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后生便出列行礼道:“我们是止戈馆的学生,李孝廉奉布政使命,带我们来此守护,既然是都指挥使大人,就请进吧。”说着便又退回了原位。

孙泰和见了心道:“这止戈馆也曾听过,像是省城一处颇有名气的武馆,却不知还教出了这等好学生!”不免暗暗称奇。又问:“你们会使刀不?”

那为首的后生道:“会!”

都指挥使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带刀?”

那后生道:“我等是民非兵,无故不敢带刀,平时练习,只是用竹刀。”

都指挥使听他们能守规矩,更是欢喜,连声称赞,又道:“如今省城有警,木棒抵得什事!”便命人去武库取了真刀真枪,分发给他们使用

之八 艺高胆大解元何惧

原来都指挥使走了以后,左右布政使与按察使惶惶无策,听到各处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虽然倭寇还没入城,但市井已有不稳之迹象,正恐慌间,提督学道忽然说:“诸位大人,虽然敌情如何还不知晓,但我大明承平已久,省城的这些官兵,没一个上过战场的,只怕都不大可靠。”

诸官都道:“是啊,是啊!此言甚是有理,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提督学道说道:“依卑职愚见,城中幸好却有一个可靠的人在,若是调了这人来,必能保我辈平安!”

按察使便问:“是什么人?”

那提督学道道:“就是新科解元李哲!据卑职所知,此子文武双全,十岁就曾领兵打过山贼,其名号到处,福建各处贼匪闻风丧胆,他又与同安隐士、泉州武师在省城办有个武馆叫止戈馆,馆内常有数十名学生,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若调了他们来,那就是一支精兵!”

左右布政使虽知道新解元的名字,但都没听说过他的事迹,倒是按察使对李彦直有所耳闻,听了提督学道的话后顿足道:“我怎么就忘了他!”

左右布政使忙问:“此人如何?”

那按察使道:“若得他来,必能保我等无恙!”

左右布政使大喜,赶紧签押了命令,派人去召李解元。

李彦直正与风启、蒋逸凡商量前往北上两江的事情,没想却撞上了这等变故,陶朱馆内,自有护卫三十二人,都是从北尤溪机兵营里训练出来的精兵,止戈管、博文馆的学生也都受过训练,所以满城慌张,这三合馆却丝毫不乱。

李彦直的武术师从俞大猷、李良钦,俞、李二人所在的泉州乃是当时大中华地区最重要的武学胜地之一,有真才实学的武师甚多,双方相遇之后,李彦直便得以迅速嫁接泉州一脉的武学资源,而泉州武学也借着李彦直的经营能力迅速发展,双方相得益彰,在福建各地建立起了大大小小三十六个止戈馆,这福州止戈馆也是其中之一。

为建立这止戈馆,李彦直和李良钦真是费尽了心血,尤其早期武馆规章的制定、武术教育的流程和第一批武术教师的培养最是困难。他们足足用了四年时间,才算完成第一座止戈馆的建设,等教育程式确立起来,第一批武术教师培养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越来越好办了,不过是把这个体系复制到别的地方,老师教会了学生,毕业生中的优秀者就能成为老师,如此循环不止、生生不息。

止戈馆一开始只在贫寒子弟中招收学生,择材标准十分严格,可一旦取中,不仅学费全免,还包食宿,而且学生若能遵守纪律并顺利通过训练,毕业后还包安排工作,贫家子弟闻名多愿来附,故此生源不愁。这福州止戈馆虽设在省城,但市井之徒一概不取,也有一些富家子弟闻名而来,情愿交上高昂学费学些拳脚,因此李彦直又开设了外馆,其训练的严格程度与本馆完全两样,不过是走走流程,内馆是真正在培养人才,外馆就是办教育产业创收了。

福州止戈馆的内馆现有弟子二十五名,尚未学成的新生十五名,驻馆武师五名。外馆学生九十二名,功夫虽不能与内馆学生相比,但毕竟受过基本训练,所以能够听命行事。由于止戈馆通常都是设在陶朱馆边,所以止戈馆的学生尽管不直接参加陶朱馆的保安工作,但两馆本出一脉,平时既有威慑之功,遇变也会守望相助。陶朱馆的加盟商家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深知此情,故而也常出钱出力,帮衬止戈馆的财政。

倭寇警起之后,李彦直便召集了陶朱馆的三十二名保镖,止戈馆的二十五名学生,自己带来的二十二名护卫,连同五个武师,一共八十四人。这八十多人可不比城头上那些暮气沉沉的官兵,只要拿到了兵器,马上就能投入战斗,李彦直估摸着就算有大批倭寇来犯,靠这支人马应该也足以守卫三合馆,甚至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也能够。

博文馆的学生、陶朱馆的伙计、止戈馆的新生虽然比不上这八十四人,但平时耳闻目睹,也都有些胆气,再见到有这八十四人在更是放心。李彦直将他们召集起来后见大伙儿都不慌忙,心中欣慰,却还是给大伙儿打气道:“大家不用担心,就算真有大批倭寇杀来,我们也能自保!从现在起,止戈馆内馆学生、陶朱馆护院,以及随我来福州的护卫,分三班轮流值哨,其他一切照旧!”

博文馆这一届的学生领袖王晶凯出列道:“李老师,我们可需要去多购置一些粮食回来,以备无患?”

不行!”李彦直道:“三馆存粮,够我们吃半个月了,这次的事情来得蹊跷,但按我的估计,应该不会持续很久。现在去购买粮食,坊间邻居一看我们都在买粮,必定心慌跟风,如此互相影响,非发生抢购潮不可!咱们除了要保护自己之外,还要顾及对坊间的影响!不能给官府添乱子!我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在有确切的消息之前,该读书的读书去,该练功的练功去,该干活的干活去!自己不乱,就是帮忙!”

正要解散众学生,不想门外忽然拥进一大帮人来,却都是同盟的商家、相熟的士绅,上百人拖家带口,抱被子背衣服,都跑到三合馆来请求保护,不片刻间就把止戈馆的院子挤了个人满为患,李彦直连声高叫:“大家不要怕,没事的,先回家去!”却没人肯听,定要赖在这里才心安。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同利有些干系,有的还送了儿子来止戈馆、博文馆读书练武,乃是学生家长,实在不能不理。

李彦直无法,只好吩咐学生们将这些人按次序安置在两廊,让蒋逸凡带领新学生帮着管理人流。

这边才安置妥当,那边布政司衙门却传来命令,要新举人李彦直率武馆学生前去助防。一名商人叫道:“他们有官兵保着,还要止戈馆的学生去干什么!”

众依附者都大叫:“是啊,是啊。”都劝李彦直和众学生别去。

学生们向李彦直望去,李彦直却道:“学成文武艺,正为报国家!三司既有命令下达,我等正当出力!”留下三十人归风启指挥,留守三合馆,自己却带了五十名学生、护卫,分作十个小队,赶到布政使衙门听令。

布政使、按察使见他闻令即来,无不欢喜,不久都指挥使孙泰和回来,又作主给他们换了兵器,诸官会聚,再次商议对策,李彦直敬陪末席,都指挥使却问他意见。李彦直道:“李哲斗胆请问:此次倭寇警起,究竟有多少人,从何处来?现在何处?装备如何?”

众官被他一问,没一个答得上来,层层问责下来,最后是东门的城门官被传了来道:“卑职是在城头望见有一队倭寇窜出劫掠,派人出去过问,派去的兵丁却被他们在城下杀害!所以赶紧闭上了城门,并向诸处示警。”

李彦直又问人数有多少,那伙倭寇如今又在何处,那城门官道:“当时望过去,大概有二三十人,我们关上城门后就向东南方向去了。”

李彦直再问,却就没人知道那伙倭寇的去向了,李彦直心道:“听来这倭寇只是一小股人马。嗯,这也对。福州虽然离海不远,但沿岸卫所星罗棋布,除非先扫除了这些卫所,否则过不来。若说有大部队从别的府县登岸,也不能没有惊动其它府县、卫所就直奔省城,这多半只是一群漏网之鱼!”当下便请缨要带人往城外一探。

孙泰和见他如此勇敢,当众嘉奖了一番,便许他出城探查,又问他要带多少人马,李彦直想了想道:“不用多,我只带本馆三十人去。若对方确实只有二三十人,也不需城内援救,只请大人许我在城外便宜行事。”

三司便都许了,都指挥使又许了他船、马并出入牌印,李彦直便挑了十名学生,二十名护卫,先去挑了四十匹好马,但李彦直对官库的武器没信心,便又回三合馆,从止戈馆的秘库中取出五支鸟铳,十五张硬弓,十二口长刀,这才出城寻倭。

蒋逸凡请求随行,李彦直也许了

之九 一剑批手得荆楚真传

李家的铁厂在放弃铁锅、铁针制造之后并未停工,相反,炉火反而烧得更旺,在第一轮挖角潮中留下的工匠普遍提升了待遇,并将技艺转向另外的手工制作,比如武器!

当时南方的铁制品产地,以福建、广东最为有名,由于矿质与其它配套条件的关系,若论日用品铁具,则福不如广,但要说到制造兵器,则广不如福。李家铁厂虽请得了佛山的大师傅,但生产出来的铁具,仍然比佛山同类产品有所不如,两个地区工艺水平的高下是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积累而成的结果,非一年半载就能扭转乾坤。但李家铁厂一转做了兵器,那便是天时地利人和通通到齐了。

一开始,李家铁厂生产的主要是弓箭、腰刀等普通兵器,主要是装备北尤溪机兵团,并给福建官军系统供货,但在李光头请到了日本的铸剑高手、得到了佛郎机的鸟铳制造技艺之后,李家的铁厂就开始出现秘坊,在里面仿制倭式长刀,乃至鸟铳!

铁厂秘坊从五年前仿制倭刀,从两年前开始仿制鸟铳,李彦直对此十分重视,每年都拨出大量的经费奖励相关工艺的研制人员,尤其对能别出心裁、改进武器工艺的匠人更是不吝奖赏,因此李家铁厂的制作技艺一年胜过一年,出品的兵器也是精益求精。

秘坊出产的刀枪,一部分留归己用,一部分则通过黑道销售了出去。仿制倭刀主要流入国内市场,大明的士绅商贾间收藏倭刀的风气颇盛,李氏秘坊出产之倭刀若是上品,不愁销路。至于鸟铳的需求则更大,尤其在海外,若是制作精巧堪用,几乎是造出了多少就能卖多少,而且利润颇高。

李彦直这次从止戈馆秘库中取出的长刀便都是自家铁厂的产品,不过那五把鸟铳却都还是进口货。他们出城以后,走东门,找到了城防官所说的兵丁被杀之处,果见地上有一堆血迹,还有七八件丢弃了的兵器,李彦直问起当时的详情,几个出城后又逃回去的官兵都支支吾吾,在李彦直的仔细盘问下才露出一些口风,原来他们与被害者是一起出城,在同袍被杀之后便吓得丢了兵器逃入城内。李彦直哼了一声,心道:“若我是长官,这些人个个都得军法处置!”

那被害的兵丁被杀害时跌入护城河中,尸体却至今还在水里泡着,李彦直派人将尸体打捞上来,详察伤口,问止戈馆学生班头卢复礼和护卫头领路延达:“你们看如何?”

卢复礼是在止戈馆呆了三年有余的老学生了,对武艺研究颇深,李良钦到福州时对他的悟性也有过首肯,这时仔细看了尸体之后道:“是倭刀造成的伤口!看来真是倭寇!”

李彦直却道:“伤口是倭刀造成,但动手的人未必就是倭寇。”

路延达却道:“这一刀使得干净利落,寻常土匪只怕没这本事。依我看,行凶者若不是学过咱们的荆楚击剑术,那多半就是日本武士了。”他是第一批北尤溪机兵团里的老兵,如今已是能独立率领百人队伍的人,理论知识懂得没卢复礼多,但眼光却更为老到。

李彦直的意见却与路延达相似,口中喃喃道:“看来真的有小日本鬼子!”内心竟涌起几分渴望来,手心发痒,有意试试十年苦练而成的武艺!又问当时的目击者那群倭寇往哪个方向去,却有人说往东南,有的说往南,竟莫衷一是。李彦直心道:“这些官兵怎么如此业余?就算是我止戈馆还没毕业的学生,也不会连这等关键事情也弄不清楚!”

自带了人先往南,让卢复礼带人往东南,沿途询问村夫农民,不久卢复礼那边传来消息,道有人看见一群奇装异服者往东南鼓山去了。李彦直赶紧率人来汇合,到达鼓山附近,路上又找到了几具尸体,却都是被杀害了的路人,看那伤口,也是倭刀所伤。

卢复礼见同胞被杀害心中恚恨,连声咒骂,带领众学生,按照止戈馆所传授的追敌知识,拿了大棒沿途拨草,以防倭寇埋伏,如此走到半山腰,忽有一个倭人跳了出来,站在十余步外大叫大嚷。众学生、护卫赶忙布列开了阵势,路延达率领十名护卫居前摆开了刀阵盾牌蹲伏,卢复礼带十名学生居中张开了弓箭,弓箭手之后又是五名护卫托鸟铳待敌。

李彦直道:“别慌!先问清楚再说!”六艺堂中有专门精研外语、方言的学生,偶尔还会有外国人光临,由于有实用的环境,所以李彦直这几年里也学了不少倭话、粤语和佛郎机语,倭话与粤语已是听、说都没障碍了,就是佛郎机话若是说得慢他也能听懂三四成。这时仔细侧耳倾听,却听那寇说的果然是倭话,只是口音甚重,李彦直细加辨析,也只听明白他是在示警说有一帮人靠近要大家小心。

果然是倭寇!”李彦直听到这里,更无怀疑。

五名鸟铳手的首领黄北星便问:“三公子,要开枪吗?”他本是尤溪山区的猎人,擅用火铳,后来李彦直引入了鸟铳之后,他便成了机兵中最老资格的鸟铳手之一。

李彦直道:“且慢。”却指着那在路边叫嚷着的倭人,用倭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倭人听李彦直用倭话喝问,又惊又喜,竟走上来两步叫道:“你也是和人?”

大部分护卫与学生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将箭、枪瞄准了,刀客也蓄势待发!蒋逸凡也通倭话,见了喝道:“站住!”又道:“这位是李孝廉,奉命前来剿灭你们这群倭匪的!”他天赋非凡,无论倭话还是佛郎机话都说得比李彦直好。

那倭人听了呀的叫了出来,闪身躲到树丛中去了。

蒋逸凡高叫道:“群倭听好了!若不想死在乱箭之下,就乖乖走出来束手就擒!否则鸟铳一发,你们再要投降就来不及了!”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树林中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那倭人,只听他叫道:“我们首领说了,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是你们唐人没信用,拿了货不给钱!你们快走!别惹恼了我们,又要白白死几个人!”

蒋逸凡一听怒道:“这个倭奴好无礼!”

卢复礼将强弓稍移,瞄准了那倭人,朝他的头顶射去,一箭而中,箭插在他的头发里,却没伤他,这叫立威!那个倭奴以为自己中了箭,哇哇乱叫跑回树林,这才有些知道怕了。

又过了一会,树叶声一响,五个倭奴哇哇大叫,挥舞着倭刀跳了出来,他们身后数步又是一拨人,约有十二三人,也向这边冲来,为首五人袒露一臂,长刀耀着日光,甚显威猛,若是遇到了别的部队,兴许他们就把人吓住了,一被他们冲入阵中,乱刀砍来,虽然有十倍之众都可能溃败,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李彦直!

李良钦早在十多年前就对日本武士的刀法有过研究,这些年里李彦直和他的下属与倭人打的交道就更多了,机兵团里甚至有穿了中国服饰的日本武士服役,交流既多,对日本武士的长短了如指掌,这时哪里还会被他们吓着?李彦直一声令下,五名鸟铳手一起开枪,砰砰砰砰砰齐响,一个倭奴同时身中三枪,倒地毙命,另外一个倭奴被打中了肩膀,却还坚持着带伤冲来。最后一枪却打空了。

双方相距本来就不过十余步,一发不中再装铅子已来不及,卢复礼不等李彦直下令,弓箭一指,十五人一起发箭,其中两个倭人应声而倒,却还有一个侥幸没受伤,而那伤了肩膀的倭人虽脚上又中一箭,但仍然一纵一跳抢上来拼命。这时候,久经战场的护卫与止戈馆高材生之间的区别便显现了出来,卢复礼等虽受过严格的训练,但见二倭扑到三步之内转眼白刃就可能加身,还是显出些许慌张来,护卫们上过战场打过土匪,经历过生死一发的事,这时便不慌不忙,已有两人早准备好了一根大绳索,看看那没受伤的倭人跑在最前面,相准了时机矮着身子一个猫扑扑出去,绳子拉直绊中了那倭人的膝盖,绊得那倭人跌了个狗吃屎,他才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已被几把长刀指住了要害。

那左肩中枪右脚中箭的倭奴落后了一步,虽见同伴被制却还习惯性地向前冲,他虽然受伤,但是面目狰狞,显得比那个没受伤的倭人更加猛恶!

李彦直早抽出长刀在手,越众而出,挥刀一击,批中其腕,啪一声倭刀堕地,这一剑迅疾而简捷,正是荆楚击剑术的精华所在!卢复礼等见到无不喝彩!那倭人虽然悍勇,但见到了这一招也忍不住骇然惊怖,右脚一软,跪倒在地,嘴里兀自叫道:“好剑法!好剑法!”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别难为他。”便有四个护卫留下看押这二人,他却带了其他人追赶余剩下正在逃跑的倭寇。

原来这伙人虽有十八个,但最精锐的却是冲在最前面的这五个武士,这时五个先锋全军覆没,首领在后头望见,知道跟这伙人打有败无胜,便匆匆带人逃跑了。

注:明代地方上各类私兵甚多,中晚期以后更甚,且这类私兵大多自备武器,其武器多有犯制,而政府居然也不大管,如成化年间,河东盐帮在帮政府军作战时,竟然使用了自己制作(或购买)的火炮、强弩、车仗。对这一类势力的存在,政府似乎是持默认态度,大概是由于地方行政能力相对不足,而民间力量又太过活跃,要管也管不过来,只要他们不公开与政府作对,官员们——尤其是地方官员们也就不大愿意惹事了。

明代中期以后卫所制度没落,私兵的单位战斗力胜过官兵几乎成了普遍现象。私兵若无相应的渠道与机会,则或终世默默无闻,或与政府军起冲突而导致你死我活之结局,如东南海商的私兵。若有相应的渠道和机会,则有可能正名成为政府正规军的补充,如广西的狼兵和四川的白杆兵。

后世戚继光之募卒,李成梁之铁骑,虽都挂靠在政府军名下,其实私兵味道亦甚浓,已超出大明之正统兵制——卫所制度范畴,甚至与卫所制度互相冲突。而在戚、李后期,这两支军队无论规模、功劳还是所起的作用,均已不可能作为“补充”而存在。朝廷实欲用之,而不能改卫所体制,不能普遍行新兵制,则此二者之地位终究有尴尬之处。因其无体制保障,故将帅得其人则兴,不得其人则衰,得其人则成事,不得其人则败事,得其人则立大功,不得其人则成大祸。

以是故,募卒最终走向没落,辽东铁骑及其变化体存在较募卒为久,然在北京中枢看来这支战力亦不属于卫所体制内的“安全兵种”,虽有大功,而主帅易为朝廷所忌,因其在体制扭曲中产生了变态,故其对大明之亡所应负有之责任亦难言矣。此皆新兵制、新兵源、新战法、新情况皆已出现,而旧体制犹僵化不肯就死之祸!

之十 两路夹击显吴平威风

李彦直带领部属,追着那群倭寇赶出十余里,中途不断有倭寇掉队被俘,追到闽江边上,这帮倭寇连同头目在内也只剩下五人了,眼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忽然一个倭寇指着江面道:“船,船!”江面果然有两艘渔船正往北岸靠来。

那倭寇头领大喜,便沿着江岸朝那两艘渔船靠近。两艘渔船上都有七八个人,似乎是有人要过江,船夫就顺带做一笔小生意,那倭寇头领下令藏了刀剑,挥手招呼,要诱他们靠岸夺船。

卢复礼眼尖望见,道:“得赶紧,别让他们夺了船逃走!”

李彦直也朝江面上一张望,见那两艘渔船还在不停地靠近,驶在前面的那艘船头站着一条短小精悍的青年,身形隐约可辨,李彦直一喜,就举刀挥了几下,用刀往那群倭寇虚劈。渔船上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们,朝这边瞥了一眼,却没什么表示。

两艘渔船的船夫十分警惕,离岸还有七八步就停下不动了。那倭寇头领却让他的一个部下用福建话求救,那短小精悍的青年就对那船夫道:“靠岸!”

一个年老一点的船夫道:“这些人衣服不对,只怕是倭贼。还有,那边好像有人在追他们!”

那矮壮青年却不管,只道:“靠岸!”他身子虽矮,但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肉全是腱子肉,如石头一般让人畏惧。船夫拗不过他,只好摇船靠岸。

那倭寇头领见渔船靠岸,以为对方中计,喜出望外之下又有些得意忘形,看看船只离岸还有一丈,就涉水要冲上船去,此时已不用伪装,长刀露出,狰狞满面,就要冲上渔船杀人夺船!

那船夫惊呼一声,叫道:“果然是倭贼!果然是倭贼!都说了别靠岸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矮小汉子忽然跳进了水中,那倭寇头目与那船夫都是一愣,便见那汉子在水中掀起了浪花,朝那倭寇头目泼去,那倭寇头目举刀乱砍自卫,忽然脚下一紧,被人抓住了,还来不及刀口向下,已被拖到江水深处!

岸上的四个倭寇、船上的两个渔夫都看得愕然,过了一会,江水中渗出红色来,再过一会,便见那矮小精悍的青年踏水而出,口中咬着倭刀,左手拖着一具尸体——却不正是那倭寇头领!

两艘渔船十几个人见到,齐声喝彩,岸上也响起了彩声,却是李彦直带人赶来了。剩下四名倭寇眼见岸上赶来个猛将,水里伏着个煞星,首领又已被杀,自知再难抗拒,便都抛下兵器,跪地投降了。

卢复礼等上前将他们捆翻了,眼睛却总往那矮小壮汉身上瞥,都想:“这人不知什么来历,手段这样厉害!”

李彦直和蒋逸凡却已经迎了上去,彼此见面十分亲热,看样子竟是相识的熟人!那汉子将手中那倭寇头领的尸体往地上一抛,给李彦直行了个礼道:“三公子。”蒋逸凡便叫:“平哥。”

卢复礼醒悟过来,心道:“原来是他!”

江上来的这人,却也是六艺堂的子弟,而且还是入室子弟!不过他却不是从博文馆出身,而是从止戈馆晋级。此人姓吴,名平,乃诏安四都人氏,幼时为富家之奴,受尽了虐待,因不堪忍受,便逃到山上为盗,有一回李彦直率机兵到漳州府协助剿匪,破吴平所在山寨,吴平虽侥幸逃脱,但见到机兵团不但兵勇卒猛,而且纪律严明,与其他部队截然不同,又闻李家多善行,便自己送上门来,表示愿意归顺,李彦直爱其勇猛,就让他入止戈馆,后又超拔其登六艺堂,入一以室,就入室先后而论,仅在风启之后。

吴平在文事上才情一般,但在战斗中却显现出超人的天赋,因此或从李彦直上山剿匪平乱,或跟李介四出保护商路,上得山,更下得海,这次李介去了一趟吕宋回来,李彦直派了吴平到浯屿接船,不想却在这里遇上。

两人见面,吴平先问李彦直乡试考得怎么样了,蒋逸凡道:“三舍出手,那还能误?中了!解元!”

吴平带着欢音地啊了一声,连忙恭喜。

李彦直便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接到二哥没?”

吴平拉了李彦直与蒋逸凡到无人处,才道:“二公子出事了!”

李彦直和蒋逸凡都大惊道:“什么!”

吴平道:“二公子的船在回程到澎湖附近时,忽遇到一伙官军上船盘查,二公子不敢抵抗,就让对方上船,不想对方上船之后却突然发难!挟持了二公子以及我们的主船。副船眼见不妙,趁乱逃走,所以我在浯屿只接到副船,却没接到二公子的主舰!”

他的话也算简略扼要,但这短短三言两语间,李彦直就听出了好几个蹊跷。第一个蹊跷,是官船盘查。福建沿岸虽然卫所林立,但近年来这些卫所早沦落到收了钱就替海商海盗护航的地步!李介出海之前早打点过了,孝敬钱买路钱都没少送,出去时一帆风顺,怎么回来时却遇到了盘查?第二个蹊跷是出事地点。卫所官兵的懒惰那是天下知名,平时他们连沿岸的例行巡察都不大乐意,怎么会跨过海峡跑到澎湖附近去?

他这两个念头才闪过,蒋逸凡已道:“只怕那伙人不是真正的官军!”

李彦直道:“不是官军?你是说那伙人是假冒的?可二哥怎么会轻易放可疑之人上船?”李彦直深知自己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兄长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并不是第一次出海的初哥,对海上的奸黠之事懂得比自己还多,他怎么会轻易相信对方并放对方上船呢?

两人于这个问题都不解,因此便都向吴平望去。

吴平道:“据副船上的代舶主所说,那几艘船确实是官船制式,双方相遇时曾有过僵持,但主舰那边一直没传来作战的信号,副船也就没动,后来双方各自派小船交涉了两次,主舰那边才容那伙人上船的。那代舶主杨舟也是机兵营出去的人,以往并无劣迹,我和羽霆又盘查得甚明白,且隔离了他盘问了其他同船水手,才敢确定他并没有说谎。”

李彦直皱起了眉毛道:“这么说来,二哥一定是见到了可靠的印信,或者是别的什么,见对方并无可疑,所以才容对方上船。谁知道对方上船之后却出了事!”顿了顿问道:“不管他们是真官军也好,假官军也罢,总打有旗号吧?”

有!”吴平道:“他们打的是镇海卫的旗号!”

李彦直又是一怔,道:“镇海卫,怎么会是镇海卫?二哥这次出海,是从浯屿入海吧?那里应该是永宁卫的地头,怎么镇海卫跑了来?莫非他们是要盘查其它从漳、潮入海的船只,结果误中副车?”

之十一 扑簌迷离孝廉议救兄

大明立国之初,方国珍余部流窜海上,勾引日本之武士、浪人,骚扰东南,史称“倭寇”——倭寇之名,由此而来。为防范倭寇,太祖皇帝于洪武二十年,命名将周德兴经略东南,周德兴根据福建地区岸线曲折、地形险要的特点,“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这便是东南沿海的卫所海防制度的肇端。

明初全国养兵二百万,分布在东南沿海卫所的人数就达四十五万,尤其是福建海疆,卫所、巡检司、烽堠、把截所、巡哨、望口…各种军事设施星罗棋布,步步设防,把大明东南海防打造得有如金城汤池!

可惜随着政治的腐化,到了嘉靖年间,沿海卫所的海防功用也渐渐变得虽存实亡。汉倭海盗上岸行劫,走私船只入海通番,卫所官兵多不能制,出海的商家若是事先打点,卫所的官兵甚至还会出兵出船为之护航,朱元璋若是地下有知,只怕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永宁卫是福建五大名卫之一,东滨大海,界祥芝、浯屿,连深沪、福全,为泉州之襟裾,下辖福全、崇武、中左(今厦门)、金门、高浦五个守御千户所及惠安蜂尾、晋江祥芝、同安塔头、金门烈屿等十四个巡检司。按编制,每所藉民一千一百二十名,配备十只备倭船,每船有旗军一百名。

李良钦是泉州府同安人,俞大猷是泉州府晋江人,由于他们的关系,止戈馆所聘用的武师大半出身于泉州,因为这个缘故,李家与泉州文武两脉的关系便非同一般,同利的货物一入泉州府,黑白两道,文武两途都有人照应,加上归永宁卫管辖的浯屿近年已经发展成为福建的走私中心,所以同利的货物都是从这里出口,每年也都有给永宁卫各级长官奉上不菲的买路钱,官、私之间关系融洽,合作多年未曾出事。

至于镇海卫,原也与永宁卫一般是福建五卫之一,地处永宁卫之南,下辖六鳌、铜山、诏安三个千户所,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同利的货物一般不从镇海卫的辖地入海,不过同利在闽南的月港有一个很大的仓库,月港属于漳州,从月港入海到浯屿,其中有一片海域却很难分清楚是镇海卫的辖境,还是永宁卫的辖境。一年前一以室年纪最小的弟子陈羽霆到月港实习,曾给李彦直打过一个报告,建议给镇海卫也奉上一份孝敬,李彦直对这个建议在两可之间,李介却认为没有必要,因此便否决了。

想到这里,李彦直若有所悟,道:“是了!这些年走私商入海,多从永宁卫辖境下船,向来也只给永宁卫的官兵孝敬,相对而言镇海卫就穷多了,镇海卫的这帮兵匪多半是眼红了永宁卫的油水,所以才横生枝节,其实还是为了敲诈!”

我和羽霆,一开始也是如此想。”吴平道:“于是羽霆赶紧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往镇海卫,这礼对方倒是老大不客气地收了,可收了礼物之后却说人不在他们那里。又说最近海上出了一帮倭寇,常打着镇海卫的旗号四处行劫,其实与他们无关。镇海卫我没进去,但听羽霆的转述,那指挥使听说羽霆的来意后没半点意外,他们撇得越清,羽霆反而越疑——若不是他们早知道此事,怎么会把话说得那么圆满?只是这事我们没证据,他也只好先退出来。之后我们商量着,觉得此事委实麻烦,又怕其他人说不清楚,便由我赶来报信,羽霆留在月港随机应变。”

其实他之所以亲自赶来而不是派人报信,还有另外一层心思,就是不知李彦直的乡试考得怎么样了。这件事本来早就该先汇报了,只因他们怕打扰了李彦直参加乡试,这才想先自己设法解决,待见实在难以解决,才由吴平北上相机行动。这时李彦直既已高中解元,这番心意也就没必要出口了。

李彦直听此事朴素迷离,也知难办。若此事纯是倭寇海盗的作为,那只要发兵攻打便是;若纯是官府扣押,也大可用钱买通,用钱也买不通的,可用士林关系打通。但现在却既扯上了倭寇又扯上了官府,事情就越发显得麻烦了。因问:“二叔那边派人去通知了没有?”

吴平道:“已派人去了。”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这镇海卫指挥使大有问题!也不知道二哥如今安危如何…唉,二叔脾性不大好,若是惹恼了他直接发兵攻打,此事就难以善了了。这件事情,得我亲自去处理。”

蒋逸凡问道:“那北上两江的事情怎么办?”

李彦直看了他一眼,叹道:“风启还要留在福州,可惜啊,可惜,若是羽霆在这里,或者…或者破山没叛我,他们可以代我去一趟…算了,北上两江的事就先搁着吧,等我处理完南边的事情再说吧。”

蒋逸凡不悦道:“羽霆人在同安,破山人都走了,你还想着他!同在一以室,我蒋逸凡就真的比他们差那么远,连代三舍你去和人打打交道的资格都没有么!”

李彦直道:“这件事情,可不是喝着酒抱抱女人就能解决的,若是处理不好搞砸了,还不如先搁着,等以后再说。”

蒋逸凡哼了一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信我!”

李彦直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实在太年轻了。”

蒋逸凡心道:“你比我还小一个月呢!”却不好直接攀他,却攀另外一个道:“羽霆比我还小半岁呢!怎么不见你嫌他年轻?”

李彦直道:“羽霆年纪虽小,却少年老成,看他办事的样子,至少是三十岁的人,哪里有你这么吊儿郎当?”

蒋逸凡并非傻瓜,这时已听出李彦直在激他,却还是忍不住怒道:“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接手这件事情!”

李彦直道:“你真要去?那咱们立个军令状吧。”

蒋逸凡道:“好!若我误了这件事情,就自己抱块石头跳进闽江找屈原!”

屈原在汨罗江,又不在闽江。”李彦直笑道:“我也不要你抱石头跳江,只要你敢答应:若办砸了这件事情,一年不沾酒水,三年不碰女色,我就冒一冒险,让你去办。”

之十二 孺子可教都司许讨贼

蒋逸凡冒着戒酒戒色的危险接了那军令状后,李彦直才去清点那帮倭寇俘虏,山腰与江边两战,一共击毙了头领在内的四名贼人,其他十四人全部被俘,这十四个俘虏里头有十个是倭人,两个是朝鲜人,还有两个是福建人。

李彦直将他们分开了拷问,才知道这伙倭人是日本的破落武士和浪人,他们在九州弄了艘海船,借了钱冒险到福建来做买卖,却被一个中国奸商坑了,货全没了,连粮食也吃完了,只好上岸劫掠,因不认得路,误打误撞之下竟跑到了省城附近,慌张之下杀害了一个出城盘问的官兵,福州守军又大惊小怪,这才闹出了这场惊动全城的虚惊。福州守军固然忙乱,这伙倭人在这么大一座城池面前也自心虚,哪里敢真闯进去?耀武扬威了一番便逃进山林里去了。

原来只有十八个人。”李彦直轻叹了一声,又道:“幸好也只有十八个人,否则咱们这人就丢得大了!”

他便将这群倭人连同毙命者的尸首押解回城,城头官兵、城中百姓听说李孝廉得胜回城无不雀跃,纷纷涌到街头观看,蒋逸凡附在李彦直耳边道:“不如押他们游城一周,威风威风。”

李彦直低斥道:“胡闹!”一路安抚百姓,道:“大家回去吧,没什么事情了。”并不说半句豪言壮语,算是很低调地便进了布政使司衙门,将擒倭经过并审问所得之详情禀告了三司,三司都感尴尬,孙泰和又派人去将这伙倭人审问了一番,确定李彦直所言非虚,与左右布政使、按察使密室会谈,布政使、按察使都道:“这次丢人丢大了!若被京城那帮御史知道,我们个个乌纱难保!”

左布政使问:“这个李举人和那些学生,回来路上可有胡言乱语?”

孙泰和道:“好像没有。”

那还好一些。”右布政使道:“只是不知此子心性如何,是否可造之才。”

按察使道:“依我所知,此子还算聪明,若回头我点播一番,定能晓得轻重!”

左右布政使这才暗中松了口气,几人商议了一番,当下各自行动。

孙泰和召集诸高级将领以及临近各卫所指挥使、千户,把所有部属从高到低痛骂了一番,又将“大惊小怪、散布流言”以至于使省城“人心浮动”的城门官打了一顿,发配到海外数百里的一座荒岛中去。

布政使司衙门也出榜安民,表示倭寇一事纯属误会,其实那群倭寇并未入侵到省城附近,只是在小埕澳附近登陆,为沿海官兵所拦截,又被新中解元率众协助击破。

按察使那边则去叫了李彦直来,先好好抚慰一番,跟着加以点拨,幸喜这个新解元甚通人情,按察使无中生有地说:“听说你是在小埕澳附近才找到这群倭寇的?”

李彦直竟然就说:“是啊!”

按察使又道:“那时卫所官兵正在奋力厮杀?”

李彦直又道:“没错。”

按察使又道:“跟着你率众冲入战团,扭转了局面,杀敌二百余,击沉了敌舟,只擒拿了这倭囚一十四人,带回布政使衙门,可是如此?”

李彦直道:“大人英明,情况就是如此。”

按察使大悦,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于是这场倭犯的地点就被移到了小埕澳,规模人数也略为放大,俘虏的级别也由日本破落武士、朝鲜胁从棒子、中国滨海渔民大大拔高为倭酋。而在都指挥使的英明领导下,沿海官兵奋勇杀敌,新科举人率民兵助战,群倭自然一击即溃,事前事后,布政使安民有道,按察使巡视无奸,终于大事成虚惊,虚惊化小事,报告打上去,兵部没兴趣,内阁不理会,嘉靖皇帝更不可能知道,就连福建的士绅在写私家笔记时也觉得此事不值一书,于是小事也就被变没了。

孙泰和经此一事,深觉福建卫所积弊甚深,有心整顿,但正要着手时,却又发现其中牵扯着无数人的利益,从中央到地方,从文官系统到武将系统,都有着太多太多他没法解决的阻力!他身为福建都指挥使,乃是一省军队之首脑,不过毕竟只是一个流动官员,而那些卫所的指挥使、千户、百户,却都是世袭的武将,个个都在本地有上百年的根基,要想唬他们几下,挑几个出来杀鸡儆猴,那是治标不治本,若是想把这弊病连根拔起,那就得动大明帝国的整个卫所体制,就得动太祖洪武皇帝立下的不拔根基!

他仿佛看见自己这件事情还没办成就被御史参了一本,皇帝一怒之下罢了他的官,扒了他的裤子廷杖裤下之物。这还是轻的,若是御史参得狠一点,皇帝的怒气更大一点,他就是杀头都有份!想到这里,孙泰和马上就退缩了。

何必呢我!”他想:“这一动起来,全省就得有数万户人家得破家,若是闹得千里哭声,我又于心何忍!”

所以这个念头孙泰和脑袋里只是兜了一圈,改革卫所积弊的事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于是,倭犯福州一事就像一潭死水中偶尔被一块石头投入泛起一阵涟漪,石头沉默之后涟漪消散,而死水又重新变成了一潭死水。

此事最后的手尾就是如何处置那些俘虏。那十四个俘虏中有两个被拘押在省城牢狱备问,其他人流放二千里,李彦直还记得那个中了一铳一箭之后依然猛冲的倭人,让风启作为一件小事办,风启在都司衙门和按察衙门走了两趟,只买通了两个书吏,就将那个日本武士的发配地点由二千里改为二百里,由三峡改为苍峡,半个月后那个日本武士就到了苍峡巡检司,李刚得到了李彦直的照会,派医生给他善加调理,那倭人听说自己的性命是在战场上正面打败自己的那位勇士所救,登时把钦佩和感激都化作忠诚,愿意一生一世侍奉李家,因取姓小犬,名忠太郎。

按下这些枝节不提,却说李彦直心中最记挂的其实还是二哥李介的安危,福州市井恢复平静之后,他便来求见都指挥使,孙泰和也正要嘉奖他,当即接见。李彦直进了府,扑地就痛哭起来,孙泰和不由得愕然,道:“李孝廉何故如此?莫非此次‘小埕澳之战’,损折了你的好友、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