶回来后不久,俞大猷也来告辞。这段时间里他事俞大猷为师为兄,又合作办学,彼此十分相得,不想文场之师才去,兵学之傅又辞,自是大为不舍。

可俞大猷说出他告辞的原因来,李彦直便又没法挽留,原来俞大猷是要为明年的武举会试做准备,这是他功名所系、前途所在,李彦直虽然不舍,却也得欢颜设宴相送,当晚俞大猷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日上路,李彦直又赠了他纹银百两作盘缠。

俞大猷家贫,李彦直家富,朋友有通财之义,何况两人是半师半友之谊?因此俞大猷也不推辞。他走了数里,忽又折回,拉了李彦直到一旁,道:“差点误了一件要紧事!”

李彦直奇道:“什么事情?”

俞大猷道:“半年之前,我的老师李良钦因要找一个地方静修,离了家乡以避应酬,云游到尤溪,知我在此,就来拜访。我与他周游了附近的山水,他贪图后山僻静,就留在那里,结树屋为居,潜心思索,企图融荆楚击剑术与倭刀之长,在武术上更上层楼。”

李彦直从俞大猷学武,既练武艺,也习武学,学了之后才知道武术一道并无玄虚色彩,亦不神奇,但入门之后便上了瘾,再也抛不下了。

他的身体跟不上脑袋,武功只扎了点根基,但武学见闻却已颇为广博,知道李良钦乃当世屈指可数的武学名家,而其所擅长之荆楚击剑术更是非同小可。

中华武技,源远流长。以“相击”为重要形式的剑技,至迟在春秋时期已极为发达。发展到战国时期,群雄林立,列侯争衡,击剑活动十分普遍,社会上出现了大批以剑技为人效命的剑士一流人物。而从历代文献之记载与出土实物之考证看来,进入战国后剑的形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春秋之剑短,战国之剑长,且其长短之变化不是增之以一尺半寸,而是成倍数增长。比如举世知名的越王勾践剑,通长约一尺九寸,柄长约三寸,而战国铁剑,其长度却常常达到四尺开外,剑柄多在六寸开外。剑的变长,既与当时的金属冶炼技术有关,同时也是其实战技术发生质变的反映——短剑乃自卫武器,以单手执用,故其剑柄短;长剑则是进攻性武器,这种剑必是双手握柄以劈砍方能发挥其威力,故其柄长。

双手长剑刀法盛于秦汉,而终于大唐,自唐以后,其法不绝如缕,自宋以下,世俗中所传“剑法”,多是华而不实的“剑舞”,漂亮是漂亮,却不能用于实战。李良钦身处中华双手剑刀法之末世,其所学的荆楚击剑术虽独步当代,但李彦直却常听俞大猷感叹说比之古代,荆楚击剑术已是大大退化了。这时又听说李良钦在附近练习倭刀法,不禁好奇,就问:“倭刀?”

俞大猷道:“近年海寇猖獗,其中颇有倭人身影,老师与我都曾遭遇其国武士,见其双手刀法十分凶猛,与古法所载有相通之处,我与李师反复琢磨,觉得此法或是汉唐之法经海道入倭,又于其国内历数百年变化而成,若能取其长处,补我荆楚击剑术之短,则我中华双手剑刀法或有复兴之望。”

明代精英中的开明人物胸襟博大,对世界上的好事物,无论科学还是技艺,只要是精华之属,拿来便用,不以其出自西洋、东倭为芥蒂。

李彦直这一年多来只是学拳,尚未学刀剑,闻言深为赞叹,又问:“那李师傅这半年来是隐居在这附近了?啊,大哥你近几个月每隔开三天就要消失一次,想来就是去找李师傅了。”

是。”俞大猷道:“李师如今仍在后山中,他因为要静心潜思,不愿被打扰,所以我之前连你也没告诉,只有莆田少林寺一位武僧与他对击练习。我每三日入山一次,既是给他们送食物,也是顺道与之对击练习。我要去准备武举考试的事已经禀明他了,他研习剑刀法最近正到一个要紧处,不愿走动,我想将照料李师起居的事托付与你,让你派个可靠的人,每隔三日给他们送食物进山。不想昨日我从山里回来,就遇上你给我设宴送行,醉酒误人,竟然差点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当下就带李彦直入山拜见了李良钦,李良钦听俞大猷说过李彦直出钱出力开办止戈馆的事情,对他很有好感,只是他生性沉默,见到了李彦直后也没多余的言语。

俞大猷走了以后,李彦直每隔三日便带吴牛或付远入山一次,给李良钦和那位少林武僧送一篮食物,却都只是白米饭、生煮青菜和时鲜水果,并无他物。双方见面后基本没什么言语,李彦直怕打扰他们的修炼也不敢乱说话,偶尔见他们在击剑练习,李彦直等站着观看,李良钦与那少林僧也不见怪,只当他们是透明的一般。

这件事情李彦直守口如瓶,又戒吴牛、付远不得泄露,因此全家上下竟然谁也不知。

这一天付远、林小秋跟李介押货未回,吴牛护送李彦直他娘去武夷山上香,大哥李刚又在苍峡,李彦直想想明日要进山,却找不到个陪同,先想到这两日的当值护院贾郎中,但因他形气老暮,恐李良钦不喜,将他排除后,便想到了王二彪。

王二彪因做过山贼,村中邻里对他还有些不放心,因此住在溪后村的另外一侧的瓦屋中听候调遣。这瓦屋从没来过,这天突然出现,屋内的十几个民壮都感惊讶,甚至有几分慌张。李彦直入内后见床席不整,角落里覆着个才定下来的碗,碗边滚着一颗色子,便猜这屋里的人刚刚在赌钱,再看王二彪的这些手下时,见他们个个眸子不定,轻轻摇了摇头,但也没说什么,只问王二彪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