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管家看了陆小姐一眼,暗中佩服,便领命出去了。

陆小姐道:“爹爹你不扣他一扣?”

陆炳问:“扣他做什么?”

陆小姐道:“有这张保票在手,就不怕他乱说话啊。”

陆炳哈哈大笑,道:“这人是个奇才!连夏言的心性他都能琢磨透,这点事情不用我们去点拨他的!嘿嘿,可惜我去夏府之前没会他一会,若曾见过他,见夏言时心里也就不用那么慌张了。”其实以他和李彦直的关系,当时就算李彦直提前和他讲论过,他也未必信服,这番话不过事后感慨罢了。

陆小姐道:“那么那一千两银子呢?不收了?”

陆炳笑道:“一千两!向我陆炳下聘,这点钱未免太过寒酸!”

陆小姐啊了一声,举手帕蒙脸,骂道:“你…你没正经地爹爹!”气得跑了,陆炳哈哈大笑。陆小姐一路跑回房内,伊儿来问:“小姐,怎么样了?”陆小姐这才放下手帕,嘴边窃笑,手里手帕打着圈圈,道:“爹爹没因他聪明忌他。”

伊儿大喜,道:“那还是小姐以退为进,婉转得好。”

陆小姐道:“你啊,不和你说了!你这就坐顶小轿子去找他,我不方便给他写信,你就替我带个口信给他,叫他…叫他别在城里呆着了。到城外找处寺庙读书去,别误了明年的会试。还有,最近千万别到咱们家来走动,若有什么事情…嗯,我隔个三天两头的,会派你去买香料。这么说就好了。”

伊儿不解,问道:“为何要到城外去?还要我去买香料什么地?这种事情也要跟他说?”

你别问那么多!”陆小姐道:“照我说地去做就是了。他会明白地。”

伊儿哦了一声,嘟嘟小嘴,就要出去,陆小姐忽然叫道:“回来!”把丫鬟瞪了两眼,说:“你去和他说话,可不许对他抛媚眼!”伊儿呸了一声叫道:“谁跟他抛过媚眼了!你不是陆小姐,你是醋小姐!”做了个鬼脸,跑了出来。坐了顶小轿子。从后门出去,到了同利京师分号时已是黄昏,她仍走后门。求见李彦直。

李彦直听说她来,就在偏厅相见,两人见面,伊儿将他左看右看,看得李彦直倒有些不好意思,道:“伊儿姑娘,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伊儿笑道:“我想看看你有什么好!叫一个平素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人,忽然变得会为人着想了!表面顾着爹爹,其实却是帮着…某人!”

李彦直眉脚挑了挑,却笑道:“我听不懂。”

伊儿呸了一声。道:“你会不懂?你比谁都懂!”伸手道:“拿来!”

李彦直问:“什么?”

伊儿道:“赏金!嗯,我不要银子,我要珍珠!”

李彦直问:“要珍珠干什么?”

伊儿道:“我这两日睡下后想想。越想越觉得吃亏!夹在你们中间,受尽了苦楚,脸皮也被掐肿了几处,都不知是为什么!如今你们好事近了,我虽然没个功劳,可也有点痛劳,这会不趁机要点赏赐,那是亏死了!拿来。我要珍珠!”

李彦直哈哈一笑。真个去后面取了个盒子里,道:“这是北海产地珠子。你试试磨碎了敷脸。”

伊儿一打开,里面竟是十二颗龙眼大的珍珠,张大了嘴巴道:“这些,都给我?”

李彦直笑道:“这不是你刚才问我要的么?”

伊儿刚才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李彦直真的就给了!她虽然出身大户人家,但毕竟是个丫鬟,哪曾有人对她如此豪绰过?心中反而有些不安,道:“你送给我这么好的东西,回头送小姐什么啊?你可得送更好的东西才行,要不然我脸上又要多肿几块了。”

李彦直笑道:“她以后要是打骂你,你仍跑我这里来,我护着你。”

伊儿呸了一声,骂道:“又来胡说了!不扯了,说正经地。”这才将陆小姐的话转告,李彦直听得怔了,道:“不意小姐对在下用心如此之深!李哲何以报之!”

伊儿虽不大明白陆小姐话中含意,但仍道:“你这才知道么!以后可千万别辜负了我家小姐,要不然,哼!我不放过你!”

李彦直为之莞尔,送走伊儿后,风启和蒋逸凡从后面出来,一齐向李彦直恭喜,李彦直回顾风启,笑道:“你不恼她么?若没弄错的话,你这场无妄之灾可是她整出来地。”

风启笑道:“我在北镇抚司也没受什么罪过,每日都好吃好喝的,想必是陆小姐关照过了。自有诏狱以来,进去的人里面只怕没一个过得像我这般舒坦,我的待遇居然比一些王侯将相、英雄豪杰还好,每次想想我都觉得与有荣焉,对陆小姐便只有感激,哪里还会恼恨?”

蒋逸凡失声狂笑,指着风启道:“不愧是在官场公门里打滚的,这等事情也能感激,这马屁功夫可真是了得。”

风启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却对李彦直道:“陆小姐让三舍出城,却是什么意思?”

她真是个聪慧女子,又真是在为我着想。”李彦直脸上露出欣然笑意来,道:“她大概是预料到接下来京城会发生什么事情,怕我牵扯进去,所以让我出城躲躲,不要卷入纠纷之中。”

风启问道:“那三公子如何打算?”

她是为我着想,”李彦直道:“可我却不能只为自己着想,太过畏缩,太过怕事,到头来反而做不成事!这份美意,只能心领了。”

正说着,人道有严府的下人秘密来求见。

李彦直望望窗外,这时已经入夜,严世蕃却派人来,便知必有秘事,因笑道:“看看!就算我们想躲,也未必躲得开!既然已经迈开了第一步,接下来地事情,就有前无后,有进无退了!”

之三十三 徐府夜话

李彦直和严世蕃第二次见面时,严世蕃的态度已经大大不同,这一次,他至少是将李彦直当作同等智力水平的人来看待了!这一点,哪怕不用说话,光从他瞧李彦直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听说你昨日跑到西山去了。”严世蕃笑眯眯地说:“可遇到了陆家那位刁蛮泼辣的大小姐?”

李彦直笑而不答,严世蕃又问他去陆府干什么,李彦直道:“风启被北镇抚司误抓进去了,我盲头苍蝇乱撞,听说去那里能救人,就跑去试试了,没想到却一头撞进了锦衣卫的老巢!”

严世蕃哈哈大笑,又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李彦直道:“还好陆大人肯收钱,已经没事了。”

李彦直这时已被严世蕃留意,所以他去西山的事情严世蕃知道,至于昨晚密会陆尔容,由于有锦衣卫的势力作掩护,严世蕃竟没法察觉!李彦直从他的语气中推测出这一点,对自己和陆家关系的进展便决口不提一字。

严世蕃今日请李彦直来,却也不是为了这个,他取出一张被截头去尾了的密信来,递给李彦直,却只剩下七八个姓名,其中几个李彦直认得,知道都是五品以上的大官,便猜其他不认识的人名多半身份相类。“这是做什么?”李彦直问。

严世蕃道:“朝廷可能会设一大员,提督浙、闽海防事务,巡抚东南。至于人选,很可能就从这里面挑。”李彦直心中一凛,严世蕃又道:“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份名单!夏言会任命他们其中哪一个。我还说不准,但对我来说,要摸出这份名单来,却不是难事。”

李彦直却还是不明白严世蕃送他这份大礼为的是什么,严世蕃却笑道:“字迹我不能给你,你把名字记下,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竟然就送客了。

李彦直亦知他脾气如此。便告辞回香料铺,将名单默写出来,召风启、蒋逸凡商议。风启、蒋逸凡一时都看不出严世蕃此举的用意,李彦直便命他们先去打听清楚这份名单上八个官员的履历、脾性再说。

这份名单上。有四个风启是熟知的,两个知道姓名,还有两个没听说过----这也是他们地功夫还没到家,若换了严嵩,多半全国六品以上官员的履历都能倒背如流。

韩愈说:业精于勤!卖油翁说:唯手熟尔。大明的这些文官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内斗上。极少有人关心海外,因此任他在官场斗争中体现得多精明强干的人,都对外部世界一抹黑!

那四个官员品级都不低,而且均有官声,风启蒋逸凡去查了两日之后便打听清楚,再与之将已知道的四个官员一对比。马上就总结出了这些人的几个共同特点:干练、强硬、不畏强权!当然,这些人的干练程度、强硬程度和不畏强权地程度都有高下之分,其中两个还有贪污的嫌疑,但都有处事明断、决绝的经历!

李彦直忽然明白了!

名单上地这些人,仿佛一个个都有夏言的影子!这些人都有理想,自律律人都很严格----甚至严厉,其中五个有过很偏执地行为!因此才为人瞩目!

如果让这些人去浙江福建。事情只怕要糟!”李彦直道:“现在东南需要的是一个智能洞察官民两途。力能震慑黑白两道,胸襟宽广、手腕灵活的人!而不是像这样的一些猛吏!”

风启叹道:“有智有谋。有力有勇,胸襟宽广,手腕灵活----这样的人哪里找去!”

有啊,这里就有一个!”蒋逸凡指着李彦直笑道:“他在说他自己呢!”

李彦直也不谦逊,也未承认,只是道:“夏言会选这些人是很自然地事情,而这些人…也许他们是好人,也许他们有一颗好心,可这种个性一定会把事情办坏的!”

那怎么办?”蒋逸凡说:“要设法阻止么?”

阻止?怎么阻止?别说李彦直还只是一个在京准备参加会试的举人,就算他是个状元!也没资格在当朝首辅面前指手画脚!更别说阻止对方了!

要想阻止这件事情,除非是…

换一个首辅!

这一点三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他们对视着,马上就知道严世蕃送给李彦直这份名单的意思!

他要拉三舍你入伙呢!”蒋逸凡说。

对严嵩父子来说,当下乃是一个低谷期,在这个时候,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聚集一切可能提供帮助的人物就是他们要做地事情!李彦直手里有钱,肚子里又有计谋,连严世蕃都已承认他算个人物,这样的人对严氏父子来说当然是非常有用的!

而严世蕃拉拢李彦直的手段也真是高明----严世蕃根本就半句拉拢的话也不说,只是用一份名单就叫李彦直明白让夏言在位会严重阻碍他们彼此的大事!

在利益指向面前,恩义已经不重要了,忠奸更是虚无!如果李彦直还想坚持他在严世蕃面前所表露的立场地话,似乎除了拥护一个新地首辅来推倒夏言之外没有其它出路了!而在满朝文武当中,最有机会取代夏言的无疑就是严嵩!

其实严嵩人挺好地。”见到李彦直为难,蒋逸凡说:“这老家伙别的不会,和稀泥最强。而且他又好说话,更妙的是他儿子肯收钱办事…”

海商们有钱,严嵩肯收钱,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不行!”风启却道:“你别忘了,夏言可是徐华亭的恩相!”

徐阶和李彦直的关系,外人不知。入室弟子却是很明白的!而徐阶和夏言又是什么关系呢?一句话:徐阶能回到北京,靠地就是夏言的提拔!对混官场的人而言,在逆境之中还肯搭一把手的人,便是挚友,在沉沦中提拔了自己的人,就是恩父!

夏言、徐阶、李彦直,这老、中、青三人中间存在着一种递禅的微妙关系。从某个层面来讲,他们才是一家子的人!他们若结成一党,才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现在却偏偏有一种奇特地形势阻止了他们三人结成一党!

当初徐阶回到北京。知道自己能够重入中枢靠的居然是自己曾的罪过地夏言,便带了礼物前往致谢。并对自己曾经冒犯了夏言的亲戚表示歉意,夏言却推回了他地礼物,也不接受他的谢意,因为他夏言是一个“孤臣”,荐举徐阶不过是“外举不避仇”。他办的是公事,不存私心!

徐阶的脾气也类似,虽然李彦直暗中帮了徐不少忙,给徐家添置了许多产业,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但李彦直到北京后他也不主动与他见上一面。反而很避嫌地显得很冷淡。简言之,这三人乃是某种理念上地气味相投,相互之间却很难走到一块去!尤其是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甚至存在着相当大的冲突!尤其夏言与徐阶之间几乎有公无私,所以难以成党,倒是徐阶和李彦直之间有公有私,所以暗中能够走近。

我想。我也该去拜见了一下徐师了…”

深夜。徐阶正在整理吏部的文件,忽然听说李彦直前来拜访。

夤夜来访。岂是君子之道?不见!”

过了一会,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李彦直竟然闯了进来!

当朝吏部左侍郎的府邸岂是可以轻易擅闯的?徐家地管家都慌了,但李彦直就是闯了进来,直闯到了书房!

徐阶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可有多年没见了,李彦直从一个小孩长成一个青年,完全变了个样,这时灯光又暗,但徐阶只一抬头,瞧了他一眼,似乎就认出他是李彦直,哼了一声,继续低头整理文件,管家倒是知道李彦直的,看看主人没什么表示,就退了出去。

徐师。”李彦直行了一礼。

你来做什么!”徐阶重重地往文案上一拍,责道:“不好好读书准备会试,却大半夜跑来我这侍郎府,不想要功名了是不是?”

他骂得凶,但李彦直反而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有些时候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这么骂人!

他没说什么,就递上了那份名单----当然是他自己的字迹。

他们二人之间只是多年没见面,信还是通的,因此李彦直的自己徐阶很熟,他只看了一眼,就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彦直也不和徐阶玩虚地,就道:“东南海防要务,大概会从这些人里选出来吧?”

徐阶身为吏部侍郎,管地是全国官吏的人事工作,这事他虽然不是确切知道,可也有所风闻,双眉一挑,当场就把那张纸条给烧了,指着李彦直道:“十几年不见,你怎么走邪道了!你从哪里弄来这份名单?弄来干什么!”

我没走邪道!”李彦直说:“我也不是拿这个来邀名邀利,只是东南之事,徐师或许没我知道得仔细,却也应该比夏阁老清楚,从这里头挑一个人去,会有什么后果,徐师应该也能想见!”

徐阶哼了一声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管地事!”

我知道!”李彦直紧跟着说:“所以我希望徐师能管管!只要徐师你点个头,我马上就出城去,到西山安心读书!”

徐阶闭眼片刻,终于摇了摇头,道:“夏阁老不会被任何人左右的!我要见他也难,更别说请他改变主意!何况…如今东南乱象渐起,也需要一剂猛药来收拾收拾了“怎可如此!”李彦直道:“过刚则折!怕只怕猛药一下,病没医好,东南倒先残废了!治理东南,得用手腕灵活之人!”

手腕灵活?”徐阶冷笑道:“当今柔媚取巧之人倒也有不少,但要派那些人去,东南只会更乱!百姓只会更苦!”

李彦直道:“但如今派这些迂腐书生去,必然无法斩断病根,不过是以猛药压上一压,下次再发作时,恐怕就要爆发得无法收拾了!东南之事,还得用刚柔并济之法!”

徐阶便问什么是刚柔并济的办法。

李彦直道:“杀鸡儆猴,逐顽劣之辈于海外,整治海防,是为刚;开海禁,确立边关税务,移内地之民实边,是为柔。商道通畅则盗贼自少,对外移民则粮食负荷自轻。如今的形势,是老天爷在逼着我们扩张啊,我们却逆天而行,闭关禁海,不许人民自己迁移,甚至还立法残杀出海之民,这算什么猛药?这是毒药啊!”

徐阶听到这里忍不住斥道:“黄口孺子!妄论大事!你刚才说这些胡话,任何一句都能叫你终身不得入科场一步!永世不得翻身!不居其位,不谋其政,小子啊!快快回去,蒙头睡一觉,把这些妄念都断了吧!”

李彦直却道:“徐师,你晋身仕途,就为了自己的平安?为了自己的官爵?”徐阶一听,脸登时黑了下来,却道:“知其不可而为之,乃是圣人境界!你我都不是圣人,若能做到可为处为之,便很不容易了!”

李彦直道:“夏阁老号称尊相!若他勇推此政,也迈不出一步么?”

徐阶冷笑道:“当然!”

李彦直道:“若是这样,那他就是尸位素餐!不如换一个人来做!”

徐阶脸色微变,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李彦直道:“我希望朝野官民,彼此都能尽力,而不是觉得难,觉得不可能,就不做!”

徐阶沉默了,毕竟,他是大明皇朝里真正愿意做事而且正在做事的人!纵容徐经商,默许李彦直帮自家理财并不影响他保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

好久,好久,徐阶忽道:“敢不敢去见夏阁老?这件事情,可是有可能会影响到你会试的!”

李彦直来之前可没想到徐阶会有这般提议!沉默了一下,便道:“好,我去!”

我也没十分的把握,”徐阶挥手拟信,是写给夏言的,说自己知道有个入京赶考的举子深悉福建倭情,问夏言可愿意破例召见一问,一边道:“若夏阁老肯见你,估计也不会有很长的时间,还有,有些话你要斟酌好!在我这里能说的话,到了他那里就说不得了!要不然我怕你性命难保!”

之三十四 阁老三问

李彦直自从徐阶处回来,日与风启蒋逸凡商议斟酌,拟好了一篇好大的腹稿,只盼着夏言能得召见时好对问。

真是心想事成!夏言竟真个传话来召他,而大出李彦直等意料之外的是,夏言竟不是召他去府中,而是召他去西苑!

西苑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在嘉靖二十一年,宫中发生了一场罕有的宫娥篡弑事件,几个久受压迫的宫女趁着嘉靖熟睡之时用麻绳勒住了嘉靖的脖子,要将他勒死,可惜忙中生乱,绳子竟打了个死结,因此只将嘉靖吓昏了,之后皇后赶到,将宫女制服斩首,但经过此事之后嘉靖惊吓过度,再不敢在紫禁城内居住,却搬到皇城西苑。这次事件,就是著名的“壬寅宫变”。

皇帝不住紫禁城,可大明的天下还得继续转动,因此嘉靖二十一年以后,内阁大学士也跟着嘉靖一起,到西苑的板房办公去了。壬寅宫变以后,嘉靖等闲不上朝,就是六部尚书也难见到他的龙颜,所以能到西苑板房里走动的,也就夏言、严嵩这些阁老,以及少数能得皇帝欢心的大臣、道士,几乎可以这样说:上金銮大殿易,入西苑板房难!

不想这时因缘巧合,李彦直进士还没考上,就被阁老召见,他不敢怠慢,沐浴更衣后便准时赶到,才进偏门,就撞到了陆炳要出来,李彦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认识。

陆炳瞥了他一眼,问门卫:“此人脸孔陌生,是谁?”他是锦衣卫的首脑,有保卫皇帝之责,正当此问。

门卫道:“是夏阁老召见问话的。”

陆炳哦了一声。才放了他进去。

西苑林园之清幽雅胜,那也不用说了,可惜这时到处挂满了符,八卦镇门,桃木剑镇户,石凳摆作七星,树木曲成龙虎,道教氛围甚浓。不像皇家园林。

李彦直低着头,又进一道门,却见三个人谈笑而出,这三个人一个是太监,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却是个老者,长身瘦削,眉目疏朗,年已六七十岁。却仍精神爽溢,头戴道教香叶观,更显脱俗。

领李彦直来的人见到他们,慌忙带李彦直让在一边,口称“阁老”。李彦直心里一动:“难道这老者就是严嵩?”因当下内阁中只有夏言、严嵩二人,看领自己来那人的反应此人应该不是夏言,那就应该是严嵩了!一念及此,李彦直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心道:“他长得这般神仙相貌,是怎么生出严世蕃那个怪胎来的?”

严嵩等对李彦直二人也不理会。就走了过去,走了两步,严嵩忽然回头,看了李彦直两眼,问:“这是谁?”

领李彦直来地那吏员道:“启阁老。是夏阁老召见问话的人。”

严嵩哦了一声,说:“来到西苑见首辅,怎么穿着便服,无礼!”因指着李彦直问:“你是何处官员?官居几品?”

李彦直慌忙行礼,道:“学生尚未入仕,还只是个举子。”

严嵩对那太监、道士笑道:“奇了奇了,贵溪(夏言)居然会见一个举子。”因问李彦直:“你是夏阁老的亲戚?此来莫非是为明年会试之事而来?”

那太监和道士一听。心里都直打鼓,均想:“你莫非是想说他是来贿赂阁臣的?夏阁老可不是这等人!这脏水怕泼他不到。”

李彦直不慌不忙,躬身道:“学生是福建甲辰科举子,三年前因路上水土不服,中道折返,误了会试,这次便提前半年来。在京中赁房读书。一边适应北边的水土。今日忽得夏阁老传唤,心下正自惶恐。却还不知是为了何事。”

严嵩嘿嘿一笑,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彦直禀道:“学生姓李,名哲,字彦直,福建延平府尤溪县人氏。”

严嵩哦了一声,挥手道:“去吧去吧,既是夏阁老召见,我就不拦你了,免得去迟了被他责怪。”他雅颜温语,若是没心机没见识的人定都要当他是个老好人!李彦直自诩阅人不少了,还没见着严嵩时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已很了解,这时遇到了他却反而摸不透对方了。

别了严嵩,来到夏言当值的板房外,那吏员命他且候着,入内禀告,半晌出来让他进去。

李彦直低头入内,这整座西苑都笼罩在全真氛围之中,只有这板房内书香扑鼻,一扫虚无缥缈之妄念,尽是刚正精进之气派!屋内有人抄写文书,有人来回奔走,极为忙碌!居中坐着一个相貌清矍的老者,正在批阅文书,李彦直进来他也不抬头,是由吏员引李彦直拜见,李彦直才知此人就是夏言。他眼角余光扫了屋内一眼,心中暗叹:“在这等环境下,我如何说得上话?”

夏言仿佛没注意到李彦直已经来了,又忙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你就是那个福建来地李举人?”却又不像在问,只是在确定。

李彦直应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举人和阁老之间距离如地比天,如泥比云,李彦直虽不至于像寻常举人一般在首辅面前吓得无法动弹,但按规矩夏言没开口之前他是不能胡乱说话的。

此时板房中几张胡床几案上公文堆积如山,李彦直知道这里面任何一份公文都牵涉着一件大事!阁老手提一提笔,圈点之差就可能会导致几千几万户人倾家荡产或超升发财,就可能让某行某业兴旺发达或彻底沉沦!东南折腾了那么久,许栋王直十余万海上男儿冒着生命危险所追求的东西,在这个屋里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这就是生杀决断之大权!叫外头的人害怕,叫门边的人艳羡,又叫屋内的人战兢!

夏言将手头的票拟告一段落,这才停下。李彦直正想着夏言问商人犯禁出海时该怎么回答,问水手杀人时该怎么回答,问海禁利弊时该怎么回答,又准备以开海禁设海关后朝廷可能得到地赋税收益为重点,要游说夏言以东南之财养西北之兵,变通商海为福,践踏蒙古立威,不料夏言开口就问:“听说东南有士绅经营末业(商业)。以禁海开海邀利,可有其事?”

李彦直心中一震,可没想到夏言的眼光毒辣到这个地步!心中又是一喜,因夏言若有此认同,则接下来地话就好说了!便答道:“阁老明听,确有其事。”

他正要以言动之,夏言根本就没给他机会,便问:“听说边海之民遇不平事,不诉诸于知县父母官。却到海岛海船上听奸民中之雄者论决,可有其事?”

海上原有一帮豪杰,以人情常理主持公道,一开始只是行之于海船之上,随着势力的扩大便在他们开澳的海岛上也如此行事。其时东南吏治腐败,州县官员贪赃枉法,在民间公信力大失!正所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老百姓在地方投诉无门,只有少数冤情极大且苦主性格坚韧者才会上访,否则便大多忍气吞声。但自海上出了这帮豪杰。沿海老百姓不相信官府的,便都跑去找这些豪杰诉苦,其中有不少也确实得到秉公处理。这等海岛法庭、海舟讼断,在当时的下层社会已开始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如澎湖地三老申明亭。其实也是其中一家,只是东南大多数官吏对此都置若罔闻,像孙泰和那样的人,都只要蚁民们不闹事就好,因此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但此事涉及到的却是大明朝廷地威望与公信力问题,貌似无妨,其实却干系着大明立国的根基!李彦直自然知道其中干涉重大!这时被夏言一问。为之一怔,额头微微出汗!却不得不道:“是有这种事。”

他正要阐述此事之肇端与详细经过,夏言又问道:“听说浙海与闽海的屿穴之中,栖息有夷人,这帮人开港开澳,凡有大小事务,都由岛上奸民与之共同会商议决。可有此事?”

夏言所掌握的讯息。其实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官吏多多少,他也没法子深入到知晓双屿此刻都是那些首领作主----他要关注的事情太多。视野太大,也没法子细致入微地去记住许栋、王直、徐惟学这样一些“小人物”地姓名。

然而他却能在这样一些笼统而模糊的信息中见微知著,一下子就抓到了最要害的点子上!这等可怕的洞察力真叫人心生恐怖!

夏言这第三问涉及的却正是双屿由商人首脑自治的体制!而参与自治的首脑人物当中又是华夷杂处,这一点却也无法讳言。虽然李彦直心里有一整套如何将佛郎机势力逐步驱逐出东海地计划,但夷人在海岛上拥有一定的政治话语权在眼下却是事实!这一点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是没法跟夏言说得清楚地!

而商人自治的体制此时虽然只是一个雏形,力量还十分微弱,却又与整个大明皇朝的体制存在生死对立的大冲突!这却是李彦直怎么也没法辩明白地!

若是在“事件”问题上,也许还有转圜地余地,但夏言竟然一下子就抓到“体制”这个致命点,李彦直但觉得脊椎骨一凉,汗流浃背,道了声:“是!”竟没法说下去了。

夏言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就命人调蒙古方面的宗卷来看。

李彦直进入西苑板房,面见夏言,除了见面告辞等礼数语言之外,竟然就只说了三句话!出来后风启蒋逸凡问他如何了,他却半晌开不了口,最后终于叹道:“没办法了。”蒋逸凡不解,问是什么意思,李彦直道:“夏阁老令人肃然起敬,但大家立场不同,道路殊异,其势不能两立!”

风启蒋逸凡面面相觑,正自作声不得,忽报严世蕃来请,风启愕然道:“严公子地消息好快!”

不是他消息快。”李彦直叹息道:“是我去西苑时就遇上了严嵩。嗯,不过这样也好。现在我反而感谢夏阁老了,他堂堂正正地召我去西苑问话,以明无私,却连带着显得我此行也是明明白白。严世蕃纵然知晓,谅来也不会见忌。”

之三十五 官场之志

血猪头回归起点了,说来好笑,他全盛之时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倒是近来才忽然喜欢上他。他三十岁时写的感想,把一个写手面临而立之年的心境都写尽了,看了那一把用嬉笑怒骂展现的辛酸,竟像在看我自己的心声一般,当时我再想写点什么应和,竟无下笔之处。

虽然他应该不需要我这么个扑街写手的支持,不过还是帮忙吆喝一声,请大家支持一下他的《逍行纪》。

以上嗦为五千字以外,不占起点币。

严世蕃对夏言召见李彦直的反应,和李彦直预料中差不多。他对李彦直的态度依然是笑脸相迎,又很直爽地问夏言找他做什么。

李彦直道:“夏阁老不知从哪里听说对海上的事略有所知,便召我问对。”

严世蕃打听详情,李彦直也不隐瞒,就将问对的经过照直说了,他想当时西苑人多口杂,难保其中没有严嵩的眼线,所以没有撒谎,严世蕃听罢神色更是和悦,对李彦直笑道:“你觉得这夏二愣子如何?”

李彦直哼了一声,道:“夏阁老什么都好,就是眼角太高,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