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道:“说我开海不是为了自己,未免虚伪。但要我完全跟着那帮人走,我心又实有不忍。”

严世蕃冷笑道:“你既要来京师混,就趁早把那不忍去掉,否则活不长!”

就算那样,”李彦直道:“我亦不愿。真到了无可调和时,我宁愿披发入海,以完大道!”

严世蕃显然没有弄明白李彦直“披发入海”的真正含义,还以为是“穷则独善其身”的迂论,冷笑道:“那算什么大道,逃避而已!”

两人各自地言辞虽然尖锐,但初次见面居然就能说到这份上,从某个意义上来讲亦算投机,甚至算知己!正自惺惺相惜,忽然门外有人摇铃,严世蕃怒道:“没见我正在和李公子谈话吗?”

门外地家人惶恐道:“公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严世蕃抟起眉头,道:“进来吧!”

那家人赶紧跑进来,看了李彦直一眼,凑到严世蕃耳边说了两句话,严世蕃一听,整张脸竟变得如同白纸一般!

之二十八 北镇抚司

却说严世蕃听到那家人的话,脸色马上变得苍白,李彦直便知有事发生,当即告辞,严世蕃竟连敷衍着送他出来的心情都没有。李彦直心道:“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

因命风启前去打听,一时半会却寻不出是何事,此是李彦直此刻在京中势力尚未张大、耳目尚未深入之故。

但不久便听说严嵩父子匆匆忙忙跑夏言府上去了,严嵩坐轿,严世蕃骑马,刘洗在墙角看得分明,见轿夫气喘吁吁,似乎被轿子内的人催得很急,又见严世蕃满脸忧色,哪还有敲诈李彦直时的半点风流?

听了刘洗的回报后,李彦直道:“看来他父子定是有重大把柄落在夏言手里。”又命刘洗继续去打听。

蒋逸凡笑道:“这几日不断传出消息,内则吏部文选司,外则贵州、山东巡抚,凡是严党,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倒!那独眼龙也真是好笑!在这等情形之下居然还敢来敲诈我们!三舍你说,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严氏父子了?”

李彦直沉吟片刻,道:“我觉得应该不会。若是已无法挽留,严家父子怕就不会去夏府了。”便与蒋逸凡在夏府回严府毕竟的路上挑了一家酒楼,在靠窗的地方喝酒。

一直等到晚上,才见刘洗来报说:“严氏父子出来了,严嵩是被人扶着出来的,上轿子之前,好像连站都站不稳。”

不久便见严氏父子从窗下的街边经过,在昏色中李彦直见严世蕃精神虽然委顿,脸上似有泪痕,但神色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便对蒋逸凡道:“他们应该没事了。”

过了数日,坊间有消息传出,说的是严嵩父子如何跪着爬进夏府。夏言如何不理会他们,严嵩父子又如何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其状如何狼狈。其行如何猥琐,直哭到夏阁老不耐烦,才起身将他们打发了出去。说者绘声绘色,听者兴趣盎然,京中士林更是人心大快!人人都道:“也只有夏阁老这尊金刚,才压得住严氏父子这对奸邪!”

蒋逸凡连连感叹严嵩父子的仇家当真不少,李彦直却就着流言存真剔伪,加上自己对严世蕃的了解,以及那日严世蕃的反应,从中琢磨严嵩、夏言的性格。琢磨了半日。因要找个人商讨,这种事情当然找风启而不是找蒋逸凡,不想却寻不到风启,一问之下。大家都说一整天没见过风掌柜了。

李彦直心中奇怪,因为风启可不是一个没交待地人,急派人到处寻找,便见风启的随从满脸慌张地跑了来,秘禀道:“不好了!风…风掌柜被抓进北镇抚司了!”

他禀告这话时只让李彦直和蒋逸凡两人听见,两人一听马上就脸色大变!

前文提过,嘉靖朝的特务系统锦衣卫是一枝独秀,锦衣卫又分南北两大镇抚司,南镇抚司管日常事务,北镇抚司则专管那座大名鼎鼎地“诏狱”----也叫锦衣狱!

大凡历史长一点的城市。多会有各种幽暗灵异的传说。北京城号称有两千年的历史,自金元建都以来也有几百年了。连续作为几个不甚光明的政权的中枢,死的人一多,冤魂一聚,便不免会出现许多被认为“不祥”的地方。若有无聊的人愿意给北京不祥的地方排一下名次,那么毫无疑问北镇抚司管地诏狱肯定会上榜!因为那里面的冤魂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绝对足够!

这是一个天下人讳莫高深的地方,活着进去的人不少,活着出来地人不多,不管你有罪无罪。也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只要被逮进去了,再要出来少说也得脱层皮!到了那里。就算在京城有偌大的势力也不见得管用!李彦直在东海能呼风唤雨,来到京城就脚下虚浮,连顺天府衙门他都得罪不起,更别说满朝文武都害怕的锦衣卫了!

李、蒋二人大吃一惊过后,随即又转为害怕。锦衣卫和严世蕃不同,李彦直是看透了严氏父子正处于低谷期,所以敢和对方强项,但面对锦衣卫时,他们却都有些心虚了。“他们抓风启干什么!”

李彦直还能尽量保持冷静,而蒋逸凡则完全是坐立不安了!

更要命的是此刻被关进去的是风启!本来这几个月里风启已在京城建立了不少人脉,他一失陷,才进京不久的李彦直便如缺了一条臂膀似的!原本还有十斤力气,现在也使不出三四斤了。

他们也秘密委托商场上的朋友打听,但大家一听说是北镇抚司马上摇头,个个都是避之惟恐不及!

这时李彦直想起了徐阶,“徐师能否帮上忙呢?”他进京后曾两次前往徐阶府上探望,但两次都不巧没遇上,只是留了封信。他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在考上进士之前暂时不和徐阶走得太近的,但这时风启出事,他便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李彦直正犹豫着,刘洗那边却通过下九流找到了一个门路,说能花钱安排一个人进去探监!李彦直便决定冒险去探风启。

这时蒋逸凡阻止了他:“三舍你不能去!要去就让我去吧!万一我出事了,你在外头我们还有希望,可万一你也失陷在那里,那我们就变成没头苍蝇了!”

李彦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对于这座监狱,同利上下谁也不知底细!蒋逸凡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地希望,只是总得去打探打探消息,不想事情却没他想象中那么严重,锦衣卫的人听说他们是老乡之后,只收了一点孝敬就放他进去了。

风启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很黑,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有两天没刮胡子了,样子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从他地双眼中蒋逸凡发现他还保持着清醒,只是看见蒋逸凡之后才显出了些许恐惧:“逸凡!你怎么也来了!”

花了点钱。”蒋逸凡低声问:“他们对你如何没?”

风启摇了摇头,蒋逸凡又问:“他们抓你进来干什么?”风启又摇了摇头,他也算一个厉害人物,但蓦然身处此境,此刻竟然也是彻底的茫然!只低声对蒋逸凡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不会乱说话的!让三公子不要被我的事情影响,大事为重!”

就在这时,牢卒来赶人了,片刻也不让他们停留,道:“看也看过了,快走吧!”

临出门时,那牢卒忽然咳嗽了一声,蒋逸凡会意,出去后就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等着,看看到黄昏,那牢卒才从一个小门里走出来,蒋逸凡忙上前讨好,那牢卒催促道:“少说废话!”一边东张西望怕被人看见,一边手指连动作要钱状。

蒋逸凡这次是有备而来,便塞了十两白银给他,那牢卒皱眉道:“就这点?”蒋逸凡只好又塞给了他两条金条,那牢卒这才眼睛一亮,低声道:“里面这人是要被送去作替死鬼的!”

蒋逸凡大惊,忙道:“这可怎么是好!大哥你得帮忙想个办法!”

那牢卒才又道:“事情已经定下,没办法的了。”

蒋逸凡一咬牙,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他们就不怕我们去告他们么?”

那牢卒冷笑一声,对蒋逸凡这话竟连驳斥都懒得,只道:“你想搞死你这个老乡就尽管去告!”

蒋逸凡亦知此事凶险,也不敢拿风启的性命开玩笑,忙向那牢卒请教,那牢卒眼睛一瞥,问:“你脖子上红绳子挂地是什么?”蒋逸凡将红绳子扯出,却是个玛瑙坠子,那牢卒目露贪婪之色,这玛瑙坠子是蒋逸凡与一个名妓地风流信物,但这时想想还是兄弟的性命重要,无奈,只好扯断了红绳送给了对方,那牢卒掂量了一会,又对着夕阳看那玛瑙地颜色,终于很满意了,笑道:“好东西,好东西。”蒋逸凡急了,忙问他有没有办法解救。

那牢卒道:“我是没办法解救。不过有个人能救。”蒋逸凡问什么人,那牢卒道:“你且出了城门,前往西山,找到一家七星观,那七星观旁一百五十步处,有一位御史的别苑。那位御史是我们指挥使的亲戚,你们若求得到他,或许还有希望。不过那位御史脾气古怪,要去恳求时,必须是有身份、能做主的人亲自去才成。不能委托他人,否则一定搞砸。”

蒋逸凡还想问详细点,那牢卒已经转身入内去了

之二十九 情理之间

西山。

这实在是一个踏青的好时节,只是李彦直却没什么心情。风启还在锦衣卫的大牢里生死未卜,这个时候他自然开心不起来。蒋逸凡本来说由他来就好,但李彦直却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并非偶然,所以亲自出马。李彦直对风启陈羽霆等人,与对别人是不同的,虽然这些人的皮相年龄或许还大过他,但作为一部分道统与理想的继承者,风启陈羽霆与他也许有着比血缘关系更加特殊的情感!

那个牢卒没有说谎,西山七星观旁一百数十步外果然有一座别苑,这显然是一个避暑的地方,靠山而建,面向东南,周围树环石倚,鸟鸣幽幽,别有一番清雅,只是那围墙实在是太高,太厚,崔巍如城,令人望而生畏。

李彦直不免有些奇怪:“是哪一个御史有这等气派?”走到大门前,却见没点着的灯笼上写着个陆字!

刘洗一看就叫了起来:“哎哟!是那位陆御史啊!我说怎么满北京城找不到,原来藏在这里!”他来北京后也曾多方打听,可就是找不到那个陆御史的下落,还好是风启看他机灵交给了他别的活儿干,否则这位前锦衣卫外围头目刘大人就要失业了!

蒋逸凡也听说过一点关于那个陆小姐的事,他个性活泼,当即便挤眉弄眼,对李彦直道:“三舍,我们之前打听过,满朝没什么陆御史,这可别是个狐仙!”

李彦直啐了他一声,就听门内有人叫道:“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在陆府别苑外头乱嚷嚷!”语气极为嚣张!

蒋逸凡赶紧递上拜帖,道:“福建举子李哲、蒋逸凡,求见陆御史。”

那门子接过拜帖,眉头一皱,晃了晃脑袋,说:“等着!”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好久不见动静。

李蒋二人在门外苦等。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站得腿都僵了,蒋逸凡几乎就支持不住,刘洗若不是看着李彦直老早寻个地方坐下了,倒是李义久年纪虽小,却哼也不哼一声,蒋刘两人连连抱怨,都说:“要不再敲敲门。”

李彦直却不让他们造次,道:“看见这个陆字。咱们就该心里有个预备,这次来怕是要受气的。”

李义久问:“为什么?”

蒋逸凡笑道:“他得罪了陆美人。现在到了人家的地头,自然要受一番罪过的!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

李彦直一番尴尬,却也没说什么。这时门才呀的一声,那门子跑出来作出一副吃惊相,道:“原来是张管家的朋友的。怠慢了,怠慢了,几位请。”

蒋逸凡等想:“怎么我们成了什么张管家的朋友了?掉身价,掉身价了!”但门开了总得进去!

进门之后,绕过一道屏风,便见好大一片园林!那园林却不是苏州式样,亦非北京皇家式样,一木一石皆甚自然。倒像不是造出来的。而是主人家见此处风景好,用围墙把它圈了起来一般。

普陀山见过面地那个张管家果然已在一座假山下等候。这小老头倒是笑眯眯地礼貌相迎,但将他们接到客厅之后,又晾了他们半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没有!

蒋逸凡暗暗恼怒:“这个陆小姐连个礼数都不懂!看来是个小心眼!”偷看李彦直时,见他动了不动,居然也不恼火,心里骂他:“你一定是知道接下来会有好事,所以忍得住!我们却没什么好处,也要在这里跟你活受罪!”

人都等得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张管家才来请他们到外面凉亭相见。

那凉亭筑在一个二十余亩大地荷塘边,李彦直等走到望见凉亭处,张管家便请刘洗等留步,只放李彦直、蒋逸凡和李义久过去,蒋逸凡早望见凉亭中坐着一人,站着一人,都是少女,坐着那位峨眉淡扫衣衫锦绣,站着那个无粉无妆布裙荆钗,蒋逸凡便猜坐着那个是陆小姐,站着那个是丫鬟伊儿。

陆小姐正在喝茶,看见李彦直来忙站起来敛衽行礼,道:“恩公驾到,有失远迎。奴家午睡才起,可怠慢了恩公了。”话好像很客气,其实语气中半点诚意都没有。又叫恩公不叫公子,貌似敬重其实有刺。

双方坐定,陆小姐忽然一双妙目瞧向蒋逸凡,秋水漾漾,仿佛有情,蒋逸凡给她看得不好意思,心跳忍不住加速了几分,心想:“唉,别乱想,人家是冲着三舍去的!虽然我确实长得比三舍更俊一些,可是…可是世事难说啊!一见钟情的事情多了去!”

便听陆小姐问李彦直:“这位公子是…”

李彦直道:“是我的同学蒋逸凡,亦是举人,此次来一起赴京赶考的。”

陆小姐哦了一声,连道:“高才,高才,今日方知世上真有锦绣其外,金珠内蕴之俊杰。”

蒋逸凡对美女缺乏抵抗力,被这两句话捧得飘飘然起来,旁边丫鬟伊儿忽然抿嘴一笑,陆小姐眼角扫了她一眼,虽只是一闪而过,却也颇为凌厉,伊儿赶紧低了头,瑟缩默默。

李彦直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在下等这次来,是为拜见令尊陆御史,不知小姐能否引见?”

陆小姐哦了一声,转身看池塘里的金鱼去了,伊儿撅起小嘴,道:“公子太无礼了!凳子都还没坐暖呢,就说这话,是陪着我们小姐觉得委屈么?”

李彦直心中苦笑,脸上尴尬,斜了蒋逸凡一眼,要他帮口应付,蒋逸凡亦瞄着他,竟是在怪他不识情趣,虽没说话,看眼神竟不帮李彦直!

李彦直暗骂这小子不分轻重缓急,这时李义久挺身而出,用他已经学得不错的中国话道:“这位小姐,我们公子这次来,为的是兄弟大义,不是儿女私情!如今我们风掌柜被困锦衣卫牢狱。生死未卜。我们心中忧虑,也没心思谈别的,就请小姐帮我们引见陆御史,等救出了风掌柜,陆小姐要怎么处置我们,大可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要不违忠义,我们都甘愿领受!”

他年纪虽幼,毕竟是武士出身。这番话说出来声音宏亮,铿锵有力!最要命地是全不婉转。一语道破了对方的用心!这可是战场外交辞令,哪里是情场拉扯之语?陆小姐大窘,手抬绢帕遮面道:“哪里来地蛮子。小小年纪,一口一个忠义的!吓死人!”

李彦直吭了一声,李义久退后了一步。仍然昂首挺胸,但他说了这番话后,气势便已出来,这就如在温柔乡里插了一把倭刀,叫整个环境都变得怪异起来,陆小姐本来还想用软锯子再刁难李彦直一番,这时也出不了口,道了声:“奴家累了。”竟然便请辞。由张管家来款待。

张管家倒也有成人美事之心。看看陆小姐走远了,小声对李彦直道:“公子。你怎么这样硬邦邦的?其实小姐就是要你服个软,她心里一高兴,不就完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还和我家小姐争这口闲气不成?”

李彦直其实也知这个道理,方才他本来也准备软语相求,但不知怎么地,尽管知道陆小姐留情蒋逸凡只是做作,心里却也有气,再则蒋逸凡李义久等在场,他也一时拉不下这面子。

李义久叫道:“张管家,我们这次来是来求陆御史救人地,不是来喝茶聊天争气的!”

去去去!”张管家挥手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事就是喝茶聊天,什么陆御史给事中地!只要小姐点个头就什么都好了!你们倒好,一来就说什么救人的事情,那是不是没这救人的事就不打算上门了?那把小姐摆到哪里去了?这能叫人不恼么?小姐恼了,你们这人也就救不成了!什么叫欲速则不达?李举人你该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李彦直叹了口气,对张管家道:“谢谢张管家指点,不知能否请张管家安排一下,我想再拜见一下陆小姐。”

张管家道:“刚才又不好好说,这会啊,我怕她不肯见你了。”

蒋逸凡走过来,袖口送了点东西过去,张管家忙推道:“这算什么!我不是这意思!”笑着对李彦直道:“老奴其实也是为小姐着想罢了。李举人,我再去劝劝,这次可不能搞砸了。再搞砸可就没机会了!”

因转身到陆小姐的绣楼求见,阁楼上陆小姐正在发脾气,连骂:“这个姓李的可恶,带了这么条蛮犊子来气我!说这么难听的话!”

张管家进门后道:“小姐,李公子求见。”

陆小姐怒道:“不见!”

张管家道:“人家这次很有诚意的。”

诚意?”陆小姐冷笑道:“那刚才怎么不拿出来!”

张管家道:“小姐你也知道他在南边有多威风,那也是一呼百应地人,在手下人面前,哪里拉得下脸?但他刚才只对着我时,可是又牵衣服又拉手地,就差跪下了,老奴算个什么东西?他这么折节,还不是冲着小姐您么?”

伊儿也道:“是啊,是啊,我看他也不是没心,只是板着脸惯了,一时放不开。”

两人左劝右劝,终于把陆小姐劝得安静了下来,伊儿眉目示意,张管家道:“那老奴就去让他过来了?”见陆小姐没不许,就下楼去了。

伊儿道:“可别放那童子跟来了!只让他一个人来!”又道:“小姐,快些补点妆!刚才头发都乱了!”

陆小姐惊道:“头发乱了?哪里?哪里?”慌忙去照镜子。

伊儿见陆小姐那样子,笑了一笑说:“小姐啊,待会那李公子来了,若是他服软,你就笑一笑,别老板着脸,怪难看地。你要笑一笑啊,说不定就迷得他当场给你跪下了。”

陆小姐呸了她一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却还是嫣然一笑。不久便听楼下张管家迎了李彦直进来,陆小姐才在伊儿的陪伴下下楼,与李彦直隔帘相见,张管家先退到门外去,屋内除二人之外只剩下一个贴身丫鬟,只是门开着,以示无奸。

绣楼静静,一时无语,陆小姐倒先忍不住,道:“不来求我去救你地手下了么?”

李彦直道:“那不是我地手下,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是我在事业上相互扶持地人。”

陆小姐哼了一声,道:“是啊是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除了兄弟朋友,其他什么都不顾了!”

兄弟如手足不错。”李彦直道:“但妻子不是衣服,是心腹!就是自己!兄弟之间,有不能为外人言的义在。夫妻之前,有不能为兄弟言的情在。这些理儿,寻常女子是懂不了的,我原本以为…原本以为那位能知我不被群盗劫持甚是不易的人懂得。”

陆小姐在帘内为之一怔,头低了低,忽然有些脸热,细声道:“就算懂…那也是理儿上的事,情之一物,不是这么谈的!”李彦直正要接口,忽然张管家冲了进来,叫道:“不好!老爷来了!”

陆小姐吓得芳容失色,惊叫道:“他今天怎么回来!”随即想起李彦直,叫张管家道:“快!快!带李公子藏起来!”

张管家叫道:“李公子,快跟我来!”

李彦直道:“我是正经递了拜帖求见,又没违礼之事…”

陆小姐在帘内顿足叫道:“什么违礼不违礼的!我爹哪里管这个!让他见着你,还不一刀杀了!快躲起来!”

三十 倾危之际

张管家带着李彦直就要退出,便听门外一个男子声音大笑而近:“乖女儿!看看爹给你带了什么来。”

屋内四人,除李彦直之外都两股发抖,知道是来不及了!张管家低声道:“躲床底下!”

李彦直不肯,道:“我光明正大而来,若躲床底下,就没事也变有事了!”

这时哪还有时间给他们来回商量?便见一中年男子跨门槛而入,李彦直看这人时,见他武健沉鸷,长身火色,哪里是个御史模样?那男子看见了他也是一怔,双目在屋内诸人脸上扫过,见女儿焦急万分,丫鬟畏惧万分,管家目光闪烁,他是何等厉害的人!对眼前这几个人的脾性又极熟,当即料到了七八分,逼视管家冷然问道:“这是什么人!”

管家本来正想寻一套托词来,但被陆老爷眼睛一瞪,登时汗流浃背,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陆老爷的样子就像要吃人,看着管家怒道:“你干的好事!”手一按,竟然就拔出腰间佩剑向他斩落,要先杀管家,再杀李彦直!

那张管家其实也会武艺,若放在外头也算是个人物,但在这陆老爷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缩手待死!陆小姐在乃父积威之下,竟也如软在那里一般!更别说伊儿了!

屋内只有李彦直一人尚能行动,他虽作书生打扮,却是经历过战场的人,所以能临危不慌,一见陆老爷手按剑柄,马上反应过来,随手就抓了旁边一把梨木靠背长椅隔了过去,一声哑响。陆老爷的佩剑斩在梨木椅上竟嵌住了!

要知自宋以下。士绅虽有佩剑,但多作装饰之用,陆老爷这柄剑看起来光亮异常,也确有几分锋锐,但毕竟不是为上战阵而作!他家用的家具又都是上品,那梨木椅子料佳质密,所以陆老爷这一剑非但没将椅子斩断,剑反而被卡住了!

屋内所有人----包括陆老爷在内。没有一个人想到李彦直竟敢反抗!陆老爷为之一呆,李彦直顺手将椅子一扯,打在陆老爷臂上,陆老爷一个不防,手臂吃痛,长剑脱飞,他的人也蹬蹬连退了几步。李彦直抛下椅子,随手就把剑给捡起来了。

这是大家小姐的绣楼。别苑的护卫都在外围,陆老爷就算大叫一时也赶不过来,眼看局面一转眼控制在李彦直手里,张管家竟好像不知道陆老爷方才要杀他一般。护主心切,拦住喝道:“你做什么!”

李彦直看了看他和陆小姐一眼,一手捧着剑柄。一手捏着剑刃,上前一步,腰微微一弯,呈给陆老爷,道:“陆大人,此间之事只是一场误会,请勿于怒气之下杀人,事后生悔。”

陆老爷刚才见他敢反抗先是一愣。见李彦直夺剑又是一惊。但他毕竟非寻常人物,很快便镇定下来。再见李彦直奉还宝剑,行动中也算恭敬,言语又不卑不亢,心中不免惊疑:“这人是个什么来历!女儿房中怎么会出现这样地人!”脸上却也不能示弱,哼了一声,便将佩剑接过。

剑一离手,李彦直便退到三步之外,站直了肃手而立,陆老爷又将他看了一眼,佩剑还鞘,问张管家:“这是什么人?”同样一句话,这时问起来语气已大不一样!

张管家暗中早松了一口气,道:“这位李哲李公子,是福建地一位举子,准备应明年会试,提前进京温习功课来的。==?首发??==因他一个朋友被诏狱误抓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门路,病急乱投医,竟以为这里是…是锦衣卫指挥使亲戚家的别苑,就来这里求救。小姐见刚好是位故人,就接待了一下。”

陆老爷听到“锦衣卫指挥使亲戚家的别苑”一句,眉毛跳了跳,嘴角有冷笑之意,但听到“故人”二字时,问道:“故人?什么故人!”

张管家道:“小姐在普陀山进香时,为海盗所困,当时这位李公子也刚好到普陀山进香,得蒙李公子援手,这才化险为夷。”

陆老爷瞪着陆小姐道:“有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过!”

陆小姐本身其实也颇有胆识,这时已经缓了过来,心中不再慌张,却撒起娇来,捧着脸哽咽道:“你就知道让你的人跟着我沿途收钱,女儿出了什么事,你管过吗?”

陆老爷的脸一下子青了,喝道:“外人面前,你胡说什么!”

陆小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手蒙着脸,也不知有泪无泪,背过身去,丫鬟伊儿却机灵,已在递手帕了。

陆老爷虽仍怀疑女儿与这李哲有苟且,但他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谈家事,斜了李彦直一眼问:“你是武举子?”

禀大人,”李彦直道:“晚生是文举子,嘉靖二十三年福建甲辰科第一名解元。”

陆老爷讶然道:“那怎有这等身手!”

李彦直道:“晚生是尤溪人,乡里间多盗贼,晚生从小就是一手拿书,一手拿刀,为桑梓除残去恶,所以懂得些武艺。”

陆小姐听了,心想:“怪不得他文武双全!”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怕父亲瞧见,赶紧又转回身去。

陆老爷却也不全信,沉吟片刻,问张管家道:“他那朋友犯了什么事?”

张管家轻轻咳嗽一声,道:“他朋友是个富商,是底下的人胡闹,或者是不当抓之抓。”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陆老爷自然就知道所谓“不当抓之抓”其实就是因对方是头肥羊,便捏造罪名抓起来敲诈,这是锦衣卫地拿手好戏!陆老爷哼了一声,又道:“你可查清楚了?确实是不当抓之抓?”

张管家道:“确实,不会错的。”

既然如此,”陆老爷这才对李彦直道:“你明天派人送一千两银子来,然后就回家等消息吧。”

陆小姐忍不住叫道:“爹!李公子是女儿的恩人!”

陆老爷斥道:“既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哪能平白无故地就出去?要么掉几斤肉。要么就得出钱。这是规矩!”

陆小姐不好驳嘴,李彦直已道:“大人说的是,晚生照办就是。”

在嘉靖年间,一千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陆老爷又将李彦直瞧了一眼,见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又添几分异色,轻笑道:“看来我这价可开得小了!”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这钱也不是我的。陆大人人中龙凤。大人跟前,晚生也不愿故作奸商嘴脸讨价还价。”

陆老爷哈哈大笑,问:“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尚未知晓。Junzm 首发”李彦直道:“可陆字若是不假地话,现在便也猜到几分了。”

陆老爷挥了挥手,道:“去吧!明天记得按时送银子过来!”

张管家领了李彦直出去与蒋逸凡等会合,众人出门后,蒋逸凡问:“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管家忽然派人来把我们都带到一个偏僻屋子里,行色大非寻常。”

李彦直便将屋内情况择要与他说了。蒋逸凡笑道:“原来这事陆老爷不知道啊,他是怀疑你和他女儿有苟且呢!三公子你说说实话,你进了那绣楼之后,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李彦直斥道:“胡说八道!”

蒋逸凡却不怕他。赖着脸低声道:“别怕羞嘛,咱们谁跟谁啊!说一说嘛。”

李彦直在他面前也板不起脸来,笑笑而已。蒋逸凡也不是只一味胡闹,忽然想了一下,道:“对了,听你转述他地气派和说话地口气,可不大像个御史…会不会其实就是锦衣卫的人?嗯,姓陆,姓陆…那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李彦直说:“应该是个大官,又姓陆。原本以为他是个御史。本朝御史是又多又杂,升迁转职又频密。所以难找,但像他这样的人,满北京城没几个的,你回头打听打听,一下子就能打听到地。”

蒋逸凡道:“我来北京也有一段时间了,京城的权要虽大多没见过,可姓名履历也大多记在肚子里,姓陆的嘛…”他要从头数下来,第一个就是:“陆炳,这家伙可了不得!当今锦衣卫头把交椅!锦衣卫在他手里,可把东厂都架空了!那是开国以来未有之强势…”说到这里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便觉背脊凉飕飕地,扯了李彦直的衣袖一下,道:“三舍,你说…我们不会好死不死,真撞到了这位天下第一锦衣卫了吧?”

张管家回到绣楼,却见陆老爷坐在中间大椅上,看着地面上那把被他砍出一道裂痕的梨木椅子发呆,陆小姐坐在一边,嘟着嘴不说话。张管家见了,忙要收拾那椅子,被陆老爷喝道:“放着别动!”过了一会,又道:“派人去南镇抚司,看看有没有这小子的宗卷!”

张管家应命去了,宗卷调来时已是深夜。日间陆老爷要杀张管家时,若不是李彦直挡得一挡他早没命了,所以心中对这个举子其实十分感激,呈上宗卷之前先打开看看,只见上面写着:“李哲,字彦直,福建延平府尤溪县人氏,甲辰科乡试第一名解元,授举人,幼有神童之名,七八岁间助本府推官平矿盗,延平士绅皆称誉之。父为矿头,长兄为巡检使,次兄为行商,贩番货于闽南粤东间,家由此而富。延平多盗,李氏为强族,练乡勇御寇,赖之以安者七八县。”最后有个红戳评价----“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