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哈的一笑,道:“李兄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夏言如何会放在眼里。说句不当的话,放眼整座京师,也只有我才有这慧眼识得李兄非池中之物!”

李彦直忙道:“严公子谬夸了。”

不是谬夸,不是谬夸。”严世蕃笑道:“当今朝廷,人浮于事,若说英杰之辈,也只有四个排的上号!”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这说法可新鲜了。愿闻其详!”

严世蕃笑而不语,道:“先吃了酒再说。”便命设宴,他才从夏言手底逃出生天,但生性骄奢,在嫌疑情境中也不肯放弃享受,便铺排出一场宴席来,酒菜之丰盛也不用说了,更有十六个二八女郎一字排开。个个都是绝色,得意洋洋对李彦直道:“我这些姬妾还不错吧?”

李彦直淡淡地笑道:“不错,不错。”

严世蕃就让他先选,李彦直道:“严兄的姬妾,小弟怎么好下手?”严世蕃大笑起来,骂李彦直道:“李老弟你这就虚伪了!女人而已,又不是我老婆!这些都是处子,我都还没动过呢。”

李彦直推辞,严世蕃不悦。道:“我辈喝酒,岂能没个陪酒的人!”见李彦直不肯挑选,便当他嫌弃,拍了拍手,又上来了五个,却是五个俊美异常的少年,严世蕃指着笑道:“久闻福建男风最盛,李兄想必喜欢这调调。我听说你身边常带一个书童,料来…”

李彦直眉头大皱,忙咳嗽了一声。道:“我那书童年纪虽小,可是个武夫胚子。”因招引先前一个姬妾上前,道:“既然严府有这规矩,小弟便只好从俗了。”

严世蕃大喜,道:“李兄果然不是迂腐之辈!”便下令奏乐起舞。

那姬妾一走近就坐在李彦直身边。严世蕃一边饮酒,一边看他如何处置,却见李彦直伸手在她脚上某个位置一捏,那姬妾啊了一声,双目紧闭,整个人软倒在李彦直怀中,李彦直便拿酒水喂她。一边对严世蕃道:“严兄。这娃果然是个雏儿,你调教得不好。”

严世蕃眼睛一亮,赞道:“老弟你果然是个中老手!”

李彦直叹息道:“福建月港那边也没什么好玩的,闲来寂寞,聊以为娱者,唯有五道,此为其一。”

严世蕃问:“还有两道是什么?可别告诉我是写诗作文!”

那有什么好玩地!”李彦直道:“床第之道虽然惬意。但男儿生此七尺之躯。则当持刀握剑,杀贼山间。逐寇海上,当热血沸腾之时,其乐有非床第之上所能得者。”说着看严世蕃的反应。

严世蕃摇头闭目,甚不以为然,又问:“还有呢?”

李彦直道:“聚英才子弟而教之,使之能承我志,我不只是将他们当做我的手脚,而更希望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让我的想法比我这副皮囊活得更久。”

严世蕃掩鼻道:“无聊,无聊!”又问第三道。

李彦直说:“聚拢财货,以遂我心,以尽我欲。”

严世蕃这才笑了起来,道:“这算有些意思了。还有呢?”

李彦直道:“没有了。”

严世蕃奇道:“不是还有一项么?”

李彦直屈指数了一下,果然只有四个,失笑道:“我随口胡诌的,却算错了数目。”

严世蕃大笑道:“若如此,罚你三杯!”

李彦直酒到杯干,毫不含糊,因问:“严兄刚才说天下英杰之辈有四个,却不知是那四个?”

严世蕃笑道:“我刚才也算错了,其实只有三个半。”指着自己道:“我是其中一个。”又指着李彦直道:“李老弟就是那半个。”

李彦直哦了一声,口中道:“严兄太看得起我了。”脸上却有不平之色。

二人又讨论了一些床第之事,尽欢而散,严世蕃将那喝醉了的姬妾也送给了李彦直,李彦直亦不推辞。

他走后,严嵩从后面转了出来,摇头道:“这个孺子,值得花那么多功夫?”

严世蕃笑道:“我原道他也算个人物,没想到他肚子里迂腐未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弄什么教化英才,当他自己是程朱陆王么?贪财无妨,却又喜欢武事,看来只是个边角之才。不过看得出他是个会办事的人,捞钱地本事也不错。出手又大方,若这次他会试,不妨让他去东南作个县令推官,历练得几年,将来或有用处。”

严嵩眯着眼睛将门口看了又看,仿佛李彦直还在那里一般,忽然道:“东楼,我原本不当他一回事。但被你这么一说,却觉得他刚才在诓你呢!”

严世蕃一呆,随即醒悟,顿足道:“这猪牯!敢跟我耍这手段!”沉吟道:“看来他那没说出来的什么第五道,多半就是一些和夏二愣子臭味相投的东西!此人耳聪目明,闻一知十,七分力量能办十二分的事,大不简单!那么…或许这次不是夏言召见他,而是他设法让夏言召见他!若他真有这等能耐。而夏言竟不识宝,那就真是瞎了眼睛了!”

严嵩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严世藩想了一下,笑道:“这小子还是很有用地,而且还算识趣,可以调教调教,只是要先打压打压,然后才能叫他听话!”便对他老子说:“不如这一科就先压他一压吧。”

严嵩也笑了起来,依然是那么温文尔雅:“不好,不好,若你真觉得此人有用。压了他这一科,他不就回福建去了?那时候你反而管不着他了,还怎么打压他,调教他?”

有理,有理!”严世藩笑道:“那这一科非但不能压他。还要抬举他,保他入仕!先捧得他高高的,等他进了官场,再把他冷落几年,叫他心慌意乱,那时候就任我们搓圆搓扁了!”

李彦直离开严府,回到香料铺之后便谢绝宾客----他在京城还没什么势力名望。士林中人也不会来拜访,会来访的都是些商人之属。跟着又搬出京城,到西山找了处冷僻的寺院读书。

秋尽冬来,这日一场小雪过后,冷僻的寺院却来了个访客,李彦直迎出一看,竟是陆小姐!两人在山门外地山亭相见。陆小姐笑道:“李公子。可没误了你读书吧?”

误了,误了!”李彦直道:“你这一来。我今晚做梦肯定是见不到周公了。”

陆小姐听了心中窃喜,伊儿呀了一声,叫道:“看不出平时正儿八经的一个人,原来也会油嘴滑舌!”陆小姐脸上大恼,笑着把伊儿打跑了,回头看看李彦直,说:“若扰着你读书,那我以后就不来了!”

李彦直就道:“那我宁可不读了!”

陆小姐一笑道:“不读书,开春后的会试怎么办?”

李彦直说:“我不是为会试而会试,不是为做官而做官。若为了会试会耽误更重要地事情,那我宁可不考它了。再说,我就算现在天天苦读,明年也未必考得上。”

你放心!”陆小姐说:“这次只要你能发挥出乡试时的水准,就一定能上的,到时候大家都会帮忙。”

大家?”

陆小姐笑了笑,道:“你和严世蕃打过交道,对不?”

李彦直去找严世蕃,都是暗中前往,但也没做得多隐秘,以陆家的势力要知道自己在京城的行踪那真是易如反掌。

陆小姐又说:“你还去找过吏部左侍郎,之后没几天,夏阁老便召见了你问对,这两件事情,怕是有些联系吧?”

李彦直这才有些吃惊了,但随即释然,道:“不错。”

陆小姐走近了一些,低声道:“你又去找严世蕃,又去找夏言的,究竟是想干什么?谋求富贵么?一把大伞挡得风雨,同时拿两把大伞却得全身湿透!这道理,李郎你难道不懂?”

那声“李郎”声若蚊语,几不可闻,但李彦直却听得明明白白的,见陆小姐双颊泛红,似是甜蜜,又似羞涩,但眼中又有担忧,到了这地步,李彦直只觉得胸口一热,哪里还能不信任她?便道:“我去找夏阁老严世藩,为地都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那…是为什么?”

东南数省之农、工、商,久遭海禁荼毒。”李彦直犹豫了好久,终于坦白道:“我出海打击海贼也好,上京赶考会试也好,为地,都是这个。”

陆小姐啊了一声。双眼圆睁,神色间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但担忧与害怕中又有些许赞赏之意,她生活在陆炳的掌心之中,长居天子脚下,哪里能体会东南民间的疾苦?但有一件事却是知道地:“李郎,你可知道此事乃是今上的大忌么?你要升官发财。都无所谓,但这件事情…”

我也知道不好办。”李彦直叹道:“不过我已决定尽力而为。”

陆小姐秋水流转,问:“那你就不想想自己地安危前程么?”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前程什么的,我不放在心上,人生在世,适意而已,不一定要做大官吧。我家中颇有钱财,够我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至于安危。我不是那等奋不顾身的人,就算是办这等事情,也会设法保护自己的。”

陆小姐哦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为国为民,生死在所不惜呢。”

我没达到那种境界。”李彦直叹道:“却叫小姐失望了。”

不!”陆小姐道:“才不失望呢,你要真那么说,我刚才掉头就走了!”

她站得久了,两腿发酸,李彦直扫掉石凳上的积雪,解下袍子铺上请她坐。陆小姐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双手支颐,问道:“那么李郎,你要干这件事情。可是眼下就非做成不可,还是能等得?忍得?”

李彦直问:“眼下做如何?等得忍得又如何?”

陆小姐道:“若你眼下一定要做,那我可以告诉你,一定不成,而且还会有大祸。但要是你等得、忍得,那就先按官场地规矩来,先保住了自己。得到了功名,手里有了权力之后,才好说话啊。或者到了那时情况有了变化,你还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

李彦直大喜道:“小姐可真是我的知音!我心中所想,也是如此。”

陆小姐笑了笑,说:“若你有心如此。那么以后可就得听我劝告。夏言那里,莫再去了。他不会听你的。和严府陆府,甚至当今圣上,也要保持距离,当然,好处是要拿地,但拿完了好处,若必要时,却不妨做出些相悖的事情来,但这个分寸,却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才行。”

她这劝告,李彦直听明白了上半段,却听不明白下半段,问道:“和严府陆府、当今圣上都保持距离?”

是啊。”陆小姐道:“圣上虽是九五之尊,但你想做成你地事业,不是一味顺着圣上的意思,就能成事地----有时候反而要败事。至于严府,你和他们走得太近地话,会妨碍你的官声,也会坏你地事。”

李彦直听到这里,便觉陆小姐的见识远远超过自己地预料,因问:“那我该怎么办?”

陆小姐道:“圣心难测,皇上那边,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得李郎自己慢慢琢磨。至于严府这边,李郎,你可知昨日严世蕃才悄悄到过我家么?你猜他来做什么?”

尽管山间无人,李彦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是为了夏阁老的事情吧?”

陆小姐见他猜对了,却没显得很惊讶,只是点头道:“我就知道李郎定能猜到。如今你知道了这个消息,可打算怎么办?”李彦直道:“我搬到西山来,就是想安心读书,”

陆小姐大喜,道:“对对,就该这样!这样我就放心了!”又说:“这次严世蕃来,我在帘后偷听,他和我父亲说的虽不是你的事情,却提到了你三次,被这个人惦记着可不见得是好事!”

李彦直一怔,苦笑道:“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看来我这次会试有妨碍了。”

不!”陆小姐道:“对严世蕃这个人,我却颇有了解,我觉得他非但不会挡李郎的入仕道路,说不定还会有所助力,也未可知。李彦直奇道:“这是为何?”

陆小姐道:“你要是考不上,不就得回福建去了?他严世蕃在地方上又有多少势力?你若回去了,他反而控制不了你。他如今既然重视你,我料他定会设法帮你一把,一来是向你市恩,二来是把你羁縻在京城,磨你琢你,逼到你向他靠拢为止!”

李彦直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一科我还是别考上的好。”

要考上,为什么不上!”陆小姐说:“野兽觅食要防陷阱,鱼儿觅食要防钓钩,但若明知道陷阱吊钩在何处,那便不妨吃了他的诱饵,却不进他地陷阱,不上他地钓钩!严世蕃若要帮你的忙,就让他帮去!至于将来他要折磨你,哼,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一年半载之内,严世蕃不会动你地。一年半载之后,谁说得准京师是何光景?”

尾声 巨宦之途

陆小姐因劝李彦直远离夏言,在自己根基已稳之前不要再介入这场斗争,和皇帝、严嵩、陆家都保持距离,李彦直有些奇怪,因问她:“和陆府也保持距离?”

陆小姐大是羞涩,道:“陆府这边有我在,所以你不用来故作亲热。”

李彦直说:“小姐的情意我清楚,我是怕陆大人…”

你啊,还是没琢磨透我爹爹。”陆小姐说:“我爹爹这些年也折磨过些人,也打击得一些人破产破家,从中取利,但那些人大多本身就有可杀之处,杀之不干天和。而对士林有清誉的士大夫,我爹爹却总是礼敬有加。”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李彦直曾听风启说过,陆炳对士林清流十分照看,甚至就是一些犯了嘉靖之忌的人他也尽量照顾,在廷杖之下保全过许多言官的性命,因此故陆炳虽然执掌着锦衣卫这个素来为士林所厌嫉的衙门,士林对他却颇有美誉。

陆小姐道:“那么公子可知这是为什么?”

大概…”李彦直胸中虽然有答案,只是这话却有些难听,心里整理了一下措辞,才道:“自古以近臣起家者,大多不得善终。陆大人是为了留一条后路吧。”

陆小姐默默点头,叹了一口气,才道:“我的祖母是当今圣上的乳母,爹爹是和当今皇上一起长大的,两人吃的都是我祖母的乳汁,当年行宫失火,我爹爹又曾冒着大险把陛下救出来,因此说到圣宠之深,圣眷之隆,古往今来怕也罕有了。所以那些靠着陛下宠幸而得高官厚禄的人,对我爹爹来说其实没什么用处,我爹爹就算去结交了他们。也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相反,倒是士林清流一系,这些人才是我爹爹要争取的。”

原来陆炳深知朝中局势,皇权一派与士林一派的斗争、合作那是纠缠不清,得势失势也是此起彼落。陆炳虽已深得皇帝宠幸,但他也知道自己地权力来源全出于嘉靖对他的宠信,一旦宠信衰弛,或者嘉靖驾崩,朝局一变,他陆炳便随时可能从九天之上掉到九地之下,永世不得翻身!尤其是经过了这件事情以后,陆炳更是心中警惕,大为缓急之际没个能保他陆家身家性命的可靠之人而深为忧虑。他奉承嘉靖,为地是当下富贵;讨好士林。则是求将来的平安。

李彦直听到这里便完全明白了过来,对陆炳能居安思危、深谋远虑大感佩服。

陆小姐道:“因此李郎若能与我爹爹达成默契,其实不用故意来讨好我爹爹的,若你考上了进士,一切秉公行事就可,遇有争议。便依士林舆论,做得一个忠忠直直的诤臣,那便可以了。陛下这口热灶我爹爹已经在烧了,李郎不妨去烧一口冷灶。若到有必要时,就是要冒犯到我爹爹,甚至冒犯到陛下,也不打紧。只是这个度却要把握好,可不能把祸闯到我爹爹也无法暗中回护的地步就行了。”

李彦直道:“那严嵩那边,也是如此?”

差不多。”陆小姐轻笑道:“科举之前,李郎不妨派人暗中给严世蕃送些贿赂,向他示好,但此事不要张扬。等科举完了以后,再寻个机会。或参严嵩一本。或骂严世蕃一番,这一招。就叫忘恩负义,又叫过河拆桥!严嵩素来不得士林的好,你一骂,一定会有一大帮人帮着护着你,把你当自己人。但你这骂,却又要骂得恰到好处,要让士林觉得痛快淋漓,却又不能骂到严嵩想杀你,同时你却暗中指使些商户给严世蕃塞钱,帮他办事,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叫他杀又杀不得你,亲又亲不得你!反正李郎你有钱,不怕清苦官,又有能耐,不怕干累活,更不怕他贬你到地方去。你有这三不怕,再加上士林地清议,我爹爹的暗中回护,严嵩便奈何不了你!咱就这样,拖到严嵩老死,拖到朝局有变,拖到李郎的资历够了,机会来了,那时便是李郎腾飞展志之时了。”

李彦直听的胸怀大畅,心想若在福建,哪能听到这样一番道理?陆小姐的这一番宦途秘策,说到精奇微妙之处,实不亚于破山在樱岛上所泄露的之陆海策,虽偏于阴曲,非阳刚正直之道,可在这个混沌的北京城里,纯以正道又哪里行得通?虽然,此秘策亦非全无破绽,但李彦直将之与自己平生之志、手中实力印证互补,便得出一条大致清晰的宦海之途来!

他来北京已一个多月了,却到此时方才算心中有底,不再彷徨了。

冬去春来,数月之间,李彦直却就在这西山之内深居读书,日本之事,福建之事,海商之事,南海之事,乃至尽在咫尺的夏严争战也一概不理,日间读书,夜里茗茶,渐渐有提前到达京城的举子闻说西山某寺有一读书种子,便结伴来访,李彦直依礼接待,却从不肯浪费超过半柱香地时间,更不与他们高谈时局,阔论政务,凡来过的举子,都以“淳”“纯”二字许之。

蒋逸凡听到这两个字的评价哭笑不得,对风启道:“他们可没见过三舍杀人时的狠辣呢!”

他们不会知道的。”风启淡淡道:“不远万里来到北京的人,哪个不是追利禄逐大名而来?人人眼睛都盯着金銮殿,又有谁会去注意山野海上之事?人人都在琢磨着天子与首辅地心思,想着怎么唱爱国爱民的高调,又有几个会真正关心蚁民们的死活!”

虽然如此,但西山这座偏僻小寺,竟然就在赶考举子中有了一点名气,但凡赴京的举人,自许清高有才又心性好事者,多会来这里踩踏踩踏。不过大家慢慢地也就掌握了这个叫李哲的读书种子的脾性,知道此人每日晨起读书,夜里挑灯,中午过后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会到山上各处走动,或者在寺中会友,但要是过了这两个时辰,就算来地是一品高官,世袭侯爵,或者举子中惊采绝艳的名士,他也不会理会,连江南大才子王世贞都吃过李彦直的闭门羹。不过王世贞非但没有因此见怪,背后反而大赞他有品有格,有坚有持,不为世俗所动。

这一天下午,李彦直辞别诸友闭门后,一场南风送来了一阵绵绵雨,打得一个举子奔入寺中。李彦直关门前随眼瞥了一下那举子,但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身材颀长,面目清秀,躲雨入寺,衣服裤子都湿透了,又溅满了山路上的泥巴。李彦直便命义久取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来,借给那举子换去。

过了一会李义久回来,说那举子已经换了衣服,又要来向公子道谢,李彦直说:“不用了。”便继续读书。李义久便出去跟那举子说不用了,旁边的寺僧也在旁述说这位李公子的习惯,道:“未时以后,这位李公子便不见客人地了,这是他地习惯。前几日南京有位侍郎老爷来上香,李公子也是闭门不出。”

这座小庙寂寥已久,幸亏是李彦直来,寺里才多了许多香油钱,因李彦直而被引来的骚人墨客又给这座小庙增加了一些人气,渐渐竟有了生机,所以自主持以下,寺中僧侣对李彦直都是既敬重且感激。

那举子感叹了一番,道:“不意今时今日,真地还有这般读书种子。”也就不敢相强,免得打扰了人家,只是向寺僧借了笔墨,留了一封尺牍,等雨一停他便离开了。

李彦直在屋里挑灯读到晚饭,出来和寺僧一起用斋时,义久才呈上那举子留下的尺牍,李彦直道:“吃完再看。”

用完了斋饭,于佛前灯下浏览那举子的信件,却是一番客气的言语,既对李彦直借衣表示谢意,又激赏他能不从流俗,安心读书,且寓互勉之意。这类的言语李彦直也不知听过了多少,看过了多少,心下也不以为意,最后溜了一眼署名,就让义久把信存好,义久才要将信放进那上百封举子之间相互通问的书信里时,李彦直忽道:“等等!”便命将信取来,细细再看那署名,登时大吃一惊,急移到灯下辨明无误,才急唤来义久问:“那人姓张?”

是啊。”义久说,“他说他叫张居正。”

李彦直啊了一声,有些忘形地追了出去,但寺外一片漆黑,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只有寂寂空谷,雨后鸟叫,叽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山林琐事。

陆海巨宦》第四卷完,敬请关注第五卷《京华乱局》

之一 猜题

又是会试时节,本来就冠盖云集的北京城半月之间就多了几千赶考举子,京师的饮食、住宿乃至娱乐行业全面开动起来,迎接这三年等一回的盛会。

蒋逸凡本是登堂入室弟子中最懒散的一个,但从去年秋天到至今的半年多里,他却变成最忙碌的一人!去年秋天急急忙忙赶回福建去考了个举人,跟着又拼了命一般赶回北京,继续协助风启处理京师的事情。眼看会试就要开始了,他又忙着帮李彦直猜题!

考进士的题目也能猜?能!不过有机率和条件。

明代的会试与乡试相似,分为三场,一般是二月初九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考试与批卷的流程基本都和乡试类似,不过监考更严、难度更大、竞争更激烈而已。

而在会试的前几天,皇帝就会钦点考官,一经点中,考官便不得回家,立刻要住进试院里坐光荣牢,等到考试之前一天,才由考官临时翻书拟定题目,并召集工匠,在内帘刻印,当场出卷子。

这么严密的流程,这样随机的出题,也能作弊?可以的。

李彦直在西山读书的这段期间,陆炳那边的关系由风启在维护着,严世蕃这边则是蒋逸凡在走动。蒋逸凡能说会唱,论到生活情趣和享受功夫比李彦直高了不止一筹,与严世蕃正是臭味相投。一开始严世蕃只当他是李彦直的跟班,让他作陪而已,不想一来二去便见识到他的好处来,自此他的私宴上常少不了他!

在钦点主考官之前的几日,严世蕃忽对蒋逸凡道:“明天后天会有几个要紧客人来,你万不可迟到!”蒋逸凡问事谁,严世蕃却笑而不答。

蒋逸凡就留了心,第二日开始。果然就陆续有五位兼衔各部侍郎、太常卿的翰林院学士驾到,蒋逸凡一见之下心中便有数,有什么数?往年科考的主考官,必至少有一人是从这种身份的人里选出来地!所以蒋逸凡便猜这五人必是今年主考官的后备人选!两日一夜,一连五场聚会,或酒会,或茶会,或只是游园。或只是“恰巧”郊游遇到,但蒋逸凡总是设法逗这些人多说话,回到家后又将他们说的所有话都记下了,记了足足有二百余句“话屎”,同时还让风启派人去打探这五个人的喜好脾气,分类记录在案。

结果不出所料,两日之后,大内传出旨意,命大臣孙承恩、张治速速入宫候旨,二人听到消息后马上让家人收拾日用诸物。当天下午就直接搬到试院去住,那些消息灵通点的举子便知这二位便是本科会试的总裁官了!这两人,却正是那五个“要紧客人”中的两位!

蒋逸凡大喜,忙把孙、张二人的“话屎”调出来,其他三个扔一边去,又细细琢磨他们地诗文、个性、爱好,拟出六个题目来。

为了这次的会试,蒋逸凡在过去几个月里就做了大量的准备。花了大量金钱,派人搜罗了许多乡试、会试的程文----什么是程文?程文就是主考官在各房考官改卷之前自己拟作的标准文,也就是俗称的标准答案!而蒋逸凡所搜集到的程文里,恰恰就有张治六年前在山东主持乡试时所拟的程文一篇!乡试会试,考试题目和文章作法其实一理相通,主考官出的题目虽然肯定会不同,但有了张治这篇程文,蒋逸凡对这一科录取的文风风向标就有了七八分地把握!

虽说背后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着他,但眼前堆着这么多的材料,要在一两日间看完也绝非易事。要看完了还能从中撮取提炼更是难能!也亏了蒋逸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将这些材料一扫而过,跟着以孙、张很可能会喜欢的文风,按照自己猜出的六个题目,连夜拟成文章。

他拟成一篇,就让人给已经回城、住在隔壁的李彦直送去一篇,到离会试进场还有两个时辰时,才算把最后一篇拟完。李彦直通读了一遍之后。便来邀他一起去应试。蒋逸凡瘫痪在那里,无力地摇头道:“不行了。不行了,这两日我脑汁都绞尽了,进场也没力气提笔。三舍你去吧,我等下一科再说。”

李彦直心中对手下的前程出路另有一番安排,蒋逸凡考不考得上进士他认为都无妨碍,就不相强,独自应试去了,他经历过这么多地事情,定力远非常人可比,临场十分镇定,心神丝毫不乱,宛若平时,光是这一点已压倒绝大多数举子了。

打开试卷一看,首艺的题目却正好与蒋逸凡所猜测的第六个题目极近,那可真是新鲜热辣得紧!李彦直记性虽不如蒋逸凡,却也不差,因此不用夹带了范式文章进考场。他也没法完全把蒋逸凡所拟的程文默写出来,但大致的布局却是照搬,又加上自己的临场发挥,一篇漂漂亮亮的首艺就成了。这也是李彦直本身有这个底子,否则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他背后的“会试后援团”衔接上!

到第二场做一篇诰文,第三场做一篇试策,那就全靠李彦直自己平时的功底了。不过按会试地惯例,这第二场第三场只要保持在水平线上就可以,真正见高下地还是第一场的首艺。

李彦直、张居正等人在考场努力着,蒋逸凡在补睡大觉,陆尔容在寺里拜佛,但除了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围绕着会试转。东南、西北,许多与会试无关的事情在继续进行着。在浙江,有一艘来自日本的船进入了双屿,是来做生意的么?没人知道,只知道船上走下一个和尚,不久又走进了王直的院子里。

当然,这是天下人都不会去注意的“小事”,更别说远在朝堂地大人物们。在国防事务上,大明皇朝无论是天子还是首辅最关注地都肯定不是东南,而是西北!

赫赫大明,以驱逐鞑虏而得天下!因此对蒙古人的防范亦最严!明初太祖、成祖直杀到罕难河边。仁、宣以后势力南缩,到英宗天顺年间鞑靼人开始侵入河套,并以之作为给养地窥伺山西、陕西,这些鞑靼人即为“套寇”!到孝宗弘治十年,大明乃专设总制(到嘉靖年间改为总督),总领陕西三边军务。所谓三边者,乃陕西之甘肃、延绥、宁夏三边,一切地布置。目地都是为了对付“套寇”。

套寇之患,自英宗以降百年不绝,河套不清,三边永无宁日,三边不宁,国家便要背负沉重的国防负担。所以从第一任三边总制开始,如何解决河套问题便成为历代有志向大臣心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到了正德年间名臣杨一清任三边总制时又明确提出了“夺回河套”的主张!

可惜,杨一清的计划历三十年未能进行,而套寇也就越来越是猖獗。到了近年终于有两个人站了出来,准备勇敢地推行这一项阻力重重的国防计划!这两个人,便是眼下的三边总督曾曾铣与内阁首辅大学士夏言!

会试,是国家的伦才大典,复套,是大明地国防要务,北京城里,不知有多少要事正并行不悖地在进行着。而陆尔容在上香回来的轿子中却正微笑着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她的人生大事。

她一回到家中,就听张管家说严世蕃又悄悄跑来了,心想:“不知会不会与李郎有关。”偷偷蹑步走到后面偷听,便闻父亲陆炳道:“复套复套,哪有那么容易的?要动兵,钱从何来?若真有这么容易,也不会拖到今日了!前日我也听说曾铣上书,主张收复河套,陛下已将曾铣奏疏交复兵部议复。兵部尚书陈经的议复似乎十分审慎!看来此事多半又要胎死腹中了。”

严世蕃哈哈一笑,道:“陆老哥。你这消息。可就过时了!陈经虽然主持因循,可是今天陛下已降下诏书,斥责兵部!这诏书的大意我读了之后恰巧还记得,要我给你念一遍不?”

陆炳道:“请!”

严世蕃便默念道:“寇据河套,为中国患久矣,连岁关隘横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边臣无分主忧者。今铣能倡复套之谋。甚见壮猷,本兵乃久之始复。迄无定见,何也?其令铣更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若边境千里沙漠,与宣大地异,但可就要害修筑,兵部其发银三十万两与铣,听其修边饷兵造器,便宜调度支用,备明年防御计!”跟着嘿了一声,道:“这文采不错吧?”

陆炳嗯了一声,道:“这诏书是谁拟的?”

严世蕃道:“还能有谁?你认为现在我家老头子还有机会拟诏书么?当然是夏二愣子!”

陆炳哼了一声,说:“他们倒是将相一心啊!”

严世蕃叹道:“一心是一心,不过他们之间可没什么联系,只能说是一心,毕竟不同体。间无由入啊。”

陆炳哈哈一笑,道:“这你就差了!你可知道夏言的岳父,和曾铣乃是老乡么?”

严世蕃动容道:“真有此事!”

陆炳又是哈哈一笑,道:“不止如此!”

室内沉默良久,跟着便是听不清楚的声音,陆尔容知道这是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此屋已是内室,室内二人居然还把声音压得有如耳语,其秘可知!陆尔容心中猜到了几分,忖道:“此事应该与李郎关系不大。”

便不再听,转到外头去,打听会试的消息。却听一个小厮道:“伊儿姐姐从香料铺回来了!”

陆尔容大喜,忙道:“快去帮我唤她过来!”

之二 抢亲

中了,中了!”

福州城的一幕,似乎又在北京城重演。

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夜二鼓,会试填榜结束,正榜盖上礼部印章,张挂于礼部,礼部官差出门驰出,遍京寻中式举子,满城骚动!

第一个奔出的官差走出大门十余步,便受到了伏击!却是一伙市井无赖将之掐下马来,夺了喜报去讨赏钱----此事甚是恶劣,但历年多有此事,所以只要没伤了人命,顺天府衙门便不理会!那伙无赖以为得计,不意这次却杀出了一伙卫兵来,将他们逐散,竟就抢了喜报而去!

同利的京师分店内***明亮,李彦直仍与蒋逸凡对局,这次却是被蒋逸凡杀得大败,蒋逸凡笑道:“三舍,今天却是你的心乱了!”

李彦直也不否认:“最近变故甚多,我等不得三年了!若此科不中,许多事情都得推倒重来。”随即又自嘲道:“不过我居然被这么个门槛就扰乱了心神,修为却还是不够。来,再下一盘!”

却听满城报喜之声不断,跟着东边响起了锣鼓,西边燃起了鞭炮,等了约有半个时辰,喜报未到,蒋逸凡顿足烦恼,这一局竟乱了分寸,被李彦直逼和了!

风启奇道:“你干嘛这么激动?比三公子还激动。”

蒋逸凡闷闷不乐道:“看来前三名是没有了!”

风启更奇:“又不是你去考。三公子都还没急呢。”

虽然不是我去考,”蒋逸凡道:“但那题目是我猜出来地,首艺也是我草拟的。中不了前三,我多没面子!”

李彦直却道:“不靠前最好!我可不想去翰林院做修撰、编修。”

便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风启急迎出去,接进来的却是一个小二,自称是青云客栈地伙计,李彦直一听就问:“是叔大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