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战国这个丛林里,这种事情非常之多,所以大家也只是佩服一下,并没有太过深究其中可能存在的阴谋----就算有人看出其中有阴谋。也只会赞叹胜久之智谋,而不会谴责其不义!

在李彦直面前,岛津胜久一直很低调,甚至表现得很穷困。可是李彦直一走,他的精神状态就变得不同起来了!

他开始有钱拿出来建设他的鹿儿岛城。鹿儿岛城的重建工作,从规划开始就显得别具一格,那与其说是重建,不如说是要建立一座新城!岛津胜久拿出一些礼物。向大友义鉴借了日向宗湛,新城的规划者就是这个去过大明的日向国和尚。

又由于靠近鹿儿岛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胜久本身又有大量地启动资金,所以岛津家很快就成为南九州商贸圈中十分重要的一环,靠着商业利润,岛津家走向复兴已经看到了曙光!

不过,今井宗久也看到了岛津胜久的不利之处!

岛津胜久最大的不利之处是鹿儿岛附近已经没有任何人口!而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没有人口。无论是生产还是打仗都将无以为继!

本来,在李彦直的维持下,鹿儿岛附近地破坏比起其它地方还要少一些,可田薰亲一听这个地方要划给被人就连夜动手,将城内城外本就不多的所有人口都移到自己的领土。

岛津胜久进驻鹿儿岛城时,里面竟然只有三户人家,而且都还是进城在废墟中躲避风雨的流浪汉。还好他这次来本身就带了几百号人。不至于空身入户。可是这几百号人主要是战斗和商业队伍。再没有多余地人来进行农业活动!虽然岛津胜久在进城之后便下令部分战斗队伍就地屯田,可靠着一二百人的屯田。开发出来的粮食非常有限,甚至还不如靠着商业运作的利润从商人那里买粮。但是几百人的口粮还可以买,如果将来要继续发展,单靠买粮也终非长久之计。

不止如此!”今井宗久想到,岛津胜久还有第二个不利之处,那就是他陷入了伊家、田家、连家的包围圈中!这次再回来重建岛津家的他,已经丧失了昔日萨摩守护者的权威,伊家、田家、连家根本就不当他是一回事,他非但无法从这些人身上得到帮助,甚至还受到了他们的钳制!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伊、田、连三家对岛津胜久很明显都没有好感,甚至有很明显地防范心!

幸好胜久还有大友义鉴这个外援,也幸好他背后还有一个能人能帮他搞到新式武器,使他的部队的武装程度明显胜过伊、田、连诸家并形成一定的威慑力,这才维持了一种脆弱的平衡。

可是,守着一座空城,周围又布满了钳制,这又给岛津家的复兴之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岛津家要复兴,真地有希望吗?”胜久本人也在怀疑。

不知不觉中,岛津胜久又开始喝酒了----这是他逃到丰后时养成地坏习惯,部将新纳忠苗曾对此表现出相当的失望!随着破山地来到让情况有所改变,破山甚至帮他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重新入主鹿儿岛!这些都让胜久振作起来!在闽海一带他甚至重新娶了一个妻子,那个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更让胜久觉得自己应该重新站起来,对还跟着他的部属负责,对新加入的手下负责,对妻子负责,对儿子负责。对他自己的荣誉负责!

可是人的恶习。是会在生命中留下毒瘾一般的印记地。如今一遇到了困难与挫折,岛津胜久便又旧态复萌!

新纳忠苗见到了赶紧劝诫,可是没用!最要命地是破山到界买粮食去了,还没回来。这让新纳忠苗对岛津胜久的失望也重新萌发。

岛津胜久就这样在酒坛里泡了十一二日,妻儿也不顾了,鹿儿岛的重建工作也不管了,直到这日听人说“玄灭法师回来了”,才惊得跳了起来。要找衣服刮胡子漱口,却已经来不及了,破山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虽然脸上颇有尘土之色,但和胜久这个在酒坛里泡了十几天、满脸胡渣的落拓中年相比,年轻的破山更是显得英姿勃勃!

主公。你这是怎么了?”

破山的这一问,问得胜久以袖遮脸,很惭愧地“额”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破山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没再追问让胜久难堪的话,只是禀告道:“主公,大喜!这次我去了界,又上岸去了一趟本愿寺,打点好了关系,买到整整两船谷物!都已经运回来了。信如斋正在清点搬运上岸。有了这批粮食,咱们接下来两年的口粮就不用担心了。当然,如果人口增加地话,就要另外开拓新的购粮渠道了。我想等明年开春之后到平户、对马看看。也许在那里能买到不少粮食,若能形成固定的入粮渠道,那就更好了。”

破山这件事情明显办得很漂亮,但他越是能干,岛津胜久心里就越是不安,依然掩面,挥手道:“行了行了。都听你的。你去办吧!”

破山呆了一呆,猛地抓住了胜久的手将他扯下。让胜久无法回避自己地眼睛:“主公!你到底是怎么了!”

有一个念头,岛津胜久在心里曾盘旋过数次,这时被破山看得自己心里难受,便脱口而出:“法师,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留在我这里,太委屈你了!若是你能到大友家去,那里一定更能发挥你的才能!如果你到大内家去,也许现在已经名满公卿了…”

他还没说完,破山双目圆睁,厉喝道:“主公!”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厉喝,似乎把胜久最后的一点酒意也喝醒了,他怔怔地看着破山,只见他大怒道:“主公这样说,是把破山致于何地?我与主公龙虎际会地君臣之谊,本是天定!岂是一时之顺境逆境所能动摇?刘先主大败于长坂坡时,诸葛亮可曾弃他而投曹操、孙权?破山的能耐虽然不敢妄比武侯,却也绝非朝三暮四之徒!望主公振作,振作!以后莫要再说这等令人寒心的话了!”

新纳忠苗在门外听见,对破山的忠义也是大感佩服,因附声道:“不错!主公!玄灭法师岂是趋炎附势之辈?若他是那样的人,也就不会舍易取难,不去辅佐大友家、大内家,而选择了主公您了!”

岛津胜久被这一文一武这么连番敦促,腰杆才算挺直了起来,却仍有些颓靡,摇头道:“我是怕耽误了法师啊!”

破山问:“耽误什么?”

岛津胜久道:“如今我们坐困愁城,岛津家虽然重建了名号,但前途极为渺茫,我是怕法师你选错了我,以至于空辛苦一番,最终却一事无成…”

不可能一事无成的!”破山脸上充满了自信的光芒:“而且我们家族的前途极为光明,怎么会渺茫呢?”

岛津胜久依旧摇头:“咱们现在被伊家、连家、田家钳制得死死的,万一他们知道了李介那事是我们做地,对我们群起而攻之…”

破山听到胜久说伊、连、田三家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胜久愕然问:“你笑什么?”破山笑道:“我道主公在忧心什么,原来是这个!这三家不过是李彦直收服了三条小狗罢了!对付他们易如反掌,主公你竟然为此而烦恼,太无必要了!”

他见岛津胜久不肯相信,便解释道:“主公,李彦直选择了这三家平分萨摩,是因为这三家都无极为杰出的雄才,田薰亲暴而乏柔,伊忠朗智而寡断。连政年平庸无奇。都无法起而一统萨摩!李彦直又拉平了三家的实力,表面上看是为了公平,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们互相牵制。三家的实力不相上下,内斗要分出胜负怕得十年八年,但如果一致对外又还足以保住萨摩这乡下地方。李彦直就是要这形势维持个十年八年,等他在中原得志,然后才重新介入日本的事务!这就是姓李的如意算盘!若没有我们地存在,他这安排倒也巧妙。可是现在这一点却反而成了我们地机会!李家在日本缺少一个强有力地代理者,他自己在大明那头又是鞭长莫及,凭着这三家以及种子岛上那个什么小犬,平户的那个陈吉,绝对无法致我们于死地!所以主公你根本就不用担

岛津胜久道:“可万一他听到消息后卷土重来…”

不会地。他不会再来的。我就是算准了他短期内不会再来才将那批货物出手的。”破山笑道:“李彦直这次来日本,你道他真是为了李介不成?其实他只是趁着这次机会,提前来办他计划中的事情罢了!他人在日本,办的却全都是大明那边地事情!”

岛津胜久听得糊涂。新纳忠苗也没听明白,问:“他在办大明那边的事情?在日本怎么办大明那边的事情?”

他就是在办大明的事情!可怜日本诸侯竟无一人识破。”破山道:“李彦直是借着这次日本之行,以报仇为借口和契机,暗中统合东海的力量。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在对岛津家开战之前一定便已经和东海地私商达成了秘议!攻打贵久就是一次试演,一次磨合,如果这次的合作失败了他就要另想办法,如果成功了,那么他回到大明便可以按照这次的合作方式放开手办他要办的事情了!我知道他是想考进士地。一做了官就没那么自由,不能随便出海了。所以他才会想在入仕之前,解决了海上的后顾之忧!现在他大概以为他已经成功了!”说到这里笑了笑,道:“可惜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我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就如愿以偿的!”

听了破山的分析,岛津胜久渐渐又恢复了信心,他信任破山的智谋,因为这个年轻的法师以前就没错过!但转念一想。心中浮出了另外一个忧虑。道:“有法师在,想必能应付伊、连、田的夹攻。可是我们现在领地内缺乏人口啊!没有人口,我们便没法发展啊…”

争霸最重要的不是人口!”破山道:“最重要地是政略,是战略,是谋略!有了这三样,人口的问题,不难解决!当年商鞅主持秦国变法时,秦国不也缺少人口吗?可他同样解决了!”

岛津胜久赶紧问:“他怎么解决的?”

招徕!”门口走进另外一个和尚来,却是岸本信如斋,见到他时,岛津胜久和新纳忠苗都没有任何讶异,显然他们早就认识了。只听岸本信如斋道:“商鞅当年变法主政时,秦国没有人口,他就从别的国家招徕人口,发展农战,最终帮秦国奠定了王霸之业!”

可是…”岛津胜久道:“可是我们的情况,和商鞅主持的秦国不同啊。日本各国各藩,人口本来就少,大家对于领地内的人口又都看得极紧啊!特别是我们附近地南九州,经过李彦直地这一番捣乱,人口所剩无几,而且都集中在伊、田、连以及祢寝、伊地知五家手里,他们对我们更是不会客气!如果我们从他们那里诱骗人口,只怕正会给了他们攻打我们的口实!商鞅地这招徕之计,我们没法实行啊!”

破山微微一笑,道:“主公之所以觉得无处可以招徕人民,是因为局限于日本!没错,日本是缺人,但我们又何必局限于日本?日本缺少人,我们可以到大明去招啊!”

岛津胜久和新纳忠元都被破山的这个提议吓了一跳:“到大明去招?”

不错!”破山道:“大明虽然对户籍管得甚严,但东南一带,地少人多,流民极众!近年又有将乱之势,朝廷早就管不住了!混乱之间,必有可乘之机!说到人口之多寡,大明如大海,日本如小湖,鹿儿岛相较之下不过是一个小坑!大海浪涛翻涌之际,哪怕只是溢出一点,落到萨摩来,也足以把鹿儿岛这个小坑填满,何况咱们是主动去取?所以招徕之计,必定可行!”

之二十九 三袈裟

樱岛。

其实它是一座火山,一座不甘寂寞的活火山!

而爬山的人,是否也是同样的不甘寂寞?

在只有烟而没有火的初冬,在一场小雪过后,破山爬到了离火山口最近的一个石台上,身后跟着另外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岸本信如斋。两人在石台上盘坐了半晌,远处又有一个圆胖和尚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来到二僧身边,扫去一石台上的积雪,盘膝坐下。

三僧鼎足环坐,不知过了多久,岸本信如斋才开口说道。“咱们现在这样,还真像和尚啊。”

我本来就是和尚!”日向宗湛睨了岸本一眼,说,“我是守戒律的!哪像你!”

岸本信如斋对日向宗湛的这句话十分蔑视:“戒律…戒律还不是人定的!我为什么要去守别人定下的条条框框?”

闲话少提。”眼看两人又要陷入论战,破山打断了他们,问日向宗湛道:“诸大名如今对鹿儿岛态度如何?”

日向宗湛休息了一会,这时已经呼吸畅顺,岸本信如斋笑道:“守戒和尚,看来破山要我们来爬爬山还是有道理的,对身体有好处。”日向宗湛不理会他,自顾回答破山的话:“大友义鉴优柔寡断,大内义隆有头无尾,他们都想过要介入萨摩,可他们毕竟都与萨摩不接壤,所以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合适。这两家都好对付。肝付兼续自顾不暇,伊东义佑忙着整治日向,暂时也没功夫来干涉我们的事情,至于肥后那些土豪更是不足为虑!眼前唯一要考虑的。倒是伊、田、连三家,他们改了姓,九州其它家族对此颇有微词,但这却让他们更加地抱团对外了。加上大隅那边还有祢寝、伊地知两家声援,所以在当前的局势下维持住萨摩、大隅的势力没问题。而且这三家虽然也没出什么了不起地人物,但他们离我们太近,我们有什么动作都瞒不过他们,因此我认为眼下我们最要小心防范的是他们。”

嗯。和我想的差不多。”破山左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纹,看起来有些邪。却又邪得魅,他又问岸本信如斋:“私商那边呢?”

陈吉和今井宗久,都在派人调查我们了,应该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不过王直应该比他们更早发现了我们!”岸本信如斋说:“樱岛茶会之前。我们还在丰后时,府内城下町一带就曾出现过徐惟学地身影,当时我就有些担心了。不过有点奇怪,李家在那之后居然没什么动作,难道王直就没告诉他?”

破山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虽然应该已结成联盟,但王直何许人也!自不会以李家的利益为利益!他不将我们的消息告诉姓李的,自有他的打算!”

你是说…”岸本信如斋道:“他可能会帮我们?”

他帮自己罢了!”破山说:“只要我们能帮他赚钱!”

岸本信如斋笑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和大明的贸易,就可以通过他们继续进行了。好。好,很好!”他冷嘿了一声,说:“我本来还有些担心那些私商帮着李彦直和我们作对!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破山一笑,道:“他们本来就只是一群生意人,你还指望他们心里装着多少大义不成?”

按现在的内外形势看,我们要自保,应该是没问题了。”岸本信如斋道:“可是破山。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发展。你想过没有?”

这时火山口猛地冒出来一阵浓烟来,破山仰头望了望。颈项停顿住,半晌不动,但他地眼睛却泄露了他并没有在真正地看着火山,而只是在思考盘算,过了好久忽道:“你们听他说过陆海策没有?”

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一个风流,一个严谨,一个放荡,一个端正,性子甚不相投,只是因为破山才走到一起,平时很少绕过破山直接交流,若直接交流时多半是岸本信如斋冷嘲热讽、日向宗湛反唇相讥,这时听到“陆海策”三字,两人却罕有地对望了一眼,跟着一起摇头,岸本信如斋问:“是什么谋略?”

是他的一个想法…”破山没有说“他”是谁,但另外两个人却都明白!破山道:“或者应该说,是他地一个妄想!”

他的妄想,素来有趣!我当初也常常被他的妄想所吸引,甚至沉迷…”岸本信如斋仿佛回想起当年在尤溪的日子:“最要命的是,他不但在妄想,居然还在做!而且还叫他做成了一部分!”说到这里他似乎显得有些兴奋了:“不过陆海策这个妄想,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听起来应该是一个很大地计划才对!”

是一个很大的计划,也许已经是他最大的计划了!”破山悠然道:“而这个计划…至少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也只和我一个人提起过…”

火山口又冒出了一股浓烟,不熟悉樱岛习性的人见到,也许就吓跑了,以为它要喷发----如果它刚好在此时喷发,将这石台上三僧烧成土灰,也许世间就会少了许多事情。可惜,此刻的樱岛只是作作样子,并未真正发怒。

破山已经站了起来,走到日向宗湛背后,面对着火山口,背对着二僧,他的言语很平缓,似乎不是在叙述,而是在回忆:“那时我和他还很相得,我年纪虽小,但他有什么事情都和我说。也许因为他的年纪也不大,只是我总觉得他的人好像比他地样子老多了!若不是他的身体也一直在长,我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侏儒!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老辣地头脑?”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春天,我才从…从她那里出来,到了他书房,只见他正在抚摸着那张地图----那张把天下都笼罩进去的地图。那张地图的你们都见过吧?对。就是他起草,而后由她绣成的那张《天下图》。我还在尤溪时,看着这张《天下图》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讶异大明原来只占据全天下这么小地一块罢了。可到了自己出海,见识每多一分,对他地敬畏便更增一分!他人在尤溪,当时又没出过海,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海外的事情?其中很多事情甚至连那些长年在海上漂泊地佛郎机船长、回回船长也不知道!可他竟然知道!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么?”

说到这里,破山似乎也觉得。自己偏题了,停顿了一下,才拉回来,继续道:“那天,我走进书房的时。他的眼睛正看着那张《天下图》,他的脸显得很寂寞,就像有一件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很想找人诉说一般!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心里也藏着一件事。所以我就走上前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在旁边站着…”

过了好久,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当我已经完全融入当时地氛围。当整个房间好像不是存在两个人,而是存在一个人时,他开口了。他问我:现在是嘉靖几年了?我说:二十一年。他哦了一声,又隔了好久,才说:我来到这里,已经这么久了啊!”

来到这里?”岸本信如斋本来是克制着不去打断破山的叙述,这时却忍不住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们从未察觉么?”破山说:“他平日虽然没说。可他言语间偶尔会流露出这样地语气。就像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另外一个世界…”日向宗湛问:“什么意思?”

岸本信如斋却道:“我明白了?”

日向宗湛讶然:“你明白?”

嗯。”岸本信如斋冷笑:“古往今来,那些心怀异志的人。不都总想尽了办法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么?佛郎机人的那个十字教,他们的教主,不也宣称自己是神地儿子么?哈哈,这等伎俩,你还见得少么?那个人素来喜欢装神弄鬼,尤溪不也传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么?也许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了。”

日向宗湛望向破山:“是这样么?”

破山没有否定岸本信如斋的说法,只是继续道:“当时,我是能感受到他的寂寞的,也许他也能感受到我感受到了他的寂寞,说来真是感慨啊,在那一刻,我和他确有一种知己的感觉,虽然那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那个屋子里,他对我说:我从很久以前,嗯,大概是我这皮囊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思索一个问题。他说了他和徐华亭(徐阶)地遇合,说了他们二人合作铲除矿盗的事情---那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他平时很少宣之于口的是,他在那件事情上,其实对徐华亭是有不满的!”

他不满徐华亭处理矿盗的手段,他觉得那种微调根本是治标不治本!根本就没法治好大明的病根!”

大明地病根…”日向宗湛喃喃道:“没错,没错,他日常与我们讲学,说地不都是这些么…可那只是他的学说…要想做…太难了,太难了…朝野上下,都不会答应地!”

没错!”岸本信如斋冷笑道:“所以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他的一个妄想!别说他当时只是一个秀才,别说他今日只是一个举人,就算让他高中状元,让他进了翰林院,入了内阁,做了首辅,也休想把他那套妄想付诸实现!哼!等他在官场滚上个十年二十年,只怕他自己就会把那套妄想给丢了!”

你说的没错,”破山道:“他自己也有这个忧虑,他当时对我说:这个问题,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念念不忘,历多年而渐定!在当前的体制下,单靠着科举成为士大夫的话,所能依赖的力量就只有士林,但单靠士林的力量是远远不足以完成这件事情的!只在这官僚体制之内,绝无出路!可是若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也不行!因为这个体制仍然掌控着整个中华大地最主要的力量!”

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听到这里,竟异口同声问:“那他想怎么样!”

破山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既像是在回答他们二人的问题,又像这樱岛已幻化作当年尤溪斗室,他自己忽然变成了李彦直:“我等所谋,乃是改天变地之事!要使天下有一翻天覆地之变化,我等必先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而要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就得利用一次乾坤大乱,然后才能开创出一个我们能够做主的时代来!”

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都猛然停住了呼吸,良久,岸本信如斋才大叫道:“狂妄!狂妄!太狂妄了!”他已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脚站在地上,另一只叫踩在石台上,呼吸由停止而变成急促:“这就是我不愿意继续跟他的原因!虽然他没跟我明确说过这事…可我还是从他日常的言行中看出来了…”他指着樱岛的火山口,叫道:“他就像这火山一样,平日装得很平静,好像很温顺,其实他时时刻刻都想爆发!跟着他走,就像坐在这火山口旁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他喷出来的熔岩烧死!一日两日也就算了,我们还能期盼着这火山不会在今日喷发,不会在明日爆发,可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地跟着他,那就注定了迟早有被他拖入火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他身边忍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恐惧!”

日向宗湛却低着头,不说话。

樱岛静了下来,海风吹来,拂动着三领袈裟。

你还没说完呢…”三人中倒是日向宗湛最先开口,打破这沉寂:“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只有妄想,而必有配合这妄想的计划。”

是…”破山道:“而且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展开了,嗯,也许是在我们的诱发下,提前展开了。”

日向宗湛的眼睛眯了起来,问:“他的这个计划,就是你刚才说的----陆海策?”

对,陆海策!”

之三十 陆海策

陆海策…”破山遥望西南:“还记得我们在尤溪的时候,他给我们讲过的天下大势吗?”

破山、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现在在日本有个共同的身边,那就是岛津胜久的家臣。而在三年前,当他们还在中国时,也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六艺堂的弟子。

当他们还在尤溪的时候,就常常被李彦直所讲的海外见闻所吸引。是遇到了李彦直,他们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有这么大!六艺堂能在十年之内产生那么多的英才,和李彦直开拓了他们的视野是很有关系的。

尤其是这三个破门而出的弟子,他们在离开尤溪进入大海以后,将所学与海上见闻相印证,越是印证对李彦直就越是惊佩!李彦直传授知识时,总是自称“从书上得来”,一般来说,在书斋里做学问传授弟子,弟子用于实践时总会出现所学与现实不符的情况,但破山等下海之后的见闻,却每每印证了李彦直所传知识的确切,三人甚至能以李彦直的概括性知识去纠正老船工们被表象迷惑而产生的谬误,用李彦直所传授的格物之理去解释船长们不能解释的现象。正是这些,让三人在身份上抛弃了以李彦直为老师以后,却在心里不自觉地继续李彦直所传授为师,甚至比还留在大陆地弟子更加信服。

这时被破山一问。便又勾起了他们当年在尤溪求学的情景。

天下大势…”岸本信如斋道:“我记得他当年说,若论到综合起来地力量。大明仍然是举世第一!可当下最新兴的、最有活力的力量,却不在大明!当我们还在尤溪时,还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这股力量是什么,但现在却有些明白了,他说的那股新兴的力量,应该和在海上活跃的佛郎机人有关。”

不错!”破山道:“他说,如今这个时代,正在进入一个小国时代!大国庞冗,对内无法深入管理。对外调转不灵。难以因应新出现的情况;小国灵活,反而能对境内进行更有效、更细致的管理,并对外释放他们地力量。只是如今那些小国方兴未艾,离大明又远,所以暂时来说才没造成多大地威胁,但要让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东风会被西风压倒。到了那时就非人力所能回天了!”

那他想怎么样?”岸本信如斋说:“大明乃是天下第一大国,只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他总不能把大明变成几个小国吧?”

他当然不是这么想的。”破山道:“他的想法是仍以大明为立足之本,却去嫁接小国的长处,取长补短。他说,那些小国眼下虽有活力,但根基不够深厚,无法久远地强盛,相反。大明如果能解决这些问题,便有可能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以千年所积之根基加上新来力量地催化,必能取得主宰世界之地位并持之久远而不败!”

虽然已经离开了尤溪,但日向宗湛还是忍不住被这份豪情壮志所打动,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根基在于陆。而新兴之力量来源于海…”岸本信如斋道:“这便是他的陆海策么?”

不错!”破山道:“他认为天下大势。就在这陆海二字!大明虽然据有华夏大地,环宇第一。但当今圣上尸位素餐,朝堂诸公抱残守缺,各部各省贪腐横行,其间破绽甚多,大有可取之道!东海各派私商、倭岛各路大名、泰西新兴诸国都甚有活力,生机勃勃。然而,私商为中华出海之孽种,根在中华,其必须依附大陆正如藤蔓必须依附乔木,一旦陆海隔绝,失去依靠,则必萎顿不振;倭岛诸大名势力尚弱,十年之内不足为患,且倭岛之益害,不在倭岛本身,而系于中华之兴衰,中华兴,则倭岛为从属,中华衰,则倭岛为恶瘤,朝鲜、交趾亦然,所以他认为对付这些小邻,主要是务本,大明国内的问题处理好了,这些属国自然就得向中华靠拢;泰西新兴诸国虽然野蛮凶狠,但隔得太远,就算为祸,百年之内也只是癣疥之疾。就利害而言,东海私商最近,群倭次之,泰西最远。但是他认为,只要处理得当,这三种力量都可以化为己用。”

岸本信如斋道:“他想怎么用?”

破山道:“利字而已!这三派力量在东海,都是靠着一个利字纠结起来的。倭岛泰西均渴望中华货物,东海那些私商能顺其所求,故能勃兴。但走私渠道终究太小,如纤管细流,只能稍解渴意而已。时至今日,单靠走私已难满足海外诸国对中华货物的巨大需求,故诸国均渴望货物通路能够扩大,而私商身为华夷中介,更是渴盼着能开禁通商!谁能顺应他们的这种需求----哪怕只是给他们一个万分之一的希冀,他们都会报以重利!李彦直想要利用地,就是这一点来达成他的目的!”他顿了顿,道:“挟七海之财货,以干朝廷,谋其威权;挟大陆之威权,以临七海,取其财货----这就是他的陆海策!”

岸本信如斋听到这里也有些呆了,日向宗湛叹道:“他做事确实是大手笔!被你这么一道破,我才明白他这些年的一些不合理的举动,其实也都是有原因的…”

岸本信如斋哼了一声,道:“但现在他地想法既已被我们知道,我们只要从中挑拨破坏,定能叫他地陆海策变成陆海败!”

谁知道破山却道:“不!我们不但不要破坏这陆海策,相反,我们还要帮他促成这陆海策!”

岸本信如斋一愣:“什么?促成它?我们为什么要促成它?”

破山笑道:“他的这陆海策不过是个大致地想法,其略大而且疏,中间大有我们可以取利之处!我们自己要开出一片新天地来十分困难,但如今他既已经把事情展开,我们眼下的根基暂时还不如他,也正好借他的势,来做我们自己的事情!”

岸本信如斋道:“可万一让他把事情谋成了…”

成了更好!”破山道:“陆海策就算成了,最后收取战果的,也必定是我们!他的这谋算虽然大胆,不过里头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我等只要掌握了这个破绽,等时机一到再给他致命一击,便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岸本信如斋问:“什么破绽?”

破山冷笑道:“他的破绽就是陆海都想要!但到最后他一定全都得不到!他想亦陆亦海,兼收陆海,到最后却势必变成无陆无海!”

日向宗湛喃喃道:“无陆无海,你是说…”

破山道:“他说天下既将进入小国时代,他却还要逆天而行,立足于大国,这不是矛盾么?陆海既有矛盾,这矛盾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调和的?哼!我看他将来一定两边都不讨好,最后只落得个为我们做嫁衣的下场罢了!”

樱岛的密议,终于接近尾声了。

破山是第一上山,也是第一下山,他下山以后,樱岛上只剩下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岸本信如斋望着破山的背影,忽道:“胖子,你看破山和钜子相比,孰高孰下?”

日向宗湛似乎没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陷阱,便道:“破易立难,破山是游走在钜子所建立的体系空隙之中,又进而破之罢了。”这句话虽没直接回答信如斋的话,其实却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

岸本信如斋道:“可他毕竟已经看到了钜子的破绽!”

谁能没有破绽呢!”日向宗湛道:“一个人只要是做事,就一定会有破绽,做的事情越大,破绽就会越多!我们才从他的体系里出来,能看到其中有破绽又有什么好自豪的?何况我们既然看到了破绽,钜子未必就没想到,或许他也有后着呢。”

岸本信如斋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哈哈,你心里果然还是向着李彦直多一点!”

日向宗湛横了他一样,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当初我们破门出来的时候,你好像是后来才到的。”岸本信如斋道:“是不是出发之前,和李彦直秘谈过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日向宗湛冷笑道:“你若是怀疑我,大可当着破山的面说,何必等他走了之后才在他背后嗦!”袍袖一拂,亦下山去了

尾声

十年了,尤溪由于出了一个李孝廉,溪前溪后两村改变很大,两村连接了起来,以李府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有二千户人家定居的“村落”。这个“村落”有溪流自左而来,从村牌坊前向北流去,右边是一道防盗墙,后为山林,其实已形成了一个半天然、半人工的城防,外表充满了祥和与自然,不但治安得到了保证,而且人员进出也得以控制。这里是同利的总部,是六艺堂的所在,有止戈馆的祖堂,因此不但定居的人口众多,每日进进出出的流动人口也不少,也正是这种人员的流动,让这个“村落”的变化日新月异。

不过苏眉住的地方却没什么改变。

从七年前开始,她就从李府搬了出来,到余家的老宅隐居,过起了清清静静的生活。李彦直为了照顾她的想法,特意不让小城的建设影响到这一块,所以余家老宅附近竟得以保持原貌。

这日苏眉循例去拜见了干娘,李彦直他娘向她诉苦,说两个小儿子不学好,整天斗鸡走马,没半点他哥哥的风范,要苏眉有空多管束管束。苏眉心中暗暗叹气:李彦直在家的时候都不大管得了他们,何况自己?不过还是安慰了干娘一回。

从干娘房里出来,她又到李彦直的书房里算了半日的账,下午又去巡视了一会厂房,到傍晚仍然回到老宅歇息----这就是她的生活轨迹,七年来几乎从没变化过。

回到老宅,却有丫鬟来报,说海外有人辗转送来了礼物,苏眉皱了皱眉毛,她已经二十老远了,头发盘了起来,皮肤却还很光滑,没有一丝皱纹:“我说过,我不在时,所有礼物都要退回去的!”

可这是三公子送来的啊。”

苏眉一呆:“他?”才问:“是什么东西?”

丫鬟说:“是一堆树苗。”

苏眉进门一看,院子里果然堆着好些树苗,她认了一下,讶道:“是樱树啊!”猛地想起一事来,惊道:“这不会是从日本送来的吧?这可得花多少功夫啊!”眼中却有了一些欢喜之色。

日本送来的?”丫鬟一听,拍手道:“三公子对姑姑真好!也就他才有这个本事,才有这份心!”

苏眉轻轻一笑,道:“关于日本的樱花很美的事,确实是他和我说的,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后,不知怎的,便记挂在心,不过…”

不过什么呢?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东北,她亲手绣过李彦直起草的《天下图》,所以知道日本位于那个方向,因问丫鬟:“三公子回到福建了没?”

听说就要回来了。”

哦,那就好。”苏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他啊,这些年在家里也没几天舒心的日子,还跑那么远去日本…那边的水土和这边的水土,怕是差异很大吧。樱树远离本乡,不知会不会生病,会不会水土不服…”双手合十,祷告道:“菩萨保佑,希望他平平安安,早日回来…”

陆海巨宦》第三卷《萨摩易主》完,请关注第四卷《南海移民》

之一 孤子西渡

调查岛津胜久的,并不止今井宗久和陈吉。

伏在暗处的新纳忠元,以及他监护的两个少年,也注意到了岛津胜久的异状!

毕竟是刚刚家破人亡的人,岛津义久比外人更加注意岛津胜久!按照辈分,他得管胜久叫爷爷----因为贵久曾经过继给胜久,这才取得了萨摩守护的地位。而胜久又是被贵久逐走的,所以两家之间已有夺业之大仇!在日本,这也许比杀父之仇更加严重!

所以胜久一回到鹿儿岛,在李彦直都还没注意的时候,义久就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一切,会不会都是胜久在搞鬼呢?

古人之早熟,常超出今日意料之外,尤其是在那个纷乱的时代,武士十岁出头就上阵的记录比比皆是,就算十岁不到便有惊人举动,世人也不以为异。

后来发生的事实,一步步地验证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敏感的想法!

果然…那批货物果然在他手里!”少年悲愤万分!

李彦直曾经把那份随李介一起失踪的货物,列了一份清单给贵久,贵久带回家后义久曾在父亲的案头看见过,并记住了其中的几样很关键的货物,到了胜久将货物放出市场,便被新纳忠元和义久发现了。

我们去揭发他们!我们去揭发他们!”比义久小两岁的义弘大叫起来。“没用的!”义久说:“胜久是用谋略复国,利用唐客来取回原本就属于他地东西!别说我们现在都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我们有证据,别地大名知道后也只会佩服胜久谋略过人。不会有人来管我们的闲事的!你看看伊、田、连三家就知道,他们居然改了姓,又瓜分了萨摩,可又有谁来管他们呢?”

这番话把新纳忠元听得怔了!眼前这孩子,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吗?“主公啊!”他暗暗祷告着:“小主公如此聪明,我们家族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