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锦衣卫调查一个人也是分等级的,若是焦点人物----也就是指挥使亲自用心那种,便祖宗十八代的履历都能翻出来,不过这种情况一年也不见得会出现一次。其次是权要人物,比如当朝宰辅夏言、严嵩等人,以及外藩诸王,在京公侯驸马世袭将军,都是重点监督的常例。再次之,才是各级大臣,如尚书、御史、巡抚等。知府知县以下能进入锦衣卫视野的就不多了。

李彦直不过区区一个举人。镇抚司地人能在他上面花多少心思?因此他这档案只是个大路货。是流水线作业上地成果,而且还是两三年以前的情况,办事地人大概花了一两天功夫在福州打听了一下,写完就不管了。在那之后档案封存,就没再更新过了。

张管家见宗卷上没什么瑕疵,便安了心,就要将宗卷放好了,入内呈交。还没进去,伊儿偷空走过来,悄悄问:“有什么问题没?”

张管家微微一笑,低声说:“干净得很!而且看来这李举人在福建颇有根基,甚得士绅扶持,也没有恶名,只要老爷不是刻意要对付他,就不会有事。”

伊儿欢喜着又进去了。张管家入内,将宗卷呈上,陆老爷看了一眼,哼道:“不详不尽!”

张管家道:“他一个举人。能有几个字就不错了。”

陆老爷却道:“马上派人南下,起一起他地底!就让…让冯夺去!我要…”

就在这时,忽有人直闯到房外。不断有人喝道:“做什么!做什么!”来人却还是气喘吁吁地闯到门外,才跪下道:“十万火急!”

陆老爷听见那人地声音,问:“是陆清吗?”命:“进来!”

那人奔了进来,递上一张纸条,陆老爷是何等人物,日间李彦直夺了剑,生命危险就在咫尺之间,他也只是微微一惊。并未如何慌张。这时看了纸条上的字却整张脸变得苍白!

陆小姐正捧了一碗燕窝进来,见到这情景也吓了一跳。惊道:“爹,怎么了?”

陆老爷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捶,怒道:“有御史多嘴!”竟然爆了粗口:“他娘地!这群疯狗一天不咬人会全家死光吗!”

陆小姐放下燕窝,给父亲揉心窝顺气,道:“那些御史天天这样乱咬人的,爹爹你也说他们是疯狗,就别理会他们,不就成了。”

陆老爷重重将纸条扔在桌上,道:“已经捅到夏阁老那里去了!夏阁老已经拟旨准备要拿我了…”声音竟有些发颤。

陆小姐便知道乃父不是在发怒,而是在害怕,道:“夏阁老和爹爹不是很好吗?”

陆老爷连连顿足,叫道:“你知道什么!他这个人…他这个人…唉!谁落到他手里都别想好过!这次又叫他撞了个正!这可,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陆小姐受到的冲击没乃父直接,拿起那团纸条,见陆老爷没阻止,便打开看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毫无血色,陆老爷已经起身道:“走!现在就回去!”

现在?”陆小姐惊道:“现在可是夜里…”

陆老爷叫道:“回到京城,或许还能想到什么办法!留在这里是等死!”

陆小姐叫道:“我陪爹爹一起去!”

陆老爷一呆,看看女儿,叹了口气,道:“不!你留在这里!”对张管家道:“你收拾好行装细软,万一有不好的消息传来,马上带小姐走!回湖广去…”顿了顿,道:“我在京城若是失势,湖广怕也呆不住,还是去找,去找…”他手握大柄之时,满京城的人都怕他,官场上个个都敬他,这时大难临头,再要找个万一自己落难也会不舍不弃的真朋友,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个来!颓首摇头道:“希望这个槛能过去,陛下遇我甚厚,又是这么多年地主仆…可他总是喜怒无常…万一…自求多福吧,自求多福吧…”

最后竟是长叹出门!

张管家送了陆老爷出门以后回来,见陆小姐坐在灯下凝眉,便道:“小姐,我们…要不要收拾一下?”

若是寻常官宦人家千金,这会多半是哭哭啼啼,手足无措,但陆小姐从小受乃父熏陶,见多识广,这两年又朝圣诸名山,走过万里路,在普陀山时甚至遭遇到极大的危险,有了这等历练,这时便不如何慌张,将手中那纸条又看了看,道:“咱们家是做什么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仇人,怕连爹爹自己也算不清楚!若爹爹出事,皇上又不肯庇佑,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张管家道:“那也总得准备准备。”

陆小姐沉吟良久,道:“是得准备准备…”但她想地却不是如何逃走,如何安身,而是想着如何保住陆家。但这时他见识未到,心智也尚未老辣,便一时不知该如何着手,要找个人来商量嘛,她毕竟是闺阁中人,识得的人有见识地都是父亲的同僚、下属,未必可靠,闺中密友则完全不能找来谈论这个话题,因此她的七窍玲珑一转,很快就想到了李彦直!眼睛亮了一下,便道:“张伯,你也设法连夜进城,去找那位李公子。”

张管家奇道:“找他做什么?”随即颔首道:“不过也对,这位李公子甚是义气,虽然只是个举人,但他在东南好像颇有势力,若是他肯帮忙,让我们到福建找个地方安身未必办不到。”

谁料陆小姐却道:“不!我不求他这个,我…我一个女儿家,见识短,虽想帮爹爹地忙,却不知从何着手。而他能在群盗包围之下从容不迫,则胸中必有经纬奇策!我想将眼前之事与他实说了,希望他能给我出个主意。”

张管家惊道:“这如何使得!”

现在没什么使不得的事了。”陆小姐道:“爹爹要是倒了,那就什么都完了。那位李公子…虽然只见过几次,又闹过些别扭,但我觉得…这人可以信任。你去吧,万一出什么事情,我来担待!”

张管家却觉得小姐儿戏了,道:“若说要他帮我们在福建找个安身之地,或许他能办到,毕竟那边山高皇帝远的。但这件事情,虽然老奴还没弄明白究竟,但也猜出其中牵涉甚大!他一个才从福建来的举子,在京中毫无势力根基,如何帮得上忙?”

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我们有啊!”陆小姐道:“我现在要借重地,是他的见识。”

张管家道:“他的见识能强过老爷不成?老爷都没办法。”

陆小姐道:“旁观者清!爹爹被夏阁老一逼,如今心已经全乱了。”

可这件事情跟他说真地妥当么?”张管家道:“万一他宣扬出去…”

他不像这样的人。”陆小姐道:“当然你如果仍不放心的话,还可以买个保票。”

小姐是说…”

陆小姐道:“那一千两银子啊,就且让他迟几天再送过来张管家哦了一声,问:“银子让他们迟点送,那人…”

陆小姐见他穷究乱问,不悦道:“别说这么多了,去办事吧。”

之三十一 夏言之尊

李彦直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就见到陆小姐。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位张管家就来的。

他不是在城外的别苑吗?这会城门都还没开呢,他怎么进来的?不过想想对方很可能是锦衣卫头子的管家,这一切似乎就变得可以解释了。

李公子,扰清梦了。”张管家微笑着,脸上带着些许讨好和感激。感激,大概是因为李彦直昨日刚刚救了他,至于讨好呢?

李彦直有些不明白,然后他又从张管家口中听到了陆小姐的邀请。

现在?”

啊,是,现在。”

天还没亮呢,陆小姐一个闺阁千金居然不顾礼法约束邀见自己,而张管家的神情表现又明显有异状,李彦直便知道陆家一定是出事了!

好,我更衣就来。”

李彦直转到后面去,蒋逸凡跟上来,笑道:“今儿个好事连连,陆小姐请三舍你,多半是有些香艳的事情发生。”李彦直斥道:“别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陆家出大事了!要不然她不会这样掉身份地跑来见我!”

蒋逸凡一呆,便想到陆小姐很可能是陆炳的女儿,要是那样可不得了!“淫奔私会”是不大可能的,就算陆小姐要淫奔,可她若是陆炳的女儿,谁敢接手啊!那么如果像李彦直说的,陆家出了大事所以跑来向李彦直求助…乖乖!那可更不得了!

蒋逸凡赶紧牵住李彦直的衣袖说:“三舍,我看你这次还是别去!这事没打听清楚,不好弄!要是那陆老爷真是陆炳,连他也摆不平的事情,咱们被牵扯进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这个问题李彦直其实早想过了,这时被蒋逸凡道破,也不免有些踌躇,但犹豫了一会,却还是道:“若没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事,她既想到了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辜负了她的青眼。”

便换了件衣服,随张管家赶到一家偏僻的客栈,这件客栈已整间被包下了,掌柜伙计都被打发了去睡觉。由陆家的下人接手,陆小姐就在天字一号房燃灯相待,二人见面,李彦直见她穿一身薄薄的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貂皮袍子,似乎出门时也有些仓促。陆小姐敛衽行礼,因道:“夤夜相邀,不合礼数。倒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不避嫌而来,让奴家好生感激。”

李彦直道:“咱们都是通达之人,不理那些礼法上的细微末节。”

陆小姐大喜,伊儿挑灯,张管家奉茶,跟着都退到外屋,陆小姐道:“相见已非一次。公子怕尚未知道奴家的姓名来历。”

李彦直道:“闺阁芳名不敢擅问,但小姐若肯告知,则是小生望外之喜。”

陆小姐轻轻一笑。蘸了点茶水,便在桌上写上“尔容”二字,李彦直赞道:“好名字!”陆小姐道:“我本姓陆。这个姓是真地。我爹爹御史的身份,却是假的。不瞒公子,我爹爹实是朝廷命官,名讳一个炳字,见为都督同知,执掌锦衣卫…”说到这里看了李彦直一眼,见李彦直没有露出过分吃惊的样子,却是一副恍然的眼神。便道:“原来公子早猜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猜到的?”

李彦直道:“昨日在贵府别苑撞见陆大人时。就觉得令尊之气派不似御史,加之贵府竟能干涉北镇抚司之事。又确实姓陆,所以猜到了七八分。”

陆小姐轻轻一叹,道:“我当日朝圣诸名山,一路上多得各处士大夫家照顾,不过我家仇人颇多,我出门在外,怕被暗算,所以也不是对每一家都说明真相,或者是托父亲在京中同僚之名,或是取得巡抚、道台书信转荐,一路都无事,事事都顺心,养成了我在外头也颐指气使的小性子----不想我爹爹地面子,士林的面子,到了海上却也行不通了。当时幸亏公子救护,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笑我当时还不知感恩,还一味任性,料来公子暗中必在嘲我无知可笑。”

李彦直道忙说:“小姐言重了。”

不是言重。”陆小姐道:“我到今日方知,陌路之人在你落难时也肯施以援手,那是多么的难得!大多数的人,可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连至亲好友、同僚部属都不顾的!对比之下,我方知公子之可贵,更感激公子对我的盛情美意。”

李彦直听到这里,便知道切入正题了,因问:“小姐为何有这等感慨?”

陆小姐哽咽了一声,道:“我爹爹得罪了一些人,被捅到夏阁老那里去了,听说阁老已在拟旨要查办了,这可…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彦直心中一凛:“果然出事了!”但想自己既然已选择来赴会,便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更何况对方连这等机密言语都对自己说了,当下也不婉转,就问:“是为了什么事情?”

陆小姐袖出一张纸条,在灯下让李彦直看过,又缩了回去,李彦直看了一眼,便知是贪污被检举揭发,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怕的是谋逆、欺君、宫变诸事,那就难以回天,更非自己所敢插手,谁知道却只是贪墨,对陆炳来说,那可就是稀疏寻常得很了。因道:“陆大人冤枉了。”

陆小姐本有些担心李彦直刚直不阿,鄙夷拒绝,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问:“冤枉?公子知道家父是冤枉地?”

李彦直道:“满朝文武,谁人不贪?若以贪不贪取人,则如今满朝无一士可用;若以贪不贪量刑,则如今举国官吏皆可杀!如今不杀举国,而杀陆大人一身,所以我说陆大人冤枉。”

这句话简直无耻,却是道出了中国所有官吏的心声!官员们若是被抓,从来都不忏悔罪行,而觉得是自己不好运,都是源于所谓“人人都贪,为何只抓我一个”的心理,而这一心理又植根于整个社会体制不健、执行不力的现实之上。^^

陆小姐听得盈盈下拜。泣道:“正是,因此奴家心中悲苦,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帮上家父的一点忙。”

李彦直忙扶起了她,道:“像这种事情,可罪可不罪,可重罪可轻罪,主要是看上面的意思。陆大人圣眷正深。和夏阁老的关系,听说也挺好地啊。”

陆小姐叹道:“可夏阁老这次看来是决意要办了啊!夏阁老若是决意要办,怕连皇上都不好干涉!”

李彦直沉吟半晌,道:“若是这样,则是非证据都已不重要,关键全在夏阁老一念之间!”

对啊!”陆小姐忙问:“那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李彦直摇头苦笑道:“我才入京不久,如何就有左右当朝阁老的本事?小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陆小姐才微微露出失望,李彦直已道:“不过…”陆小姐忙问:“不过如何?”

李彦直道:“我们可以借取别人的智力。或许能寻到一条道路。”陆小姐便问当借什么人地智力,李彦直道:“这人除了要有甚深智谋之外,还要有与陆大人相当的地位,要对夏阁老十分熟悉,能把握住夏阁老的心性乃至弱点,嗯,最好还要有与陆大人这次遭遇相似地经历。只有这样,才能想出最恰当的应对办法来。”

陆小姐听了不住地苦笑,李彦直说的这四五个条件。就是要一个都不容易,要想四五个条件都满足?“当世哪里找这个人去!”

不料李彦直却道:“有这样的人!”

陆小姐吃惊道:“谁?”

李彦直道:“严嵩父子!”

陆小姐怔了好久,喃喃道:“严嵩父子。严嵩父子…”将严嵩父子地情况和乃父陆炳一对比,果然无不符合李彦直所说的条件!严嵩父子智谋有多深,看他们能爬到这么高的地位就可见一斑了,而且在朝中的地位上来讲也与陆炳差相仿佛,由于严嵩与夏言乃是政敌,相互之间地勾心斗角也不知经过几个回合了,若说最了解夏言地人是谁,恐怕就不是他的好朋友、好门生。而是他地好敌人严嵩父子了!而更难得地是:严嵩父子也刚刚有过一次被夏言逼到悬崖边上的遭遇。并成功地化险为夷!这份经验那可是相当的可贵!陆小姐默默点头,道:“不错。可是…我们去找他们的话,他们肯帮忙么?”

不用去找他们。”李彦直说。

陆小姐讶道:“不用去找他们?”

嗯。”李彦直道:“其实这次严氏父子已经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陆大人只要依样葫芦就可以了。”

陆小姐问:“怎么依样葫芦?”

李彦直道:“上门求情啊。”

陆小姐愕然:“就这么简单?”

李彦直笑道:“就是这么简单!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就怕走错了方向,若是方向走对了,其实也不需要走路的姿势弄得多稀奇。”

见陆小姐不信,正要解释,忽闻鸡鸣,却是天亮了。客栈外似乎有人进来,李彦直便暂时打住,张管家在外接待,过了一会进来道:“小姐,老爷往夏府去了。”

陆小姐喜道:“去了?”看了李彦直一眼,眼中似在说:“被你说中了。”又问:“爹爹是去求情?”

张管家道:“是,不过老爷吩咐了,要是这次求情不得,就要小姐赶紧走,到南方去避避。”

李彦直道:“不怕,不怕,陆大人既能放下身段去夏府,事情多半会有转机。”嘿了一声,道:“陆大人不愧是陆大人,宦海浮沉这么多年,见事当真明快!这次定然也能履险如夷。”

是啊。”张管家含笑道:“其实应该也没事,这次老爷可是做好了准备,打点得妥妥当当的,料来应该会万无一失。”

李彦直听到“打点”二字,心中一动,问:“陆大人带礼物了?”

张管家低声道:“白银三千两,珍珠一斗,白璧两对,七尺珊瑚五株。”

李彦直瞪了瞪眼睛,叹道:“这回要糟!”

张管家奇问:“礼物有什么不妥么?份量、意头。都没什么不妥啊!”

李彦直不答,却拉了陆小姐入内屋,道:“小姐,你赶紧去劝阻令尊,让他不要带礼物,就一个人去,有多惨装得多惨。忍其侮冷,受其屈辱,这样才能保住性命!万一陆大人已经进府,你或可想法也闯进去帮忙求情。”

陆小姐惊道:“怎么?是礼物出了什么问题了么?”

李彦直叹道:“不是礼物出了问题,是压根儿不该带礼物!”因说出一番道理来。

原来陆炳揣摩人心的功夫,比严世蕃究竟逊了一筹,他本人就是个巨贪,以己度人。自然认为夏言也认钱,“夏阁老未必不爱钱,”李彦直说:“但他地钱绝不会通过这个来路!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收!他在令尊身上,在严嵩父子身上,要的不是这些。”

李彦直自己都没机会接近夏言,更没资格和对方过招,但他在此事上以严嵩父子为师。顺着他们的思路,观察最近发生那件事情地前后始末,加上历来的传闻。便构建出了夏言性格中刚愎的一面。

朝中有谚云:不见夏言,不知相尊。”李彦直说:“为何不是不见阁老,而是不见夏言?可知不止是阁老之位权重。且夏阁老本人也必是尊己凌人地性格!所以才会给人造成这样地印象!平心而论,以这种姿态当朝执政是很危险的,不过他也许是狂傲以至于不自知,或者是自知而无法自制!历朝历代,宫中的公公朝臣一般不敢得罪,官位越高,对皇帝的近侍就越表现得谦恭!可我听说,当朝最红的公公。在夏阁老面前也是点头哈腰。不敢抗礼,此是辱陛下之近臣!严嵩父子有奸名。令尊陆大人…亦以亲近之臣起家,但夏阁老却要一一折辱之!甚至就是当今皇上,在不合儒家规范的事情上,也没得过夏阁老的好脸色,综合种种,小姐可看出什么没有?”

陆小姐亦甚颖悟,便道:“这就是他地个性!”

不止如此!”李彦直道:“这不止是他地个性,也应该是他的一种理想,或者说,他是把自己地理想渗入到性格里面,所以才更加要命!”

理想?”

嗯。”李彦直想起夏言面折嘉靖,斥严嵩、鄙陆炳,太监左右束手,这等巨宦威风,连他也不禁悠然神往,一时脱口道:“他是要告诉世人,皇帝也当置于礼法律制之下!这不是一个现实,但他在争取!他知道贪官污吏、官场恶习是没法在自己手中扫除干净的,但他也要立一个榜样,要叫世人都知道,一切奸臣、近侍、阉党,全都得在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面前低头,在他夏言面前低头!这是是何等的偏执!这是何等的自尊!这又是何等地豪情!夏言,夏言…他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自仁、宣两朝以下,三杨秉政以来,先以法术得权力,后以文书成规范,乃令文臣治世已成坦途!风气由来已久,聚会至今,方能成就今日夏言的威势!之前夏阁老去相位,严嵩入阁,一切但凭皇帝意志,其实这正是帝权对相权的反扑!士林之怒严嵩,实在于此!未必因其贪墨!而如今夏阁老张权,士林反而叫好,也未必因为他做的都对,而是因他所行未必无私,却与士林的整体利益不悖!因此得到满堂喝彩!”

阉党就是太监,奸臣指严嵩,近侍当然就是陆炳,其权力来源都是皇帝!夏言在谋权地过程中也奉承过皇帝,但掌权之后便多抗争之举,这才是士林正统既与皇帝合作又要限制皇帝的态度,与严嵩的一味顺从有着极微妙地区别。

听到“近侍”二字时陆小姐心里不禁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但也知道李彦直不是在针对乃父,因道:“他这样做…大是犯忌啊!”

犯忌”二字一下子把李彦直拉回了现实,他叹了一口气,道:“是,以个人安危得失而论,确实是犯忌了。可人就是这样啊,有时候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如此,自己也没法改变。又或者他不是不知道危险,只是这样痛快的时刻实在太诱惑人!或许就为了这一刻,我们会连命都赌进去也在所不惜!”

陆小姐听到“我们”二字,妙目怔怔地看了李彦直一眼,这一刻她却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李哲,还是夏言

之三十二 三进燕窝

陆小姐从客栈出来,直奔夏府,到了之后却被拦住,前门后门,皆不得入,直等到中午,才见乃父精神颓丧地出来,陆小姐叫道:“爹爹!”

陆炳满脸羞惭,见到女儿一愕,低了头,一窜钻进轿子里去了。陆小姐看不透吉凶,又不好问,也只好上轿,父女回到府中,陆炳在大砸东西,什么唐瓷宋器,什么苏字米画,糟蹋在他手里的不知有多少!阖府瑟瑟发抖,无人敢进去相劝。

直到房中的东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这时陆炳的两个儿子也回来了----他们是破晓时分就躲到城外去的,这时听说没事了才回来。

陆小姐就劝她兄弟进去安慰父亲,她兄弟都不愿去触这霉头,陆小姐无奈,只好自己捧了一碗燕窝,轻手轻脚地入内,捧上燕窝道:“爹爹…”

陆炳听到声音,也不管是谁,手一挥打翻了碗,溅了陆小姐一肩头,有几滴还溅到她脸上!火辣辣的十分疼痛!若换作平时,她或许就哭出来了,这时却忍住了,陆炳看了她一眼,却随即转过头去不说话。

这时满地的瓷器碎片,多一个破碗也不显什么,陆小姐便不收拾,出去又捧了一碗燕窝进来,跪地奉上。陆炳看看女儿脸上几点红红的烫痕迹,哼道:“不吃,出去!”手一抬又把燕窝打翻了,这次却注意了没打到女儿身上。

陆小姐见父亲的气消了不少,又出去捧了一碗燕窝进来,跪着哽咽道:“爹爹,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先吃点东西吧,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陆炳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重重坐倒在椅子上。道:“甜的东西,我吃不下。”

陆小姐大喜,道:“那我去弄点咸的。”

陆炳道:“我想吃淡的。”

陆小姐道:“好,女儿去煮粥。”就去煮了一碗番麦粥捧进来。这番麦却也是李彦直所赠。

陆炳吃了半碗粥,心情才好了些,却道:“信知生儿恶。方晓生女好!”看着女儿,叹道:“这等好女儿,将来不知谁家有这福气。爹爹却舍不得了。”

陆小姐道:“那女儿不嫁人,一辈子侍奉爹爹。”

陆炳笑斥道:“说什么胡话!”一仰头,把剩下半碗粥都喝光了。

陆小姐见时机已到,就问:“爹爹,事情可平安了?”

陆炳脸上的表情僵了僵,随即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指着夏府大骂了起来,但骂声甚低。似乎害怕被夏言听见一般。

陆小姐琢磨乃父地破口大骂,渐渐就将事情的经过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陆炳究竟是官场老手,虽然这次去夏府犯了点错误。但他脸皮的厚度也还算够,人被逼到了绝处,就什么也不顾了,噗通一声在夏言面前跪下,可怜巴巴地求起情来,只差说:“夏阁老你要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之类的话了。这样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到了这份上,他陆炳哪里还像一个锦衣卫大头目?分明就如市井仆役一般,在求老爷开恩了!

人去到这份上,也真够犯贱了,而不声不响地就把陆炳这等人物折腾得如此。夏言之尊更是不言而喻----这可比杀了陆炳更显威风!

就在陆炳就快绝望,万念俱灰之时,夏言才站起来。挥手道:“去吧!别在这里跪着了!像个什么!”

陆炳仿佛临死之前吞到了一颗九转金丹,双手向上,叫道:“夏阁老,你答应了?”

夏言却只挥了挥手,没在说话,但陆炳已知道他是放过自己了,不敢再烦他,哈腰退了出来。但一到院子里。回想起方才的窘迫,登时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路只是在想方才的种种耻辱模样不知是否被人看见。又在担心这等秘事被宣扬出去,若这样,以后自己在夏言面前还如何抬头做人?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是后悔,越想越是不甘!他是少年得志地人,威风了十几二十年,今日之事,实是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自此将夏言恨之入骨!

陆炳骂了好一阵,忽道:“对了,你怎么会进城来?还跑去夏府?”

陆小姐一边给父亲捶腿,一边道:“女儿担心爹爹,心想若有个不测,宁可陪爹爹到底,也不愿偷生。”

陆炳听得心下大慰,又听他女儿道:“但女儿也不甘如此束手就毙,所以又希望能想出个办法来,帮爹爹一把。”陆炳听到“不甘束手就毙”一句,笑道:“果然不愧是我陆炳的女儿!不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这等事情,非你们女儿家能有办法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要请爹爹恕罪。”陆小姐道:“其实女儿昨晚是找一个人去了,希望他能帮帮忙,帮女儿谋划谋划。”

陆炳皱了皱眉头,问:“你找谁去?”

陆小姐道:“我找昨日到西山别苑去的那个李举人去了。”

若在半个时辰前,陆炳非发火不可,这时却是失笑道:“他一个小小的举子,能有多少能耐见识?帮得上忙?”轻轻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下,算是责怪,说道:“这事你可胡闹了!以后不许妄自再向外人泄露这等机密了!”心中就想着如何去叫这个举子莫乱说话。

却见陆小姐吐了吐舌头,道:“女儿买了个保票的,当时女儿还扣着他的人不放,并非一开始就和盘托出,而是一步步地试探他,看他能帮忙,才慢慢把话说开。”

陆炳笑道:“他能有什么话说?”

陆小姐道:“他的人倒也实在,当时他已经料到我们家出了麻烦,却还是连夜赶来见女儿,并未退缩。”

陆炳颔首道:“这倒难得,看来这小子有点野心胆色。”在他看来,那李哲此举乃是在赌博。要押一宝博自家地好感,以后好市恩。

陆小姐也不反驳,只道:“后来我和他把话说开了,就把事情实告诉他,他就给我讲论夏阁老的个性、志向,后来张管家说爹爹你带了金珠去夏府。他就连说要糟,跟着作了一番预测,推测爹爹和夏首辅见面的情况,却和爹爹刚才所说八九不离十。”

陆炳听到这里不由得一呆,道:“你说什么?他料到了我和夏言相见地情景?”

是啊。”陆小姐便将当时李彦直的分析逐一转述,只瞒了李彦直对夏言地推崇之情,但从如何“借严世蕃之智”,到分析夏言如何才肯放过陆炳,几乎一句不漏。最后陆小姐道:“我听了他的分析后觉得有理,便赶到夏府想给爹爹提个醒,不过还好爹爹英明。也不用我们这些小的多事,自己就把事情摆平了。咦,爹爹,你怎么了?”

原来她这一番话,竟把陆炳听得整个人呆在那里。陆炳虽然已从夏府平安出来,但他当局者迷,对夏言一开始为何不纳金珠,最后为何又放过自己竟是不甚明了,这时听女儿转述李彦直的分析,再和当时的情景一印证。竟觉得丝丝入扣,不免出了把冷汗,暗叫侥幸。心想:“当时我有好几次差点就想拂袖而去,就到陛下跟前求情,现在看来幸亏不是如此,否则就算陛下肯保我,我也得脱一层皮!不似现在这般,虽然屈辱,却平安无事。”

这番后怕真是厉害,竟叫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问陆小姐道:“你方才这一番话。真是那个李哲自己想出来的?”

这个自然。”陆小姐道:“他见到我之前,并不知道此事。见到我之后。也没机会问别人,自然是他自己想出来地。”

陆炳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口中道:“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有如此见识?”

陆小姐道:“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举人嘛!”

陆炳睨了女儿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道:“他有妻室没有?”

陆小姐大是窘迫,蒙脸叫道:“爹爹,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我…我怎么知道人家这种事情!”

陆炳笑道:“他若是有妻子,我得赶紧派人去解决了,免得拦了我女儿地路啊陆小姐跳起来,顿足道:“没见过做父亲这么不正经的!”就要走,陆炳拉住了她,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先命张管家来,道:“你这就派人去北镇抚司,把那个…那个李哲来求情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那个,给放了。”风启地名字他自然记不起来,但居然已记得李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