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哪里呢?”听李彦直的语气,张琏觉得自己是被看重了,而对孝廉老爷的提议他也很有兴趣。

那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李彦直说:“本来我想自己去办的,但假如你能帮詹毅办成的话,或许我就不用去了,我可以有多一点时间留在月港读书。”

对于李彦直要读书考科举,张琏觉得他迂腐了!

他到过大员之后,马上觉得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远超出他预料之外的乐土!虽然那里的生活仍然很艰苦,虽然大规模的农田开发还正在进行中,但和大部分短视的私商、海盗不同,张琏已经看到了那里的潜力!有这样一个地方,作个土司内附也好,直接称王称霸也好,总之都是极逍遥的事情,张琏按照自己的个性是想不通李彦直干嘛还要去考科举自讨苦吃的。

这位李孝廉大概是个官迷。”他想。当然,这话他没说出来,他只是对李彦直说:“艰苦我不怕!先苦后甜的道理,我懂!”

那么危险呢?”

危险?”张琏笑了起来:“我要是个胆小之辈,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而是呆在饶平每日家对着仇人忍气吞声了!孝廉老爷,不要讲废话了,你到底要我去做什么,就说吧!”

李彦直偏了偏头,望向东南,但他望的不是大员的方向,而是在遥想一个比大员更远的地方!

你知道吕宋吗?”

知道!”“嗯,我希望你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夏言在北京坐北朝南,将手向四面八方伸去,李彦直在月港也是坐北朝南,也是将一只手向四面八方伸去。

夏言要镇住整个大陆,而李彦直则在挑动东海,南海。这时候李彦直还不知道夏言的其中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背后,而夏言也不知道东南沿海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正在将触角伸到他也从没想过要去触及的地方,夏言触及东南沿海,只因为这里是整片大陆中的一部分,而且最近出了“点”问题!

双方还不是直接较量的关系,但他们所散发的力量却注定了要搅在一起!

吕宋…”张琏喃喃自语着,他没想到李彦直的胃口比他更大,他更不知道自己已成整个大棋局中的一颗小小棋子。

自然界的干旱尚未结束,政坛的暴风雨却已将到来!

在萨摩,破山正得意洋洋地收取着他预料中的成果。

而在北京城内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江西老头眯着老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独眼龙

之十八 马尼拉湾

修建海外贸易据点,为了确保贸据点不受侵犯而修建城堡水寨。”

与当地首领建立友好关系与贸易关系。”

当双方的信任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就在城寨周围设立村落,立宗祠,开田野,建申明亭,促使当地酋长朝贡。”

这是詹毅在六艺堂时学到的海外移民三部曲,而完成这三部曲之后,接下来还有个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内附中华,郡县其地。

不过当詹毅到达马尼拉湾以后,才发现实际的情况并不完全要按照这三部曲来走。

和欧洲人的殖民情况不同,自唐宋以来,中国本土就陆陆续续有民众迁往东南亚,所以詹毅也好,沈门也罢,无论他们到了南海的那一片海域,都几乎能找到华侨,或者是华侨的后裔,也就是说,华夏在这里已经有了一定的人口基础,而且还是优质的人口基础----华人在这个地区属于“上等人”,有地位,有身份,受人尊敬,甚至享有不同程度的法律豁免权,比如在真腊,番人杀唐人罪死,唐人杀番人则罚金,无金则鬻身赎罪。唐人者,诸番呼华人之称也,凡海外诸国尽然。

当詹毅到达马尼拉湾的时候,就发现马尼拉湾沿海已经有了三个华人村落,每个村落约三十户到七十户人家不等。这些村落都已经不同程度地与本地人通婚,却又还能保持着自己的姓氏和传统。

其中一村姓陈,一村姓林,一村姓蔡,陈、林二姓是漳州府人,蔡姓是泉州府后裔,都是聚族而居。他们听说天朝有大船来纷纷出迎,款待得极为热情。詹毅的船队亮出李彦直的招牌。这些海外弟子听说是位孝廉派来的人,更是欢喜,便都愿意提供帮助。

詹毅是能进六艺堂的弟子,还不至于迂腐到不顾实际情况硬搬李彦直的教条。现在还没在吕宋落脚,这里便已有了三座华侨村落,他便在三座村落中间选了个良港,取名曰马尼拉埠。立了个水寨。这里正好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詹毅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哲河。那水寨便又叫做哲河水寨。

三座村落并非靠在一起,中间颇有一段距离,陈村在北,林村在南。蔡村最近,但又较深入内陆。当初蔡村地始祖来到这里是沿着哲河而进立寨。以哲河水寨为中心。陈、林、蔡三村为外围三点,圈起来的土地约有五十平方里,这五十平方里的土地土壤肥沃,水源又足,甚宜耕种。

二十多年前麦哲伦成功完成环球旅行,其标志便是横跨太平洋到达吕宋群岛南方的一座小岛,也即中国古代称之为麻逸的地区。从欧洲绕过非洲,经印度洋而到达亚洲的航线暂时为葡萄牙人所垄断。西班牙人要越过大西洋、绕过新大陆再越过太平洋。然后才能到达吕宋,由于成本太大。路途太远,所以侵入亚洲的进度不如葡萄牙来得快。

至今为止,西班牙人地势力也只是到达吕宋群岛南部地麻逸,还没侵入到马尼拉湾这一带,所以这里除了少量华侨之外就只有土著,人口并不甚众,习性又懒,种植技术十分落后,有不少还是靠采集过日子。只是地方富庶,果实多,香料满地,门前窗后都是宝,华人散商到了这里,便拿些中华货物与之以物易物,如此收集香料、黄金。

马尼拉王听说天朝有使者至,派了长老来探视。当时华夏世界若要开发南海,那条件真是得天独厚!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准备好了!大明威震四海,周边地区风闻其名都是既敬且畏,且和对西方人不同,当时他们对中国人的抵触心理都不大。哪怕詹毅只是一个来自大明的船长,还并不是朝廷的正式使者,马尼拉王也不敢得罪,邀请他前往王城一会,来邀请地长老那态度也显得又敬又爱。

华侨远在海外,时时都盼着祖国的力量能够到达自己身边,这既是一种感情上地归属,也是一种寻求保护地客观需要。当时自有几个熟悉马尼拉的华裔商人带路作翻译,詹毅便带了二十几个机兵,登岸来拜会马尼拉王,来到这里不由得一愕,原来这“王城”也不过是一座大一点的寨子,都以竹木搭成,方圆百余步,有哨塔竹楼,城门外放着两门土炮示威----这土炮却主要不是杀伤性武器,而是在遇到外敌时放炮召集国人来援,其作用类似于大鼓。其时东南亚诸国火器竟颇为发达繁荣,枪炮种类众多,只是大多都不实用。比如暹罗、安南一带,便常用火器作驱邪之物,作战时仍用传统的武器如刀剑、竹矛等----在土著们看来,这些武器更加合用。

当晚马尼拉王设宴款待詹毅,他的妻妾女儿见詹毅丰神俊朗,又爱慕天朝上国衣饰华贵,就都有意了,马尼拉王当场就要将两个女儿嫁给他,詹毅见他那几个女儿都又黑又矮,就大明男子的审美观来说那是十分丑陋,哪肯答应,死命推辞,说自己在大明有妻子了,马尼拉王大是不悦,几个华商都劝詹毅纳之,詹毅不从,当晚就不欢而散。

詹毅回到哲河水寨后,呆了数日,也没出什么事情。他此来的直接目的是购买粮食,和华裔商人们商量了之后觉得马尼拉本地很难筹集到大批粮食运往大员,便决定到麻逸看看。麻逸在吕宋群岛南部,位于太平洋进入南海地通道上,这时西班牙人已经来到那里并建立据点了。

到了麻逸后遇上了文明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地对手,詹毅便破费一番功夫,西班牙人在麻逸的实力还不强,詹毅也没带多少人手,双方各有所恃又各有所忌,便都保持着克制。

詹毅、沈门等在出发之前,陈羽霆想他们有可能会遇上佛郎机人,因此每支船队都配备了两名佛郎机水手,这时刚好用上了当翻译。西班牙人见这支船队中还有个欧洲人在服役都感到惊奇,在私下交流中,船长洛佩兹打听到詹毅背后地李孝廉是大明帝国的一个强有力人物,又听说了澎湖的那场战争,知道李彦直曾经打败过葡萄牙人的舰队,而且还是完胜,心中便充满了忌惮,知道这个传说中的东方大帝国果然不是一路在非洲、新大陆遇到的土人可比!

当时欧洲人到亚洲来,最活跃、最有战斗力的通常不是政府正规军,而是各类私商。当然,许多私商也都挂靠有政府的一些职位,或者是成功攫取到财富回国后得到政府的承认。

这二十多年来在中国东海、南海活动的主要都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这一带的一些新动态便显得有些无知。

詹毅在麻逸倒是搜集到不少香料,但却没能得到他预想中的粮食,便决定且回吕宋。洛佩兹便请求派遣一艘小船跟他们去澎湖做生意,詹毅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詹毅回到哲河水寨之后,便给李彦直写了第三封长信,详述吕宋、麻逸的近况,这日才想派一艘船将货物连同书信一起送到澎湖,不想寨外杀声大作,蔡村的人逃了进来,都叫道:“马尼拉土番杀过来了!”

詹毅心中一惊,他是是博文馆出身进阶六艺堂,艺业偏于文类,实践上干过商贸,打仗却非其长,这次陈羽霆派他来是让他设法买粮来的,顺带搜集吕宋、麻逸一带的情报,而不是让他来征服吕宋,所以詹毅一路用的都是柔软的手段。

他的副手卢复礼在稳住了哲河水寨的防务之后,进屋来与他商议,詹毅急问出了什么事,卢复礼苦笑道:“好像你不肯做人家的女婿,人家报复来了。”

原来那日詹毅拒绝了马尼拉王的许婚,在他看来自己没有失礼,但马尼拉国内部却猜疑起来。

华人在东南亚各地经商,若要和本地居民保持长久的合作关系,通常都会在本地再娶妻子---当地女子也争着做华裔商人的外室,并以此为荣。所以詹毅不肯答应娶马尼拉王的女儿,马尼拉国的君臣就疑心起来,有的认为詹毅是看不起他们,有的就认为詹毅心怀异志。

没几日詹毅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跑了回来,来来去去究竟是为什么呢?便有马尼拉的长老认为詹毅可能是要带人来侵犯。这时马尼拉人和华人之间已建立了贸易联系,或者拿些香料来卖,或者是跑来找活儿干----哲河水寨立寨不久,土木工事很多,正需要雇佣人手用于建设,所以常有土番入哲河水寨来走动。靠着这些耳目,马尼拉王打听到詹毅竟带了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入港!便有见多识广的长老说:“听说那是一群从西边来的鬼怪!很多岛屿的人都遭过他们的屠杀!”

众番大哗,那些欧洲人跑到东南亚来,几乎是走到哪里就抢到那里,抢到哪里就杀到哪里,在小西洋诸岛早已是臭名昭著,所以马尼拉王听说詹毅和那些恶鬼混在一起,心里便更加疑忌起来,怕詹毅引这些鬼怪来时要来抢劫杀人!既然如此那不如先下手为强!当晚他们就袭击了蔡村,跟着又包围了哲河寨!

一场来得出乎意料,又将结束得迅即异常的冲突,就此拉开了序幕

之十九 飞龙首战

这次围过来的一共有二千多人,都拿着土制的弓箭长矛,两千多人嗬嗬而叫,跳着战斗的舞蹈,偶尔有长矛十几支十几支地抛了进来,这便是土人们主要的攻打方式了。

詹毅在寨内暗暗叫苦,寨子里不过七八十人,加上蔡村来投的男女老幼也不过一百多,詹毅见对方人多,心中微有怯意,又听说是误会,心里颇不愿多行杀伤,就一边防守,一边派人出寨谈判。

马尼拉王在外面叫道:“要求和?除非叫他娶我女儿!还有,叫他们交出那群恶鬼来处死!”

詹毅听了,这才知道误会有部分是因为那些佛郎机而起,那群西班牙人听说此事后也颇为担

卢复礼对詹毅道:“詹学长,我看你就勉强从了他们吧。”

詹毅苦笑道:“要我娶他女儿作妻子,那也可以谈谈,但是我们总不能把客人交出去啊!”

卢复礼对这些西班牙人本无好感,但想想人家毕竟是跟自己入港的,现在也就算是客人,在这件事情上又没犯错,总不能被一群土番一威胁就把客人拉出去杀掉吧?

可怜的詹毅正在彷徨时,海面上却开来了一艘三桅帆船、三艘双桅帆船,船上挂的都是双鲤旗号。港内的人见到船都齐声欢呼,都道:“大援来了!”

马尼拉王见有新船入港。颇为忌惮,稍稍退却。詹毅将船迎进港来,为首的却是陈羽霆手下地一个副掌柜,此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看了印信之后才确认,原来却是新上任的大队长,名叫张琏。

那三艘船竟载了三百多号人,但大多面有饥色,正是去大员投靠又转到这边来的饥民。而战斗队伍却只有三艘船上地水手,以及张琏所带的十六名子弟。船上存粮不多,等着吃饭的却不少!

詹毅便知李彦直陈羽霆送他们来时希望这边能帮忙减轻一下大员那边的负担。却叹道:“你们若是早半个月来都好,现在来却是给我添负担了!”

张琏问出了什么事情,卢复礼据实相告,张琏到寨门望楼上一张望,见马尼拉人松松垮垮的,冷笑道:“这等人马,就是有一万个也不堪一击!”

詹毅摇头道:“不好说,不好说!敌众我寡。我们武器虽然远胜,但杀敌一百,自己也得损伤个二三十。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来购买粮食,设立这水寨只是顺道。要三公子是想征服这吕宋,就不会派我来,而必会派吴平师兄他们来了。算了,我…我还是去和他们联姻算了。只是这佛郎机人地误会,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分辩得清楚…”“何须分辩!”张琏冷笑道:“就算要联姻、分辩,也得先打一场胜仗再说。杀敌一百自孙二三十?笑话!我就杀绝了他们。若损得一人,詹掌柜你唯我是问!”因请命出战!

卢复礼也道:“对!不能太示弱!”

詹毅踌躇了半晌,见马尼拉人又在逼近,便道:“好吧,试一试吧。”

当下商议作战计划,张琏自请带子弟十六人为先锋,二十名鸟铳手次之。詹毅带领大队人马继行。让蔡村的人帮忙在后助威,又派人到陈村、林村传讯。叫他们到时候一起呼应,约定以炮响为号。

那五个西班牙听说要作战也表示愿意帮忙,张琏道:“咱们自己就能应付,要他们干什么!”

第二日是筹谋阶段,同时还得通知陈、林两村----三地距离很远,就算通过船只来回也需要时间。到第三日,张琏派人出寨知会马尼拉王,令他马上撤兵,否则后果自负!马尼拉王不肯,张琏便约他中午决战。

待到中午,众番又嗬嗬嗬跳起战斗舞来,卢复礼早准备好两门三号火炮等着,时辰一到便点燃放炮,轰隆隆,轰隆隆,几声巨响,番阵便炸开了一块,众番纷纷躲避逃窜,卢复礼下令鸟铳手一齐射击,众番大乱,张琏手一挥,带着十六名潮州后生杀了过去!

这些粤东山虎崽子,身上穿的都是止戈馆地轻甲,手里握的是尤溪秘坊出品的精兵!冲锋陷阵时不知生死为何物!双方兵器一交,土番们的长矛纷纷折断!张琏连杀十余人,直奔马尼拉王所在的轿子,劈翻了轿夫和护卫,就将马尼拉王从轿子里拖了下来,押着他追亡逐北。

众生番见国王被俘无不惊慌失措,自相践踏,不战自乱,被张琏率众冲进城中,喝令其臣民子弟出降,怒道:“大明天威到处,尔等竟敢冒犯!围我水寨!”就要烧了他的王城,国王赶紧跪下求免,一千多人跪满了城寨内外,一起告饶。詹毅又派人赶了来道:“勿为己甚!”张琏这才罢手,却拆了他们的城门,将其族王者子弟并长老都拿了,带到哲河寨中去。

这时哲河寨中,仍是以詹毅坐第一把交椅,卢复礼次之,陈羽霆派来的那位副长官又次之,张琏位在他三人之下,来了之后便坐在詹毅右侧。詹毅看了他一眼,心道:“三公子派来地这个人好厉害,他没在止戈馆待过,但打起仗来却比止戈馆的学生都凶!”

这次李彦直叫詹毅来主要只是探探道路,没想到一不小心就把马尼拉的王城给打下了,詹毅心想:“三公子若当此形势,却会怎么做?”微一沉吟,便亲自离座,为那马尼拉王松绑,叹道:“我不娶你的女儿,本来没别的意思,不想却叫王公你误会了。”

马尼拉王早被张琏这个凶神恶煞吓坏了。本来还道非死不可,不想詹毅却仍然不改之前地斯文,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感恩。心想对方果然是中华来的,仁义非常,当下连连哭泣道:“不敢了,不敢了,我们不敢了。”

詹毅却道:“其实你的女儿。我也不是一定不娶,不过这事我要先回去问问我的家人,然后才能决定。但我们地那五位客人。确实是没有歹意的,希望你们能相信。”

马尼拉王这时哪里还会不信?心想我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你若要宰我直接动手就成,不用再骗,又听詹毅的意思说好像没为难自己的打算,不免大喜过望,叫道:“若你肯娶我女儿,将来我就把王位传给你!”

詹毅哈哈大笑。对卢复礼张琏道:“他可有三个女儿,不如我们一人娶一个如何?”

张琏咳嗽了一声,说:“若我们要和岛上酋长联姻,得先问三公子一声地。”

詹毅醒悟过来,便对那马尼拉王说:“这事得先问过孝廉老爷。”

这吕宋岛上的王者,乃是一个又一个地部落联盟,部分已经遵信回回教统,但组织力甚低,非阿拉伯地回回一带可比。诸部落中倒以这马尼拉王所在的部落联盟最大最强盛。但见马尼拉王也被征服了,个个心里畏惧,又慕中华强盛,便都来归附,又求婚姻。

詹毅一一安抚,又拍卢复礼携带众土王归附地信物去月港回禀李彦直,李彦直收到消息后讶异非常道:“马尼拉就这样就征服了?这事情竟来得这样容易!”又道:“张琏好本事!”

这时王牧民已经回到了澎湖。李彦直思虑了半日。便修改了原来的计划,命吴平即日南下。接掌哲河水寨防务,升张琏为副管带。又命陈羽霆抽调部分有经验的文职人员随吴平南下,命詹毅仿照澎湖、大员立申明亭、建乡里制度。又拨调部分来归之饥民,带齐了农具种子随船南下。吕宋岛物产丰饶,四季皆夏,就算是空身前往,只要上了岸,光靠采集就不怕饿死。而只要挨过数月,等作物成熟,那么华人在马尼拉湾的根基便牢不可拔了!

没想到,往南的阻力竟会这么小!”李彦直在月港喃喃自语。

此时的南海,真是一片通途啊!

相反,通往京师地北上道路收获甚小但却是步步荆棘,几乎每跨出一步都要费尽力气,甚至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其实若我要追求自己的自由,驾驶一片扁舟下海就是了!”

水清沙幼,碧椰成荫…李彦直脑中浮现出他躺在美丽海岛上晒太阳的诱人景象,那大概是神仙般的生活了。在那里,他还可以建立起一个独立的、只属于他的海外王国…

想到这里,李彦直又自己摇了摇头,这个梦对他来说,注定了只是想想而已,南海的诱惑只是一时的,并不能就让他放弃大陆地根基。在眼下,东南亚也许更容易征服,但容易得到的东西必定容易失去!北京的道路虽然艰难,但那里有更大更久远的辉煌在等候着他!

那么,联姻的事情该怎么办呢?”卢复礼的话把李彦直拉回了现实。

联姻啊…”李彦直哦了一声,道:“詹毅自己可以斟酌,他若要娶个本地女子,我不反对。”看了卢复礼一眼,笑道:“你也是。”

卢复礼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大喜欢那边的女子。”

李彦直微微一笑,又道:“问问羽霆有没有兴趣,如果他有兴趣,我赞成他也娶一个。至于张琏…我听说他丧偶不久,怕是没这心情。等过了一段时间,我另外在尤溪给他觅一处好人家,叫他不要急着在吕宋成婚。”

卢复礼跟李彦直也有一段时间了,颇知李彦直地决策从来不会无地放矢,听他如此安排,心中若有所悟,却没说什么,只是答应着下去了

之二十 共享航道

李彦直身处一个差点就伟大的时代!

明代中晚期以降直至清朝中期,是一个中国人积极向海洋拓展的时代!在这二百多年间,中国沿海侨民迁居南洋,在没有政府支持的情况下,曾建立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政权,政权的形式包括王国、共和国、自治港口、自治区等等,甚至是华人本身就统治了一个大国!这种情况在二百年间普遍发生在安南、暹罗、三佛齐(苏门答腊)到吕宋,遍布东南亚的半岛地区和群岛地区。

然而很可惜,这个时代的伟大,仅仅是华人的伟大,而不是中国的伟大,由于中央政府对海外不感兴趣,甚至还扯后腿,所以,在二百多年间东南亚的华人政权起起灭灭,没有一个能坚持得长久,更没能和母国结合为一体,最后都被有国家力量在背后支撑的欧洲列国所扫灭。

或许,曾经活跃在东南亚地区的华侨子弟,他们奋力地消解着西力东渐的压力,在明清政府不知道的情况下筑造起了一个缓冲地带,而当欧洲人扫除了这些屏障之后,再继续向前便是中国本土,然后便是鸦片战争,便是三百年收缩后的自食恶果。

在那段已经湮灭了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本应该成为张骞、班超那样的英雄被腐烂了的史官制度一笔抹杀,他们不为当时地朝廷所关注。亦并因此而被大陆的子弟遗忘。

李彦直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差点就伟大的时代,他甚至自己也还不知道他地麾下此刻已经聚集起了大批有着汉初气魄的雄才!这是一批敢冲向大海在浪涛间肆虐的真汉子!不再仅仅是像水浒众一般将屠刀向内,也不像那些儒生一般畏畏缩缩!他们在大海上释放着他们的野性,为着他们的欲望而与天斗。与海斗,与人斗!

正是有着这样地华侨作为人口基础,同利的船队南下时几乎是一路顺风!吴平背借着天朝尚存之余威,走到哪里都有人欢迎,华人是衷心爱戴。土人则是畏威怀德。

吴平的船队只有五艘船,机兵五百人,可他地行动却像一条链子一样。将大员与吕宋链接了起来。他不是到了一处就另立一个村子,而通常是像詹毅在马尼拉时一般,在几个华人村落附近建立一个新的移民点,一方面借助老移民的力量,一面又为新移民提供背后的力量支持。

南海所有华人,都受大明天朝的保护,都受我的保护!”

谁欺负你们,就是向我宣战!杀我族年长者如杀我父兄!害我族幼小者如伤我子弟!”

所有中华子孙都当团结。以应外变!”鲤锦旗所到之处,都在宣扬这些口号!

其实李彦直除了在海上的威名、举人的名号之外,这时能拿出来保护侨民们地实质性力量并不多,但这个口号本身就已经具有强大的力量了!

东南亚的华裔,无论是半岛上的华裔还是群岛上的华裔,都普遍掌握着本国的经济命脉,甚至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然而由于缺乏组织,他们就像散沙一样散落在东南亚各地,有宗族的团结。而没有更大范围的团结,所以没法最终成为这个地区地主宰!

双鲤锦旗进入以后,李彦直的口号叫响以后,也不是所有当地的华人都支持,但是在群口相交、日复一日的鼓吹中,慢慢在华侨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大家是华人,应该一致对外!”

这个观念一旦形成。一些华裔权势者就算不愿意团结在那个李彦直手下。却不得不承认李彦直的这个理念!

南海的唐人,应该受我保护!”

不!是受我保护!”

他们希望能窃取这个理念地成果。但不知不觉中自己却成了这个理念地宣传者。

原本被山脉、海峡所割裂的华裔血统,开始在李彦直地鼓吹中流动起来,并渐渐串在了一起。在数年之后,南海的华人中间渐渐形成这样一种观念:中华的疆界,不在土地上,而在人民那里!华人拓展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华!

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

吴平在吕宋扬耀了一趟武威之后,又带领着张琏继续南下,来到苏禄海一带。苏禄海位于被吕宋群岛、棉兰老岛和勃泥岛之间。西班牙人在苏禄海东边的宿务一带筑有一个据点,吴平便在苏禄海西北的巴拉望道上建立了一个村子,避开和对方产生直接冲突,

作为吴平的副手,林道乾亲自跑到宿务和洛佩兹交涉。和他同时到达宿务的还有洛佩兹派去月港拜会李彦直的手下,这批人回到宿务后对澎湖、大员和月港都作了一番描述,他们告诉洛佩兹以西班牙当前在亚洲的力量是没法打赢李家的。

洛佩兹对这个结论并不感到诧异,却有些难受,而且他对李家的船队到达这一带相当敏感,很担心进入南海的道路从此会被截断。

不用担心。”林道乾说:“如果你们能保证不侵犯吕宋,不侵犯华人,不在巴拉望岛以北、以西劫掠的话,那么我们也愿意保证我们的船队不侵犯宿务。”

那李家能保证我们的船队平安地经过吕宋、通过大员海峡吗?”洛佩兹问。

当然可以,不过你们进入东海之后得守大明的法律。”

大明的法律是什么?这些欧洲人其实也不明白。但李彦直到达澎湖后,曾经从大明律中撮取了十几条最基本的约法。如杀人者死、偷盗者赔偿之类,宣谕诸回回、佛郎机,对这些约法大部分外国人也都觉得公正,表示愿意遵守。这些约法以及后来慢慢成熟、丰富地法律,在若干年后竟成为海外所认为的大明法律,他们却不知道这与此时大陆正同行的大明律颇有区别。

在来宿务之前,李彦直已让希拉里将那已增加到二十二条的约法翻译成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并写明了审判地程序。这时林道乾就取出来给洛佩兹看。洛佩兹看完之后,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文明国家应有的法制,心中亦增加了对大明的敬畏。他想:“大明果然不是非洲、新大陆的那些国家能比的!”

既然进入到你们地海域,”洛佩兹说:“我们也愿意遵守你们的法律。”

林道乾又说:“不过作为交换,我们希望我们的船只也能到新大陆去。”

洛佩兹有些吃惊:“你们要去新大陆?”

不一定。”尽管看过地图,但林道乾其实还不是很明白新大陆地含义,只是听李彦直说那里很远,但有黄金!

嗯,如果只是经商的话,我们愿意和你们共享航路。”洛佩兹说:“不过到了新大陆那边你们得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那边海盗很多,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地保护你们。”

一样一样。”林道乾笑了起来:“东海那边也是盗贼如毛,我们李孝廉只能保证你们顺利通过大员海峡。之后你们的安全就要靠自己负责了。”

当下双方商议了一下共享航道的协议,基本的形式是互换水道航标:西班牙人要通过吕宋、经过大员海峡,便向李家购买水道航标,李家会为他们提供向导;同样,华人要进入由西班牙人控制的航道,也要向对方购买水道航标。水道航标上还要标明船只的大小、存货地多寡,以此决定其价值。

林道乾和洛佩兹约定。两家每年都会向对方提供定额的水道航标。他们互换的这些水道航标,在接下来几年中自己都用不上,因为西班牙人没有足够的船只能到达浙江、日本,而李家由于陷入大陆内部的争斗,也无法派船只远航到新大陆去。

结果,两家都将水道航标转手,卖给了其它商人。以致在一段时间内。这水道航标竟成了东南亚海域的一种通货。

双方谈得兴高采烈,其实彼此都带有欺诈性质。李彦直自称代表官方。其实他还不是官员。洛佩兹自称代表西班牙国王,其实他也还没被正式任命为总督。不过由于各自的势力以及约定俗成的海上规矩,林道乾和洛佩兹在宿务的这次协议,还是对后世产生了相当大地模范影响,林道乾再往后去和葡萄牙人谈判,基本上也用同样的论调和类似的条件。

得到李家的许诺之后,洛佩兹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对他们来说,笼罩在迷雾中的中国、日本海域似乎也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天,这时候林道乾又给他提出了一个建议,他先是问洛佩兹:“听说你们常常在为粮食的问题烦恼。”

洛佩兹没想到林道乾忽然会说起这个,不过林道乾说地确是他们有些烦恼地事情。他们从欧洲出发,越过远洋,当然不可能完全依赖来自欧洲的粮食补给。所以每到一处都要建立商站寻求补给。寻求补给地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劫掠,一种是向本地人购买,不过劫掠的方式很不稳定,而向本地人购买则需要付出颇高昂的代价,这多多少少为他们增加了一点后顾之忧。

林道乾显然是有备而来,便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其实可以在商站的周围开辟农田,这样不但能实现自给自足,不用再花那么多钱了。一旦农庄开发起来,你们甚至还能靠这个赚钱。你知道,我们孝廉老爷是不希望你们到处抢粮食的。”

洛佩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哪里有那么多人手来种植粮食?我们也雇佣了一些土人种植粮食,可是这些土人太懒惰了!而且又笨拙,必须有人拿着鞭子赶着他们做事才行。我们在亚洲的人手太少,别说自己种植作物,就是派出人去监督,怕也得等过几年再说。”

农业收成慢,收益低,这年头能从欧洲跑到东亚来的,哪个不是雄心万丈的?哪个不是野心勃勃的?做生意都嫌慢,何况叫他们去经营庄园?

林道乾笑了起来,说:“其实我们能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哦?”洛佩兹发现李家的人总能给他一些意外:“怎么解决?”

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优秀的农民。”林道乾说:“这些优秀的农民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你在商站周围划出几块适宜耕种的土地就行了。耕种什么东西,都可以看你们的需要。我们给你们推荐的农民都是很勤劳的,不用你们督促都会把田种好。而且又老实,只要你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不会惹事。总之啊,他们就像一群自己会生钱又很乐意把一部分钱送给你们的宝贝!”

洛佩兹惊讶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人,这么好的事?”他简直无法相信。

那是你不了解中华啊。我们国家的财富,就是靠着有几千万这样的农民而积累起来的。因为当你是朋友,才向你吐露这个秘密。”林道乾说:“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给宿务送几百位来试试,不过我们孝廉老爷这样做也是有条件的:你们必须保护他们,不能欺负他们,必须用大明的法律来管理他们。他们都是孝廉老爷的乡亲,如果你们欺负他们,孝廉老爷会跟你们翻脸的!还有,不许干涉他们的信仰,不许妨碍他们祭祀祖先。”

洛佩兹想了一下,问:“他们带武器吗?”

不带。”林道乾说:“最多带一把锄头。”

洛佩兹心想,宿务商站周围肥沃的荒地太多了,这事对他来说几乎不用什么成本。来的农民又不带武器的话,那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危险。

那,可以吧。”洛佩兹说:“不过他们不能住在城堡里。”他还是防了一着。

那没问题。”林道乾说:“他们会自己在商站周围建村子的。这些农民吃的少干的多,他们来了之后,要是你们要建房子什么的,还可以雇佣他们----当然,你们得给工钱,不能白白叫他们劳动。他们来这里不是做奴隶的。如果我们发现你们奴役他们,我们马上就会派船来把人带走。”“嗯,那倒也公平。”洛佩兹说。“那我们就先试试吧,希望这些农民有你说的那么优秀。”

之二十一 新加坡村

巴拉望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吴平和林道乾跟着继续向西南进发,在勃泥勃泥岛和杨舟汇合。

勃泥岛为世界第三大岛,在李彦直前世那个时代被叫做加里曼丹岛,不过李彦直其实也不记得这个岛叫什么。勃泥岛是南海的南极,地理课上让人印象深刻的“曾母暗沙”就在勃泥岛边缘。

勃泥是中国的传统属国,在南海诸国中算是老资格了。岛上上本有华人村落,当地的土王对中国人又十分友好,吴平到达这里之后土王便主动联系了他,划出一块地来给他们建立据点,起名为婆罗港。从大员到吕宋到巴拉望再到勃泥,南海就走了一半了。

过了勃泥岛,往南就是爪哇,往西就是马来半岛与三佛齐岛,马来半岛与三佛齐岛之间有一道世界闻名的海峡,那满剌加海峡----满剌加者,马六甲之旧译也。

满剌加王国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葡萄牙人攻陷,海峡也已被葡萄牙人所控制。这个情报李彦直早在几年前就从海商那里听说了,他心想这海峡乃是欧洲人进出南海,通往中国、日本的命脉,生丝、陶瓷、茶叶、香料都得通过这道海峡进出,因此别的地方李家占据了无所谓,但这道海峡佛郎机人一定会紧紧抓在手里,若李家露出夺取之意,马上就得发动一场和葡萄牙正面对抗的战争,而且葡萄牙人势必倾尽举国之力!

李彦直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佛郎机人起直接冲突,因此避实就虚,另立计策。葡萄牙人控制满剌加海峡,主要是占据了位于海峡中段的满剌加港,吴平到了马来半岛之后却并不越过海峡,而是先与沈门汇合。然后一起前去拜访当地的华裔领袖,在他们的帮助下。同时贿赂了暹罗的官员和爪哇的土王,争取到了双方地同意,在海峡东面出口的一座小岛----淡马锡岛修船,并留下了两百多个移民。立了一个村子,按照李彦直地提议,叫新加坡。

为什么叫新加坡呢?这里的坡不是很明显嘛,吴平不太明白。但暹罗人听到这名字却很高兴,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吉祥的名字。

这淡马锡岛此际尚十分荒凉。但岛上至少在元代就有华人村落居住!沈门按李彦直的命令成为了这个村地村长。李彦直让他暂时不要想太多事情,就老老实实地种田、起屋子,若有华人船只经过便为之提供补给,除此之外不必介入暹罗、爪哇和佛郎机人的斗争。

满剌加的葡萄牙人这时大多听说过李彦直的威名了,所以对李家地船队来到这一带抱怀着相当的警惕,但很快地他们发现吴平在淡马锡没做垄断航道地事情,却在岛上开荒种田,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吴平在新加坡立村地时候。林道乾又跑到满剌加去。找到葡萄牙人派驻这里的官员。葡萄牙在亚洲的总部设在印度的卧亚,但满剌加的主管也有相当大的权力。

和西班牙人不同。葡萄牙人在中国沿海的根基更加深厚,比如双屿其实也是华、番共管的局面,华人出了问题,由许栋等处理,欧洲人除了问题,由葡萄牙地船长处理,同时涉及到华、番者,双方共商,谈判谈不成就开打,如此解决!双屿岛上妈祖庙与十字教堂并立,许栋等地聚义厅与葡萄牙人的市政厅接檐,就是遇到重大喜庆事时看戏,也都是一出中国戏曲,一出欧洲戏剧。可以说浙海之商贸,有将近一半控制在葡萄牙人手里,对此李彦直一时也还无法扭转,但随着王直等新一辈力量地崛起,华商势力渐大,这种趋势则是李彦直乐于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