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霆道:“那我们…”

马上回月港!”李彦直望着澎湖的方向,一字字道:“练乡勇,买船只,下澎湖,打倭寇!”

之十八 小民惧池鱼之殃

李彦直回到月港之后,便宣布要组织乡勇,入海打击倭寇,救回兄长。

嘉靖年间东海各方面势力的情况十分复杂,华人、倭人、回回、西番,诸族杂处,官兵、商人、海盗力量互为消长,又互相渗透。如果我们将这些族裔与职业互相搭配,就把此时活跃在福建沿海的各路人马大致区分开来:官兵、华商、华人海盗、倭商、倭寇、回回商人、佛郎机商人、佛郎机海盗。这些人无论经商还是抢劫,活动的地域都主要集中在中国东南沿海——因为这一带不但靠海,而且当时是全世界最大片的富裕区域。

对这一时期所发生的事情,很难用某种一刀切的标准来判定善恶——尤其是官兵与海盗之间冲突上,官兵未必是正义的,反之所谓的“寇”亦不见得全部都坏。一言以蔽之,这个时代在东海活动的人,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大家都不是魔鬼,也都不是好人。

在李彦直十八岁这年,大致来说东海最活跃的力量乃是商人,如果要在这商人面前加上一个限制性定语,可以说是华商!

这时的东海商贸圈基本是中国商人的天下,西来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国商人的帮助才得以前往日本,东海诸国里,日本商人在东海商贸中的影响远不及中国商人来得大,朝鲜商人的影响更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商人的这些辉煌成就,完全是在没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国民为了生存发展而要求与外国贸易,这是他们出于私欲的冲动,而其经商若控制得法,可以为国家增加税赋滋养民生,所以重商政府通常会加以支持、保护、引导并从中征税——嘉靖时期的葡萄牙、西班牙诸国基本都是这么干。

但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下,大明政府对民间的海外商贸不但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与保护,反而设置了重重障碍,争贡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业通道的情况下,中国海商只好踏上走私这条既无奈又危险的道路。这时东海海面上除了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还有一批完全以劫掠为生的海贼,海商们要想保住财产性命,便不得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对付本土海盗,一边对付葡萄牙海盗,一边对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时还要面临朝廷的围剿。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海商兼具三种身份:做生意时,他们就是商人;面对官府围剿时,他们就变成了贼寇;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盗时,他们又变成了一支私人海军。当然还有更严峻的情况:如果生路完全被截断,这批人铤而走险起来,那就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了,水浒人物敢干什么,他们也就敢干什么!

明朝中后期的中国海商就是这样在国外、国内多重压力下痛苦地成长着,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掌控了中国沿海商贸的主导权,并将势力不断向东洋和西洋推进。他们在为自己也为自己争取财富的同时,也在为这个民族争取被政府遗忘了的海权!但是,拥有如此贡献的他们却连商人这样卑微的合法名分都被剥夺了,朝廷赠予他们的帽子是——贼寇!

朝廷既已禁海,凡私自下海者,即为贼寇!

又由于这些海商走倭岛赚日本人钱的特别多,还常常会雇佣一些日本人做马仔,所以他们的身份又常常和“倭”字扯在一起,以至于许多商团明明是华人为主,却被叫做倭寇。

在嘉靖二十二年,海盗为祸未酷,而禁海已害人不浅,所以沿海的小民们宁可亲寇,不愿亲官,李彦直的身份是举人,才从省城来,打交道的不是林希元这样的官僚乡绅,就是田大可这样的高级军官,所以月港方面下九流,便都把他当上流社会来看待,听说他要打击倭寇,都纷纷避着他,均想:“又来一个没事惹事的!”

陈羽霆要买粮食船只,处处碰壁,吴平要打探倭寇消息,人人戒口,整个月港从八十岁的老太婆到四五岁的小孩子,个个都可能是海商、海盗们的眼线。李彦直毕竟是个举人,在没欺到自己头上之前,小民们还不敢动他,却都尽自己所能,不给他提供粮食、船只,不给他提供情报,甚至东偷一点东西,西挖一点墙角,搞些小破坏——虽然没什么大动作,可是小破坏积累得多了,却也足以让陈羽霆焦头烂额!

李彦直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解决,这日正与陈羽霆筹谋无计,吴平忽引了一个人来求见。

是什么人。”李彦直问。

是一条有见识的好汉!”吴平说。

吴平的眼界,李彦直是很清楚的,所以听吴平这么形容,李彦直便忍不住眉毛扬了扬道:“能被你称为好汉,那自然要见一见!”

吴平便去引了一个男子进来,李彦直仔细打量这人,见他中等身材,三十岁不到年纪,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布衫,面有菜色,似为贫穷所困,但双眉却无半分愁色,心道:“果然气概不凡!闽省豪杰,何其多也!”连忙下座,请问姓名。

那男子道:“小人张维,本地人氏,见过李孝廉。”

二人坐定,李彦直命上茶,寒暄毕,李彦直道:“自我扬言要入海击倭,漳州全府,人人避我。张壮士是本地人,为何却来找我。”

张维笑道:“大伙儿都误会李孝廉了,所以躲避。张维未曾误会,所以不请自来。”

李彦直哦了一声,问道:“大伙儿误会我什么了?”

张维且不回答,却问道:“李孝廉,你可知对这闽南贫苦百姓而言,谁是衣食父母么?”

李彦直道:“民以食为天,衣食父母,自然是土地。”

不对!”张维道:“福建土地,贫薄狭促,若只靠着泥巴里长出来的东西,光是漳州泉州二府,每年就得饿死十万人!但今时今日,我漳、泉子弟还勉力能支撑,靠的不是农,而是商!尤其是海商!那些冒死出没于风浪之中的海商,才是我漳、泉百姓的衣食父母!”

李彦直道:“张兄说的原来是这个。工商之能益民,我素深知,不见我李家亦有同利商号么?同利在漳州、泉州的生意,也做得很不小。”

张维道:“李孝廉既然自家也做生意,怎么却还要打击海商?”

李彦直道:“我要打的是倭寇,不是海商。”

张维却道:“李孝廉难道不知道闽南官兵和士大夫,有时候会借着打击倭寇之名打击海商、盘剥小民么?”

李彦直对闽南的形势也不是不知,只是一时计不及此,被张维一点醒,才惊叫道:“哎哟!我怎么把这一层嫌疑给忘了!”又道:“我虽然没来过月港这边,但我二哥李介却常驻于此,因此我想各处商家应该能理解我才对。而且我们在自己赚钱之余,也雇了不少漳、泉子弟,且和本地士绅联手,在此处立有义仓,丰年以平价入,灾年以平价出,算来对本地也算有些贡献,却没想到这次要做一点事情,却遭到月港上下的反对。”

张维道:“李孝廉,李二爷与你虽然是骨肉至亲,但一在商界,一在仕途,你们之间究竟是兄弟一体还是分道扬镳,外人哪里清楚?李二爷那边还好些,毕竟他摆明了是在做生意,但是李孝廉你自到闽南以后,见的不是林氏大老爷,就是镇海指挥使,这些对月港的下九流来说,那都是天上的人物。至于那义仓之设,漳、泉父老也是感激的,不过在下九流看来,那也是士绅一层常有的善举,不能拉近你与小民们的距离。士绅老爷们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彼此隔阂不浅,他们虽也涉足海外贸易,但这些老爷们做生意的道道,与我们这些小民毕竟不同。这些老爷们其实不是很怕朝廷派人打击倭寇,因为朝廷再怎么严打也打不到他们头上,但我们却很怕,因为会殃及池鱼。李孝廉你自入境以来,就一直与官老爷们打交道,一扯大旗,就说要打倭寇,这叫我们这些小民如何不疑你?”

说到这里,李彦直已完全明白,顿足道:“我懂了,我懂了。这件事情确实是我顾虑不周!”身子前倾,虚心请教道:“张大哥,你可得帮我想个办法,消除一下大伙儿心中对我的疑虑。”

张维听他连称呼都变了,心下大悦,便道:“李孝廉,你此番要筹粮募人,为的究竟是什么?是要救人,还是要灭倭?”

李彦直道:“自然是要救人!因我二哥可能是落在倭寇手中,所以才说要灭倭。”

这就简单了。”张维道:“如今李孝廉你在小民中威已著,信未立,我的建议是,先把有嫌疑的灭倭二字淡化掉,且以入海‘寻兄’为名行事,便可减免许多麻烦。”

李彦直道:“更换名义容易,只是入海之后要是遇到倭寇,那时节…”

打!”张维道:“闽南的父老乡亲,怕的不是你打真倭寇,而是怕你借打倭寇为名扰民!大伙儿对真倭寇那也是深恶痛绝!若李孝廉入海之后能不打海商,只打真倭真寇,大家支持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扯你的后腿!”

李彦直大悦,道:“得张大哥这一席话,李哲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我想邀张大哥助我一臂之力,请张大哥幸勿推辞。”

张维欣然道:“李孝廉贤名播遍闽省,若能于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那是张维的荣幸!”

之十九 练兵闽南

李彦直得到张维这地头蛇提醒后,便改了说法,道自己要入海寻兄,又给了张维一笔经费,让他帮助陈羽霆处理这次出海的后勤。张维在这一带混迹多年,和三教九流都有勾连,身边也有一帮穷兄弟,只是他家境贫寒,以往找不到靠山发挥不了作用,这时得了李彦直的资金支持马上就发光发热,把一帮穷兄弟召集起来,走乡入巷地帮李彦直做地下工作,让大伙儿知道李家这位三公子来月港是做生意的,要出海是要去找他哥哥的,并不是代朝廷来寻海商们的麻烦。漳、泉的下九流这才都放了心。

解决了和闽南草根阶级的沟通问题以后,陈羽霆发现他要干的事情一下子顺了起来!闽南本来就已经发展出一个民间的供给体系,其大致的情况是有一批小商贩往各乡村收集各种海上所需要的物资如木料、粮食等,然后送到海边提供给走私船只。这批小商贩做这个生意为的也只是钱,不管是中国商人也好,佛郎机商人也罢,只要有钱他们就卖,甚至就是倭商、海盗,也都仰仗着这个民间供给体系补充物资。

此刻既已理顺了关系,接下来便就只需和这些小商贩实现对接,李彦直便能源源不绝地得到补给了。张维请求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李彦直答应后,陈羽霆便按照李彦直在六艺堂教他的采购审计程序,让张维提出一个预算来。张维哪里搞过这个?去和他的左右手合计了一下,就胡乱报上了一个数字,陈羽霆一点一点地问这笔钱要买什么,那笔钱花在什么地方,问了三四桩张维就皱起了眉头,觉得陈羽霆不信任自己。

李彦直在旁边见到,一挥手,把张维报上来的那个数字再加两成,直接给他,也不多问。

陈羽霆甚是不满,在张维走后道:“三舍,这不合程序!”

李彦直问:“什么程序?”

你教我的程序!”陈羽霆道:“若不把这程序里的各个细节落实到位,下面的人会贪污的!”

我知道。”李彦直道:“所以我多给了他两成让他们分啊。不给他们额外分红,他们哪来的动力帮我们办事。”

陈羽霆瞪眼道:“那你不是纵容他们贪污吗!这怎么可以!你…你当初在六艺堂不是这么教我的!”

李彦直道:“张维不是一个人在帮我们办事,而是带着一帮弟兄在帮我们办事。他和他的那帮兄弟,平时是用另外一套习惯办事的,和我们花了十年的光阴慢慢建立起来的系统不同。要想让他们适应我们的办事程序,那得费很大的功夫,很长的时间。我们现在急着要人家办事,没时间给他们重新培训的。”

可是…”陈羽霆叫道:“可是张维已经加入我们了,这样做不但是纵容了他们,还会把我们原来的人带坏。”

李彦直沉吟半晌,才道:“你的忧虑也有道理。不过这件事就先这样吧。等缓过了这阵子,你可着手对他们的人进行培训——就像我当初培训你们一样。”

后勤补给的事,李彦直便过问到这里,之后便完全交付给陈羽霆和张维,因为他马上就要投身于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上去:训练水上机兵!

自俞大猷加入以后,北尤溪机兵团除了本身成为一支精兵以外,更重要的是成了一个精兵训练营!发展出了一套严密的士兵训练系统!进入这个团体的士兵除了自己练就一身本事之外,更能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带新兵蛋子。

不过,新组成的这支水上机兵是以王牧民带来的八百二十名私商武装队伍,与暂归吴平统领的四百机兵作底子,一千二百人都不是新手,所以这次的浯屿集训,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整合。

正如吴平当日所言,王牧民手下的八百人水战、航海之术较精,但纪律较差,吴平手下的四百人纪律组织上更为严密,但对入海缺乏经验,所以李彦直已经采纳了吴平的建议,从王牧民的八百名手下中挑出两百人来,打入那四百机兵当中。训练由李彦直、王牧民、吴平三人共同组成首脑团体。这三人各有所长,而其中又以王牧民的水战经验最丰富,吴平次之,李彦直兵法虽通,但海上的实战经验不足,这此浯屿练兵,既是训练别人,也在实际操作中提高自己。

三人几乎是落实到人地验收每一个机兵的训练成果,半个月后剔除掉二十八名无法适应这个新团体的兵勇,又经过十余日的整合,一支新的队伍诞生了。这支队伍,就是即将在东海产生重大影响的东海水上机兵团的雏形!

这个机兵团后来越练越精,也如北尤溪机兵团一般,不但能打仗,而且只要解决了兵源和补给的问题,还有“生产”新兵的能力。

在明代,福建有两处极佳的兵源地,一个在矿区,一个在海边,这两个地方都是耕地不足而有独特的天然资源,矿区不用说,为了争夺矿产,乡民们从小就习惯了小械斗,这叫山锻其魄!而滨海地区的资源就是海洋!在这个海上交通工具极其恶劣的年代,敢下海谋生路的——不管是捕鱼、晒私盐还是做海盗,都是需要有十二分的胆色!在与大海的经年搏击中能生存下来的男儿更是个个彪悍!这叫海练其魂!

如此悍民,若任其放肆,则易为氓为盗。矿区百姓不顾法令的械斗和滨海百姓藐视王法的入海,自明太祖以降五六百年间延绵不休,朝廷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就找不到有效的办法来管制!

但是,如果是加以引导,练之为兵,则其猛恶可知!而此刻李彦直手下的这批乡兵,正是来源于上述那两个地方。

李彦直以这支六百零二人的队伍为主军,自任主将,吴平为副手,曾在李介下吕宋时负责副船指挥的杨舟为船务参谋兼火长,王牧民领剩下的六百人为副军。这段时间里,张维除了协助陈羽霆购买到三艘三桅帆船和二十余艘各式小船之外,还募集了一百六十多名沿海贫民,李彦直便让他带领这支队伍负责出海期间的后勤运输。

看看已到十月,李彦直不愿拖到冬天才入海,便下令启航,兵发澎湖。

出发之前,林文贞派人送来锦旗、大鼓助威,又祝李彦直早日剿灭倭寇、救回兄长。陈羽霆也来了,他也练过武,学过兵法,见六百正军虽已能在船上有组织地行动,但比起北尤溪机兵团在山地作战时却还有些迟滞,不免有些担心,道:“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王牧民听了他的忧虑后却冷笑道:“我却觉得三公子太谨慎了!其实按照大管带(李光头)的训练法子,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

陈羽霆问:“大管带是什么法子?”

王牧民道:“直接拉一千人到海上去走一趟,死剩下能回来的,就是精锐!”

陈羽霆惊呼道:“不训练就叫他们上战场,是谓之弃!”

王牧民呸了一声,道:“穷酸!是‘胃汁气’,还肚子胀呢!”

李彦直哈哈一笑,道:“好了,别争了。你们说的其实也都有道理。出发前的训练那是必要的,不过真正要成为精兵,却还得通过实战才行!”

之二十 扬帆西屿

海上机兵团的船队由七艘三桅帆船与二十九艘各式小船组成。主舰是李介下吕宋时的副船,李彦直为之改名为“破风”。“破风”是福船制式,才十六个月的船龄,经历过风雨的考验,回到浯屿后又修补过,按照杨舟的形容,那是十分的结实。

破风虽是主舰,也经过武装,但本质上仍然是一艘商船,而整支船队单船武装程度最高的却还是王牧民的主舰“鲨牙”。“鲨牙”是经过变化的广船制式,吨位只有“破风”的八成,但无论航行还是转舵却都更为灵活——更重要的是,“鲨牙”上集中了整支船队一半的火力,一共有二号佛郎机铳两座,三号佛郎机铳六座,四号佛郎机铳四座。李家铁厂的秘坊已能造鸟铳,却还没法造炮,南京和广东的官造大炮又难弄到手,所以这些佛郎机铳却全部都是进口货。

船队从浯屿出发到澎湖不过是一道大员海峡。船队的火长杨舟对这一带的航路十分熟悉,他经验老到,又是去过吕宋的人,走过了远洋,便不太将这道海峡放在眼里。

李彦直这辈子是初次下海,虽然在这将近一个月的训练中他也是天天和乡勇们赤着脚在船上跑,但船在港湾和进了大海究竟有分别。他上辈子虽然也坐船出过海,甚至曾远至夏威夷,可现代化交通工具的颠簸程度和嘉靖时期的帆船毕竟不能相提并论——哪怕中国式海船已是同时代帆船中最平稳的船式之一了。因此故,当船队行驶到海峡中线的时候,李彦直和一些尤溪出来的山地机兵还是感到少许的不适,幸亏李彦直从小锻炼,体质过人,又不完全是旱鸭子,撑过了那一段不适之后,很快便习惯了。

为了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李彦直要求在凌晨对澎湖发动攻击,杨舟经过计算,便控制着航程让船队在四更时分到达澎湖列岛的西屿——这是澎湖主体三岛中最西边的岛屿。

太阳从海面升起之时,澎湖西屿有驶出几艘渔船,却是渔民们要到附近的渔场打渔,孰料离岸不久,日头渐高,晨雾散尽,才忽然发现海面上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艘船!

海盗!”有渔民叫道。最谨慎的马上就调转船头逃跑了。

海盗怕什么!”有胆子大一点的说,“我们又没什么让他们抢。”

但要是官军怎么办?”

这一来,连不怕海盗的渔民都吓跑了。

可惜对面的这支船队是扯足了风帆驶来,那些一开始有些迟疑的渔船在回岸之前就落入重围,七八艘叭喇虎、八桨船将他们围住了,船上机兵张开了弓箭,瞄准渔船,有悍勇的后生就要反抗,却被年老的渔夫拦住:“不要乱来!看这架势多半是官军,不是海盗,斗不过的,斗不过的!”

那七艘大船早逼近岸边,便有熟手船工驾驶小船沿岸垂锚,勾海泥测试深浅,寻了一处可以泊船的小湾,引七艘大船靠岸。

大船还没停稳,二十几艘小船已在大船与海岸之间不停地穿梭,将第一批共六十名机兵运送上岸,列队防范。

一切顺利呢。”李彦直站在破风的甲板上,微笑着对吴平说,这才命人将俘虏来的渔夫们提来问话。

第一批被提上来的渔夫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另外两个是二十多岁的后生,看来是父子三人,这一家子被带上甲板后,老渔夫就跪下叫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操的却是漳州口音。那两个后生也跟着跪下。

杨舟喝道:“别胡乱叫,什么大王!这是李孝廉!奉本省都指挥使之命到此巡海!”

啊!”老渔夫心想,原来真是官家的人,便叫道:“孝廉老爷饶命,孝廉老爷饶命。”

李彦直见了暗中好笑,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却来问你,可在这澎湖是干什么的?”

那老渔夫道:“小的一家在澎湖是打鱼为生。”

李彦直又问:“岛上可有倭寇?”

那老渔夫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没怎么听说过。”

李彦直见他满脸皱巴巴的全是皱纹,目光呆滞,十分愚实,料来不是在说假话,又问:“那岛上可有海盗没有?”

那老渔夫想了想说:“我们住在东边,西边有个寨子,聚的人多一些,寨子里有个寨主,他们那伙人有刀的,有时候会出海去,不知是不是去打劫,不过他们也不来害我们这些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海盗。”

李彦直又细问那座寨子的名号,那老渔夫问他两个儿子:“那寨子有名字?”

那个大几岁的儿子挠了挠头说:“不知道,他们寨里的人就说‘回寨’,‘出寨’啊,不是就叫寨子吗?”

李彦直心道:“听来实在是个很不成规模的寨子。”又问那寨子的大小,那渔夫一家连比带划,说那寨子里头大概有三四十间房子,都是竹子木头做的,住着一两百人。此外岛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房屋,就是他们这样的渔民住的地方了。李彦直又问那寨子的防御工事,那渔夫问:“什么叫防御工事?”

杨舟道:“就是有没有寨墙、箭楼什么的?”

那小一些的儿子说:“没墙。”想了想又说:“有的地方有墙,有的地方没有,就一排栅栏。他们有个很高的,一根大木头上面顶着个木板,木板上面顶着个小屋顶,可以爬上去,能望很远。我爬上去玩过,很好玩。”

李彦直看看吴平,吴平道:“看来就是个瞭望塔,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我带人去看看吧。”李彦直道:“好。一切小心。”

吴平便带了六十名机兵前去探路,以那老渔夫为向导,临走前杨舟恐吓他说:“如果你敢乱带路,就杀了你两个儿子!”吓得那老渔夫连称不敢。

李彦直笑道:“你吓他干什么。”又对那老渔夫说:“放心。只要你不乱来,好好带路,回来我自会赏你。”

吴平带人去了有两个多时辰,李彦直不见他回来,便派卢复礼带领三十人前去接应,卢复礼才走到半路就见到了吴平,原来到了那个寨子附近,眼见它实在简陋得可怜,虽有些栅栏、土墙,但修建的位置也太不讲究,一眼望过去虚实尽知,那也不用先回去禀报了,就带着六十机兵,在寨前列队,喝令寨主出来迎接。

那寨子里的居民早望见他们了,栅栏内乱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中年汉子拿了朴刀,带了一百多男女在栅栏后面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却是泉州口音。

吴平喝道:“李孝廉带领机兵团到此巡海安民,你们是寇,还是民?”

那中年汉子便回头和老婆兄弟孩子们商量了一下,才道:“我们是民啊!”

吴平喝道:“既然是民,怎么却不出迎!”

他带来的这六十人里头,有三十人是近战队伍,配备着黑实实的藤盾,明晃晃的腰刀,又有十人乃长枪手,剩下二十人则是弓箭手,兵器上短长兼备,远程、近程皆有,加上服饰又都统一,看起来实比镇海卫的卫所兵还像正规军。

那寨子里不过一百来口人,把能打仗的男人都拉出来也不过七八十个,只比这一队机兵略多,但武器装备不如,又乏训练,真打起来那势必一边倒,那寨主自知难以抗拒,赶紧开了寨门,跪下迎接。

吴平派人将寨中口数清点了一遍,又问明了那寨主的家属情况,却带了他和他的两个小儿子道:“跟我回去拜见李孝廉。”留下他的大儿子看寨。

那寨主跟这吴平,上了“破风”,眼见机兵团船坚炮利,气象森严,愈发敬畏,一听吴平指着李彦直说:“那就是李孝廉。”便跪下磕头,叫道:“给老爷请安。”又道:“老爷,我们在这一带只是打渔过日子,没做坏事,请老爷不要降罪我们。”

李彦直一听这话,心想:“又是个没见识的。这样的人若是海盗,那也是极业余的海盗。”目视吴平,吴平就将在寨中的见闻说了,道:“此寨共有男女一百四十三口,老弱不计,壮丁五十三人,有些渔船,两艘三丈来长的土制帆船,又有些鱼叉弓箭之类的武器,寨中也没什么存粮,最多的只是一些晒干了的海鱼。”

听说这个寨子穷成这样,李彦直倒有些可怜起他们了,便对那寨主道:“起来吧,别跪着了。”又说:“我这次得…”要想说得了都指挥使的许诺来讨贼,但想这寨主只怕连什么是都指挥使都不知道,便改口说:“本孝廉此次来澎湖巡海,主要是想清理此处的户口,分清寇、民。若是民,那就计口登记,以便管理,若是寇,我就要依令打击。”

那寨主忙叫道:“我们是民,我们是民。”

是民就好。”李彦直道:“你可先回去,将本孝廉的意思告知你的族人,叫他们别慌。只要是良民,本孝廉不但秋毫不犯,而且若你们遇到什么困难,还可来找我,若我力所能及,会帮你们解决。”

是,是。”那寨主应了几声,又问:“不过老爷,我们要缴多少税啊?服什么役啊?”

李彦直一奇:“税?役?”

是啊。”那寨主皱着眉头说:“我们寨子穷,没粮缴税,有的也就是一些海鱼。”

李彦直暗中叹息了一番,才道:“我不用你们缴税。”

那寨主听了却十分不安,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老爷你这么远来,我们总得孝敬孝敬啊。”

李彦直怕他乱想,便道:“好吧,你们每天派十个壮丁到我机兵团来听命,给我们挑水,每个月给我进贡二十条咸鱼,算是犒军。”

那寨主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大感安心,道:“是,是,我们一定依时派人来服役,贡品也不敢短缺。”

李彦直见他朴实,心中怜惜,说道:“既然你们给我进了贡,又服我指挥,我也不能没有表示。以后这西屿,还有你们全寨老小,我都会罩着。若有人欺负你们,可亮出我的名号,我会保护你们的!”

之二十一 吴平破龙门港寨

未到西屿之前,李彦直面对澎湖如临大敌,到了这里才发现情况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心态也就放轻松了许多。

西屿既定,李彦直且派卢复礼与杨舟去勘定地形,寻着一处良港,另将船队拉过去停泊,又在港边陆地上安营扎寨,然后才派王牧民、吴平轮流出巡,以西屿渔民为向导,若遇渔民则招抚来降。若遇倭寇则痛击之。

这澎湖列岛共有大大小小九座寨子,基本上都以耕、渔为主业,偶尔也出去打劫,但那只是副业。在吴平、王牧民的威慑下,九寨中有八个先后表示臣服,只有龙门港的蔡大路不肯来附。蔡大路所在的寨子是澎湖诸寨之首,势力最大,控制着澎湖本岛上数百多户居民,那八个已经臣服的寨主里见蔡大路不服,便有四家反复起来,各闭寨门抗拒李彦直。

李彦直正要设法抚略他们,以便搜索倭寇,但他指令未下,王牧民那边却已经闯到龙门港开炮了!李彦直本来想用柔和一点的办法,但炮都开了,总不能收回来,便命吴平前往增援。

澎湖列岛地偏民穷,龙门港水寨不过集中了澎湖岛的那点物资,虽也建了点寨墙,但论到装备却如何能与机兵团的船队相比?王牧民和吴平前后驱使六艘大帆船冲了过来,龙门港水寨的水手望见,哪里还敢驾船出来?

蔡大路呼喝着指挥寨中死守寨门,王牧民见水寨寨墙是用土夯成,厚度约有二尺,或者挡得住炮火,便不浪费弹药,命下属将炮口调高,直接将炮弹轰进寨中杀人,寨中盗众听到炮响,身受炮轰,个个惊骇鼠窜,龙门港水寨登时乱成一窝蚂蚁。

吴平率领一百二十名悍卒驾驶十艘小船冲近,这时水寨内乱哄哄的,蔡大路都收束不了手下,只有部分人还冒着炮火死守寨门,北段的寨墙上一时无人防备,二十名机兵冲到寨墙边上,向上抛起带钩绳索,那寨墙不过九尺余,连续喀拉声响,寨墙上已挂上了二十支钩子,二十名近战兵试试已经钩稳便抢攀上去,上墙后左手持藤牌,右手按腰刀,蹲伏于墙上。寨内盗众望见时,这一段寨墙已被占据。

在二十名近战兵之后,又有二十名弓箭手攀附而上,近战兵保护着寨墙上的这片阵地,二十名弓箭手上来后即四向发矢,把要冲上来的盗众射杀下去。他们才射得两三箭,第三拨人马——二十名鸟铳手已攀了上来。他们上来之后,墙上便显得挤了,二十名近战兵渐渐向两边逼去开拓新的阵地。

龙门港寨内的盗众这时已渐渐习惯王牧民火炮的轰炸,慢慢收敛了惊慌,蔡大路也组织起来一支约四十多人的队伍要向墙头反击,却听砰砰砰鸟铳乱响,若说王牧民的大炮只是算准了人多处乱轰,那这鸟铳便是一对一地准瞄!枪弹伴随着箭雨,只发了一轮,寨内刚刚稳住的局面又乱了起来!

这时吴平所率领的四十名健卒已经上墙,但他们却不像前面三拨人马,上墙后就在墙上守卫或攻击,而是一攀上就直接跳入寨内!这四十名健卒中有十五名双手刀兵,十五名长枪兵,以及十名近战兵,他们跳进了寨墙内侧的同时,先前上墙的二十名近战兵也跳下汇合,鸟铳手继续攻击,弓箭手则发箭掩护同袍。吴平利用这个空挡稍微调整了墙内六十人的队列,随即便分成三列冲了过去。长枪开路,白刃耀空,箭从天空飞下,刀自近处袭来,在这帮人面前,龙门港的盗众如何能正面抵挡?只稍微抵挡便节节败退!

吴平所带的最后二十名船工这时也攀上了墙跳入墙内,夺了寨内小船径到水门处开了水闸,门外王牧民的手下可等了好久了!一见门开数百人一起涌了进来。蔡大路望见,便知道这番是输了个彻底,看看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都在大刀长枪之下战栗待死,长长叹了一口气,抛下手中的大刀,冲了出来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了。”

几个心腹惊叫道:“寨主,不可以啊!”

早有几名双手刀客挥刀而前,长枪手拦敌于外,蔡大路的十几个见寨主就要落入敌手,拼着一死也要抢上来救他回去,却被蔡大路喝道:“住手!住手!统统住手!”

盗众才静了下来,蔡大路双手一伸,道:“来吧,绑了我去见你们的狗官!不要为难我的兄弟了!”

吴平拇指一竖,道:“好汉子!放心,只要你们不乱来,我不会怎么着你们!”命人将他看住,又下令众盗缴械,众盗起先不肯,但看看寨门已破,首领也已经束手就擒,便都失去了斗志。吴平缴了群盗器械,王牧民拆了水寨大门,然后便将蔡大路和十几个头目押了来西屿见李彦直。

李彦直这时已经将大本营移到澎湖岛北部的妈祖庙旁,此战进行期间,不断有小船来回于龙门港与妈祖庙之间,向李彦直汇报战况,所以吴平等未回,李彦直已经对战况了如指掌。

蔡大路押到时,他正在给妈祖上香,蔡大路见了心道:“这狗官还知道敬妈祖,看来坏得还不彻底。”

李彦直上完了香在妈祖庙旁坐下,扫了蔡大路一眼,方问:“我奉都指挥使令谕,募机兵出海,巡诸岛,击倭寇,来到澎湖,你为何抗拒于我!”其实所谓“奉都指挥使令谕”这种话,他在大陆时是不敢说的,因为孙泰和不过给了他个口头承诺,哪有给他什么令谕?但到了海上,尤其是这些草根盗众,谁知道其中底细?李彦直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举人身份说出这句话来,便俨然有代表官方的威严!蔡大路虽是澎湖岛的盗魁,却也被他唬住了,见他能调动这样一支船队,拥有这样一支精兵,便以为他是个大官,愤愤道:“你们当官的,大道理太多,我不懂。我们从上一代人开始逃荒逃役,逃到了这里,也就图个条活路!如今你们要捉我们回去,我也没办法!”

李彦直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捉你们回去了?”

你们不捉我们?”蔡大路想了想说:“那就是要我们去服役。总之我不去!你最多杀了我!”明代的税收其实不高,而且是定额的,别说官员,连皇帝都不敢随便增加,但地方上劳役极重,纵容是中产之家,若是遇上个恶官被摊上了劳役,那也随时可能破产死人,故而底层百姓对劳役畏之如虎。

李彦直知他是被以往的经历吓怕了,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捉你,也不杀你,更不捉你去服役,只是要你别惹事,这总行了吧。”

蔡大路横了他一眼,不肯相信,李彦直挥手道:“放了他。”左右便解开了绑住蔡大路的绳子。蔡大路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有什么诡计!”

李彦直道:“我也没什么诡计,不过我要在澎湖勘察地形,清点户口。在这段时间里,你给我约束你的手下老老实实过日子去!该干活的干活,该打渔的打渔,只有两样,不许给我的人使坏,不许出外行劫。若靠种地打渔养不活你们自己,就派人来与我说,我另外想办法安置你们。”说着又挥了挥手,道:“去吧。”

蔡大路将这个李孝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他和以前自己遇到的那些官员大不一样,心想:“难道我遇上一个青天了?那可是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的罕有事!可要不是这样,他又能有什么诡计?我们的寨子和人都已经落在他手里了,他就是要把我们杀光,我们也没办法啊。”一时又不敢信,又找不到其它的解释。

李彦直见他不走,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

蔡大路道:“你真的不用我们服劳役?不用我们缴税?”

李彦直道:“我自己的手下够用了,用不上你们。至于税,你们能交给我什么?”

蔡大路哦了一声,心道:“且先回去,看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便带着那些手下离开了

之二十二 李哲定澎湖列岛

龙门港水寨一被攻下,其它四寨便不战而定,先前已向李彦直输诚的那四个寨主当天就赶来贺喜,另外四个水寨眼见不妙,也都自己绑了自己跑来给李彦直磕头——这就叫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