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义隆说出这句话来时,所有家将都是心中一紧----这一点,正是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们最无法接受的!如果说,放弃一切马上离开日本是李彦直地“最坏”打算,那么让李家在九州落足并称霸,便是众大名心目中“最坏”地结果。

蒋逸凡听了却哈哈仰天一笑,笑得极狂,他这狂态让大内家上下都感到不满,大内义隆尤其不悦,怫然道:“你笑什么!”“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蒋逸凡道:“从前有只乌鸦,正在啄食着一块腐肉,看见远处有一只凤凰飞近,乌鸦大是紧张,张开了翅膀护住了腐肉,对着凤凰叫道:咄!走开!这是我的!刚才义隆大人说我们孝廉老爷要做九州王,我就不禁想起了这个故事,失态之处,还请恕罪。”

大内家臣中,相良武任听出这是《庄子》里地寓言,大多数武将不知道出典,却也听出了蒋逸凡的意思,陶隆房怒道:“九州在李孝廉眼中,就只是一块腐肉吗?”

也许不是一块腐肉,”蒋逸凡道:“可也绝不是凤凰愿意长久栖息的梧桐!诸位以己度人,以为我们三公子会舍弃中华的大好前程,来争九州这片海外荒地么?嘿嘿,这比之寓言中的乌鸦,也只是五十步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家将中修养差一点的都恚怒起来,倒是相良武任和陶隆房心中一动,均想:“他的话虽然难听,但说的要是真的,要是这样,对我们可是好事!”

大内义隆也问:“李孝廉当真无意久留?”

当然!”李彦直道:“只要捉到了岛津贵久,季风一起,我们就会回去。”

大内义隆暗中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他为什么还带兵进入大隅?”

蒋逸凡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因为三公子太过慈悲啊!他打仗虽是一把好手,可惜心肠太软。”

众皆不解,蒋逸凡道:“诸位想想。我们又不想在日本久留,进入大隅、日向的军队又大多不是李家的。所以我们若是想省麻烦,直接在樱岛安住,等到季风一起。双手一拍回家就是!大隅、日向以后再出什么问题。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大内义隆和相良武任对望了一眼,心想:“如果李彦直真地不想久留,也确实是这样。”

可是,我们三公子听说了大隅、日向两藩百姓的遭遇之后却心中不忍。”蒋逸凡道:“所以他才带兵进入大隅、日向,为地却不是继续这场战争,而是要解决这场灾难。不过这件由岛津贵久挑起的事情毕竟已经闹开了!要想平息。已经不是我们三公子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了。”

陶隆房问:“那他想怎么样?”

不是三公子自己想怎么样!”蒋逸凡道:“而是要解决这件事情,必须大家携手合作!三公子想和北九州地诸侯联手,平息这场灾难!也只有我们双方联手,才能平息这场灾难。使之不至于继续蔓延!”

大内义隆问:“那他想怎么联手?”

蒋逸凡道:“第一,请义隆大人与北九州地诸侯一起主持公道,交出岛津贵久----此人是这次祸患的罪魁祸首,所有乱军起事,打的都是这个旗号,若是将此人交出,乱军失去了名义。就没法再号召九州其他领民了。”

大内义隆冷哼了一声道:“说的那么好听。其实还不是你们自己想要这个岛津贵久!”

蒋逸凡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合作。自然得双方面都有好处。交出贵久既能使乱军失去名义,又能使我们二公子大仇得报,正是两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再说,若是捉不到贵久,我们二公子这口气咽不下去,三公子就算想息事宁人,二公子也不干啊。所以交出贵久势在必行!”

大内义隆道:“我们交出贵久了,你们却为我们做什么?”

这就是第二了。”蒋逸凡说:“只要贵久拿下,我们的军队马上就会撤回萨摩,并劝所有乱军解散。若事情已经平息而还不愿解散地,那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添乱的,到时候九州诸侯要怎么对付他们,我们都愿意助一臂之力!”

这个条件说出来,大内家上下都暗中点头,心想:“若他真能如此,至少我们就不会有事了。一群乌合之众,若没有了李家作中坚,没有大明朝廷作后盾,要弹压下去有何难处?”

大内义隆道:“若是如此,那大乱平息之后…”

那就是第三了。”蒋逸凡行了一礼道:“等乱军平息以后,三公子想在临走之前和义隆大人以及北九州诸侯聚一聚,商议一下南九州的重建,以及东海贸易地事情。”

大内义隆听得心动:“若按照他这做法,不但南九州的祸患可以至日向而止,我大内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而且我们还有机会借机进入南九州,并与他们建立长期的贸易关系。此事有福无祸!”却不急着给蒋逸凡答复,先暂时中止会议,与亲信家臣商议。

相良武任道:“听他这么说来,倒像真有诚意要解决这件事情。只是若完全按照他说的办,交出贵久,我们日本脸上无光啊!”

陶隆房冷笑道:“丢脸的又不是我们!只要大内家不丢脸就行!”

大内义隆道:“但我害怕他有什么诡计!”

这个不怕!”陶隆房道:“咱们可以双管齐下!一边答应他们联手,一边布置兵马,会齐北九州以及大友家的军队,怕不有两三万人!那时李氏就算想乱来,我们也必能制他!其实我们担心的,还是那批乱军跑到境内来蛊惑人心,要是农民们都被弄得人心浮动那就不好了!”

相良武任心中也同意了他这说法,却不肯说出来,硬是要找些不同地意见来说,道:“虽然如此,但若是我们对他们地提议照单全答应,就显得太示弱了。”

陶隆房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相良武任道:“咱们得要求他先退兵,然后我们再交出贵久。”

只怕人家不肯答应!”陶隆房说。

那也得说!”相良武任道:“不答应就谈着。谈到答应为止!总之不能太顺着他们。”

大内义隆则颔首称是,此议便决。

外交就是扯皮!虽然已经有了决定。但大内义隆还是等到第二日才重新请来蒋逸凡,这次却只有陶隆房与相良武任在场。

大内义隆表示这三件事情都能合作,不过第一件事情和第二件事情的顺序必须掉过来。要李彦直先帮忙解决了乱军。他们这边负责拿住岛津贵久,等双发会盟,商议南九州如何处置之后,再以公议定岛津贵久之罪,如此则李家之仇辱可报,而日本这边也庶几不太丢脸。

蒋逸凡皱眉道:“这两件事情。怎么可以调转呢?不行不行!必须是先交出贵久,然后那伙乱军才会失去大义名分啊!若是次序调了过来,却叫我们如何着手办事?”

相良武任道:“我们可以对外先号称已经交人,这样不就可以了么?”

蒋逸凡反问道:“但你们要是答应了却不交人怎么办?”

相良武任笑道:“那贵久对我们大内家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为了一条丧家之犬得罪李家?”

蒋逸凡听到这话会心一笑。道:“话是有理,可天下事难说得紧,我们李家到日本做生意,个个都要确保一个原则:钱要现钱,人要现人!打包票地生意,我们是不接地。因为我们并不想在这里长待,耗不起。”

相良武任走上两步。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还是希望李家能与我们彼此信任!毕竟我们大内家也不是什么下三滥地家族,将来还想和李家做长远生意。不会过河拆桥的。”

蒋逸凡笑道:“过河拆桥,我们倒也不怕,岛津贵久不就给我们来过一次过河拆桥了么?结果如何?”

大内义隆和陶隆房闻言都是脸色微变,陶隆房怒道:“你什么意思!”

蒋逸凡笑道:“没什么意思,说个事实而已。”

我大内家愿意和李孝廉谈,可不是因为我们怕了他!”大内义隆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强硬态度来维持他的威严:“只是我们觉得这场灾难应该早点结束,所以才如此容忍贵使者!也希望贵使者不要得寸进尺!”

我们也很有诚意啊。”蒋逸凡说:“这岛津贵久嘛,只要我们继续跟在那伙乱军后面,迟早都能捉到地,但我们三公子没打算这么做,为什么?不就是替你们着想么?结果你们得了便宜还要东拉西扯,不肯爽快答应!说实在地,这件事情就算完全按照三公子的计划来做,我们也实在没什么好处!”

相良武任听到“好处”二字,与大内义隆对望了一眼,大内义隆点了点头,相良武任便小声地说:“要是三公子愿意和我们建立互信的关系,将来南九州的重建上,我们两家都会有好处的。”

蒋逸凡不问“有什么好处”,却笑道:“我们也不要什么好处。不过这次来日本,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又不能带回大明,但三公子希望将来我们走了以后,大内家能加以照拂,让他们在日本有立足之地。”

相良武任问道:“李孝廉的这些朋友,名份正不正?”

蒋逸凡道:“只要大内家支持,那便名正言顺!这些人若受了大内家地恩惠,将来也一定会感激大内家的。就不知义隆大人对南九州有什么想法?”

相良武任笑道:“我们北九州都还没拿下呢!隔得那么远的飞地,又那样的边鄙蛮荒,我们要来作甚!”

陶隆房一听,微感不悦!相良武任是主张平息干戈致力于内政地,连对周围的土豪如毛利元就等动兵都不赞成,何况去争隔着好几个藩的萨摩、大隅?但陶隆房却主张对外强硬!两人政见不同,因此总难和睦。只是这件事上大内义隆明显是偏向相良武任,陶隆房孤掌难鸣,低低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蒋逸凡眼睛在他们三人脸上转了一圈,微笑道:“看来咱们两家果然有默契,都想到一块去了!若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之二十六 樱岛会

李彦直并不止派出一个使者,实际上,与蒋逸凡同时甚至更早,就有使者到达府内城,向大友义鉴传示李彦直的书信,并陈说了与蒋逸凡在山口说的那番话类似的交涉辞令。不过,聚集在丰后边境的九州诸侯,如大友义鉴、龙造寺家兼、肝付兼续、伊东义佑很明显都不愿意相信,直到陶隆房带着军队以及蒋逸凡赶来,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

在九州诸侯会见蒋逸凡之前,他们先与陶隆房进行了一次背着这个使者的会商,在会上陶隆房说了李彦直所提出的三个条件,遭到了肝付兼续的强烈反对!

交出贵久,也就算了!”肝付兼续几乎是在怒吼:“可会商如何处置南九州,这算什么事!日本土地上的问题,凭什么要和一个唐客会商!”

但其他诸侯却都不怎么表态,其实按照战国时代的丛林法则,此刻萨摩、大隅两藩已被李彦直实际占领,人家就算赖着不久,除非动用大兵去把人家赶走,否则根本拿人家没办法,但假如李彦直对其它领土并无野心的话,又有谁愿意干冒奇险动兵去和李彦直对抗呢?

兼续大人,”大友义鉴语重心长地说:“你要为大局着想啊!不能为了小家,误了大家啊!再则。我们只是说会商,并没有要剥夺你作为大隅守护的意思啊。”

伊东义佑也说:“对啊。到时候我们一定都会支持你重掌大隅的。现在最重要地,是如何解散还在日向肆虐、正朝丰后逼来,甚至有可能蔓延到整个日本的乱军啊!”

伊东家才被那伙蝗虫部队打得落荒而逃。深知这伙蝗虫部队地可怕!大友义鉴也知道自己领地内有人心浮动的迹象。他们一个要夺回城町。一个要保卫领土,这是他们当前最迫切的问题,至于岛津贵久地死活和大隅萨摩如何切割,对他们来说却都是可以商量地事。

至于其它诸侯也都各怀鬼胎,他们都不是利益的直接受损者,若答应了李彦直的这三个提案。还有可能从中谋利,因此都道:“对,对,兼续大人要顾全大局!”

肝付兼续大怒道:“鼠目寸光。鼠目寸光!一群鼠目寸光的小儿辈!”

但任他怎么怒骂,也影响不了诸侯的决定!这是一个以拳头论英雄的时代!肝付兼续手下只剩下一百多号人,不但失去了国家,甚至还得依靠大友义鉴地接济才不至于饿死!虽然在礼节上大友义鉴等还敬他是一藩守护,实际上心里早当他是一个一百人的小头目,一条比岛津贵久好不了多少的丧家犬。

在岛津贵久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肝付兼续地冲天怒火中。李彦直提出的三个建议就这样被通过了。其中龙造寺家兼最为老辣,说道:“咱们虽然答应了。可谈判的时候也不能答应得太过爽快。还有,得叫那李孝廉先帮忙解决了那些盗贼的事情,然后咱们再送还贵久。在盗贼解决之前,丰后边境的联军不能解散,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众人都道有理,第二日便请来蒋逸凡,拉拉扯扯地谈了起来,从早晨一直谈到日落,才算把那几句话可以说明白的事情给谈妥。蒋逸凡亦不含糊,谈妥之后便拟书一封,向李彦直报告。

这时李彦直已经率军到达日向与李介会合,李介还要北进,却被李彦直拦住了,道:“二哥,不用再追了,回头自会有人帮我们将仇人送来。”收到蒋逸凡的来信后,对李介笑道:“二哥,你看如何!我料事还算准吧?”

李介道:“就是这批倭人太狡猾,竟要我们先退兵,万一我们退兵了他们不交人,那可怎么办?”

那不怕。”李彦直笑道:“谁敢不交人,我们就直接发兵临城要人!道理在我们这边呢!”当日便将九州诸侯给他地许诺传达给众私商,先向他们表示感谢,又说日本诸侯既然愿意交人,此间之事便了,诸位务请撤退,以避免骚扰地方地事情继续发生。

然后李家的便和王直地嫡系便相继退兵,跟着是那批比较理性的私商,如洪迪通之流。

这时盘踞在日向的蝗军早已破万,但说到组织和精神支柱却都有赖于这两拨人,李王是领袖与后台,众私商是中坚,再往下人数虽多,失去了前二者便如抽掉了水分的海滩沙塔,只等风浪一来就会无踪无影,甚至无风无浪也会自己垮塌。这些人中有一部分看到再劫掠下去不但没前途而且有危险,在李彦直撤退时便请求依附,李彦直命机兵团的小队长们从中挑选,择其憨实勇武者收入帐下,次之者带回去准备送给伊忠朗、田薰亲等做领民。

因其只取精华,所以仍然留下了相当一部分人没带走,就此成为了数十股盗贼,虽然再没起什么大气候,但或流窜于山中,或流窜于近海,大乱虽定,小乱却延绵了多年,成为九州、四国诸侯最头痛的治安问题。

经此一役,南九州诸藩的人口损失极为严重,几乎到了处处赤野无村落的地步!消失了的人口中,其实只有二三成是直接死于战争的蹂躏,至于其它的七八成“消失”了的人口中,年轻女人主要是被掠走,而男子则是成了强盗。

日本诸侯见李彦直果然守信,便重新对他恢复了信心。各方于中秋佳节,派遣使者到樱岛聚会议事。东海大小商号,九州大小诸侯。或者亲自到场,或派遣重臣,几乎全部到齐!一时百富云集。群雄齐聚。洵为盛会!

诸侯方面,以相良武任和吉冈长增为首,商人方面,以李彦直、王直为魁,龙造寺家兼与蒋逸凡一起主持茶会。

茶会上,大伙儿先齐声责骂岛津贵久祸国殃民。并将他移交给李介处理,有心肠歹毒点的就想看李介怎么将贵久千刀万剐,有心肠好一点的就希望李介能让贵久切腹以保令名,李介虽恨贵久。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想了好久道:“罢了!他也没杀我!不过我要他也尝尝睡在棺材里地滋味!他关了我多久,我也就关他们父子二人多久!”

众人听了都想:“这倒也公平。”便有人去弄了两副棺材来,按照当初李介所受到的待遇,将岛津贵久和岛津忠良装了进去,李介对他们道:“你们就在里面好好呆着吧!若一年之后还没疯掉,我就找一所寺院让你们安享晚年!”

跟着商议接下来地议程。也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如何处置南九州的土地!在这段时间里。萨摩和大隅地一部分其实已被伊家、田家、连家三家所瓜分,只留出鹿儿岛清水城这座空城----因为那里原来是李彦直地驻地。他撤走以后田薰亲也不敢将之占为己有。而大隅方面,由于一部分已被伊家占据,所以此藩早不完整了,剩下的地方,又被祢寝、伊地知两家瓜分了大半!虽然在诸侯的干预下肝付兼续得以重新入主高山城,但从此祢寝、伊地知与肝付三家在大隅三足鼎立,而且肝付家还落了下风!

本来按照这样的划分法,倒也没有很大的问题,只是北九州诸侯都觉得要是这样大家都没得到好处,所以就都开始挑毛病,李彦直便建议将鹿儿岛沿岸一个良港割出来,作为诸侯共管之地,在这里谁都可以做生意,相当于是一个自由港,由商人领衔自治。至于防务方面的事情,则劳烦大内家主持,九州各大名轮值守护,相良武任连称大内家愿意承担这个艰难地任务。诸侯却都想:“什么艰难!分明是有油水你才来!”

到最后只剩下那座连城墙都七缺八断的鹿儿岛清水城没处置了,田薰亲本来是希望李王与诸侯能顺便划给他算了,谁料此城虽已破败,但地理位置既不错,又有政治上的意义,所以九州诸侯都不肯那么便宜就给他,最后大友义鉴道:“这萨摩的守护,本是胜久,只是被贵久这个奸徒谋算了,如今贵久既败,岛津家不能无后,我建议重立岛津家,让胜久来延续岛津家地徽号!”

诸侯只怕田薰亲吞并了鹿儿岛城,渐渐发展成一个强藩,但若是归了岛津胜久,那就是多了一个弱藩,只有鹿儿岛这个破城,料来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大家便都赞成。田薰亲无奈,也不好说什么了。

李彦直对岛津胜久的事情不是很了解,这时稍微打听了一下,听说是一个被岛津贵久打得落荒而逃的窝囊废,便不放在心上,心想他虽然也姓岛津,但既与贵久有仇,料来立了他也无妨,便也就没反对。

茶会之后,岛津胜久背负儿子来拜见他,李彦直见他是个舔犊男,心中好笑。

吴平在岛津胜久走后,忽对李彦直道:“此人不妥!”

李彦直哦了一声,问:“哪里不妥?”

具体失礼之处,倒也没有。”吴平说:“但他来见三公子,本是谢恩,这是家业大事,带儿子来干什么?负子而来也就算了,何必在三公子面前露出那么多怜爱儿子的妇人之态?这分明是故意要如此表现,好让三公子放心,要三公子看不起他。他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有这等心机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不免做作了些!”

李彦直沉吟片刻,道:“就算这人是个勾践,你看他身处伊、田、连三家钳制之中,三五年内可敢有异心?”

吴平想了想道:“就算他有异心,三五年内,怕也没什么作为。但三五年后呢?”

李彦直笑道:“他如今受我之恩,若有异心便等同于叛我…三五年后…嘿!我巴不得他有异心!”

吴平心道:“原来他想的比我远!”马上便懂了,会心一笑,道:“三公子英明!”

这次樱岛茶会还有个地方没有纳入讨论范围,那就是种子岛----对于这个问题九州诸侯那是心照不宣,散会之后李彦直便召来小犬忠太郎,问他可愿意做个岛主,小犬忠太郎喜出望外,李彦直便将种子岛赏赐了给他,又将在日向招揽的人丁拨了一部分给他,算作他地嫡系。至于种子岛惠时、时尧父子则纳入技术开发队伍听候调遣。

陈吉发信来问是否将李家在日本地贸易据点也移到种子岛,李彦直却回信说无须如此,两者大可分开,不必凑到一处。和李彦直一般,王直亦以平户为贸易据点,而主力船队则驻五岛。

这次南九州之乱中,李彦直是得了偌大的名头,所得之利不少,但他地消耗也大,两相抵消,利润便不多,倒是王直,出力不多,但顺水推舟便得了不知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张岳连说咱们亏了”!李彦直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名,以后好办事。君子言义不言利!义之所在,何须言利?”

蒋逸凡接口道:“今日既得大义,明日必有大利!”

众人一听,忍不住一起放声大笑!

之二十七 双头龙

北风渐作,李彦直便准备扬帆回国,群倭苦留不已,都道:“此处亦可快活,留在这里,我等均愿奉孝廉老爷为主!”

伊忠朗说:“是啊!自汉以来,历代到日本来的中华子弟极多,李孝廉留在这里,只要给公卿们一些贡献,应该不难正名。”

李彦直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说过要回去,便绝无滞留之意。何况我志不在此!”

临别之际,伊忠朗、田薰亲、连政年以及祢寝、伊地知两家都有精心礼物馈赠,胜久才得了一座破城,家底最薄,但却别处心裁,觅巧工制了一面旗帜送给李彦直。李彦直看那旗时,却见那图案乃是一双头龙,一头朝左上,昂然伸颈,下似山纹,如陆也,一头朝右下,凛然威临,下似水纹,如海也。

这正撞上了李彦直的心头好!他一见之下,眼睛忍不住一亮,看了胜久一眼,心道:“他难道知道我的心思不成?”随即失笑,知道不可能,便对这个凑巧撞中自己心思的中年男子多了几分好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礼物很好,我收下了。不过以龙为旗,怕犯忌讳。我叫人改一改,改成鲤鱼吧,以后就用这个作我在海上的旗号!”

岛津胜久也没料到李彦直会这样中意,高兴地连称荣幸!

李彦直又嘱咐伊忠朗、田薰亲等道:“胜久虽曾破败过,以前你们怕还有过争执,但以后大家共处一地,我希望你们彼此能和睦。鹿儿岛城残破得厉害,胜久手里没钱没人。你们若力所能及,最后帮他一帮。”

伊忠朗田薰亲等都道:“遵命!”

这日眼看李家的船队就要出发,李彦直要上船时看了岛津胜久所赠的那双头龙旗一眼,走两步,再看一眼,再走两步,再看一眼。忽然闭起了眼睛,长长地呼吸起来,再抬足欲行,却一脚踏空,从虹桥上摔了下来,掉进了海里!

众部属大惊,不分华倭,个个抢着跳下水里抢救!最后倒是小犬忠太郎先接近李彦直,将他背了出来!

吴平蒋逸凡等急上前问安,这时天气已有寒意。李彦直全身湿漉漉的,脸色冻得有些发白,见众人紧张,微微一笑,安慰众人道:“我没什么事情,大概是昨晚睡得不好。精神一时恍惚。才闹出了这笑话。”

田薰亲早脱下了自己的袍子给李彦直披上。随行医生上前搭脉,道没什么大碍,众人却仍不放心,吴平道:“要不迟两天再走吧。”

李彦直犹豫了一下,道:“好。”

便这样,李孝廉由于身体忽然不适,便临时改了船期,这病一养就是七天。到第五天群倭来探望,李彦直却托言生病。一个也不见。到第七日众下分头来请安,李彦直在蚊帐内接见,临了单独留下张岳,问他日本之行,收益如何。

这一笔账张岳早算过了,便答道:“加上最后收手地这一笔,折盈抵亏。刚好差不多!”

李彦直问:“是和我们从双屿出发时差不多。还是我们从平户出发时差不多?”

当然是和从平户出发时差不多。”张岳说。

那就是有赚嘛。”李彦直微微一笑,道:“我这一趟来日本。花钱的地方着实不少,不但没亏,居然还有赚,实在是值了!”

张岳听李彦直说话思路清晰,心想:“三公子不像有病的样子。”

李彦直又道:“账目之中,可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

嗯,是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张岳轻弹着算盘,说。

什么事情?”

张岳道:“在岛津家的主库中,我发现了镇海卫的印符---这是三公子当初就交代过的要紧事物,所以我记挂在心。我还打听过来历,据说这印符当初是放在二公子棺材中地,后来给岛津家收入库中。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它本应该有的货物了。”

本应该有的货物…”李彦直道:“你是说随二哥被劫持的货物?”

对!”张岳道:“那些货物的清单我也有一份,可是清点来清点去,就是找不到!”

李彦直沉吟道:“那你是怀疑…”

看看屋内没有别的人,张岳走近床边,在蚊帐旁道:“我是怀疑这回岛津贵久真是冤枉的。我还曾私下找了伊忠朗问起此事,他竟然也说岛津贵久和岛津忠良没去过闽海!现在他已经投靠了我们,没必要说谎了。只是如今这个形势,我实不敢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李彦直嗯了一声,很理解张岳不说的原因。他李彦直从登陆萨摩开始,干的所有事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迎回兄长,帮李介报仇,而仇人就是岛津贵久!如果这个前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么他的一切行动就会丧失正当地名义,那样不但会引起诸侯的强烈反弹,内部的士气也会大受打击!

张岳见了李彦直这等反应,问道:“三公子,这时你早看出端倪了吧?”

李彦直微微点了点头,道:“是,可是在真凶找到之前,我不能说,说了,很多事情就没法顺利进行了。兵势既动,就算中途发现另有真相,我也没法临时扭势了。”

张岳道:“那这件事情…”

就且装作不知道吧。”李彦直说:“对方掩盖得再好,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也不要声张,我们要等到形势对我们最有利时再出手!”

张岳走后,吴平从床后转出来,道:“会不会是破山?”

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李彦直道:“十有八九,躲在暗处的那人,应该就是他了!至少和他有关!而且他应该就躲在岛津胜久的背后。哼!在闽海捣乱地那个岛津,应该就是胜久!本来我也只是怀疑而已,但胜久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送那面双头龙旗!”

吴平问:“那旗有什么问题吗?”

李彦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陆海…陆海…那事我只跟破山一个人说过…嗯?不对啊,破山还在尤溪时就已经很坚忍了,行事作风这老辣,半点不像他这个年龄应该有地。他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破绽来?还是说他是故意的?算准到了此刻我就算知道是他也奈何不了他?”

他连问了几个问题,却不像在问吴平,而像在问自己,吴平当然也无法回答,屋内静了好久,李彦直又问道:“我生病生了有七天了吧?”

是。”吴平说。

嗯,好耐性,好耐性。”李彦直叹道:“看来在我们离开之前,他是不会现身的了。”

吴平道:“当初破山走的时候,三舍你不是在他身边安了根针么?那根针也没什么消息?”“没消息。若是有消息,我就不会等到今日才看破整件事情了。”李彦直叹道:“那人或许是出了意外,或许…嗯,人都是会变的。当年我对破山如何?结果他还是离我而去…”

若情况如此扑簌迷离…”吴平道:“要不我们就暂且留下…”

不行!”李彦直道:“如果他是主动现身的话,那么就算我们继续留下,他多半也会设法叫我们寻不着他。我们若临时变卦留下,日本诸侯会怀疑我们的,那时我们就要陷入险境了。再说我们离开澎湖也好几个月了,再不回去,等季风一过,就得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回去,那时大明那边会发生什么就不好预料了!日本对我们来说只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环,就算破山在这里捣乱,最多也不过是手足之患。但大明那边要是出了事那就是心腹之变了。我来日本地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再逗留下去也没意思了。”

吴平道:“要不我们临走之前,先把岛津胜久给废了!”

李彦直想了片刻,道:“没用!这胜久对破山来说也不过是个傀儡,废掉了,他会再找一个。与其让他再次转入暗处,不如让我们有个明明白白的敌人。明天你便传令,让陈吉在我离开之后暗中查访,一有消息马上禀报。然后咱们就回去吧。”

吴平道:“可是留着这个祸胎…”

留他在日本跳梁,未必是件坏事。”李彦直道:“接下来几年我会将精力放在大明和南海那边,日本这头我暂时顾不上。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本来就有意让他来负责日本这边的事情。不想他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叛逃了,搞得我手忙脚乱!可是那天看见了面双头龙旗之后,我却忽然另有所悟!嘿!破山他送来这面双头龙旗,其实就是给我下战书啊!见了这份战书我就知道,我想在日本做却分身乏术的那些事情,他会帮我做地。这个孩子啊,聪明是聪明,可惜还是没跳出我地手掌心。”

之二十八 招徕计

李彦直终于走了。

对他临走之前交代的事情,陈吉非常上心,因为他还指望着能引起李彦直的注意,慢慢打入李家的嫡系队伍呢!

李彦直临走之前交代了很多事情,而有两件事情最是重中之重:一是调查那批“消失了的货物”的去向;二是调查破山的去向!李彦直给他的亲笔信说:“这两件事,其实很可能就是一件事!我本以为此事会在我离开日本之前浮出水面,但现在看来,对方耐性足以等到我回到大明。”

陈吉发现,李彦直的料想是正确的!在李家的船队离开港口的十五天以后,算算李彦直应该已经到达浙江或福建了,市面上开始出现一批新货。从生丝到香料,从书籍到铜钱,本来应该开始进入货源枯竭期的日本市场,被这批忽然出现的神秘货物搅起了浑水!

真是厉害啊!”岛井仁赞叹着,对今井宗久说:“囤积这批货物的人真是好大的耐性!竟然能等到现在才出手!”

这个时候的今井宗久,也许已经开始超越眼前这位前辈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些岛井仁没有看到的事情!

好像是那批货!”他想。

伴随李介被抢劫的那批货物的清单,今井宗久曾经看过,并一直很留心,所以这件事情出来以后他马上意识到将会有一件更大的秘密要走出迷雾了!

几乎和陈吉派出去的人同时,本已回到平户的今井宗久到达了种子岛,跟着又进入了那个才刚刚开始运作的自由港----鹿儿岛港。

鹿儿岛港这时还非常简陋,然而共管体制下的自由让这里地商业势力变得空前活跃,在这里。今井宗久和陈吉地人追宗溯源。终于找到了那批神秘货物的来源----岛津胜久!

这个时候,离开李彦直回国已过了一个月!

没想到这个胜久这么忍得!”今井宗久赞叹着,忽然发现很多人都看错了胜久这个男人。

虽然被忠良、贵久父子打败,但他竟然还能够利用形势重新崛起,真是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