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当前而言,李彦直在东海也还是压不倒葡萄牙人的,何况在南海?因此葡萄牙人并没有将来满剌加谈判的林道乾放在对等的地位上,他们简直是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要李家马上远离满剌加海峡,否则后果自负!

我们并没有打算和你们争这段海峡。”林道乾保持着克制:“我们不过是希望在这里建一个村子,以后我们的船只到达时可以就近得到粮食。我们不会收取过路钱的。而且我们不会在那里常年停泊大船。”

但葡萄牙人仍然傲慢地表示:那也不行!

如果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呢?”林道乾开始收敛他的笑容:“你们是否打算不顾一切攻打新加坡?”

葡萄牙官员的冷笑是不需要翻译的,那是在肯定林道乾的话!

那么好,你们尽管去攻打吧。反正我们的主力在澎湖,也没法顾及到这么远。”林道乾说:“不过孝廉老爷要我向你们保证,新加坡死一个华人,双屿那边就一定会死掉一个佛郎机!新加坡如果被拔掉,以后佛郎机人就别想能通过大员海峡了!我们说到做到!”

众葡萄牙官员这才变了脸色!

经过这两年的经营,李家已让大部分人----包括佛郎机人在内----都相信他们有能力控制大员海峡!如果李家强行截断大员海峡的话,那么佛郎机人的“大明----日本----南海”这个金三角商路就会彻底毁灭!当然,李家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动态,但如果是要进行报复的话,那么他这么做就说得过去了!

好吧。”最后,葡萄牙人妥协了:“我们可以答应你们,不过新加坡必须将每年收成的三成上交给我们,作为租金“那个地方又不是你们的!”林道乾对这个提议很是不悦。不过,地方虽然不是葡萄牙人的,但要是葡萄牙人不答应,以后天天来骚扰的话,那么李家也会受不了。

最后,双方终于勉强接纳了这个折中的条款。跟着葡萄牙官员又要求李孝廉促使开海---对复杂的中国朝廷的理解,这些葡萄牙人显然无法达到像王直那样的程度。又做生意又打仗的,双方以各种形式交流了这么久,他们居然还是以欧洲的概念来理解李彦直的地位,以为这位孝廉是一位公爵、伯爵之类的权要,在福建、大员拥有相对独立的自治权并能影响到帝国的决策。

对于这个,林道乾只好说:“我们孝廉老爷会努力的,毕竟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提倡的。”至于葡萄牙人所提出的开放宗教的要求,林道乾则推说:“那个啊,你们直接问孝廉老爷去。”

之二十二 南海诸寨

离开新加坡以后,吴平又到达了暹罗,他没有进入暹罗的首都阿瑜陀耶,只是由林道乾给暹罗太后带去了一份礼物,然后他自己又去了占城,在湄公河三角洲,张琏把一片原始森林烧了,烧出了大概二十平房里的土地,在此安置了来自浙江南部的饥民五百口,立了一寨,取名飞龙。

从马尼拉哲河水寨,到巴拉望寨,再到勃泥岛的婆罗港,再到新加坡村,再到湄公河三角洲上的飞龙寨,五座寨子都是农业移民的模式,和欧洲人的商业移民颇为不同,乃是以一个港口为中心,建立防御工事,水寨周围是新开辟的农田,各村长、寨主、澳主除了保证华人经过的船只能在这里得到补给之外,更重要的任务是做好土地上的农业开发,并接待将从澎湖、大员源源不绝转送过来的新移民。此外还要联系好周边的华人势力,处理好和当地土人的关系,处理好和佛郎机人的关系,真可谓任重而道远。

因此这五个村寨的村长、寨主、澳主都经过精心选择。

其中,巴拉望寨的郑松林,哲河水寨的詹毅都是六艺堂的弟子,飞龙寨由张琏驻守,新加坡由沈门驻守,婆罗港由杨舟驻守,这三个虽然不是三合馆出身,却都是来归诸人中的豪杰!

而吴平本身则是负责整个南海的巡视和接应工作,他的舰队常驻于马尼拉湾,与在澎湖大员的陈羽霆、王牧民遥相呼应。林道乾负责外交,李彦直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力保五年之内这些村港不受到大势力的毁灭性攻击。

当这些都布置妥当以后,环南海便成了一个能靠自己进行内部循环的经济体,虽然还有些微弱,却已相对完整。由于李家尚未取得大陆地威权。所以南海的开发进行到这一步便已接近极限了,要再继续下去便显得有些后继乏力了。李彦直期待着这个循环体靠着本身地力量能在即将到来的强大冲击中存活下来----这是他的本意。但是,集团内部却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和渴望。在五座水寨建立起来以后,他们看到了商路开通所蕴藏的巨大商机,也就和东海地私商一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冲破大明海禁的冲动。

林道乾在船上敲打着算盘,对吴平说:“其实三公子会不会太保守了?”

保守?”

是啊,我们一路来安置了五个村子,五个村子可都在生意线上啊。”林道乾说:“我们这一趟主要的任务是安置移民。可是便安置便做生意,绕着南海一圈走下来。现在我们还赚了。你就知道生意有多好做。”

那是因为出发的时候,带地货物足够多。”吴平道:“但我们并不是总能从大陆那边运出这么多货物的。”

林道乾叹道:“要是海禁破了,那该多好!咱们这五座寨子马上就会变成五个金坑!”

你最好别乱来。”吴平瞪了林道乾一眼,说:“还是按照三公子地打算一步步地走。”

和东海地私商一样,南海的贸易也极度依赖着大陆的货源和市场,如果北京朝廷转变态度,东南沿海禁制转严,那么眼前东海、南海的繁荣表象马上就会像泡沫一样被一击而破。

由于沿海治安的恶化。士绅们又打算对挑战现状的“贼寇”们进行一次清洗。所以沿海的局势其实已经很紧张了。这是李彦直对未来保持谨慎态度的原因。可林道乾却沉浸在南洋生意现状地乐观之中,一个人在大夏天走在太阳底下。被炎热包围着时,身体就很难想象六个月后寒冬到来时地刺骨阴冷。

李彦直并非全知全能,他显然未能顾及到一件事:要大部分人在乐观的现状下保持着着对未来地低预期是不现实的。他自己能够保持近乎冷酷的冷静,战战兢兢地未雨绸缪,但他的一些下属却认为眼下应该高歌猛进!当上峰不能满足他们的这种需求时,他们就开始私下打起小算盘了。

林道乾对吴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过吴平一走,他就转身去找沈门。他拥有同利内部在南海最大的活动权力,所以去哪里都方便。他去找沈门干什么呢?走私!

走私?”沈门有些奇怪:“我们现在就是在走私啊。”

在海禁的大环境下,李家的所有生意其实都是在走私。

我是说…私中之私…”林道乾微笑着,那笑容真是意味深长。

沈门啊了一声,马上就明白林道乾指的是什么:“你是说,瞒着上面?”

林道乾不说话了,却依然微笑着。很多的中国人,都是很好的小商人,很适合自己做老板,却不见得会是安分的伙计。

只怕不行。”沈门说,“要想瞒着三公子从澎湖那边运出货来,那…不可能!”

不从浙江福建那边进货出货。”林道乾说:“货物我们可以从广东那边进出。”

沈门把林道乾看了又看,老实说,尽管彼此都是潮州人,但他和林道乾并不是很熟,不过沈门和银子很熟,能赚钱的事情,他还是很有兴趣的。

只有我们的话…只怕还不大行。”沈门说。

可以再拉一个人入伙!”

谁?”

林道乾盘算了起来:“杨舟就算了,这家伙在婆罗港,人又太老实,没用。郑松林、詹毅都是六艺堂出来的,惹上他们只怕有些麻烦。嗯,就他了!”

你是说…”

张琏!”林道乾说:“南海诸寨中,哲河、巴拉望、婆罗都靠东,飞龙与新加坡靠西,东西之间是我在联系,若张琏和我们联手,那么西南海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他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得出那家伙不是一个肯留在飞龙寨种田的货!”

沈门沉吟着:“你打算怎么办?”

林道乾说道:“先联系张琏,如果他肯干。就让他设法给我们的护航,你门路多,看看能否联系上一些老广,至于出货的门路…就卖给佛郎机人。我去过满剌加。和一些番商打过交道,应该可以和他们做成生意。”

就这样,林道乾悄悄去了飞龙寨,找到了张琏。张琏也是潮州府人,算来是同乡。在李家的系统内。林道乾地资格比张琏老,地位也比张琏高,林道乾以为自己开口的话,张琏应该不会拒绝,没想到张琏就是拒绝了。

这不可行!”张琏道:“我虽然加入不久,可也知道三公子为人外松内紧,这事不可能长久瞒过他地,如果被他知道。你认为以他的个性。还会留下你吗!除非…”他盯着林道乾:“除非你做好了一被发现就自立门户的打算!”

林道乾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在李氏的系统内部正如鱼得水。开个小后门赚些私己没问题,但要自立门户自己单混,很多现在有地资源就会消失,算一算那可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别的不说,要是吴平奉了李彦直的命令来捉拿自己时,他林道乾手头没兵力能进行对抗,却到哪里躲去?而要收买吴平,林道乾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他正想说“那就算了吧。”张琏忽然道:“不过这件事未必不能做!”

林道乾精神一振,问:“怎么做?”

偷偷摸摸地做,自然不行。”张琏道:“但咱们可以敞开来做!一边动手,一边给三公子那边写封信,就说这边生活艰苦,单靠种植很难支持,所以得设法开源谋利,维持生计!你也不用等有回音再干,信发出去地同时就可以动手了。我料三公子人在内陆,相隔万里,我们要求自主,他应该不会做过多的干涉。就算他不肯,等他发信来阻止,我们再回信抗辩,这么几个来回得多久了?那时候我们怕生意都做了好几单了,木已成舟,他就不好说什么了。”

林道乾听得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比我还奸诈!不过,”他两根手指搓了一下,“要是公开来做地话,我们自己没好处啊。”

张琏嘿了一声,说:“你可以在信中直接告诉三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不但要做,而且要拿分成,总部分多少,我们分多少,直接告诉他。一切事都明着来,无须暗地里干!虽然这么做他心里对我们怕会有些不痛快,但我料他不会为了和我们争利而就把我们给罢了!毕竟要找到能在海外打天下地人也不容易!他自己教出来的那些人,詹毅也罢,郑松林也罢,都不行!南海这边,他还得仰仗我们呢!”

林道乾连声称是,便给李彦直和陈羽霆给写了一信,陈羽霆先收到信,看了之后怒色勃发,便附了一封信给李彦直,建议马上废掉林道乾,当时李彦直已准备上北京,收到信时詹臻在旁,亦以为林道乾太不老实,李彦直却道:“他是有本事的人,岂会老实?老实的人在那边是站不住脚的。他能光明正大地来跟我要钱要权,这是好事!”竟然就准了。不但准了,还给了南海诸寨主更大的自主权力。

张琏听到回音后大喜,连赞李彦直道:“好胸襟,好魄力!我算是没跟错人!”自此招兵买马,窥伺安南、占城、暹罗。

不过这已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早在那之前,林道乾就已再次踏足满剌加。如果我们将视角放大,俯视整个满剌加城的话,就会发现林道乾登上码头地时候,有一个人正在密切地关注着他。

那是一个传教士,是天主教中地鉴真,是利玛窦的先驱,是一个在世界历史上也能留下一笔地人物,在天主教东侵的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个人叫做沙勿略•弗兰西斯可,从属于天主教内部一个先锋修会----耶稣会。

当时,基督新教已经在欧洲崛起,随着新教影响力的扩大,天主教会正在大片大片地丧失其信仰层面的领土,在这种形势下,教会内部目光长远的有识之士开始放眼欧洲之外的地方,包括新大陆以及非洲、亚洲,此举当时在教会内部遭到了部分保守派的反对,但以后世的眼光看,却是这些冲向海外的传教士保住了天主教信仰人口的优势。

为了灵魂的拯救!”

强大的宗教力量,伴随着对胡椒的渴望来到了东方。

战争并不止步于炮火,不止步于商业,也不止步于权谋!能够渗透在这一切之中的信仰之战,此刻也拉开了序幕。

林道乾就在满剌加遇到了沙勿略,这个传教士对东方的信仰方面的讯息都很感兴趣,而林道乾则渴望得到西方世界商业层面的讯息。两人出于各自的目的很快就交谈了起来。

沙勿略是一个传教圣斗士!其传教能力十分强悍。他在印度南部沿海地区活动的时间不超过两年,却在这两年中让几千个连话都听不懂的本地土著受了洗。开发出了亚洲第一个天主教基地,此人蛊惑力之强悍可见一斑。

可惜,他这次遇到的是一个同样七窍玲珑却又五毒俱全的林道乾!向五毒俱全的人投毒结果只有一个:失败!

沙勿略对林道乾这家伙说耶稣,实无异于对牛弹琴。但是两个人都是沟通能力超强的高手,尽管各怀鬼胎,却还是慢慢地就找到了交集。

呀,你认识希拉里修女?”沙勿略有些吃惊。希拉里的那封信他没收到,所以并不知道对方的状况。

是啊,你也认识她?”

当然,她是我从里斯本带过来的。”沙勿略说:“我在印度活动的时候,她跟在我身边服务。因为要完成她父亲的心愿,所以我帮了她的忙,让她搭上了去泉州的船。”

听到这里,林道乾就知道两人说的希拉里确实是同一个人。

原来如此,不过希拉里修女后来好像出事了。”跟着变给沙勿略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关于希拉里的事情,沙勿略听得有些入迷,来满剌加的这段时间里,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那位李孝廉的传闻,知道他是在东海、南海都有巨大影响力的人,他已经意识到希拉里可能已经在前面为自己铺好了道路。

我想去澎湖找希拉里修女。”沙勿略说:“不知道林先生能否帮忙。”

嗯,我去问问,应该没问题。”林道乾很爽快地回应着,却又道:“不过最近我要先找一些佛郎机的朋友,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那很简单啊。”沙勿略说:“我可以帮你介绍卧亚的名流,葡萄牙上馆的馆长巴洛斯先生。还可以写推荐信给印度总督。如果你能认识了这两个人,对你的生意应该会很有帮助。”

林道乾大喜,当即投桃报李,安排了一艘快船,送了沙勿略前往勃泥,经吕宋,辗转前往大员海峡

之二十三 布道之阻

李彦直在日本呆了半年多,一边读书,一边注视着东海与南海的变化。这日北面有风启的书信至,他收到信件之后,决定提前北上。李介、陈羽霆一起赶到月港,问他北上之后,海外之事如何处理。

李彦直道:“我北上之后,海外之事,都由二哥作主,羽霆作副手。南海之事,也都归二哥处理。若有大事二哥不能决,可会羽霆、牧民、吴平商议。我进京之后将尽量争取开海禁的事,可效果如何,殊难预料。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万万不能和朝廷对抗!”

他这次北上,事非寻常,所以给了李介、陈羽霆等相当大的独立专权,准备颇为周详。尚未出发,双屿那边已派人送来了一份长长的清单,这份清单上珍珠成斗,翡翠论斤!竟是大量的金银财宝、海外奇货!且不说每一件都是非同小可的珍宝,光是这数量也已经是骇人听闻!

李彦直很清楚这是许栋、王直给他上京疏通的经费,也不客气,便收下了。

送信来的王清溪道:“清单在此,东西太多,若运到月港三公子再运往北京去麻烦,所以我们就把东西存放在杭州了,等三公子到达杭州再取。”

李彦直道:“如今风向朝北,我想趁最后一阵北风,坐船直到松江府,然后走陆路前往京城。”

王清溪倒也乖巧,就道:“那我们就把东西取了送华亭县去。”

李彦直安排好了海外之事后轻装上路,只带了义久随行伺候。周文豹作贴身护卫,付远带了一队人马押送货物在后面跟着,却又不在一起食宿,如此迤逦上京。

沙勿略从南面来时,李彦直已离开了月港,他便无法去见这位李孝廉,不过在澎湖他却顺利找到了希拉里,希拉里见到了他又是高兴,又是心虚,引了神父去见李介。

李彦直既走。海外便以李介为首。他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好汉,见是希拉里带来的人,便很礼貌地接见了。

沙勿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李老爷,听说他是李孝廉地哥哥。眼下代理着李家在海外的所有事务,便有心在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因向他陈说天主的真理。

这天主的真理。希拉里平日也多向李介讲过,当时李彦直在场,李介最信他弟弟,见弟弟一笑置之,心里也就不怎么当他回事。他有了这先入为主的观念,便任沙勿略说得舌绽莲花也不为所动,只道:“你来迟了,若遇到我弟弟。这些话可以和他说。他喜欢和人辩这个。”

沙勿略微笑着说:“主的真理,谁都能懂的。关键是你要放开怀抱。让主进入你的心。”

李介却道:“可希拉里跟我弟弟说了后,我弟弟却没受洗信教啊。我信我弟弟,所以我想他既没受洗,一定有他的道理。”

沙勿略无法,心想这人可真执拗得紧,要说服他看来还真得从先说服那个李孝廉,只好暂时作罢。

李介便派人送他去休息。澎湖此时已有好一座澎湖书院,希拉里就住在那里,向学生传授欧洲语言,李彦直还给她拨了一个屋子,让她在那里供奉耶稣,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教堂。李介对沙勿略说:“你要是肯留在澎湖,可以在那里教书。”

沙勿略学识渊博,非希拉里可比,李彦直若是和他相见一定会很高兴,因为这个传教士肚子里有一整套地欧洲哲学理论,还懂得许多李彦直也未涉及地科学知识,又和欧洲教育界有密切的联系,人脉颇为丰厚,若他肯致力于科学教育,或者竟能把欧洲当时的教会大学体制在澎湖给复制一所出来,可惜他志不在此,满心想的只是传教。那一肚子科学知识,在他看来不过是传教时可以用上地东西罢了。

既然走不通上层路线,沙勿略便想向下层入手,第二天便跑到海边,向往来民众传教,此时他还不会华语,站在那里大声宣教,得由希拉里来作翻译,也有些水手、商人听见便听住了。

陈羽霆此时正为海禁未开、贼寇为患、国事日坏而心中忧愁,偶尔经过,听沙勿略正在开导一个蚀本的商人,听他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地善良而被欺骗,但你地义行主已经看在眼里。你丧失的只是现世的财富,但神的天平上,你的义却增加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抱坏一颗义心,人生的道路就会像黎明的光,越照越明,直到中午!”

后半句把陈羽霆听得心动,便上前道:“我心里抱着公义,可为何我的心境却是一片阴霾?”

希拉里看见了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他做了翻译。

沙勿略没有犹豫,便道:“那是因为你地心还没有放开,你还没有真正地相信自己地正义!所以你才在为成败而忧愁。记住孩子,不要为明日的事情而忧愁,因为明日将发生什么事情,你尚且不能知道呢。”

陈羽霆道:“那怎么样才能放开自己地心胸呢?”

沙勿略道:“要放开自己的心胸,首先就不能太过依赖自己的聪明和力量。”

陈羽霆问:“这是何解?”

沙勿略道:“你认为你的聪明能够洞察一切世事吗?你认为自己的力量能够主宰一切世事吗?”

陈羽霆失笑道:“那当然不可能。”

是啊。”沙勿略道:“可是你却是凭着你的聪明的指引在做事,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做事,但因为你无法洞察一切世事,又无法主宰一切世事,所以你常常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并因此而苦恼,所以你常常有做不到的时候,并因此而失落。你地心都是这些苦恼和失落,当然就充满了阴霾。”

陈羽霆又问:“那该怎么解决呢?”

沙勿略道:“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应该已经知道药方了才对----要想解决你的迷惘,就要找到一个能指引你的人,要想不再失落,便得寻求一种依靠。”

指引的人…依靠…”陈羽霆喃喃自语了一会,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

沙勿略便问事谁,陈羽霆是就是李孝廉。沙勿略问道:“既然如此。他解决了你的迷惘没有?他让你不再失落没有?”

陈羽霆摇了摇头,说道:“他给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其实有一些困惑,他也和我一样迷惘。”

沙勿略笑了笑。道:“可怜的孩子。这么说来,这位李孝廉也不是全知全能了?”

陈羽霆苦笑道:“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沙勿略道:“他自己也有迷惘,自己也有困惑,怎么能够解决你的迷惘,解决你的困惑,做你信仰上地依靠呢?”

陈羽霆听得呆了,问道:“可除了他,还能有什么人能为我解决迷惘、提供依靠呢?”

没有人。孩子。没有人!”沙勿略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地,所以没有人能彻底解决你的迷惘。也没有人能为你提供真正依靠。”

陈羽霆微感失望:“这么说我的烦恼还是没法解决。”

不!”沙勿略道:“你的烦恼,是可以解决地!”

这时他布道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里老蔡大路赶来喝问:“你这外国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喝问之后才发现陈羽霆,便看了他一眼。

沙勿略微笑着欢迎他,道:“又来了一位长者。”

蔡大路很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羽霆忙道:“林老,别这样,沙勿略神父在给我们讲道理,帮我们解除心中地疑惑。”

蔡大路顿足道:“陈里长,你怎么这般糊涂!本朝地规矩,那些僧尼道士只能在寺庙道观里讲这些,是不可以跑到大街、市集、码头讲的!”

大明洪武皇帝遗制,对各宗教活动都有严格的限定,并有相当严密的管理办法,朱元璋对宗教管理的制度延续了五六百年,而其精神则延续了六七百年,直到共和国,其宗教管理的精神理念依旧与朱元璋的宗教管理精神一脉相承。

澎湖、大员一切草创,许多大明固有的制度一时都还用不上,或者李彦直觉得不妥而没有提及,之所以会在宗教问题上有过强调,主要是因为有希拉里地存在,李彦直才会特别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明白地订立了规矩,要所有僧尼以及进入澎湖地佛郎机,在进行宗教活动时都到指定地方----通常也就是寺庙或教堂进行。

沙勿略听了希拉里的翻译后忙说:“我们不是和尚、道士,我讲地也不是什么神道,而是真理。”

陈羽霆颔首道:“沙勿略神父说的,确实和那些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不同。”

蔡大陆却不管这个,对沙勿略冷笑道:“管你是神道,还是真理,总之李孝廉说了不行就不行!”又责陈羽霆道:“陈里长,你也真是!带头违反规矩,你叫以后怎么管这澎湖、大员?”

陈羽霆脸上一热,便对沙勿略道:“神父,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本朝的规矩立在这里,不好破坏。要不,等三公子回来了,你说服了他,再布道吧。三公子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想以他的慧根,一定会明辨神父你和那些和尚、道士不同。”

到了这份上,沙勿略也就只好听从

之二十四 萨摩剧变

沙勿略回到澎湖学院,发现自己对这里的宗教政策真是无计可施。李彦直也不是禁绝天主教,只是不支持、不鼓励、不提倡,虽然仍有一部分人跑到澎湖学院里的小教堂来听沙勿略宣讲,但大部分人都想孝廉老爷没信,那多半不是什么好货,就没响应。

沙勿略在澎湖学院教了半个月的书,陈羽霆但凡有空就来找他聊天,最初还是探讨一些天文物理的知识,后来就常常谈信仰了,沙勿略因鼓励他冲破体制牢笼帮忙传教,陈羽霆却总是摇头,道:“这事还是得等三公子回来了再说。”

沙勿略心想:“这里的人都叫那个李孝廉控制了!不打通他这一关,呆在这里一个世纪也没用!”便请陈羽霆安排自己去找李彦直。

陈羽霆甚是为难,道:“那只怕难以办到。三公子去了京师,如今朝廷禁海,外国人进不了内陆。在福建兴许还能活动,京城就去不得了。神父你要是个日本人,我或许还能帮你装扮装扮,但神父你的模样实在和我们差别太大,没法去的。”

沙勿略又住了数日,眼看事情没有进展,便有去意,本来就想先回卧亚或者满剌加,但这日在港口听一个倭人说起日本的情况,听说那里已经有人信教,甚感兴趣,便要到日本一行。陈羽霆闻言赶来,苦苦挽留不住,只好赠了他一些银两,送他上船。希拉里要跟着去,沙勿略却劝她留下,道:“你好好留守在这里。在教育这里的学生时。记得培养他们敬畏天主的心,这样对以后我们的传教事业会很有帮助地。”

就这样,沙勿略坐了乘最后一趟吹向日本地季风,到达了鹿儿岛。

经过一年多的发展,鹿儿岛这个自由港如今已略具规模,唐客东侵、九州大乱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东海各处商家大多在这里开设有据点,西日本的浪人也都奔向这里寻找工作。

沙勿略到达鹿儿岛之后,在几个佛郎机大商人的帮助下站稳了脚跟。让沙勿略高兴的是,这里不禁止他传教。但另外一个现象则让他很吃惊:尽管西日本有大量的浪人聚集在这里,但整个鹿儿岛港竟然仍有过半的人口是华人!所以他传教的时候,找的必须是同时精通汉语和倭话地翻译!

怎么日本也说中国话的么?”沙勿略私下里询问他的翻译。然后才知道鹿儿岛有大量华人地原因!

都是这两年的旱灾闹的!”翻译告诉沙勿略:“许多中国人在那边都没饭吃,就跑到这边来了。”

这个“许多”,相对于中国东南沿海地受灾人口来说其实并不多。大概只有几万人,其中二三成在渡海的过程中或者被风吹散。或者遇难淹死,或者在船上就病死了,或者来到日本后水土不服,但能留下地就大多是身体强健的人,其数量大概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中国人口流入周边国家是自古就在发生的事情,而去年之所以会一次性流进这么多人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海贸的发展让中国到日本之间的运输能力大大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在日本这边有人在主动做安顿来民的工作。第一批灾民被妥善安置的讯息以不同地途径传到南直隶、浙江一带以后。便有更多地灾民源源而至!

不过,这两个原因背后所隐藏的重大图谋。以及此事即将产生地重大影响,就不是此时的沙勿略所能知道的了。沙勿略只是知道,主动安置这些流民的是一个叫做岛津胜久的日本诸侯。

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胸襟,甚至能够包容大海对岸的人民,那一定是一个英雄!”沙勿略想。他虽然在印度曾给数以千计的土著进行洗礼,但其实他的传教思路更倾向于先征服上层,然后再普及下层,所以到达萨摩之后便想先去见一见那个叫做岛津胜久的日本诸侯。

沙勿略拜托了佛郎机商人帮自己引见,非常顺利地,他很快就和岛津家的人有了接触,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接见他的竟然是一个和尚!

这一日,沙勿略在向导的带领下,徒步走出鹿儿岛港,却并不直接往鹿儿岛城去,而是来到了鹿儿岛城西南二里的一座新的庄园。

沙勿略发现,这座庄园很新,许多建筑都只是打了个桩,在他观察入微的洞察力下,他推测出这个庄园的劳动者应该都是中国人。

这里是萨摩的华园了。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荒地,是玄灭法师招徕唐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向导告诉沙勿略,像这样的华园,在萨摩附近一共有四座,分别叫附郭华园、西南华园、萨东华园和山谷华园,“这里就是附郭华园了。”

这四座华园围绕着鹿儿岛清水城,四园一城,构成了岛津胜久的全部领地,每一座华园都是以一座村寨的形式屹立着,外围开辟了田野,若出现强盗或发生战争,就撤入城寨之内防守。每一座华园的人口大概是八百人到三千人不定,每五个人就有一个被训练成了民兵。此外,鹿儿岛清水城内部也安置了大量的唐客,内外加起来,胜久领地内的唐客竟已超过万人,且都被严密地组织了起来,其中一千八百人成了职业士兵。

在大量的中国移民到达之前,鹿儿岛清水城本来就只有五百人,而且这五百人还不全是倭人,有接近一半是岛津胜久在琉球、闽海时招募到的渔夫和海盗,而在唐客大量移入之后,胜久的领地上无论是人口构成还是士兵主流都已变成华人为主了!

南九州的其他诸侯,本来对逃灾唐客的流入仍然和以前一样表现得很消极,甚至对岛津胜久领地内的过分华化发出声谴。南九州大名地组织,早被李彦直给打散了。相互之间极不信任。肝付兼续已经衰退,伊东义佑、大友义鉴均非雄才之主,萨摩内部地伊、田、连三家又被破山以纵横术牵制住,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等到四处华园建立起来,两千华兵组织起来,他们才晓得事态严重!但这时再要压制岛津胜久已很难了。

南九州诸大名小名见岛津因援引唐客而富藩强兵,竟然竞相模仿,各立华园、招募华兵,但九州诸侯在引入唐客时,既不能如破山一般深知华人的需要、习性与优劣。内心又终有顾忌,绝不能如破山一般大刀阔斧地确立起一个以唐客为主体的民事系统与战斗系统,因此华民在其他诸侯处大多不能得到公正对待。被招募为华兵也没有体现出多大的战斗力,大多是落定脚跟之后便逃归岛津家。

可以说,九州诸侯对破山华园、华兵建制的模仿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为招募华民这个潮流推波助澜,使南九州成了一块吸引江浙灾民东渡的吸铁石!

附郭华园在四大华园中最靠近鹿儿岛清水城,园中有兵力五百,与清水城成掎角之势,是岛津家的右心房。不过园中的房屋都很简单,日向宗湛在规划这四座华园的时候,要求用地是最简单的材料,让生手也能迅速投入建设工事的简便设计。所以整座华园一眼望去横竖成排。规则得有些单调,殊乏美感!可若不是这样。这些华园又如何能在短短地时间内便迅速建立起来?

相较而言,沙勿略觉得澎湖那边的建筑更加讲究些,虽然同样是简单的建筑,可无论排比还是屋宇窗檐间地细节都更费心思,其中颇有可观之处。这也正是破山与陈羽霆在草创事业时不同取向的体现。

不过和陈羽霆相同地是,此刻的破山也将最大的心力都集中在农事上----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共同的立命之本!所以破山接待沙勿略的地方,既不是日式天守城楼,也不是高雅的楼台亭榭,而是在一片番薯地上。

见到了沙勿略,破山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合十笑道:“客人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人不简单!”第一眼看见这个青年和尚,沙勿略就想。

两人正要叙话,忽地西北面十余里外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破山周围是几个轮值劳作的民兵,他们身上穿着麻布衣,赤脚上全是泥土,脚边却放着兵器,看见浓烟马上就放下手头地农活,拿起兵器来,叫道:“有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