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道:“不是。此战得都指挥使洪福庇佑,晚生的学生、好友并无一人损伤。”

孙泰和又问:“那你怎么见到我就哭?”

李彦直哭道:“大人容禀。晚生自幼家贫,父、兄为供晚生读书,乃不辞劳苦,走千山过万水,以货殖为业,逐那蝇头之利。把辛苦都自己扛了,为的只是让晚生安心读书。因此晚生十余年来战战兢兢,无一日敢懈怠,凡夫子所传六艺,无不遍习,为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报父兄深恩之万一!”

孙泰和听了赞叹道:“原来如此,看来李孝廉能文武双全,令尊、令兄功劳委实也不小。今日你既得了功名,可就要好好孝顺他们啊。”李彦直一听可就哭得更厉害了,孙泰和奇道:“怎么,莫非…莫非是你的父兄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你欲报恩而亲不待?”

大人英明。”李彦直哭道:“家父在尤溪,幸得天佑,身体康健。但家兄李介,为替晚生筹募上京赶考之费用,远走漳、泉之间行商,近有同行商贩来报,说家兄在漳、泉之间不幸竟遇海贼上岸劫掠,有传言说家兄已被倭寇所掠,又有传言说官兵被倭寇掠至海上后,那伙倭寇旋即被官兵所破,家兄也跟着贼人沦为阶下囚——总之是众说纷纭,晚生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但家兄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则是实情。晚生心想兄长抚育之恩未报,如今就遇不测之险,夤夜思之,肝肠寸断。有心入海寻兄,又以朝廷法禁在,不敢妄动。要到沿海诸卫所探访,又恐沿海诸卫所不允,故此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孙泰和已知他的来意,心想这小子刚刚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又知情知趣,该做的事情件件办得妥帖,不该说的话却一句没说,又想他小小年纪就中了解元,将来前途只怕不小,将来或许有求着他处,这笔买卖合算!就有心帮他的忙,说道:“原来如此!这倭寇也当真可恼!而你兄长的遭遇也当真可悯。这样吧,你可持我手书,沿途探访诸卫所,若得你兄长消息,可凭手书救他出来。万一你兄长真的落入倭寇手里…嗯,听说你在延平时能组织乡勇痛击山贼,甚有成效。若你也敢下海,我就许你组织滨海乡勇,入海击贼,救你兄长上岸。如何?”

李彦直大喜,连连顿首,叫道:“再三拜谢大人,若此番能顺利救回家兄,大人便是我兄弟二人的再生父母!”

之十三 变外变王牧民兵指镇海

李彦直心想此次下闽南,无论二哥是落在倭寇手里还是落在官兵手里,只怕都难以善了,因此还在福州料理倭犯省城手尾时,就已经出印信让吴平调尤溪、苍峡等地能水性的机兵共二百名下闽南候命,又飞书让苏眉汇一笔银子往月港交给陈羽霆。

一得到孙泰和的手书面许,他便与风启、蒋逸凡告别,风启留守福州,蒋逸凡回尤溪会合了李大树北上,李彦直则与吴平南下,不日进入漳州府,径朝福建的走私集散地月港而来。

有明一代,合法的中日贸易是以一种“勘合贸易”的形式进行的,以日本国王给大明皇帝进贡为名,带着货物和类似许可证的一个“勘合符”才得以入港贸易。按规定贸易使团不应超过两艘船和两百人,十年一次,勘合符也是十年一换。但是这么长的周期和这么苛刻的贸易限制根本无法满足民间的商业需求,而商人自己组织出海前往日本做生意又不被允许,所以十年的期限经常不会被遵守,商船常常没到期限便又来了,而且船的大小、人的数量也经常超标,这些实际上是商业利益驱动的结果。

到嘉靖初年,日本的勘合贸易权由幕府落入细川、大内两家之手。大内氏获胜后,于嘉靖二年向宁波港派出商团,但细川氏商船带着已经过期的“弘治勘合”也到达了宁波港,并事先通过雇佣的明人副使买通了市舶司太监,得以先行进港验货。

大内氏得知消息非常不满,带武士攻杀细川氏正使,冲入市舶司,攻击明军。这一事件当时和后世的政治家多认为“过在太监”,但执拗的嘉靖皇帝却认定“祸起于市舶”,便武断地撤销了宁波市舶司,断绝了对日贸易。是为“争贡之役”。

自从“争贡之役”以后,大明朝廷实行海禁,所以眼下出海做生意的个个都是走私!大明朝廷的保守派固步自封,却封不住沿海人民冲向海外的野心和勇气。保守派腐儒既不知天下大势,又不顾民生疾苦,面对海寇不思整治海防积极进取,面对日益发展的海外贸易也不能因势导利,而是消极地来个一禁了事!但福建人多地薄,濒海人民全靠海洋为生——羸弱胆小的捕鱼捉虾,强悍胆大的便出海闯天下!这海一禁,可把他们的活路都断了!明廷对“通番”之罪治得极重,真判下来是要杀头的!本来若允许老百姓做生意,就算要交纳沉重的税金,只要还能活下去,有多少人会干掉脑袋的买卖?但现在正规途径全被塞死,他们活不下去,便只有铤而走险,入海走私了。

李彦直此时要去的月港隶属漳州,位于龙溪县东南,九龙江下游入海口,离漳州府城约五十里,地理位置大约在后世的厦门附近,枕山靠海,既有天然的良港可以泊船,又远离明皇朝的政治中心,正是:山高皇帝远,海阔迎远帆!所以整个地方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是这个时代中国最重要的走私中心之一,当世称之为“小苏杭”。

月港的贸易线,东通日本、流求,南通吕宋、暹罗,被误称为佛郎机(即法兰克的古音译,当时或被回回商人用来指代基督教欧洲,在一些场景中或更为具体地指代葡萄牙)的葡萄牙人来到这里也有好些年了。这个濒临东海的走私港口里,常年活动着的葡萄牙人也有几十到数百不等,他们用香料、黄金等货物和本地居民换取食物和生丝,以维持他们在东海和南海的商路。因为是海外贸易重要的集散地,商业发达,人不务农,所以落在正人君子眼里,月港的居民生活显然是奢侈而糜烂的!

李家的生意,由李彦直主抓海内购销网络,李光头主抓海外贸易,李介则是两头奔走,为叔叔和弟弟搭线,所以李介在泉州、月港的时间比在尤溪还多,有时候还出海,而李彦直却是第一次来。

月港方面派人来迎,但领头的却不是李彦直的入室弟子陈羽霆,而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儒生,鹰钩鼻子,尖下巴,肚子微微发福,同利安排在月港的掌柜薛应嘉介绍说是泉州大儒林希元的儿子林文贞。李彦直一听,忙与林文贞拱手互道“久仰”。

俞大猷入尤溪之后,泉州林氏一族与尤溪李家也渐走渐近,林希元虽是理学名家,但为人通达,读书做官之余不忘赚钱,他有意于海外贸易,只是不好自己出面,便将货物托付给了李家,几次下来利润都是成倍成倍地增长,林希元大悦,竟作主将一个侄女嫁给了李介,故林、李两家也算联姻了。

这次李介的坐舰上有将近一半的货物是林家的。现在出了事情林家损失惨重,自然要来过问。

见到林文贞后,李彦直心想以林希元在闽南的影响力,居然也摆不平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的麻烦程度只怕还远在自己预料之外,林文贞这次主动来迎主要是想见一见李彦直,他在月港另有住处,双方攀谈过一番后他便告辞离开,临走时道:“李贤弟要去见那田大可时,别忘了叫上愚兄。有林家的人在,料来他不敢放肆。”

别了林文贞,进了月港的陶朱馆后,仍然不见陈羽霆,李彦直便问掌柜薛应嘉:“羽霆呢?”

薛应嘉道:“陈少爷昨日接到一封海外来的急报,便急急忙忙坐船出海去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临别时把急报留下,要我交给三公子。”

李彦直见那封急报本已打开,但打开之后又封上,还盖着陈羽霆的印戳,情知关系非小,便先进了内室,只留吴平一人,这才拆了急报,一见之下叫道:“哎哟!不好!”

吴平问:“怎么?”

李彦直道:“之前你和羽霆不是分头给我和叔叔送信么?信送到双屿时,叔叔已经去了日本,他临走时让王牧民留守双屿,王牧民听到消息,竟然尽起叔叔留在双屿的精锐,要血洗镇海卫,把二哥劫出来!”

吴平叫道:“混账!这样一来,不是公开造反了吗?冒禁通番甚至打家劫舍都还有个婉转的余地,但要是直接攻打镇海卫,事情一捅出来,那李家在大陆就没法立足了!王牧民怎么如此鲁莽!”

别忘了他的命是二哥救的!二哥的事,他自然是比谁都着急。”李彦直道:“王牧民这次是想打着海贼的旗号进攻镇海卫,然后再由我扮好人来收拾残局。但一个卫被攻破,不但都指挥使司一定要彻查,兵部也要过问!事情要闹得这么大,只怕没法掩盖得住!泉州林家、李良钦老师还有俞大哥他们也一定不会赞成。此事万万做不得!”

吴平道:“所以羽霆出海阻止王牧民去了?”

是。”李彦直道:“不过我担心他也拦不住王牧民,这件事得我亲自去才成!”

之十四 险中险三公子力阻夜袭

李彦直这十年来主要将力气花在海内货物收购上,海外的事情一时无法顾及,只是完全交给他叔叔李光头。但李光头在海外也不是单干,而是隶属于一个庞大的武装走私集团,而且在这个集团里,李光头也不是一把手,眼下坐的仅仅是第二把交椅。饶是如此,李光头能够掌控的海上武装力量已经相当可观了。李彦直一直很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叔叔所掌控的这支海上力量洗白,纳入到官方许可的地方武装体系来,这样叔叔也就能上岸和他们团聚了,可是他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有一个大前提:开海禁。

这是一个很遥远也很渺茫的目标,对于如何促使朝廷开海,李彦直至今为止都还制定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这次他考到了举人后便想北上松江府去见徐阶,除了叙旧之外,也是想就这个问题与他交换意见,希望能从徐阶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建议。

可是现在,李介的失陷、王牧民的冲动,却让事情有可能朝万劫不复的方向发展。

在码头登上海沧舟的那一刻,李彦直忽然冒出那个十五岁那年曾经有过的想法来:“如果不顾一切冲进大海,以强硬的手段叩关要求朝廷开海…”想到这里他忽然摇了摇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当代最大的海上走私集团,至今也还在偷偷摸摸地赚钱以壮大实力,哪怕只是面对地方士绅,许栋等人也都还个个都哈着腰装孙子。中央政府一时还没顾及到这里,而地方政府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尚处于幼苗状态的武装走私集团在这个阶段能够生存的原因。

吴平深悉水性,亲自操舟,把船驾到镇海卫的巡逻范围边缘,拦在双屿北下必经的海路上。海沧舟黄昏出海,在这片海面上停到半夜,东北面才陡然出现一支船队,共有三桅帆船三艘,双桅帆船四艘,各色小船不知其数。船上不点***,所以等走到很近了李彦直和吴平才发觉。

见了这支船队的气势,吴平道:“看来王牧民这回是要玩真的!现在才二更,算算这里到镇海卫附近海面的距离,约四更就能到达那里——王牧民这小子,他是想玩夜袭!”

吴平亮出***,灯上挂着一个“李”字!在黑暗的海面上陡然出现这么一处明亮,那是份外的显眼!

对面的船队先派出两艘八桨船来,这是一种每侧有四支桨的轻便小型海船,常用于探哨。两艘八桨船逼近,每艘船上各有四五人张着硬弓,都已经拉满了弦,看来只要这边一个应答不对,对方马上就要攻击灭口了!

看看已到能说话的距离,吴平喝道:“不许妄动!同利的大掌柜在此!”他也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因此不敢就说是李彦直来了,但同利商号的大掌柜已是十分高的品级,若对方果是王牧民的部下,料来不敢轻易冒犯。

果然其中一艘八桨船的船头便有一个头目喝道:“不要妄动!是自家人!”两船靠近,那头目又问:“是陈大掌柜?”

在李彦直所建立的同利商号中,是以李大树为当家,号总掌柜,总摄同利内内外外之商务。总掌柜以下,设大掌柜,大掌柜者总摄一商路之商务或某方面之大权。大掌柜以下,设掌柜,总管一大店面之运转,包括入货、销售与结算。掌柜以下设店头,店头为大店面部分业务之主管,或分店之店长。店头以下设店目,为同利的商务组织里最小最基本的单位。自总掌柜至店头均有副职,其职位、权限介乎两正职之间,如副大掌柜便是权力大于掌柜,而尚不能独掌一商路之贸易者,其余副职依此类推。

李彦直是副总掌柜,至于大掌柜,眼下只有三个,一个是负责苍峡以西业务的陈风笑,一个是负责苍峡以东业务的李介,还有一个是负责商号会计事务的苏眉。苏眉是个女子,足不出尤溪,李介出事那个头目是知道的,所以就问是否是陈大掌柜到了。

吴平一听就知道对方果然是自己人,这时才道:“是三公子来了!”

那头目啊了一声,道:“三公子不是还在省城大比吗?”

同利虽然是李大树挂名当家,但在内部谁都知道李彦直才是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而他要参加今科大比的事更是无人不晓!

吴平道:“早考上了,第一名,解元!”

两艘八桨船上的水手闻言忍不住欢呼起来,吴平道:“别废话了!快领我们去见王牧民!”

那头目不敢怠慢,赶紧回船领行,直奔主舰,一边打旗号让主舰接应,这时船队的行走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海沧舟靠近主舰时,一个面目黝黑、体型高胖、三十岁左右的水手走近船舷,凌空下指,对八桨船上那头目喝道:“刘老八,你干什么!”

这人便是这支船队的总指挥王牧民了。他是海南人,十年前出海遇难垂死,被李介从鬼门关边捞了上来,带到了尤溪,进过止戈馆,登上了六艺堂,因李光头处缺少一些文事人才,虽然王牧民只是粗通文墨,但他在海洋事务上颇有天赋,李彦直便把他和另外一个六艺堂弟子叫张岳的派了去,不一二年间二人便成为李光头的左膀右臂。王牧民虽然长年呆在李光头身边,但在李家所有人里头,他还是对李介感情最深,这时一听二公子出事,多方营救无果,竟不顾一切地赶了来,要搞一场硬的救人!

吴平是一以室诸弟子中下海最频繁的一个,常和王牧民打交道,虽在昏暗之中还是很快就把他认了出来,喝道:“王胖子,你干什么!”

王牧民也听出是吴平,暗道:“不好!怎么他也来了!这家伙可比姓陈那小子难对付!”便叫道:“吴平,你我各有职司,你管不得我!今晚的事我来作主!你快快回岸上去吧。别误了我的大事。”

原来一以室诸弟子在同利系统、机兵系统都还没有固定职位,平时是到各处实习,有巡察过问之权,但真要管事,却得领有中枢的命令。

吴平叫道:“我管不得你,有一个人管得你!”

王牧民叫道:“现在除非是大管带从日本回来,否则我谁的话都不听!”他说的大管带,便是李彦直的叔叔李光头。

李彦直哼了一声,走到海沧舟船头叫道:“王牧民!我的话你也不听么!”

王牧民见到他一怔,道:“你是谁?”

原来他离开尤溪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李彦直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长成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他一时之间如何认得?

八桨船上刘老八小声道:“王管带,难道他不是三公子么?”

王牧民啊了一声,叫道:“点灯,点灯!”下属慌忙多点了几把火把,用绳子吊着往海沧舟一照,这才看清了李彦直的容貌。在尤溪时李彦直曾给王牧民讲过地理课的,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短,这时先入为主再去认人,便依稀认出是三公子,慌忙道:“真是三公子!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哎哟!快上船,快上船!”

才把李彦直接了上去,前方放哨的小船传回消息,说镇海卫那边似有异动,王牧民踩着甲板叫道:“可惜!可惜!多半是望见了***才派人来巡视!这回可没法奇袭了!”他手下虽然精锐不少,又有枪有炮,但毕竟才八九百人,若不奇袭,要攻下镇海卫就难了。

李彦直哼道:“就算能够奇袭,也不许你打!你这就给我把船队拉到浯屿去,好好呆着!没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王牧民虽然不乐意,却还是道:“既然三公子来了,那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当下就去下令船队掉头,要到浯屿去停泊。

李彦直又问:“对了,羽霆呢?他应该来找过你的吧?怎么不见他?”

王牧民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听到这个问题却显得有些忸怩,半晌不肯回答,李彦直追问道:“怎么了!你把他怎么样了?”王牧民无法,只得道:“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在船上,不过我把他…我把他供起来了。嗯,我这就去放了他,这就去放了他。”

之十五 双管齐下先备战

陈羽霆哪里是被“供”了起来?他分明是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条臭袜子!东海水手在船上没人穿袜子的,就是穿鞋的都不多,所以这只袜子还是陈羽霆自己的。

原来他得到消息后也如李彦直一般赶来拦截,要对王牧民晓以利害,希望能劝阻他。可惜他论资历不如王牧民深,论职位也管不得对方,更要命的是年纪!

李彦直曾说陈羽霆是少年老成,可那也只是指他在行事上有老成之风,实际上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由于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王牧民虽在止戈馆、六艺堂受过训练,但入海日久,深染匪气,哪里会把一个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陈羽霆在那里费尽口舌,他却只是想:“三公子毕竟年纪小,就喜欢玩儿,建了六艺堂也就算了,里面毕竟有不少人才,可又弄个什么一以室,把这样一个孩子也搞了进去算什么事!”

陈羽霆见王牧民不顾自己的劝阻继续我行我素,就跑去对王牧民的部下陈说大义,要他们别跟着王管带“胡闹”,还真有几个大队长被他说动了。这一来王牧民就火了,说陈羽霆是动摇军心,若不是顾忌着他是三公子的爱徒,非宰了他不可,人虽然没杀,但却不再容他说话,命人一条绳子绑了丢在舶主舱里关起来,还不忘塞住了他的嘴!李彦直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像一条搁浅的鱼儿一般在舱内挣扎蹦跃呢。

吴平赶紧过去给他松绑,这事若是换了蒋逸凡,一松了绑非马上破口大骂王牧民不可,但陈羽霆吐出自己的袜子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三公子,还没打吧?”

李彦直笑了笑,道:“放心,还没打。”

陈羽霆舒了一口气,道:“那还好。”这才狠狠地瞪了王牧民一眼。

李彦直道:“牧民这件事做得不对,回头我会跟二叔说,让二叔决定怎么处置他。现在这事就先搁下吧。”

陈羽霆叫道:“对,对!现在应该先设法救出二公子再说!”

当下李彦直便带了吴平、陈羽霆坐小船先回月港,王牧民带着船队到浯屿停泊待命。路上李彦直问起陈羽霆镇海卫那边的情况,陈羽霆道:“他们的指挥使田大可很看不起我,简直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来耍。不过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对我们的情况很熟悉一般。”

李彦直奇道:“这是怎么说?”

陈羽霆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隐约这么觉得。”

李彦直沉思了许久,道:“还是先走正大程序,由我去拜访拜访他。”对吴平道:“你把这次我们从各地调来的人马,并月港已有人马拉到浯屿训练。咱们的队伍,上山打贼的经历不少,下海打仗的经历却不多,也不知能否适应。”

吴平道:“月港本有一百二十余人,二公子的副船回来的有七十四人,这些都是能直接下海的。我们带来的这两百人经过挑选,就算没下过海,至少也懂水性。几方面凑起来,人数接近四百。我的想法是,不如再从王牧民那里挑出二百人来,打入到这四百人里。王牧民手下的那些人,对航海、海战比我们的人精熟得多,不过纪律不如我们。若是混合了训练,多半就能合二者之长,三公子你看如何?”

李彦直点头道:“好!就这么办!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处理。”却对陈羽霆道:“你先跟我去一趟镇海卫,若能接回二哥,那此事就算大功告成,若是还没能接到二哥,你就先回月港,筹集粮食,再设法多买些船只备用。”

陈羽霆有些紧张,问:“还要打?”

能不打,最好是不打。”李彦直道:“虽然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不过我有个预感,这次的事情是没法善了的,只是看怎么打、跟谁打罢了。”

不过,”陈羽霆道:“三舍你才考上举人,犯禁出海也就算了,要是还在海上斗殴甚至杀人,传了出去,只怕会影响你的前程。”

李彦直笑了笑道:“这个你放心,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到都指挥使司那里求了个下海击贼的名义。”便将孙泰和的许诺说了。

陈羽霆问道:“可有公文?”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公文!孙泰和又不是傻瓜!他能给我一句话就已经很不错了。”李彦直道:“在通番、下海的事情上,若是按照朝廷的规章严查下来,闽浙两省沿海州县的官员乡绅,十有八九都不干净。不过除非出什么大事把朝廷给刺激了,否则没人会查的。现在整个东南的士民官商,聪明一点的其实都在掩耳盗铃。”

这个我懂!”陈羽霆愤愤然道:“不掩耳就直接盗铃的,便是海盗,便是贼寇。掩耳而盗铃的,便是君子,便是良人!对吧?”陈羽霆办事实在,却也不妨碍他情感丰富,愤世嫉俗。

李彦直笑道:“是这样。不过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咱们自己也在掩耳盗铃啊,而且还是此事的获益者啊。”

我知道,这是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不得已而顺应现实!”陈羽霆不悦道:“但这终究不是正途!国家不可能永远保持这种状态啊!还有,三舍,你当初给我们描述的那个理想社会,也不是这样子的!”

李彦直哦了一声,举目远眺,道:“我给你们描述的那个理想社会…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陈羽霆叫道:“不但记得,而且无时或忘!我们正是因为那个理想,才愿意跟随你!因为你要带领我们去实现它的,对吗?”

你想得太多了。”吴平伸手摸了摸陈羽霆的头,道:“我们眼下要考虑的,是如何救出二公子。其它事情,以后再说吧。”

陈羽霆一把拍开吴平的手,叫道:“不对!这是两件并行不悖的事!二公子当然要救!但是…”

但是天下大同的伟业,也不是朝夕所能成功的。”李彦直道:“路还长着呢,就算我们是跳,甚至是飞,也没法一步跨进天下大同的。身处哪一个阶段,就该用适合那个阶段的步伐走路。若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那不叫有志,那叫好高骛远!”

陈羽霆默然半晌,终于道:“对不起。我还是太急了。”

之十六 虎狐含笑佯应承————————

镇海卫卫城地处太武山之南,鸿儒江之滨,名合文韬武略;下临东海,内收五山,兼得山海之胜!明初大将周德兴至此,一见倾心,乃以条石、鹅卵石依山海之险,垒砌成城,其城墙长八百七十三丈,厚一十三尺,高两丈二尺,女墙一千六百六十个,窝铺二十,垛口七百二,有东西南北四门以及水门,门各有楼,以山为基,以海为壕,其绝险令人望之而不敢仰攻,其胸襟令人念念而自然叹服。非八闽灵秀之所钟,安能有此雄峻?非洪武皇帝之魄力,安能有此巨制!正是:

壮哉镇海卫!威哉大明朝!

李彦直与林文贞陈羽霆从南门步入,一路经练兵场、演武亭、点将台、望高楼,一路石径适足,巨榕荫顶,不免暗叫侥幸,心想如此威武城防,王牧民以八百之众就妄想攻破,真是不知死活!

正自感叹,人已入卫城,进城后噗一声,李彦直先踩到一窝家禽之遗——也不知是鸡屎还是鸭屎,耳际但听猪声嚎嚎,又闻犬吠旺旺,几个光屁股小孩跑跑跳跳从林文贞身边经过,一个老妇操着闽南乡音呼叫着“知观钵着”。又有妇人在七星井边淘米,又有闺女在柳树井旁洗衣。城隍庙旁,一个年老军户铺开竹席睡午觉,被他老婆嚷嚷着小心着凉;福德祠边,两名世袭将领摆开架势下象棋,有旁观者吵闹着此着下错。一眼望去,两耳所闻,全是闽南乡村的生活气象。

李彦直触景生情,回忆起幼年时在尤溪的平宁日子,心中泛起一阵温馨,但转念想起这里本该是一个军事重地,怎么却搞成这副模样?又不免暗暗叹息,心道:“这镇海卫城虽然绝险,但那晚若被王牧民夜袭成功,冲了进来,城内这帮懈兵怠将未必能够抵挡!”

按明初建制,镇海卫城内设卫指挥使司以及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有士兵一千一百二十人,五个千户所的兵力加起来当在五千开外,但因空饷吃得厉害,此时卫城内的正规军竟不满两千,且多老弱油滑,战斗力十分可疑。

李彦直早递上了拜帖,田大可不敢怠慢,早已派人迎进来礼貌款待,与接待陈羽霆时的傲慢判若天渊。

按理,镇海卫指挥使是正三品,品级甚高,李彦直不过是一个举人,都还没做官呢!若按照这个逻辑,双方的地位悬殊,田大可本来可以不鸟李彦直才对——可惜这个逻辑是明初的逻辑,而不是嘉靖年间的社会现状。

明代自仁、宣以降,武将地位日贬,尤其到了正德年间,因皇帝好大喜功,多用宵小之徒充以军职,高级军官一时尽是土匪无赖,因此便连都指挥使都为世所轻,更遑论指挥使、千户、百户了。

与武将地位日贬相反,文官则地位日尊,而科举出身的文官更是尊中之尊。若能考得个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走到哪里都能得到人家的敬重,至于做武官的却不为社会舆论所重视,若在没仗打的时节,他们在民众眼中也就是一群混饭吃的文盲莽汉罢了。李彦直十八岁就中了解元,把这个衔头一亮出来,满省的人便都道他前途无量,所以田大可虽是镇海卫的指挥使,却不大敢得罪他。

双方依礼见罢,李彦直也不废话,就直接道破来意,说:“晚生有个兄长,姓李名介,行二,今年上半年到闽南经商,不幸被倭寇劫掠入海,据同行所言,或者这伙倭已被沿海卫所官兵所破,家兄或者也被误当倭寇下狱。晚生大比之后始惊闻此事,日夜忧心,幸得都指挥使大人眷顾,许晚生南下沿途探访各卫所,希望能找到家兄的下落。一路来已拜访过平海卫、永宁卫,都无消息,如今到得孙指挥使大人辖境,还盼大人看都指挥使大人面皮,念晚生一片孝悌之心,行个方便。”他这几句话用词谦卑,但语气却不卑不亢,差不多是以平等地位来说话,说完就把孙泰和的手书递了过去。

中国官场之中,有一种叫做字条的东西,其定义是:某高官在某张纸条上写下的关于某事的一些字。一般有签名,但署名而不落职位官衔,其性质是一种私人书信,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与行政效力,不过通常却比有法律效力、行政效力的公文还好用!因为公文一般是按程序办事,只能推动一些法制框架内的事务;而字条却是不按程序办事,所以连一些超越法律甚至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可能实现!

田大可先将字条交给他的一个幕僚,那个幕僚认明了确实是田大可的顶头上司都指挥使孙泰和的字迹,便向座主点了点头,示意没错。田大可接回纸条,用他那几只又短又肥的手指在字条上摩挲了一会,便将之交还李彦直——孙泰和这字条是写给福建沿海诸卫所官兵的,不是给他一个人,所以他不能收下。见到这张字条以后,田大可脸上讨好的笑容就更明显了,说:“这等小事,李孝廉就是自己来我也非开这个方便之门不可,何况还有孙大人的令谕!”

李彦直问:“田大人的意思是…”

田大可笑道:“只要李孝廉有需要,本卫上上下下,尽管找去!就是下属的六鳌、铜山、诏安三所,李孝廉若想寻找,我也会派人知会。一定不让李孝廉犯难。”

陈羽霆前几次来虽然送上了厚礼,却还是受尽了田大可的百般刁难,而且还只是第一次见到了田大可,之后再来田大可就只派个千户来打发他,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不想李彦直一到,孙泰和的手书一拿出来,田大可马上就点头答应,事情如此顺利,倒也大出陈羽霆意料之外。李彦直便要去寻人,田大可道:“这么着急干什么?不如先喝上几杯,再去不迟。”

李彦直道:“多谢大人眷顾。若是别的事情,晚生自该先陪大人尽兴,但家兄安危未卜,晚生心急如焚。若不先寻到家兄,这杯酒晚生恐怕难以下咽。”

田大可笑道:“有理,有理。”

便派了个千户带李彦直一行去找人,那千户道:“近来倭寇也捉了一些,都关在牢里呢。”便带了他们到牢里去,里头关着二三十人,林文贞捂着鼻子在牢门口不肯进去,李彦直进去后只扫了一眼,见牢里关着的这些人像闽省贫民多过像倭寇,再联想刚才田大可的态度,心道:“不对!这个田大可的态度大有问题!他既让我来寻找,那这牢里就一定没有二哥!”

之十七 高官有养贼之嫌

李彦直既猜李介不在牢内,寻找时便不甚积极。

倒是陈羽霆进了大牢后便一间间地看,一个个地问,看得仔细,问得详尽,果然没李介的踪影,甚至连一点和李介有关的消息也没问到,来来去去只是听这些“倭寇”叫嚷着:“冤枉啊,冤枉啊!阮迷倭寇,阮迷倭寇!阮个某处人!”

陈羽霆听得多了,便忍不住问那千户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那千户有些尴尬,只好道:“这些倭奴狡猾得很,上岸没多久就学会闽南话了,李孝廉别听他们胡说,千万别叫他们给骗了。”

陈羽霆哪里肯信,李彦直暗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因问陈羽霆:“找到没?”见陈羽霆摇头,便道:“那就到外头瞧瞧,若还没有时,就到别处寻去吧。”

他说着就真个就与那千户到卫城各处观看,却哪里像在找人,倒像是来观光,把镇海卫里里外外走了个遍,走到水门附近时,陈羽霆看个空隙,见那千户落后了几步,就跑上来与李彦直耳语道:“三舍,牢里关的那些人不对!都不是倭寇,怕都是些贫民。”

李彦直道:“我也看出来了。”

陈羽霆道:“这些人也许真有冤枉,你看我们是不是…”

李彦直却摇了摇头,道:“这虽是一件不平事,却非你我今日所能管。忍忍吧,先救出二哥再说。”

陈羽霆见困不救,心中不安,却也知道李彦直的话没错,很压抑地叹了一口气,便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了。

后面那千户赶了上来,问道:“李孝廉,还要去哪里寻找不?”

李彦直一瞥眼见水门内停泊着三四艘三桅大船,款式甚新,心道:“东南诸卫所大多器械不修,舟楫不整,就是永宁卫的船也是破破烂烂的,得了我们的孝敬钱都不拿来投资武备,全拿去花天酒地了。怎么这镇海卫却有如斯好船?”心中起疑,便指着那几艘船只道:“不知可否容我等上船一看?”

那千户面有难色,道:“这得先请示指挥使大人。”就派人去请命,过了好久才回报说可以,李彦直便与陈羽霆到码头登船,船里却没什么可疑的人与物,李彦直这时对船的学问还甚是一般,却也看得出这几艘船价值不菲,便赞叹了两句,道:“我走遍平海、永宁诸卫所,没见过这般好船。”

那千户嘻嘻笑道:“这是我们田大人的私船啊,自然比公家的船好。”

李彦直道:“朝廷有令:片板不许下海,田大人造这些私船,不怕犯禁被御史弹劾么?”

那千户嗨了一声,道:“片板不许下海,那是禁小民的,哪里是禁我们军官、士绅的。李孝廉,你说对吗?”

李彦直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这次我在孙大人处哭诉家兄被倭寇所掠一事,他也是许我招募海滨乡勇,下海击贼,拯救家兄。如今走遍诸卫也寻不得家兄下落,看来我迟早也得下海走一遭了。”

走了大半天毫无所获,一行人便回到田大可处,田大可问找到人没有,李彦直叹道:“没找到,或许还在他处,或许还在海上倭寇手里。”

田大可道:“别灰心,再到六鳌、铜山、诏安走走,或许会有消息。”

李彦直道:“我是担心家兄不在岸上,而在倭寇手中,若迟了去救,家兄不免多受苦难。”顿了顿,道:“说起来,却有一件事要请求田大人!”

田大可便问道:“什么事情?”

李彦直道:“大人威震闽海,陆上海上、官私两道,闻大人之命无不凛遵。晚生斗胆,想请大人代晚生传一句话:不管扣留了晚生家兄的是山贼还是倭寇,都请他们好好照管好家兄的起居。他日山水相逢之时,彼此也好留条退路。”

陈羽霆一听,心道:“三舍是怀疑二公子出事与这姓田的有关,只是一时没证据,奈何不了他。这几句话话里藏话,其实是要姓田的别让二公子受苦!”

田大可似乎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却皱了皱眉,道:“倭寇又不是我养的!我怎么传得了这话!”

李彦直一听,嘿的一声笑了起来,却不接口。

田大可也觉得方才那句“倭寇又不是我养的”有失言之嫌,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过了一会,忽道:“李孝廉,话既然说开了,有件与此事或者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却可以和你商量商量。”

李彦直道:“大人请说。”

田大可道:“令兄所主持的同利商号,经年在永宁卫辖境下海,那边倭寇众多,盗贼如毛,令兄之所以会出意外,只怕与他出海选错了地点大有关系!若李孝廉在家中作得主,不如且将贵号出海之地点南移,若是贵号商船在我镇海卫辖境之内出入,则我老田可以拍胸口保证,令兄和贵号的商船都能确保无恙!”

最后这句话虽是一语双关,其实已经点得极明,陈羽霆听了心中一动,李彦直微微一笑,却是双手连摇,道:“下海通番乃是重罪,我李家一门无失贞之女,三代无犯法之男,如何敢做这等事?同利的生意,向来只是做到海边即止,断断不敢越雷池一步。田将军说我家有商船下海,不知从何听来?再则,晚生素以读书为业,生意上的事情很少过问。若是将军有心在经营之道上加以指点,最好还是等找到家兄之后,再由将军与家兄亲自说吧。”

田大可以为他拒绝,不悦渐上眉梢。

不想李彦直语气一转,却又道:“不过嘛,我在家中虽然做不得主,但家父家兄素来听我的主意,若是我说了话,要将商路往南移一移,他们多半会同意的。”

田大可转不悦为欣然,道:“李孝廉,这样说话才对嘛!”

李彦直道:“那么家兄的事情…”

田大可犹豫了一下,道:“李孝廉,这件事情,我也有为难处。方才你让我传言,叫那些倭寇善待令兄,这个我能办到。但其它的事情,就要李孝廉自己再想想办法了。”

李彦直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还请大人指条明路。”

田大可道:“听说李孝廉已得都指挥使面许,有意招募滨海民壮,下海击贼救兄?”

李彦直道:“是有这个打算,但大海茫茫,我们就是要击贼救兄,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击,该去哪里救。”

田大可呵呵一笑,道:“李孝廉若如此胆色手段,出海之后,不妨往澎湖方向走走,或者会有所斩获。”

李彦直眼睛一亮,微微一笑,道:“李哲代李家上下,谢过田大人指点。”

从镇海卫出来以后,陈羽霆问李彦直道:“三舍,此事如何?”

李彦直哼了一声,道:“这个田大可肯定有问题。他和那群倭寇定有勾结!不过二哥似乎不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