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怎么办啊!”义弘想哭,但很快就忍住了,他年纪更小一些,虽然在劫难中学会了坚强,可思维能力还跟不大上。

义弘的这个问题。让新纳忠元也犯难了,他是一个勇士,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来考虑整个复国全局。

我有个主意,”义久好像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我们去大明吧!”

去大明?”义弘悄悄把眼角的湿润抹掉,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刚才差点哭了:“去大明干什么呢?”

去找那个李孝廉!”义久说。

啊!”新纳忠元吓了一跳:“小主公你要去找那个李孝廉报仇?那太危险了!”

不,不是去找他报仇!”义久的眼神已经坚定了起来:“我们去找他,把这边的事情告诉他,向他借兵复国!”

新纳忠元和义弘都听得呆了,好一会,义弘才说:“可是…可是他也是我们地仇人啊…”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仇人不仇人的!”义弘仿佛已经完全长大了:“如果我们记住的只是仇恨,那我想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都会对我们失望的!我们要做的,是复国,是振兴岛津家!谁能帮我们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就对谁效忠!就算那热是亲手毁灭岛津家的李孝廉也无所谓!”

义弘似乎听懂了哥哥的话,又好像听不大懂,却也坚毅地点了点头,说:“对!哥哥说的对!”

可是,”新纳忠元说:“可是那个李孝廉会答应我们吗?毕竟是他毁了我们岛津家,他心里也一定会害怕我们地报复!要是他想斩草除根。那我们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义弘的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哥哥,似乎觉得哥哥一定能给到他答案。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斩草除根…”义久没有动摇:“可我觉得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十二三岁的少年啊,就这样凭着敏锐的预感与近乎天真的勇气,决定前往中国!

新纳忠元仍然抱怀担忧,但他已经被岛津义久的勇气所折服,他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人,既然决定了要去找李彦直,便不再犹豫。经过几分波折。他们上了一条船做水手。舶主对年轻强壮、手脚灵活的新纳忠元很感兴趣,却不肯雇佣两个小孩。

我们不是小孩!”义久跳了起来,拿起抹布很利索地和义弘擦洗起了甲板,“看,我们能干活地,舶主!我们不会拖累大家的!”

或许是被他们的诚意所感动,舶主这才许他们上船。不过前提是新纳忠元的工钱被砍掉了一半。

说来真是讽刺。这艘帆船的背后主人其实是破山,但破山的眼线虽广。却也没能注意到灰暗的角落里有两个少年正在谋算着胜久。

这一年最后一场向南的季风将义久义弘兄弟送到了浙江沿岸,他们上了岸,找了短工先养活了自己,一边打听李孝廉地情况。

同利在双屿也有分号,不过从日本回来以后,李家在海上的声望更上层楼!虽然实际的势力还不如许栋一派,但由于李彦直更加年轻,又有举人的背景,所以更被人看好!从南直隶到浙江,这福建到粤东,各路英雄豪杰竞趋其门,都希望能在李孝廉麾下谋个出身!

可李彦直回到大明之后却一转在东瀛时的狂放而变得极为低调!自他回到大明至今,几个月间都没听过他有什么动静,同利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对来归之人无论是商是盗。是豪杰还是流民都婉拒于门外。

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可以想见。当新纳忠元带着义久和义弘到了同利分号门前求见李孝廉时,会遇到什么样地冷遇。

孝廉老爷啊…”同利地伙计带着一种职业性地笑容,可他们的话却是毫无转圜余地地拒绝:“他不在双屿呢。听人说已经回家闭门读书,准备过两年好考进士去。大家都期盼着孝廉老爷考个状元呢…”

那能不能请您帮我们传个话?”

我都没机会见过他呢,怎么帮你们传话呢?”

那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同利的掌柜?”

对不起,掌柜现在也没空啊!”

他们就这样,和其他被拒绝的人一样,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外。

怎么办?”新纳忠元没有气馁,却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说他回家了吗?那我们就去他家找他!”义弘的态度,那真是一往无前啊。

可是三个日本人要进入中国内陆去尤溪。那真是谈何容易!

对于大明内部的地理情况,这三人可以说是一抹黑,真正走路的时候,甚至连南北都分不清楚!他们的中国话也还很是一般,地名常常听错,只是听说哪里有船,可能可以接近福建便找门路上去,沿途打点短工,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走错了路。跑到松江府一带去了!

这时已是第二年的初夏。

嘉靖二十四年,对大明地农民来说可不是一个吉祥的年份!收成的季节还没到呢,但长时间没有下雨已经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征兆!但嘉靖二十四年的旱灾既不是开端,也不是尾声,而是大明连续三年大旱的中段!

其实从去年开始,当李彦直还在日本时,湖光、江西一带就发生了旱灾,而到今年,旱灾的覆盖范围又扩大了!从北直隶开始,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江西湖光乃至浙江,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

到处都有人在祭龙王爷求雨,义久和义弘也曾靠着扮演祭坛上的虾兵蟹将混到了几顿饭吃。

可海龙王很明显没有相应官民们的祈求,接连数十日,依旧是滴水不落!没饭吃的农民越来越多,农为国本,国本一动。商人地生意也跟着不好做,城镇的工商业便显得萧条了。工商业的就业门路本来就正在变窄,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大量的农民又涌进了城里找活路!两相压逼之下,连城里下层民众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本地人的日子都难过,何况义久义弘这样的外来工?正路再难赚到钱时,不得已。新纳也只好抛弃武士的尊严。和义久义弘干些偷鸡摸狗、招摇撞骗的活计。但到了五月,旱灾仍不见减轻。义久和义弘渐渐发现,偷鸡摸狗、招摇撞骗的同行也越来越多了!一百个人面对一只鸡时,偷与骗就显得太过温柔了!于是有些人就干脆动手了!

新纳一开始也只是干一些散单,随着官府加强了打击,散单干不下去了,他就带着两个少年加入了华亭县南面地金山寨---这时他们的中国话已经说得可以了,入伙时大家也没怀疑他们不是中国人。至于口音问题---整个东南到处都是失地失业的流民,七乡八里什么古怪的口音都有!所以根本就没人深究这个问题!

金山寨是五天之前才组织起来的,刚开始把旗号拉起来时只有五个人,但到新纳忠元加入的时候却已经聚集了两百二十多人!

毕竟是武士出身,新纳一入寨就被寨主看得起,提拔他坐了第六张交易,义久和义弘也各自分到了一支大棒!从淮南到福建,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所以少年儿童做强盗也已不再是稀罕事。

今天啊,咱们去攻打徐家!听说他们家有好多的米!他们家是大官啊!”寨主说。

大家都说:“管他大官不大官,有米就好!”

于是攻打的计划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具体怎么攻打,寨主比较慎重,决定先派人去打探打探虚实,细作去了一趟后回来说:“不好!徐家地大米,听说都放在织布厂里,而他们的工厂里有鸟铳!”

对哦!”一个本地的混混说:“我记起来了,徐家那个在京城里做官的老爷,听说是福建一个李孝廉的老师,听说那个李孝廉在福建很厉害的,满省的山贼都怕他,这织布厂,还有那些鸟铳什么地,都是那个李孝廉给地!”

李孝廉?”义久义弘这段日子忙于生存,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次来大明的目地了,这时听到了李孝廉三字,才又想起自己来到这边为的是什么!

而众贼一听那徐家这么厉害,却都有些害怕了,但过了一会,肚子一饿,胆子又大了起来,寨中的第三把交椅同时也是军师说道:“他们最厉害的就是鸟铳,咱们想个办法来克制它,不就行了?”

便有人说:“用狗血怎么样?”

呸!”军师说:“狗血是用来治鬼治僵尸的!怎么能对付鸟铳!”

又有人说:“用网!鸟最怕网了!”

也有人说:“用猫!鸟也怕猫!”

军师一听,觉得有理,便让人去带上渔网,带上了猫,用来克制那鸟铳。但寨主说:“听说那徐老爷官做得很大,李孝廉也很厉害,他们那么大的威名,怕是有神佛罩着。咱们是不是也得请尊佛抗他一抗?”众盗也有说请观音的,也有说请太上老君的,但那军师说:“观音是女的,不管打架的事,太上老君也姓李,只怕不会为我们去对付他的子孙。”

说来说去,大家都说最好请一尊新的神,最好是确保那徐老爷李孝廉都没烧过香的那种,不然人家面子比我们大,咱们请不过人家,这时义弘在人群中叫道:“请天照大神!”

众盗愕然,便问:“天照大神是哪尊神。”

义久踩了义弘一脚,嫌他多口,但这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义弘只好讷讷地说:“天照大神是日本人的神。”

日本人?”

便有见识多一点的说:“就是倭寇啦。”

众盗哇的一声,道:“那不是神,是魔啦!”

军师却连道:“妙,妙!咱们松江府就在海边,请倭寇的神压一压正好!最好咱们自己也打上倭寇的旗号,将来我们抢到了米分了,能干就继续干下去,不能干大家就散了。官府查下来,就往倭寇头上一推,不就干净了?”

群盗都说好,就准备起来,把几个人的头发剃了,改了衣服,装成了倭人作先锋,就此去攻打李家的织造厂,织造厂的人望见,吓得赶紧关门,有人拿出鸟铳来,群盗中那个本地混混叫道:“鸟铳!鸟铳!”

军师大叫:“布阵!”就有人拿出了渔网,有人捧出了猫,又冲了上去,却听砰砰砰地连响,织造厂墙头十几支鸟铳一起开火,冲在最前面的盗贼倒下了七八个,猫成了死猫,渔网委顿在地!军师也死掉了。

寨主惊叫一声:“厉害!这是什么鸟铳,分明是轰天雷!张天师也帮他们啊!”

他们有几百个人,这时才死了几个,但余众都吓怕了,纷纷逃散,混乱之中互相踩踏,倒踩死了几十个人。

轰轰烈烈的金山寨就此散了

之二 饥民东奔

新纳忠元和义久、义弘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战场上的经验比这些乌合之众老到得多,因此在混乱中都保全了性命。

金山寨虽然星散,但灾荒中的盗贼,易散易聚,只一天时间,流民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首领,而且聚集在其麾下的人不少反多,达到了三百人!而新纳忠元也坐到了第三把交椅。

这伙流寇不敢再轻易去犯徐家,却先将矛盾转向其它乡村,来到了南汇咀一带,与其它两伙流寇合作一块,人数已超过一千五百人!新的首领比金山寨的旧首领更加强悍,手下还有五个真倭!此外还有四五把仿制的倭刀,七八套倭人的衣服。新首领见新纳忠元气势威武,就让他也剃了头发,穿上倭服,佩上倭刀,“假扮”倭寇。

新纳忠元把衣服一穿,倭刀一佩,真个是威风凛凛,那新首领便让他去做那五个真倭的头目。在无其他人时,新纳偶露口风,五个真倭听他说倭话,又闻他原来真是一个武士,群相惊服,从此也都服他指挥。

这伙人气势一壮之后,便又要去打徐家的主意,或有人说对方鸟铳厉害,新的军师说:“他们有鸟铳,我们有倭刀呢!”于是攻打徐家的计划便再次萌发。不过出于谨慎起见,盗众又去联系了其它两伙盗贼,约定三日后夤夜进犯。义久与新纳忠元道:“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得想办法离开,到福建去!”

新纳忠元问:“小主公可有主意?”

义久道:“我想去告密,把这次群盗要袭击徐家的事情卖给徐家,让他们有个准备。我们也趁机和他攀上关系。那天你听说没有?徐家的家督好像还是李孝廉的老师呢!咱们若攀上他的关系,说不得就能见到李孝廉!”

新纳忠元觉得有理,当晚义久和义弘便悄悄潜出,他二人是个小孩子,没人注意他。义久溜到了徐家织造厂,将群盗要袭击徐家织造厂的计划。以及盗众的规模告诉了徐家的管家,管家大惊,急去和小主人徐商量。徐时年十七。头脑灵活,小时后又经历过苦难,加之官场上有徐阶庇护。商场上有李彦直扶持。所以小小年纪就把织造厂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这时听到了消息,会同了几个老家人,将义久的话细加推敲,又联系最近地一些风声,最终确定这消息十有八九不是假的!

徐家当晚连夜动手,去联系了官兵和交好的盐帮,当晚盗众来袭,摸到织造厂附近,蓦地厂内***大举,官兵、盐民以及乡勇一起冲出。官兵也就罢了,不过是衣服吓人而已,经过武装地盐民和乡勇却都极不好惹,群盗大乱,自相踩踏,又是一场大败!

混乱中新纳带着五个真倭躲了起来,在黑暗中扒了几件死人衣服换上,又把头发割得乱了,再没倭人模样。然后就按照原定计划,在约定地点等候义久的消息。

那边徐得胜,心中庆幸,便要赏赐义久义弘,问他要什么,义久跪下哭道:“徐公子,我们不求别的。只求徐公子能想个办法。送我们回旧主身边。”

徐奇道:“旧主,你们地旧主人是谁?”

义久说:“是福建地李孝廉。我们是在海上侍奉李孝廉的童子。但在日本时失散了,一路漂流到此,想要找回旧主人身边,谁知道却流落到盗贼中去了。”

徐啊了一声,心想:“听来不想假的。否则他一个小小童子,居然也知道李大哥的事情?”再看义久义弘时,只见他们虽然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但言行举止都合乎礼节,不似寻常村童,便更相信了,道:“原来你们是李大哥的人,李大哥真是没说的,不但对我如同兄弟,连他手下的人也对我如此用心!你们如此聪明伶俐,失散以后李大哥也一定很着急。放心吧,我一定设法送你们回去。”

义久大喜,又道:“此外还有一个三公子的护卫,以及五个水手,也是和我们一起失散的。我们是一起流落到盗寨里的。那晚我们商量了由我们来报信,他们则在约好地地方等我们。”

徐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你们两个小小孩童,如何能从日本跑到大明来?原来还有大人跟着啊。”就派人去接了新纳等六人过来,见他们形貌雄壮,又都身佩倭刀,他也知道一些李彦直的事情,知道他的机兵团里有擅长长刀法的武士,自己也有几把李氏秘厂出品的仿制倭刀呢!心中更无怀疑,道:“我也正好要给李大哥写封信,你们便顺道给我带去吧。”便写了一封信交给义弘,又派了一个去过福建的家人,要带他们回去认主。

徐家那家人道:“他们这个样子,在道上只怕惹人怀疑。”

徐就让他们扮成仆役,义久义弘扮成童子,一路南行。

托伟大的朱元璋的福,大明境内的官道十分发达。义久义弘当初没有个正经身份,又不认得路,进入大明之后便晕头转向。这时有认识路地人带着,又以徐家仆役之名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官道,要去福建便只是脚程上的事情了。

岂料好事多磨,途中又出了差错,这次的问题却出在徐家那个家人徐来旺身上。

徐来旺去过两次福建,道路上的事情甚有经验,可坏就坏在他这经验上!本来从松江府去福建,一路都有官道可走,可是官道是陆路,他们是下人,没轿子坐没马骑,途中不免辛苦。徐来旺前两次去福建,第一次走的是陆路,可把他折腾坏了;第二次途中改走水路,先在嘉兴下海,坐船到双屿,然后再换船到浯屿----这条路线是李家的人安排的,当时风向又对,所以一路平安。进了月港,李家地人敬他是徐阶府上出来地,马上给他安排了轿子。直接抬去见李彦直!

吃过一次甜头之后,徐来旺就不想受罪了,这时既奉了命令。想也不想,就带着义久义弘等去嘉兴坐船。

这次虽然不是李家的安排,但嘉兴府地那个走私渡口徐来旺认得。渡口的老船工也记得徐来旺的来历。不好推托,便用两艘小船载了他们越过杭州湾,往双屿而来,路上就遇到了七八拨海盗,老船工叫道:“这是李孝廉地人!”便有三拨停止了袭击,但仍有三四拨根本就不知道李孝廉是谁,照旧来抢,幸好这些都是小海盗,因此都被新纳忠元等击退了。

老船工叹道:“这世道,变了。变了!去年这时候你们要来,管保畅通无阻!可现在不行了。别说李孝廉远在福建了,就是近在双屿的许龙头、五峰船主他们,单靠名头也吓不住这些刚出海的青头后生。”

义久问道:“为什么吓不住?”

因为他们没听过,所以吓不住啊!”老船工说:“现在到处是没饭吃地人,地里眼看是没收成了,听说海上有饭吃,有钱赚,就都跑来了。前两年在海上发财的人确实也不少。可天底下的钱就这么多,粮也就这么多,忽然多出十几倍地人来,哪里够分?所以就打起来了,乱起来了。现在啊,五峰船主也好,许龙头也好。大家都是自己顾自己咯!”

义久问道:“那大明地官府就不管么?”

老船工哈哈一笑。指着义久道:“到底是大老爷家出来的,才会说这样的话。哈哈。官府,哈哈…”笑过之后,脸色又转黯然,望向大陆那边,喃喃自语:“如今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都不知我这碗饭还能吃多久,实在没生意时,也学那些青头后生一般抢去?可我这副老骨头,又哪里抢得过人家…”

到了双屿,义久义弘再一次来到了同利分号门前,这时来投靠李家的人就更多了,双屿分号几乎是门庭若市!但唯有徐来旺能够进去。

义久义弘本来还担心被对方认出了自己,拆穿了骗局,但同利的伙计几乎每天要应付几百号人,哪里会记得他们?留守双屿的张岳听说是徐家的人,不敢怠慢,忙安排了一艘海沧舟送他们南下。此时大风向不顺,幸好是近海航行,船行八面风,加之以桨橹助力,以之字南下,速度虽然不快,但也终于在六月之前赶到了澎湖。

张岳派来的人对他们说:“这里是澎湖,有三公子的入室弟子陈里长主事。有什么事情,都自有陈里长安排。”

义久等入港时,澎湖上下一片忙碌。

原来福建也遭了旱灾,灾情到了什么地步呢?《明史•五行志》只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湖广、江西旱。二十四年,南、北畿、山东、山西、陕西、浙江、江西、湖广、河南俱旱。”这可怕的“俱旱”二字,是由多少尸体铺成地呢?

举与澎湖一水之隔的泉州府惠安县为例,据《惠安县志》,这一年的惠安竟到了“百姓饿死甚多,尸体弃道”的地步!大批的饥民胡冲乱撞,到处找饭吃,情急生变,变中生乱,治安问题导致了原来许多处于破产边缘的穷苦人家提前破产,恶恶循环之下,情况便越变越糟!这些垂死挣扎的饥民,大部分就近地变成了盗匪,也有小部分能支持着背井离乡地逃荒。

那么逃亡哪里呢?澎湖!大员!

听说那里有吃的!”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大批的饥民携家带口向这里涌来!虽然隔着一道海峡,但这阻挡不了他们!没大船坐就坐小船,没小船坐抱着一块木头就跳了下去!甚至还有人直接就游泳游过来!

慈悲地陈羽霆面对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理会?所以他派人接待了他们。反正澎湖本来就蓄积了不少粮食,这些粮食本来是打算拿来做商业用途的,这时候正好拿来接济灾民。陈羽霆算过一笔账,同利在澎湖、大员、月港三处的仓库,足以应付这场剧变,支持这批灾民到来年!

不可否认,陈羽霆确实是个办实事的人,年纪虽小,组织能力却强,在政务处理上很有一手,流入澎湖的饥民在他的安排下变得井井有条,他给饥民饭吃,所以大家都听他的指令---这是非常简单地生存逻辑!先到地人遵守了秩序后,便将规矩告诉了后来者,加之还有数百机兵维持秩序,所以登岸的人数虽然越来越多,但澎湖却半点不乱。

只不过小小地澎湖忽然间多了几千人,作为政务首脑的陈羽霆忙碌可知!绕是如此,听说徐家派了人来以后,他还是马上抽出时间来接待,见面以后,他问徐来旺:“徐公子派你来,要说的可是十万火急之事?”

徐来旺道:“信我没看过,不过应该不是急事。”

陈羽霆道:“若是这样,那你就不用去尤溪了,三公子不在那里。现在或许在福州,或许在泉州,或许就在月港。但他给我来信,说他近日会赶到澎湖来,你不如就在这里等他吧。现在到处都很乱,你要是去尤溪,只怕中途反而与三公子错过了。”又指着他身后的义久义弘等道:“这些是什么人?”

徐来旺讶异道:“这几个,不是李家在日本失散的童子、护卫吗?”

陈羽霆一呆,看义久、义弘时,义久在来路上已打听到这个陈里长在李家位高权重,是个在李彦直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便哭泣着跪下,道:“陈里长,我们其实是借着徐家公子的途径来求见李孝廉的。”

徐来旺大吃一惊,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是骗子…”

陈羽霆亦听出事情有异,先调来了护卫,看住他们之后,才指着他们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借徐家之名偷入澎湖!”

义久道:“我们其实是岛津家的人…”

陈羽霆一听心头剧震:“岛津家?!”

之三 回乡前后

从日本回来后,李彦直将印符还给了镇海卫指挥使田大可,把田大可感激得差点将李彦直当祖宗来拜,李彦直又戒他往后要奉公守法,不得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田大可唯唯诺诺,不敢二话。

从此同利将部分货物的出海地点南移,从镇海卫辖境出口,和田大可商议了一个走私分赃比例,后来田大可有了本钱,干脆自己也入伙,买货物托同利的海外分号运营,贪官奸商一起赚钱,皆大欢喜。王直在浙江,操作手法亦类似。

李彦直在大员呆了一个多月,论功行赏,与部下同乐,又处理了一些陈羽霆处理不来的麻烦事。这时大员已有千户之编,澎湖机兵亦已逾千人。他命吴平驻澎湖,王牧民驻双屿,南北呼应,以闽海为立足地,浙海那边主要是与许栋、王直分利,维持通往日本的贸易路线而已,暂时不谋求在浙海与日本航道上的霸主地位。而浙派私商见李彦直识做,便就承认了他在闽海、广海上的领袖地位。

实际上,李彦直此刻称霸的不过是闽海的一部分,广东海面完全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不过,澎湖却已经成为闽海的一个重要的补充港口,佛郎机与回回来来往往,商业逐渐发展了起来。大员海峡控制的是大半个中国以及日本、朝鲜通往南海的生命线,不过对李家来说。南海地贸易航道还有待深入开发。

陈羽霆又从佛郎机人那里引入了许多美洲的作物----这是李彦直在去日本之前就叮嘱的事,这些作物有一部分福建人已经开始种植,中国地农民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植者。手里一有种子,只要老天不作梗,便不怕不丰收。

在农业、商业、行政、司法、治安、水师等方面都安排妥当之后,李彦直才洗脚上岸,换了举人服饰,又带了澎湖、大员的地理图谱,偕同乃兄李介来到都指挥使司,向孙泰和磕头谢恩,孙泰和好生抚慰。又笑道:“你们二人,哥哥为了弟弟奔波在外,弟弟为了哥哥蹈海冒险,真个是兄友弟恭,想必是感动了天地!我不过是行个顺水人情,何恩之有?”但对李彦直兄弟带来的厚礼却是“却之不恭”。

李彦直又道:“晚生此番出海。到澎湖、大员。见到我太祖皇帝所设澎湖千户所旧址遗迹。打听家兄行踪之时,顺便宣谕圣贤之要义,澎湖、大员之民闻之皆心悦诚服。途中又遇海盗,晚生以大义责之,彼皆顿首下涕,觉悟前非,弃贼途而从正道。如今澎湖已重立申明亭,推出三老、里长为治,一一遵太祖皇帝训令。”取出澎湖、大员的图谱以及父老请愿书献上,道:“澎湖、大员父老民众。皆求内附。晚生以为,澎湖、大员,地处要冲,虽其地尚不足以设州县,亦宜设巡检司以泯盗安民,为国家立海防之藩篱,请大人奏请朝廷…”

他话还没说完。孙泰和已经挥手让包括李介在内的所有人都出去。这才哼了一声,对李彦直道:“李孝廉。你下海救兄也就罢了,化盗安民也就罢了,其它的事情,还是别多管了罢!我在福建的任期也不长了,你别给我惹事!”

李彦直其实早知道此事难行,却还是想试一试,道:“大人,大员、澎湖的地理…”

行了行了!”孙泰和道:“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其实你这次出海,一去就是一年,闽南颇有流言***,但我与布政司、按察司都相信你地为人,因此没有采信,御史那边,似乎也有人帮你说了好话,打通了关节,但也望你今后少惹些事情!要不然不但对你的功名只怕会有妨碍!连我们这些保过你的人也要受牵连!现在你兄长既然已经救了出来,你就快回家读书去吧!两年后金銮殿上,大家可是都盼着你高中呢!”

李彦直便不敢再说设澎湖巡检司的事,过了一会道:“可是将来要是澎湖、大员人口蕃息,形成一定规模,那里离福建又那么近…“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孙泰和冷笑道:“到时候你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李举人,人生不满百,何必作太多千年之忧!”说着便命加茶。

李彦直知他在逐客了,叹了一口气,道:“大人教训,晚生牢记在心。”行了一礼告辞,出来后风启蒋逸凡问他如何,李彦直冷冷道:“不出所料!这批官僚个个鼠目寸光!”便将孙泰和的答复说了,如果不是在都指挥使司衙门门外,蒋逸凡差点就破口大骂了,问李彦直:“那现在该怎么办?”

听他地话,回家读书!”

蒋逸凡愕然,但李彦直真地就此回尤溪读书去了。蒋逸凡问日本、大员的事怎么办,李彦直道:“日本那边我另有安排,至于大员,我留羽霆在那里就是有叫他独立处置的意思,若是事事都要我去干涉,将来我如何能放心去考进士?如何专心于仕途?”

回到尤溪家中,却见这座小山城比自己离开之前又有所不同。李家掌苍峡巡检司十年,本地的治安也就好了十年,临近州县的商人百姓,都以此处为乐土,约定俗成地将之叫做“双溪镇”,李彦直回到尤溪,满乡的人都跑出来欢迎!铜锣皮鼓敲得极响,纷纷叫道:“咱们孝廉老爷,不但能上山击贼,而且还能下海灭寇!”又给他簪花,扶他上轿!李彦直在外头一直保持谨慎,回到了双溪镇便整个人放开了,十分欣然地接受乡人的拥戴!这是他李家的地头!每次从外间回来李彦直都会一扫疲倦,重新焕发出力量来!甚至就是在他很低潮的时候也有一种感觉:就算他在外面闯了弥天大祸,这里也会容他避难;就算他在外面有滔天恶名,乡亲们也不会爱护他!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稍后地江西人严嵩奸名满天下,数百年后的大员人陈某某贪鄙惊全球,可一回到故乡,他们的乡人却大多回护依旧。

李彦直回到家乡后先去拜见了爹娘,又去走访了父老朋友,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又到余家老宅来,苏眉早准备好了热水宵夜在那里等着,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

屋里熏了香,李家是福建最大的香料供应商,自家用的自然更是上品中的上品,苏眉又带着一个丫鬟进来帮李彦直洗浴。

屏风之后,水声频响,烛影晃动。

洗浴毕,李彦直一身宽松的纱罗便衣出来,就在院子里地靠背椅上歪着,苏眉让丫鬟收拾好了浴房地手尾,又去换了身白绫对衿袄儿,就在李彦直的身边坐了,捧了一碗亲煮地粥让他吃,李彦直懒懒地道:“累,待会吧。”

待会你就睡了!”苏眉用调羹试了试粥的温度,说:“我闻出你喝酒了,不喝碗粥垫垫肚子就睡觉,对肠胃不好。怎么,要我喂你不成?”

李彦直这才勉力坐起来,接过粥喝着,苏眉看着他喝粥,看看喝了有半碗,才问:“这回出去,可曾遇到好人家?”

李彦直拿着调羹的手停住了,摇了摇头,苏眉道:“你的婚姻不是小事,可也不能老拖,若有合适的…”

李彦直不悦道:“现在不是挺好?多找个人回来跟你吵架,你就高兴了?”

苏眉便不说话了,李彦直三两口把粥喝光了,用茶漱了口,不想气氛这样尴尬下去,便说道:“我刚回来,你别总跟我说这些烦心的事,挑件开心的说说。”

苏眉想了想,家里的事情,要么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不争气,可这也是烦心的事,实在无话,便道:“你送来的那些樱树,我都种了,就在门口,明年花季时,应该就有得看了。”

李彦直进门前也早注意到门口多了两排樱树,一直没问,这时听苏眉说起,微微一笑,将身子歪过来,对着她问:“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苏眉道:“不过以后别做这些费力费钱的事了。”

李彦直听她这么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说,看来就不是很喜欢了。这些年我谋划商政大事,罕有出错,可是却总是摸不透的你的心思!姐姐,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知道的啊。”苏眉说道:“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希望你多在家呆着,那我就很高兴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好像对苏眉的这个答案有些无力,道:“我也不想这么操劳,这么费神,可是,我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业!你喜欢的这件事,换做寻常人很容易,换了我,却反而难了。”

之四 救灾行动

李彦直在家闭门读书,读了没两个月,那场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中国的旱灾就发生了。李彦直虽然是个穿越者,可他毕竟不是学历史的,就算他是学历史的,又有几个能清楚地记得历史上曾发生的每一次天灾?

这一次的天灾来得好猛!以至于他甚至不得不为此而修改他的既定计划!

蒋逸凡问他该怎么办。

第一个月,他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第二个月,他说:“一心只在读书中。”

第三个月,随着灾情越来越严重,李彦直坐不住了,蒋逸凡拖住他说:“考试的事情怎么办?”

李彦直道:“回来再读。”

蒋逸凡道:“我怕你一动就没完没了,再难安心读书了。”

李彦直叹道:“那就…到时候想办法作弊吧。”

蒋逸凡哈哈大笑,风启则大感欣慰,道:“钜子的心肠,毕竟还是热的!”六艺堂诸弟子都深以为然。

将出门时,去辞别父母,李大树知道他的意思后都非常支持,李彦直他娘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又去辞别苏眉,有些愧疚地道:“本来这次想在家多呆一段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