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普济寺,满寺和尚也都慌乱起来,要紧闭大门时,张岳喝道:“天海没黑呢,关什么门!”

林道乾也冷笑道:“关门就有用么?若是关门有用,你们还怕什么!”

和尚们仓皇失措,伊儿也急急逃了回去,将经过和张管家说了,张管家叹道:“这个李举人,看来倒是个懂规矩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就不怕。但又哪里冒出这么多毛贼来!”

伊儿问:“那怎么办啊?”他对李彦直、对张岳、对众和尚都能使娇使柔,但若遇上蛮不讲理的贼寇,这些都是刀拔出来就杀、裤子脱了就上的人,那这些手段就没用了,所以害怕。

陆小姐也一样。她听说李彦直是个举人就藐视摆谱,但想想那晚差点被海盗捉住,不禁慌乱起来,连叫:“这么多人,那是造反啊!快调兵,快调兵来!”

张管家一愕,苦笑道:“小姐,我们怎么调兵啊?就是老爷在这里,他也没法调兵啊。”

陆小姐叫道:“那难道就这么等着海盗杀进来?哼。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爹爹怎么收拾你们!”

张管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跟伊儿使了个眼色,伊儿忙入帘内安慰,道:“小姐,你别急,我看那个李举人好像很有把握地样子,也许他能设法化险为夷呢。”

陆小姐问:“他带有多少兵马?”

伊儿一听犯难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奴知道。”张管家说:“老奴打听过了,这个李举人,登岸的时候。一共有三艘船,两艘三桅帆船,一艘双桅帆船,手下大概有二三百号人。算来他一个地方乡绅,能有这么多扈从,也算不错了。”

陆小姐在帘内顿足道:“二三百人?不是说围上来的海盗有几万么?那他这二三百人抵个什么用!”

小姐你别急啊!”伊儿说:“我看那个李举人胸有成竹、毫不慌乱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小姐似乎不大相信:“他有那么厉害?能用几百人摆平几万人?”

我觉得可以。”伊儿道:“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我看他言语间的信心,行事的明断,那气派简直可以与老爷比一比了。所以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小姐呸了一声道:“和爹爹比?少来了!当今世上,除了皇上之外,谁能和爹爹比?”

比老爷,那自然还是不如地。”伊儿说:“不过他要是能有老爷的几成本事,或者就能解决眼前这事了。”

帘内一时沉默,陆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张管家听她叹息的声音,似乎她已经平静了下来,便听她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安慰我。其实就是爹爹来,在眼下这情况下,我也想不出爹爹能怎么办…罢了,就听你的吧。反正担心了也没用…”

就在这时,东厢那边派人送了两碗番麦香粥,请陆小姐和伊儿姑娘品尝。这番麦,即广东人所说的粟米,后世叫yu米者。是新大陆刚刚传过来的,近二十年佛郎机又没入贡,饶是陆家大富大贵,也没吃过,香粥呈进房内后,陆小姐隔着珠帘,见那番麦黄橙橙的。一颗颗和金子一般。甚是惊奇,还没吃便觉香气绕鼻。张管家怕是异物,不让婆子呈进去,伊儿出来道:“我试试。”吃了一口,赞道:“真好吃!没吃过这东西。看着像金子,其实咬着里面有汁水。”

陆小姐道:“我也试试。”

张管家却仍不让,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此物未曾见过,可别是什么邪祟,请小姐莫要贪一时口舌之快,种下无穷后患。”

陆小姐听了,甚不乐意,伊儿笑道:“那小姐那份,我也吃了吧。”真个把另外一碗也吃了,吃完抹抹嘴,道:“我知道这个李孝廉的意思了。”

张管家问:“他什么意思?”

他啊,是要叫我们安心。”伊儿说道:“现在满普陀山的和尚尼姑都人心惶惶,他却还有闲心煮这香粥,那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些盗贼他能对付,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叫我们放

陆小姐还不敢信,张管家已经连声道:“不错,不错!应该就是如此!”

一言未毕,一个婆子匆匆进来报:“不好!海盗进寺了!”

屋内三人都愕然,张管家道:“我去看看!”又吩咐其他人做好随时突围地准备,他却摸了一把匕首藏好,出门来探,果见寺外黑压压的都是人,也不知有多少海盗,和尚们都躲在柱后门后,哪敢出头?

却有一个大汉捧着拜帖进门,高声道:“东海三十九岛岛主,一十七澳澳主,求见李孝廉!”

张管家大惊:“这批海盗不是来侵犯的。是来朝拜的?那这个李孝廉,莫非还是个大贼头不成?不对啊,眼下东海最大的贼头,不是叫许栋么?”

便见张岳走了出来,一瞥眼看见了张管家,哼了一声,指着那大汉道:“我们孝廉老爷是读书人,什么三十九岛岛主、一十七澳澳主,没听说过。也不认识!我们孝廉老爷只是来普陀山上香还愿,你们认错人了!”

那大汉笑道:“满东海谁不认得双头锦鲤旗?王管带不就在外面么?我们哪里会认错?”

张岳冷笑道:“鲤鱼跃龙门,此为中举之吉兆!我们孝廉老爷挂了这面旗帜,内寓吉祥之意。你们认错人也罢,没认错人也罢,都请走吧。我们孝廉老爷不会在被人围住地情况下,接见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一个脸色漆黑的汉子站出来道:“张阿帅,对李孝廉来说,我陈思盼也是来历不明地陌生人么!”

张岳瞧了他一眼。道:“咱们以前是见过,不过你这次纠集了这么多人来是什么意思?是要抢我们孝廉老爷的财物,还是想劫持了孝廉老爷要赎金啊?”

陈思盼眉头大皱,另外一个海盗邓文俊站出来说:“张阿帅,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也就是听说李孝廉救了兄长回来,前来道一声喜而已。你何必说得这么不堪?”

张岳道:“上次孝廉老爷的兄长被倭寇劫持,孝廉老爷入海救兄,期间多得东海的弟兄帮忙打探消息。李家上下都是感激的。不过这次孝廉老爷来普陀山只是进香还愿,答谢观音菩萨地佑护,诸位却忽然冒出来把普陀给围了,换作是你们会怎么想?”

我们也没想怎么样。”一个张岳也不认识的海盗头目跳出来说:“我们也只是想见见李孝廉,想请他接受我们的朝拜。”

寺外千百海盗一起叫道:“是啊,是啊,我们是来朝拜李孝廉地。”声音杂乱嗡嗡,令人震骇,若是个胆小一点的。在这众威之下说不定就被吓倒了,张岳勉强能侃侃而谈,却压不住这场面,又有十几个海盗首领挤了进来,都叫着要见李孝廉,忽然一人在外头喝道:“让开!让开!”

便有人惊叫着让开一条道路,却见王牧民提刀迈了进来,冷笑道:“你们干什么!要劫持举人么!”

陈思盼邓文俊等都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王牧民举刀喝道:“不是这个意思,那都涌进来干什么!”

已经进寺的群盗都被他逼得退了一步,还没进寺的也不敢再进来。王牧民举起大刀,往院子里一座石雕一斩,火星四溅,那石雕是镂空了的,状若珊瑚,并非整块,竟被他斩落了数截。王牧民道:“不是要来给举人老爷添麻烦的。少这浑水,若是要来趁乱打劫地。最好先问过我这把刀!”

陈思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邓文俊也黑着脸,道:“这些读过书的都不可靠!也没半点乡土情分!”也出去了。

进寺的群盗见他们都走了,便都渐渐出寺,寺外的海盗见首领们无功而出也渐渐星散。海盗散了以后,寺僧才渐渐安心。

张管家笑吟吟地,上前与张岳打了个招呼,通了姓名,然后才问道:“张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岳摇头苦笑道:“这些人大概是从哪里听说了我们孝廉老爷的名号,赶来投献靠身的。”

生员只要一朝中了举人,马上就能拥有种种特权,有人送钱、送房、送田地,都不足为奇,甚至有人把自己也给送了,男子来投为仆,女子来投为妾,这就叫投献,也叫靠身,以此躲避徭役。此乃大明特有的社会现况,张管家倒也深知,却微微一笑,道:“贫民投靠举人者,少则数人,多则数百已是罕见,但一次来了上万人,却是头次听说。”

张岳哈哈一笑,道:“最近东南部太平,又遭了旱灾,流民失所,何止数十万?这些人啊,都是流入海上为奸为寇地,他们内中有什么目的,谁也不知,所以我们孝廉老爷万万不敢接纳他们。”

张岳回到东厢,李彦直早已经从部属口中知道事情始末,林道乾说:“三公子,你这样把门路都堵死了,会不会太过了?”

这帮人,不是我们要去团结的对象。”李彦直道:“他们人数虽多,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今日聚,明日散,成不了大事!将来我们若得了势,大旗一招,这些人就会靠拢,不需要现在特意去拉拢维护与他们地关系。我们眼下正要收缩自保,还不到扩充建制地时候。纳了他们,于名于实都是负累。”

那头张管家回到西厢,伊儿问他情况,张管家将见闻说了一遍,伊儿讶异道:“这个李公子这么厉害啊!竟然有几万人要来投靠他!”

陆小姐微一沉吟,道:“有几万人来投靠他,倒也没什么。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伊儿更是一奇:“小姐你见过这样的事?”

见倒是没见过。”陆小姐道:“可是在书上读过。大凡民间遭了灾,人心浮动,这时只要听说某处有某人有点什么名气,或有些什么神迹,就几千几万人一起涌过去,要么就立个教主,要么就立个帮主,甚至就立个皇帝什么地,多了去了。”

伊儿呀了一声说:“哎哟,那可是造反的事啊!”

对啊!”陆小姐说:“所以有几万人来投奔他,我不奇怪,他居然能忍住不出来见他们,那倒是一个有见识的男子了。他不但自己能忍住,还能压住场面不被几万人劫持,那可就很了不起了。嗯,这些年各色人物倒都见过不少,年轻一辈地,却罕见这样的英杰。”

张管家在帘外听得暗暗点头,心道:“小事上还是伊儿可人些,但小姐毕竟是小姐,平时虽任性了些,说到见识毕竟主仆有别。”却听帘内两个少女开始窃窃私语,他知道那是闺房秘密,就不敢再听,退了出去。

张管家走后,那陆小姐牵住了伊儿的手问:“伊儿,告诉我,这个李举人,是不是长得很威武的那种?”

嗯…也不是…”伊儿回想着,说:“他啊,长得有些瘦削…也不会很瘦,这么高,肩膀这么宽,鼻子直直的,皮肤有些黑,但又不是很黑…咦?”

怎么了?”陆小姐问:“哪里不对头了?”

伊儿回过头来,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家小姐嘲谑道:“小姐,你怎么忽然问起他长什么样来了?莫非你…”戳了戳她的心口:“动心了?”

陆小姐呸了一声,轻轻打了伊儿一个嘴巴,骂道:“你个胡说八道的小蹄子!敢这样乱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之十二 爱恨之间

海盗退去之后,普陀山渐渐安心。李彦直每日只在普济寺接见浙海这边的店头、队长,并不出门一步,但仍不断有人前来投献,可无论来者是谁,带了什么礼物,李彦直统统婉拒。

这时士林高层的动向,东海私商中无一知闻,因此许栋王直在双屿听到消息,颇感奇怪,徐惟学还以为李彦直是恪守他和王直之间默契,无意染指福建以北的海上地盘。陆家的那个张管家则以为李彦直是洁身自爱,虽然做点买卖,却不愿和通番贼寇扯上关系,林希元等士大夫听说,亦以李彦直能顺己意,心中都暗为赞许。

陆家护送陆小姐朝圣的人,并不止普济寺的这几个,还有一部分人留在宁波,海盗围岛时双方隔绝,等海盗退去后,这部分人又寻上普陀来,张管家赶紧安排船只,准备带陆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陆小姐却不愿意走,道:“福云庵的几位师父为了掩护我而罹难,若不先安排好她们的后事,我心中难安。”张管家心里暗叹大小姐怎么又犯糊涂不分轻重缓急了?福云庵的后事大可托给下属料理,你自己何必为此而滞留?但任他怎么劝,陆小姐就是不肯答应,张管家不免一奇,心想:“大小姐素来不顾别人死活,从不把人命当回事,这次怎么转性了?”

不过他终究拗不过陆小姐,只好长事短做、慢事快做,第二天就安排了一个仪式,在福云庵的废墟上举行了一场法事,等到开坛的时候,张管家才蓦地猜到陆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福云庵的法事准备得虽然有些仓促,但岛上各寺院的主持高僧也大多邀请到了,李彦直也应邀到场。

临时的知客高唱福建香客李举人到时。法坛上下人人张头伸颈,这个救了普陀山的护法,其威名在众僧尼那里早已是如雷贯耳,但大多数人却还未亲眼见过他地面。

进香的时候,陆小姐亦随众人,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李彦直。张管家冷眼细察,见她偷偷将那个李孝廉看了又看,心中暗叹:“这安排倒也巧妙,又能看人,又不引人注意,这是小姐自己的主意,还是伊儿那丫头想出来的?”又忖道:“可别看对了眼才好。要不在这普陀山怕还有得耽搁!”但瞧陆小姐看李彦直时的那眼光。却是越看越亮。不免暗中摇头。

李彦直上了香,目光在人群中一掠,就掠到了伊儿和张管家身上,又见二人中间坐着一个官宦千金,侧着身看不清面目,李彦直心想:“能做伊儿主子的人,不知是怎么样一个绝色。”就上上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就是陆小姐吧,小生得与小姐为近邻,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恪于礼法,不敢冒昧过西厢来拜见,不意今日在此相遇。”

陆小姐便站起来还了一礼,道:“数日前蒙公子解围,方保得满岛平安,弱质蒲柳,无可答谢。唯祝一个万福。”

这时两人相距已近。李彦直便趁机细细看了一眼,却也是个大户人家小姐地气质。秀雅不掩其清丽,端庄不掩其灵动。平心而论,也真算美女一个了,但李彦直心中却微感失望,为何?只因伊儿太过出色,乃是丫鬟中难得一见的妙人儿,李彦直心想有丫鬟如此,小姐定然是绝色中的绝色,佳人中的佳人,否则容不下伊儿这样的丫鬟。不想今日一见之下,容貌却不过是上中之选,没有预期中的惊艳,这是他期望值太高,才导致见面之后微有失望。

陆小姐那日听李彦直能拒群盗之投献,大赞他有见识,有魄力,心里便有三分喜欢,两分佩服,又想他一个举人能带着乡勇扫平群盗,又多了两分好奇。这日混在在人群中偷看,见他相貌堂堂,既不失儒雅,却又刚毅内敛,心中又多了两分满意。

只是她虽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不好盯着李彦直看,却将双眼微微一偏,似是矜持,实际上是希望这般矜持能使自己更加动人。她在家时被人奉承惯了,这时人在外面,少了乃父笼罩下地光环,便有心凭自己地姿色征服自己心中重视地男子。不料眼角一扫,李彦直脸上却没有露出自己所期待的迷恋爱慕之色,她不免有些失落,再一扫,又见李彦直双眼微斜,竟转到伊儿身上去了!

只一刹那间,陆小姐胸中的九分淡淡的好感登时产生化学作用,变作了十二分浓浓的醋意,要不是有十几年大家闺阁礼数作表皮,以她的性子,只怕当场就要溢出来!

二人之间这几个眼神交错的细节其实只是一晃眼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几乎没人能注意到!

李彦直礼节性地慰问了一下福云庵幸存的尼姑,走了一个流程,也没久留便告辞了。陆小姐见他对自己竟全无半点眷恋,心中更是难过。李彦直应邀而来,随意而去,却不知有一个小女孩已把他给恨上了。

法事结束后,陆小姐回到普济寺西厢,心下想起李彦直方才的眼神走向,越想越是气恼,伊儿来请她吃晚饭时,她瞪了伊儿一眼,叫道:“不吃,不吃!”

伊儿这时也还不知道她家小姐在生什么气,问:“怎么不吃了?”

陆小姐怒道:“不吃就不吃!”

到了夜里,东厢那边送了宵夜来,却分作三份,一份是给陆小姐地,都是山珍海味,一份是给张管家众护院婆子的,菜式寻常,最后一份却是送给伊儿的,却是极精致的点心。若论价值,倒是那山珍海味最贵,但那份点心却显得最用心思,陆小姐这时既已留了意,心下就更恼火了,把两盒山珍海味泼了一地,道:“这东西。只合拿去喂狗!”顺带着把伊儿的糕点也扔了。

伊儿和她份为主仆,情同姐妹,这时仍没发现问题的症结,只道小姐又无故发脾气了,嘴角微翘,道:“小姐啊。你扔掉自己那份就算了,怎么把我的糕点也扔了?我晚饭时可是陪着你没吃饭,现在饿着呢。”微有撒娇之意。

若是往常,陆小姐或许就和她佯怒笑骂一阵,这时却冷冷道:“你要吃糕点,叫你地孝廉相公再给你送一份来不就是了?何必来跟我诉苦?”

伊儿一呆,道:“什么孝廉相公。姐姐你说什么啊!”撅着嘴说:“今天你人怪怪地。无缘无故发这没来头的脾气…”

陆小姐怒道:“谁是你姐姐!我是你主子!”看着她撅起小嘴地样子。虽是薄怨,却更惹人怜爱,心头火气更盛,就狠狠地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一下,骂道:“我就是无缘无故发你脾气,怎么样!你要不服,找你家孝廉相公诉苦去!”

她以前也打过伊儿,但都是假打,要么就是轻打,像今天这样真虐重掐近几年是从来没有过!伊儿脸颊吃痛。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逃到帘外去了,捂着脸流泪,陆小姐怒道:“哭什么!”拿了鸡毛掸子追上来打她,伊儿逃出门外,张管家见着,忙来劝护。又使眼色叫伊儿出去躲躲。

伊儿忍着痛逃到后园去。她当局者迷,虽然聪明伶俐。心中一时还想不通小姐今天对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坏?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灯笼亮起,却是几个机兵冲出来将她堵住,同时一丛竹子间略有响动,又窜出一条人影来,领头的机兵叫道:“还有一个!”就有人扑过去把人按住,却是个年轻男子,口中大叫:“别打我,带我去见李孝廉,我有个大消息要卖给他!”

机兵带了他们二人去见林道乾,说有两个人鬼鬼祟祟跑到后园被发现了。原来后园一头连着东厢,一头连着西厢,所以晚间后园也有人看守。李彦直休息的房间有个窗户就对着那几丛竹子,看守的机兵自然要怀疑那男人心怀不轨。

林道乾见到了伊儿,奇道:“怎么是你。”伊儿默泣着不答,林道乾又去看另外一个男子,见他二三十岁年纪,一张脸是那种丢到人群中马上就会被淹没地大众脸,穿着一身黑衣,衣服上全是泥土,林道乾眉头微皱,道:“把这个人看好,回头拷问那人急叫道:“你是林掌柜吧?我偷偷进来,是有要紧事禀告孝廉老爷!”

林道乾冷笑道:“有什么事,也不用三更半夜摸进来!”

我白天来过的,可连几位掌柜都见不到!”那人道:“我要禀告的事只能告诉孝廉老爷一个人!”见林道乾冷笑着没什么兴趣,又加了一句:“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慎可有灭门之祸啊!林掌柜你不给我通传,要是误了大事,只怕担当不起!”

灭门之祸这四个字可真有些危言耸听!林道乾虽不大愿意相信他,却也不敢完全无视。

东厢能有多大?李彦直在里屋早已听见,披了件衣服出来问:“怎么了?”一抬眼看见伊儿,呀了一声说:“这不是伊儿吗?你怎么也在这里?”又笑着问道:“我送去的糕点好吃么?”

伊儿低着头不答,那男子已经挣扎着爬了过来,对李彦直叫:“孝廉老爷,孝廉老爷,小人刘洗,有重大机密相告啊!”

李彦直灯下看了他一眼,对林道乾说:“先带他下去。我回头问他。”却先问伊儿的事,灯下见她嘴角一块乌青红肿,惊道:“你的脸怎么了?”忍不住伸手作轻抚之状,这个动作并非轻薄,只是关心,但伸到中途想起这是别人的丫鬟,不是自己地婢女,便硬生生停住了,又问:“是谁掐地?”

伊儿见李彦直这样关心自己,对夜间陆小姐地态度忽然有些明白了,忙道:“李公子,你…以后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求你了。”

李彦直一呆,笑道:“只有求人别对自己太坏的,哪有求人不对自己太好的?”微一沉吟,道:“是你家小姐掐你的吗?”

伊儿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只道:“这是我们陆府的事,李公子你就别管了。”

李彦直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哼了一声说:“你做错什么事情了?你家小姐这么狠心,竟这样虐待你?看来她待你也不怎么好,若是我有你这丫鬟,哪里舍得打你?”

伊儿道:“我的人是陆家的,命也是陆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姐都是对的,错地都是我。李公子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说到闲事二字,终觉得对方是善意,不忍恶言相待,声音就低了好多。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什么人是人家的命是人家的?人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你最多也不过是身份上寄靠在她家罢了。嗯,若你在陆府呆不住时,回头我设法给你赎身,叫你恢复自由,怎么样?”

伊儿听见这句话就像李彦直说要杀了她一般,又是惶恐又是惊骇,叫道:“你…你…公子你想害死我啊!你可千万别惹这祸事!对你也没好处的!”转身跑了。

李彦直见她如此胆小,心中好笑,因命随行医生配一点药膏,明日送去,这才进房,调那刘洗来问。刘洗要求独处,李彦直看了林道乾一眼,林道乾点头道:“已经把他刷干净了。”原来刘洗进来前林道乾早派人将他内内外外都搜了个遍。李彦直便命众人且退到门外,才问:“到底有什么重大消息,需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刘洗爬前两步,低声道:“孝廉老爷,这普陀山上,可能有锦衣卫!”

之十三 锦衣疑踪

这普陀山上,可能有锦衣卫!”

刘洗这话貌似无头无尾,但李彦直一听就脸色微变!别的且不论,光是这锦衣卫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头皮发麻!

不过这种震惧只维持了那么一眨眼功夫,李彦直便迅速镇定下来,他没有马上追问锦衣卫的事,却指着刘洗道:“你是什么人?跑来这里跟我说这个,意欲何为?”

刘洗见李彦直只是微惊之下便迅速平复,心中佩服,既震于他的威名,又料谎言大话难以欺骗他,便老老实实道:“小人实是为投靠孝廉老爷而来,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便想以这个消息作为一份礼物,盼孝廉老爷成全,给小人一个效力的机会。”这几日来投靠李彦直的,不算上那日集体涌来的海盗,怕也有千儿八百,全部都被拒之门外,里头出了刘洗这样一个人物也不奇怪。

李彦直微微一笑,说:“这两日来投的人虽不少,但大多是无能之辈,所以我一个也没要。若你给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你能刺探到这个消息,也算有点本事,我同利之内或许有你一席之地。不过…”

不过”二字拖着没下文,刘洗却已领悟,忙又跪得近前,道:“小人的消息,千真万确!”

李彦直道:“锦衣卫行事诡秘,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行踪的?”他震于上辈子留下的印象,对锦衣卫实甚忌惮。

形势诡秘?”刘洗道:“其实那是外人的看法,其实锦衣卫也就是一个衙门,里面的人也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靠着东打听西打听,伏在暗处监视而已,就是人多,又能堂而皇之地搞刺探,被人发现了也不怕。所以什么手段都敢用,其实也没什么诡秘的。只要在里面混过的就知道了。”

李彦直讶异道:“只要在里面混过?难道你混过”

是啊。”刘洗笑吟吟道:“小人不才,也确实在里头混过,而且还曾混得不错。”

李彦直奇道:“这么说来,你也曾是锦衣卫里的人了?既然如此,怎么还需要跑来投奔我?”

老爷。”刘洗叹道:“其实这锦衣卫,也就是听着风光,里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开的。再说,我都不是在编的,只是编外人员,虽然能混口饭吃,但上面动个小指头。就能将我们打回原形!”因说出一番道理来,让李彦直对锦衣卫有了全新地认识。

这锦衣卫与东厂、西厂为明朝三大特务机关,厂与卫相倚,故言者常并称之为厂卫。东厂西厂由宦官为督公直接统领。锦衣卫由军人为指挥使统领。厂卫之间。既互相勾结又互相倾轧,由于锦衣卫更近于武官,不如宦官亲近皇帝,所以锦衣卫相对于两厂常居下风!但这种情况在嘉靖一朝却是例外!

嘉靖皇帝并不很信任宦官,也不依赖宦官,因此在嘉靖一朝,尤其到了当代指挥使陆炳手里,三大特务机关中竟以锦衣卫一枝独秀。历代锦衣卫指挥使见两厂督主如猫遇虎。到了陆炳这里却完全反了过来,东西两厂的宦官督主在嘉靖面前全无地位。遇到陆炳连站都站不稳!陆炳上得嘉靖信任,中与权相勾结,下面又有无数鹰犬为之奔走,竟尔独揽特务大权!

陆炳之治锦衣卫,大招京师、北直隶(河北)、陕西、陕西、山东、淮北等地之豪杰高手数千人为鹰犬,这是正编队伍,鲜衣怒马,八面威风,装备与训练都比于正规作战部队。此外又有编外人马,大收三教九流之辈,数量怕不有十五六万人!遍布全国各地,锦衣卫的势力发展到陆炳这里,可以说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

话虽如此,但正如刘洗所言,锦衣卫其实也就是一个衙门,虽有其厉害处,却也有其局限。十五六万人的数量看似很大,但这十五六万人基本都集中于北方,其中在京城里面的怕就不下数万人。而且这些编外人员地办事效率是很值得怀疑的,除去空饷名额,真正的精锐也就在编的几千人,且这几千人也大部分都集中在中国北方地区,而这大部分中的大部分又集中于京城。

中国实在是太大,锦衣卫纵有特权,也注定了它的触觉无法全面延伸到大明的每一个县,只能针对重点地域(京师为重中之重,南京次之,北方又次之,南方复次之,海外则鲜)、重点人物(诸王为重中之重,中枢要臣次之,边将又次之,士林复次之,农工商则鲜)和重点事件进行监控。

所以当今内阁权贵如夏言、严嵩,皇帝可能连他们一天上几次厕所都知道,但对东南沿海正在发生地复杂变乱,嘉靖却未必完全清楚其中的曲折。要知道北镇抚司也是一个衙门,在里头工作的锦衣卫也是人,也有官僚的习气,在经费不足、上头又不见得会有兴趣地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很主动去做事地。因此一些后世认为相当重要地历史事件,皇帝和锦衣卫竟很不合常理地不知道。比如后来丰臣秀吉发动对朝鲜的侵略时,北京那边竟连日本是谁作主都弄不明白---而这些情况闽浙的海商头子早在数十年前就很清楚了。

听了刘洗的描述后,李彦直反而暗中松了一口气。自己无论从地域上还是从身份上,显然都还不是锦衣卫重点监视的对象,要知道中国有上亿人口,要想有资格进入皇帝的视野也是极不容易的!要让锦衣卫能记得你的名字并关心你更难!在东海,比李彦直活跃得更久、动作更大地许栋、王直等人也还没这资格,就更不要说有东南士林地保护伞左遮右护的李彦直了。

听你这么说,你怕是那十五六万编外人员中地一个吧?”李彦直盯着刘洗问。

刘洗有些尴尬地一笑。李彦直料得没错,刘洗确实就是那十五六万人中的一员,这十五六万人成分复杂,多是城市无赖出身,刘洗当初是听说了锦衣卫在扩招,就托了几重关系,在里面挂靠。像他这样的编外人员并无充足的定饷。刘洗们的思想觉悟显然也没高到要为皇帝服务、为陆首长服务地地步,加入锦衣卫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利字,顶着这个名头受保护,借着这个名头好捞钱,和他今日到了海上要投靠李彦直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李彦直和陆炳都不是冤大头,两人对这些地痞无赖的习性都清楚得很。所以那日数万人来投,李彦直是一个也不肯收,因为眼下收了这些人他管又管不过,养又养不起,放着在外头招摇撞骗又会坏了自己的名头!而陆炳对那些编外人员也是且用且治,过一段时间就要淘汰一批、另选一批,宁可要些有冲劲没经验的。也不要那些油滑懒惰的老货,已经混到中层地刘洗也是某次汰选中的牺牲品。像这样的信息,刘洗本来是不愿意透露的,但李彦直眼睛刁钻舌头又毒辣。一层层地戳破他的牛皮。最终确定这家伙其实也就是一个混混。

不过。我那个消息却是真的啊!”刘洗道:“我还在山东给当差跑腿时,曾学过里面的一些切口、记号,知道一点这些人地习性,这次南下,在慈溪那边又发现了一些锦衣卫的踪迹,我原来以为是凑巧,谁知道来到普陀山,竟在海边见到一具溺水的死尸。还在里面搜到了一封信!”

李彦直道:“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搜一具溺水的死尸?”

刘洗大窘。却不得不道出实情。原来他不是特意去搜那具死尸,而是见到死尸都会搜寻一番看看有什么财物。不止是他,在海边流窜地散盗大多如此。那死尸在他之前已被人搜过了,“但那信没人拿,只有我一人认出那信是个宝贝!”

李彦直问信在哪里,刘洗说被李彦直地手下搜去了,李彦直便叫来林道乾,让林道乾带刘洗去找来,过了一会刘洗回来,呈上一个拇指大地小竹筒。

李彦直接过,但觉轻飘飘的,奇道:“这是信?”

刘洗说:“外人不懂的,定以为这只是一个没用的小竹筒。其实信就藏在里面。”

李彦直依言拧开竹筒,果见里面卷着一页沾过油的纸,展开来也女子的手掌那么大,上面写着几个字:“被困普陀山,盗贼,暂安,急!”画了个押,写着个张字,张字右边又有个圆圈,圆圈上点了三点,刘洗说这个圆圈和三点表明的是这姓张的身份:“此人不是编外地,在锦衣卫里地地位只怕不低。”

李彦直再追问下去,刘洗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彦直笑了笑,指着刘洗道:“你刚刚才说出锦衣卫三字时,也委实吓了我一跳!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拿着个痰盂当宝贝来献,倒叫我虚惊了一场。”

刘洗干笑一声,说:“虽然不是个宝贝,不过也算是小人一点孝心,还请孝廉老爷看在小人地这点孝心份上,赏小人口饭吃。”

李彦直沉吟片刻,道:“你敢夤夜闯寺,可见有几分胆色;能把一点小事讲得比天还大,叫我听你说了半夜,口才也算不错。好吧,我就收了你,作个编外人员吧。至于什么职务,回头让林掌柜给你安排。”

刘洗大喜,连连磕头,他退下后,林道乾王牧民张岳都来问什么事情,李彦直道:“好像岛上有锦衣卫。”三人一惊,李彦直道:“不过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林道乾问:“要不要我去查查?”不,还是不要了。”李彦直道:“普陀山虽然是个岛屿,但托观音菩萨的福,朝廷并不将之当作海外。我到普陀山来进香,不算犯海禁。顺便驱逐了海盗,又拒群寇不法之请,此为忠义有节之事,不怕被人知道。那群锦衣卫若是本意并不在我,未必会记挂此事,但我们要是刻意去追查,万一被对方察觉,只怕反而要引发他们的疑心。”

之十四 主仆姐妹

陆小姐把伊儿打跑了之后,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气着气着,便有些后悔,就要唤人去找伊儿,不想那俏丫鬟却细声细气地在门外叫了一声:“小姐?”陆小姐叫道:“还不给我进来!”

伊儿进来了,捂着脸瑟缩着走近陆小姐,陆小姐见她吓成这样,也觉得自己刚才掐得太用力了,口中却不肯认错,叫道:“以后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伊儿就顺着她的语气说。

陆小姐哼了一声,就说:“我饿了,让卫妈妈弄点东西吃。”食物整治上来后,又叫伊儿:“一起吃吧。”

伊儿大喜,就知道小姐是原谅自己了,两人便和好了,吃完了宵夜,伊儿服侍陆小姐宽衣睡觉,陆小姐脱下纱衣,忽然顾影自怜,问伊儿:“伊儿,你说,我其实是不是不漂亮?”

谁说的!”伊儿道:“小姐是最漂亮的,比满朝的公主娘娘都漂亮!”

陆小姐呸了一声,说:“那些个公主…”压低了声音说:“一个比一个丑!你别拿她们和我比!”

可那些见过小姐的,也人人都赞小姐端庄秀雅,天下无双啊!”

那些哪能信啊,要么是客气话,要么是拍马屁!”“那…我听老爷说。皇上也夸小姐漂亮呢!说小姐像仙女,不是还让小姐扮过一回龙女吗?”

那是十岁时候的事情了!”陆小姐嘟哝了一下嘴巴说:“那以后爹爹可有些担心呢,不再让我进宫了。嗨,那是小时候地事情了,我现在的样子。和小时候比变了很多呢。”

反正啊,”伊儿说:“夫人在的时候,我陪夫人到各个官宦人家的闺阁中走动,夫人不在之后,我陪小姐到各亲朋处拜访,见过那么多名门千金,我就没见过比小姐漂亮的。”

陆小姐听得有些高兴了,轻轻一笑,忽然转头将伊儿瞧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她地脸颊。虽然半边脸乌青了,可仍然是那样动人。想起李彦直眼神一溜不顾自己而偷看伊儿时的那画面,她心里又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来。道:“那我比起你呢?”

伊儿赶紧扯出一脸丑样,道:“哪有小姐拿自己跟丫鬟比的?我啊就是长得有些小巧玲珑,本来就是要来陪衬小姐的。”

陆小姐这才转恼为喜,手指点伊儿的嘴角笑道:“都不知道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第二日起来,主仆二人亲密如常,因昨夜李彦直送来的饭菜被陆小姐扔了,所以今日便没再来讨没趣。但到中午却又送来了一盒药膏,说是给伊儿的,陆小姐一听脸色就变了,伊儿的脸色变得更厉害,连叫:“我不要什么药膏,拿走,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