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笑了笑,回顾身边地新纳忠苗道:“他们若是半年前就来,我们如何还有机会建立这四座华园?当时他们踌躇不敢动手,现在才来,却是迟了!”

这时几百个民兵已经穿上了鞋子,站成了队列等候命令,新纳忠苗便要出征,破山道:“我也去!”对一个长得猴子一般的农民道:“秀吉,你招待神父到亭子里喝茶,我破了敌人就回来。”

便与新纳忠苗一起奔向浓烟冒起地方向。

过了有半个多时辰,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杀伐之声,持续了一炷香时间便消隐了,又过了半个时辰,破山带着一百多人回来,笑道:“田薰亲终于坐不住了,竟然自己跑来攻打清水城!”

还留守在田地上的农夫纷纷问胜败如何,竟多是吴越口音。

破山笑道:“已经在城下击败他们了,忠苗大人正在追亡逐北,大家不要理他们了,继续干活!士兵们奋勇作战,都是为了保证大家能专心种地,大家要把地种好了,这才不枉费了士兵们在战场上倾洒的鲜血!”

众农夫齐声应和,都道:“我们一定不会辜负士兵们,不会辜负法师的!”

破山这才来到亭里,对沙勿略微笑致歉,道:“为了这些俗事,可把贵客给冷落了。还望神父不要见怪。”

之二十五 理念裂痕

从里斯本出发的时候,沙勿略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到亚洲的。在他看来,他传播真理、传播福音时,亚洲的可怜人们就只有完全接受的份。他内心深处对各地的文化都不存在任何敬意,他也许接触这些知识,却也仅仅是将之当作一种骗小孩吃药时用的糖浆,目的是用之以诱惑东方人信教,然后就会将这些“知识”抛到一边,封存之,蔑视之,最后灭亡之。只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只知道基督福音,那么基督福音就会成为真理。

在印度时,他没有接触到婆罗门第一流的思想家,所以在印度南海岸也好,在东南亚也好,他接触的都不是能够在同一层面和他产生共鸣的人,他面对那些土著时就像一个大人喂一群婴儿吃东西,喂什么土著就吃什么。但到了澎湖以后,他开始遇到强有力的抵制。

李彦直人已离开,但他留下的宗教政策却形成了强大的体制力,让沙勿略无法着手传教,澎湖的大多数人民并不信任沙勿略----在他还没说服李彦直之前。同时沙勿略又遇到了一个陈羽霆,从某个意义上讲,陈羽霆是沙勿略一路东来少数能与他产生共鸣的人。

而此刻,当他遇见破山时,沙勿略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对方!

和沙勿略已经接触的大多东方人不同,破山对天主教似乎有所了解,他言语中并未流露出对天主教的厌恶与抵制----这一点和仇视基督宗教的回回教徒是不同的,一开始沙勿略很欣喜,认为遇到了一个传教的好对象,但很快地他又发现:破山丝毫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让自己有收服他地机会!

沙勿略与破山谈天堂。谈地狱,谈灵魂,谈无始无终,谈至尊无对,谈业力缘起,谈真心缘起。谈三位一体,谈一性三身,谈万物运行。谈轮回六道,谈空无本原。谈天主本原,谈人间伦理,谈度世拯救---谈论的范畴广阔得惊人!尽管有翻译方面的障碍,但这次辩论的激烈程度与精彩程度,仍是沙勿略生平所未有!因为这不是两个人的碰撞。而是两个文化体系的碰撞!

沙勿略立足于希腊化基督,破山立足于中国化大乘。谈到最后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沙勿略认为破山谬误而不自知,叹息怜悯。破山却认为沙勿略执着而不能悟,摇头轻笑。

两人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竟然都忘记了饥饿,直到岸本信如斋送来斋饭,方才听见各自肚子地抗议。

破山因邀沙勿略共进晚餐,吃的却是非常普通的番薯粥,沙勿略是一个禁绝享受地修士。对此也不计较。破山修持得也算到家。食不言寝不语,吃完沙勿略要告辞时。他才问:“神父此次从南面来,可曾见过福建尤溪的李孝廉?”

李孝廉?”虽然李是大姓,中国地孝廉又很多,但在东海上,李孝廉似已变成了那个人的特指了!沙勿略摇了摇头:“很可惜,没见到过他,听说他去大明的首都了。”

破山哦了一声,眉毛扬了扬,道:“那可真是可惜了。”又道:“听说神父是在澎湖坐船,却不知在澎湖可曾见过见过什么英杰人物。”

沙勿略想了一下说:“有一个陈羽霆的青年十分好学,对神的福音也很有体会,可惜他地心还没有完全放开,还被李孝廉的学说圈禁着。但我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神地信徒的。”

破山的眉毛再次扬起,道:“陈羽霆对神父的学说很有兴趣?”

沙勿略道:“是,我在澎湖时,他一有空就来听我讲课,从交谈中我肯定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怎么,大师认识他?”

破山笑道:“他是我的同学,我和他一样,都曾跟随李孝廉学习。”

沙勿略惊讶道:“你也是那位李孝廉的学生?”

破山一笑,道:“是啊,我关于贵教的认识,也是从李孝廉那里听来地。”

虽然希拉里曾跟沙勿略说起李彦直知道一些基督宗教知识地事,但沙勿略对希拉里的话心里是要打折扣地,但在与破山辩论过之后,心中对破山的评价很高,既听说破山对神学的认识是从李彦直处来,则心中对李彦直的评估又推翻了重新建立!

看来没能遇见他,真是很大的损失啊!”沙勿略心中想。

在他告别之后,岸本信如斋道:“这个怪老头,可给我们带来了很及时的讯息呢!”

破山嗯了一声,点头道:“李三居然已经北上了,可比我们预料中快呢。”当时受限于交通条件与中国、日本的社会体制,两国之间的消息传递十分困难,一些消息虽然重要,却未必能及时传到对岸,李彦直在日本这边闹得天翻地覆,中国官方却理所当然地毫不知情!而破山对福建、大员那边虽然密切留意,却也无法及时尽知对岸的虚实,常需靠道听途说才能知道对岸的动态。这不是双方的能力问题,而是受限于时代的条件。

岸本信如斋道:“看来江南和福建沿海的事态,比我们预料中还要严重。”

应该和这场旱灾有关!”破山道:“此灾一起,私商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士绅们的日子也会难过,李彦直现在已洗脚上岸,则他也不会好过。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最好过的…”

岸本信如斋大笑道:“就是我们!”破山微笑道:“李彦直他是一着错,满盘输!他虽然着手打基业的时间比我们早,但既不肯放弃大陆,便注定了他要处处碰壁,反而不如我们能放开了手脚,另开一片天地!”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许得益比我们更大!”

岸本信如斋问:“谁?”

羽霆!”破山道:“日本远,大员近!我估计这次流入大员的人口,至少有十万之众!李三入京,必留李二总领海外之事,而命羽霆为辅佐。李二不通政务,在大员的根基又不如羽霆,久而久之,羽霆必成大员的真正领导!嘿嘿,很好,很好!”他指着沙勿略离去的方向,道:“这个番僧,可帮了我们许多忙呢!羽霆是个好孩子,办事能力不错,但人却太老实了,这个性,说好听了叫真诚,说难听了叫天真!他会被这番僧的神学所吸引,却也是很自然的事,哈哈,哈哈…”

岸本信如斋究竟比破山略逊一筹,有些不解:“这个很重要么?”

当然!”破山笑道:“李彦直对耶稣的事虽然知道得不少,但他可是不信的啊!李彦直上北京之后,对海外的事情便不得不尽量托付给部属,给他们方便之权。李三羁縻诸人,各用其方,外围之人以利害钳制之,以体制规范之,核心部属则尤其用心,对风启吴平,用的是恩义,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们一个大同的梦想,其中羽霆最受这个幻梦蛊惑!而羽霆的这个幻梦,其实是靠着他和李三有着相同的理念才能支持起来的。不过…嘿嘿,耶稣所要建立的天国,和夫子所要建立的人国,可是完全不同的啊!”

岸本信如斋这才恍然,道:“但现在羽霆小子却对一种李三不信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对!”破山笑道:“这只是一道很微小的口子,但这道口子让我们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并非无隙可乘!嘿嘿,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羽霆不可能永远迷从他的!当羽霆看清他真面目的那天,就是他们分道扬镳之时!”

岸本信如斋脸上充满了期待,脸朝着大员的方向,眼角却偷偷瞥了破山一眼,忽道:“只是我不明白,羽霆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尤溪读过那么多的书,又不是愚夫村氓,怎么还会被这个番僧蛊惑!”

你果然是个假和尚!若是宗湛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破山道:“信不信耶稣,信不信佛,都和一个人见识的深浅无关。那只关乎一个人的性情与际遇。”

沙勿略并不知道破山在借用自己的力量,他只是发现自己很难在这个和尚这里寻到破绽。他曾想过要会晤萨摩的统治者岛津胜久,但很快就打听到破山对岛津胜久有着相当强大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说这个和尚乃是这个家族的实际主宰!

对李彦直,沙勿略还有期望,因为他听说李彦直尚未皈依任何一个宗教,可是对破山,这个人不但难对付,而且已经是一个佛教徒,沙勿略自觉不可能说服对方改宗,而在破山的笼罩下,沙勿略在萨摩的传教工作边显得格外艰难。因此在一番盘算之后,这个不知疲倦的传道士决定离开鹿儿岛,到日本其它地方试试。

离开鹿儿岛的时候,得益于在日天主徒的鼓吹,东海开始流传说,某月某日沙勿略神父与玄灭法师在田间相遇,两人起了辩论,最后玄灭法师被沙勿略神父折服,并有受洗之意云云。

从沙勿略到利玛窦,东方世界的无数高僧大儒就是这样“惨败”在传教士的手底

之二十六 独眼东楼

月港是海洋气候,四季不甚分明,北京则不同,秋风一扫,树叶凋零,和夏日相比,就像整座城市换了一身衣服。

北京城,这不是李彦直第一次来。不过上次来已经不是这一辈子的事情了,而且那个北京和这个北京,真是同一座城市吗?

五六百年间,或许只有紫禁城和天坛等聊聊几座建筑物能够引起李彦直的记忆,其它的就完全物亦非,人亦非了。

六百年前和六百年后,究竟哪个北京更好?”

这个问题,让李彦直难以回答。

三公子!你终于来了!”

一辆牛车匆匆驶出城来,风启和蒋逸凡一起从车内跳了出来。两人是来迎接李彦直的---也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欢迎仪式,甚至连轿子都不雇,只是雇了一辆牛车,这情景若是放在福州,非被同行商家笑话李彦直寒碜不可,但在京师却必须如此。

三公子,在这里就只有这个了,委屈一下吧。”蒋逸凡指着牛车说。

在明代,什么身份的人才能坐轿子、坐什么轿子都是有规矩的,这规矩在福建形同虚设,但到了京城就不能不谨慎对待了。

李彦直看了看那牛车,却道:“我就不坐了吧,徒步进城,也好看看北京的街道。”

师徒三人分别了将近一年,但分别以来各有忙碌的事情,相互之间又常通书信,此时相见,竟似彼此只是分开了几天一般。

作为第一个入室弟子。风启的办事能力显然是值得信任的。他来北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和顺天府等基层衙门打好了关系,在他的推动下,同利在京城地香料生意也欣欣向荣起来。

托海禁的福,南洋的香料一日缺似一日,货物供不应求。价格便一日高似一日。北京恐怕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香料消费地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在这座由高官堆砌起来的超级都市里,香料的消耗是惊人地!达官巨宦们。哪家每天不得用上几两的?而北京城里用得起香料的高官大户又有多少呢?恐怕就连户部也没能力统计清楚。

不但官员和富商要用,皇室更得用!

可是在海禁之后。官家市舶司地收到的香料贡品越来越少,根本就没法满足皇宫大内地需要,掌事的太监无法,只好辗转通过各种关系向走私海商购买香料。于是风启发现了一件相当讽刺的事情:皇帝下令禁海,但他自己却又是私商们最大的顾客之一!

连皇帝都这样。其他的官员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不但购买香料,凡海外一切奇货。从佛郎机地奇技淫巧,到东瀛的名刀折扇,都是他们购买、收藏地对象。掌事太监们知道当朝天子不喜欢日本,所以也就没怎么呈现来自日本的贡品,但京城吃饱了没事做的王侯士绅却不管这些,依旧偷偷地购买这些违禁之物,海禁越严,这些奇货的黑市价格就越高。买来了藏在家里。只要不是拿到金銮殿去炫耀便没人管你----反正大家谁都知道,这个国家很多国策其实只是掩耳盗铃。

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就可以想见同利的生意有多么好做了。风启到达之前,掌柜还有些畏畏缩缩,怕做错了事情,因为这个店面存在的最直接原因是要收集情报而不是赚钱,但风启到来之后这种情况就转变了,因为他懂得把握分寸,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所以更能放开手脚。

在他的主导下,同利京师分店地海货开始直接进入一些达官贵人地后门,而风启的人也跟着货物一起进去了,一开始是谈生意,给折扣,慢慢就熟络了起来,由于风启很给官员们面子,给起折扣来爽快异常,所以高官们地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好欺负”的商人。得到第一家客人的认可后,很快这客人就会给他介绍第二个客人,第三个客人,客人再介绍客人----统统都是官!

在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风启在北京的高宅大院之内就有了口碑!许多官宦人家的太太、管家都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货源广大、价格低廉的好商人。就连宫中的太监,也有一些来走风启的门路拿货。

风启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迅速建立起他在北京的关系网,在李彦直到达的前半个月,严府的人也找上了他。

对于夏言,风启到京后听过这位首辅的脾气,不敢惹,但要是能结交上内阁的另外一位大学士,那对风启来说也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难道你见到严分宜了?”李彦直问。这是很近的事情,风启上一次给他写信也是半个多月以前,所以这件事情李彦直还不知道。

他们走得并不快,话说也不大声,凡路上有人靠得近了就闭上嘴,等人离得远了再继续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聊天可能比在密室谈话更能保密。

没有。”风启道:“我见到的是严相的公子,严世蕃。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啊!”

严世蕃是一个衙内,但风启第一眼见到他就肯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衙内!他手里把玩着风启送来给他“赏鉴”的名刀,就问:“什么价格?”

一百两!”风启开出了价钱。

嘉靖二十五年白银的价值,和清朝康乾年间白银的价值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时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数百万两白银,一百两银子买一把刀,在当时来说已属很高的价格了!

你倒也真敢开!”李彦直笑了起来。不过他知道风启是漫天讨价,等着严世蕃就地还钱,在讨价还价中给折扣,卖交情----价格叫得越高,折扣才能打得越低,这笔买卖才会给双方带来更加深厚的交情。

在过去的几个月,风启就是这样打动了无数高官的后院,可惜他这次遇到的是严世蕃!

一百两…”严世蕃笑了笑,接下来的对白就完全出乎风启的意料之外,甚至超脱了风启的掌控:“太少了!”

风启当时有些讶异,他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打听到严府的这个公子绝不是一个冤大头,这时怎么却说出冤大头的话来?还是说他这话另有深意?在没弄清楚之前,风启装起了糊涂,以一个厚道商人的口吻,说:“公子果然识货!这把刀出于名家之手,又漂洋过海,万里而至。一百两这个价格嘛…”

狗屁!”严世蕃没等他说完,就冷笑起来:“这把刀,最多值三十两!我跟你谈的,不是这把刀的价格!”

风启心中一凛,口中却含着笑,一脸不解状:“不是刀的价格,那是…”

少给我装糊涂!”严世蕃将刀收了起来,往桌上一放,手轻拍着刀鞘:“我跟你说的,是要我收下这把刀的价格!”

李彦直听到这里猛地停下脚步,停了停,又继续走,道:“他在敲诈!”

是。”风启应道。在严世蕃跟前时他也是马上醒悟过来,但当时他却继续装傻:“严公子,小人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严世蕃笑了起来:“你们同利做的是什么生意,我知道!你们一年能赚多少,我也估摸得出来!你就回去告诉你们当家,你们一年能赚多少,抽七成送来,我就保你们平平安安。要敢道个不字,我敢向你保证,今年福建还有同利这个商号,明年就没有了!你们也别指望走漏我的成数!我东楼眼皮底下,不会走漏一滴油水的!”

李彦直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这次停得更久了。

严世蕃的苛求,蒋逸凡不是刚刚知道,但这时再听,仍然忍不住愤愤然道:“七成!七成!他可真敢开口!以为我们也和他一样坐在家里就能有钱收么?这些钱,可都是多少弟兄拼了命冒着葬身大海的危险赚来的,他好好地坐在家里,一下子就要七成!也亏他敢开口!”

李彦直却忽然笑了起来,不是苦笑,不是无奈笑,也不是怒极而笑,竟然是蕴藏欢容的微笑!

蒋逸凡看得很不明白,李彦直在笑什么啊?

风启也不懂,李彦直笑了有好一会,四周看看没人,才低声道:“这是我到北京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嗯!”李彦直道:“我之前本来还有些担心,但现在看来,我们在海外的事情,这边果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严世蕃的耳目非同小可,可就连他也只知道我们通番卖货,而不清楚我们在海外都做了哪些事情。”

风启恍然大悟,蒋逸凡却犹自未解:“三公子怎么晓得他不知道?”

若他知道…”李彦直悠悠说:“只怕就不敢收我的钱了!”

有个好消息要向大家报告:要开扁了,就让情节轰轰烈烈地闹起来吧!

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向大家报告: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由于各种原因,一天只能一更了…

之二十七 奸绅双头

和后世的误会不同,严嵩其实是一个儒家修养颇为深厚的人,也没有确凿可靠的证据证明他耽于享乐,严世蕃却不同,这绝对是一个追求享受的妙人,不过在夏言的威权压迫下,此刻的严世蕃却也不敢张扬,和李彦直见面的地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院里陈设无多,不过是两株珊瑚作点缀,一方翡翠作屏风,旁边伺候着三四个美少年为奴,七八个美少女为婢,严世蕃因脖子短,脑袋又肥,躺在长椅上,就像一口布袋包着一堆脂肪堆在那里,而这堆脂肪上又叠着一个肉球。

他老子怎么生他出来的?

这就是严世蕃给李彦直的第一印象!

不过当镶嵌在肉球上的那只眼睛----他只有一只眼睛----扫过来时,那精光让李彦直赶紧收起了小觑之心,含笑行了一礼,口称公子。

严世蕃斜着脑袋,将李彦直上下打量,忽然笑道:“好俊!可惜刚硬了些。”

旁边蒋逸凡一听暗中咬牙切齿:“这小子把三公子当娈童之辈么!”

李彦直眼中怒色一闪,却不掩饰,愠道:“姓严的,你当姓李的是什么人!我不因皮囊不敬你,你竟敢以色相轻我!”

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是阁老的公子?更何况严家这个公子又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不同,他可是乃父严嵩的超级智囊啊!因此严世蕃在官场上的地位甚是特殊,严府的下人见这个小小举人竟敢如此大胆,都出声痛斥!

严世蕃一呆,随即笑道:“听说你打过山贼,还打过海贼!果然有几分气魄!”竟然站起来行礼相迎,道:“方才是我唐突了,还请李兄不要见怪。”这才喝退下人,二人进屋内叙话。严世蕃转着拇指上的宝石扳指。笑道:“胡夷的东西,就是笨重!这玩意儿也就是拿来玩儿,我们抓笔写字的。用它不上。”

李彦直却道:“扳指自夏商便有,为我华夏祖宗所传承,非胡夷才用的外来之物。文武两道,不可偏废。”

严世蕃从墙上取下一把倭刀来,正是风启留在这里地那一把:“那倭刀呢?”

倭刀或出于大唐之陌刀而有所变化,失之中华,存之四夷而已。我朝太祖之武风,不承宋而承唐,我辈取大唐遗留于海外之物,正和太祖本意。”李彦直道:“夷夏当防。过分拘泥,则易有失。”

严世蕃冷笑道:“舍本就末,不事耕读而逐蝇头之利,这也是洪武皇帝所教?”

李彦直道:“国初百废待兴。举国饥荒待哺,自当以农为重。”

严世蕃问:“那如今呢?”

李彦直道:“如今仍当以农为重,但商业也无须如国初那般管制得太严。商之与农,其实可以并兴。小弟与八闽诸商家在尤溪以商贸取得泰西良种,曰番麦,曰番薯,曰马铃薯,皆高产耐旱之物,去年与今岁的灾荒,闽省赖此而活者不下十万!”

严世蕃大笑道:“听你这么说来。你做生意倒像是在做好事了。”

李彦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毫无刻意谦逊之意。就道:“我本来就是在做好事!若我只是为自己时,在家老老实实做个田舍翁就是了,何必还万里迢迢跑到北京来自找苦吃?”

严世蕃又是一怔,好像是没想到李彦直会这么不谦虚,但眼睛中所流露出来的却是赞赏:“好!看来你和那些口是心非地家伙不大一样。对我胃口,对我胃口!”

李彦直道:“既然如此,那严兄能否助小弟一臂之力?”

严世蕃一笑,挥手清空了内屋。这才道:“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李彦直道:“严兄既赞赏我是在做好事。还要问我拿好处?”

严世蕃笑道:“你做你的好事,我拿我的好处。有何不可?我今天肯见你,不是来跟你讲仁义的,是来跟你谈买卖的。”

李彦直问:“什么买卖?谁买?谁卖?买卖什么?”

严世蕃说:“我卖,你买!我卖平安!你买平安!”

李彦直听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屋外蒋逸凡以及严加的管家听见,暗中纳罕,严世蕃却有不悦之色:“你笑什么!”

李彦直笑道:“你这是在敲诈!”

严世蕃冷笑道:“就算是敲诈又怎么样!我老子是当朝阁老,你小子又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就算敲诈你,你也得老老实实地听话!”

李彦直半点也不显得气,半点也不显得急,却道:“听说夏阁老重新入阁之后,首辅就不是严相爷了。”

那又怎么样!”严世蕃淡淡道:“现在我和你谈的,不是谁权力大谁权力小的问题,我现在只是告诉你,我严东楼一句话就能捏死你!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李彦直好像没听明白严世蕃的话,却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一边踱步一边道:“小弟虽然远在东南边陲,可对朝廷地事也略有耳闻。眼下朝廷是内忧大于外患,外患之中,西北蒙古重于东南倭寇。其实蒙古之患,未必真烈于倭寇,但本朝以驱逐鞑虏定天下,则国防之事,必注定会以蒙古为第一劲敌!当今天子,嗯,我虽然还没觐见过,但从历次大事的动向看来,应该也不是一位真正愿意大动干戈的皇帝。严相爷我也尚未拜见过,不过从夏首辅重新入阁之前的种种施政看,严相爷怕也是喜静不喜动。然而夹在当今天子与严相爷之间地夏首辅,却是在大动而特动!而且是内外皆动!”

严世蕃冷冷道:“当朝天子,内阁宰相,不是你有资格议论的!”

李彦直温温道:“我现在不是在议论天子宰相,我现在时在告诉严兄:你敲诈我的作为,与天下大势不合!”

严世蕃笑了起来,仿佛他听到了一句极端荒谬的话,又仿佛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极端自大的傻瓜:“我捏死你小子。能和天下大势扯上什么关系?”

李彦直停止了踱步,转身直视严世蕃,道:“李哲虽然不算个人物。不过正因我还不是什么人物,所以我才不相信严相爷会为了踢开我这么个小石子,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脚!”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李彦直不受敲诈!因为我赌你不敢动手!

严世蕃身子往后一靠,头微微昂起,眯着的独眼射向李彦直,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小子从哪里听到什么乱七八糟地消息,就敢来我这里放屁!你有胆子现在就走出去,却看看你李哲的功名前程,看看你李家的合家性命,下场如何!”

李彦直微微一笑。作揖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离开京城回乡下去,这功名不要也罢。福建山高皇帝远,只要我不谋反。在家老老实实做个田舍翁,又有八闽父老遮护,想死也难。严兄父子近在九重边上,圣心难测,如今都还不是独秉朝政,上面又还有个夏霹雳压着,这时候就飞扬跋扈!只怕旦夕有变时,想活也不易!”

说着就要走,严世蕃忽然喝道:“回来!”李彦直停步回过身来,严世蕃冷冷道:“你真要与我父子作对?”

我没这意思!”李彦直道:“但严公子开出来地条款我没法答应。所以只好回家种田去。”

你不用回家种田。”严世蕃冷笑道:“我给你指条明路:尽可去投夏言,他如今权势比我爹大。你投了他,大有好处!”

李彦直道:“那不可能!我这个举人,在乡下吓吓村氓愚妇可以,进了京城就只是狗屁一个!手头除了钱之外,能用来铺官场道路的东西都没有!夏首辅眼里揉不进沙子,家里篱笆又牢,铜臭进不去。这几个月来,京师没关照过我同利海货地官宦人家寥寥可数。夏府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至清之水。我这尾鱼是吃腥的,游不进去!”

严世蕃冷笑道:“你既知道夏府的门路走不通。就不该自断另外一条退路!”

李彦直道:“我是商人,我愿意做买卖。可我不是冤大头,不会被没牙齿的老虎人吓一吓就自己割肉。”严世蕃沉吟片刻,问道:“若依你,打算怎么做买卖?”

他这句话一出口,李彦直脸上的神情马上就放松了下来,微笑道:“很简单,严公子要用到钱时,尽管来说,无论多少,尽管开口。”

严世蕃皱眉道:“你既有这份心!肯出钱,刚才何必顶撞我?”

那怎么相同!”李彦直道:“我现在给严公子的这个承诺,乃是买卖,而非受敲诈。再说,出这笔钱的,也不是我们李家,而是东南沿海所有的商户!他们出这笔血汗钱,为地也不是求平安,而是希望收钱地人能在一件事情能助一臂之力!”

严世蕃这时看李彦直的眼光都已经和方才不大一样了:“看来我真小瞧了你!你居然还能代表沿海商户?那我问你,你们希望我们帮你做什么事情?”

说了这么久,终于进入到李彦直想谈地主题了----他地话却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开海禁!”

严世蕃一呆,屋内随即又爆发出一场大笑,蒋逸凡和严府的人在外面听得呆了,原来这大笑却是严世蕃发出的。

你笑什么?”同样的一句话,这次问的却是李彦直。

严世蕃笑声为止,道:“我笑你找错了人!这海禁不是我们搞出来的,也不是我父子所能重开。”

这个我知道。”李彦直道:“能禁海开海的,仍然只有九重之内的那位!但严相爷深得帝心,若是肯为之婉转,事情未必没有希望。”

不可能了。”严世蕃道:“今上已经认定海必须禁,圣上的性子你是不知道,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就再不会改变,就算他明知道是错了也不会认!更何况…哼!你真以为要搞禁海地,只有当今天子么?”

李彦直道:“我知道一帮腐儒亦持此议!”

他们容易对付!”严世蕃悠悠道:“但有另外一帮人,却是没法对付!”

李彦直问:“哪帮人?”

严世蕃藐了他一眼,道:“李兄,在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你也算难得地人才了,可惜一直在外头打转,没在京城泡过,见识终究有限。现在看你也要进入仕途了,严某给你提个醒:在大明朝廷,陛下不是一定不能得罪的,分寸掌握得好的话,甚至骂他几句都无所谓;首辅也不是一定不能得罪的,时机要是到了,说不定连首辅都能给你骂倒了!但有一帮人,你就万万不能得罪!得罪了皇帝,他最多把你廷杖杖毙,但要是得罪了他们,那你不但得死无葬身之地,还得污名随体,永世不得翻身!”

李彦直又问了一句:“他们是谁?”

严世蕃道:“就是在禁海中获利的那帮人!你应该和他们很熟才对!”

李彦直蓦然醒悟过来,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似乎在抽筋。

严世蕃冷眼旁观,眼中先是不屑,随即有些佩服,随即又变为不屑,却道:“李兄,禁海于你,其实可以变成大利的。你跟着那帮人不就行了?料来他们也欢迎你----那样最安全,又容易,何必舍易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