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如斋这话已不是胆大妄为,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王直、徐惟学等闻言无不大骇,就连才从北京回来的王清溪也是听得胆战心惊。但他们转念一想,却又感到此事未必不可行!

拥兵勤王、面圣直奏,这是何等强大的诱惑!信如斋的话只是捅破了一个口子,王直、徐惟学等人心里便马上产生了万千种联想!到后来竟如洪水崩堤,挡也挡不住了!

是啊!他们拥众十余万,为什么就没想到直扑北京呢?日本他们都去得了,何况天津!

这地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成了,咱们建立的便是不世奇功了!”徐惟学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仿佛想到自己站在紫禁城脚下的情景:“就算要冒些险也值得!若再这么等下去。再耗十年,那群奸臣也不见得会将我们的事情禀告皇上!但如果我们有机会直接见到皇上。那就,那就…”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颤抖----激动的颤抖!

毛海峰也道:“对,对!咱们去北京,直接请皇上开海禁!却不胜过在这里求那些士绅给我妈递奏疏说好话?那些家伙都不可靠!就是那李哲,也不可靠!”

王直沉吟良久,却道:“只是尚有二事可虑!”

他这么一说,别人便都知道他是心动了!

徐惟学问:“哪两件事情?”

第一件,就是万一消息不准,我们扑到京津去就失去了出师之名,那时不等于是谋反了么?”

这个容易!”信如斋道:“数万之众,说多也多,但放在大海上,只要收拢了,却便如太湖一叶,只需一个不大不小的荒岛,便可藏匿!我听说辽东山东滨海诸卫所亦多废弛,我等可到辽东半岛或山东半岛附近寻一荒岛下锚修船!一边打探消息,若胡马果然南犯,便扬帆而西,旦夕可抵天津!若消息不准,我等却转而向东,仍到日本做买卖去,就当是走错了海路,兜了个***。”

徐惟学喝彩道:“好计策!”

王直亦颔首,又道:“这件是解决了,却还有第二个难处:粮食!”

若按照信如斋的计策,他们这次地行动怕不得费时数月,数万之众的数月口粮,这可是个极大数目!虽然大海船的存在能解决运输问题,但这么多的粮食从哪里来呢?

毛海峰道:“李彦直不是答应了卖给我们粮食了吗?”

王直摇头苦笑,徐惟学叹道:“他答应是答应了,但陈羽霆也不大可能一次卖给我们这么多!再说,以东海现在的粮价,要一下子进这么多的粮食,咱们非破产不可!”顿了顿道:“而且若按岸本君的计策,又添一虑:若只带嫡系,人数太少,若连羁縻各部都带去,又恐人多口杂,泄露了机密!”

信如斋思虑了片刻,忽然两手一拍,笑道:“我又有一计!此计不但能取得粮食,而且还能瞒天过海!”

王直忙问:“何计?”

用诈术!”信如斋说。

蒋逸凡抵达大员后不久,东海忽然传出一个消息,说随着华人势力在九州逐渐强大,势力不断东扩,又宣扬打破日本的等级制度,大大侵犯了日本大名的利益,因此大内、毛利、今川、织田、细川等二十家大名竟联合起来,兴五万大军西进,要将在日华人斩尽杀绝!

消息传出,所有在日本有产业、有亲人、有朋友地东海商人无不耸动!陈羽霆吴平张岳等亦皆骇异,与蒋逸凡等商量对策,陈羽霆道:“天下华人,同气连枝,不分海内、海外!这消息若是真的,我们可没法袖手旁观!”

商讨未定,北面已有人来邀大员方面的首脑北上聚议此事,原来王直听到消息已决定出兵救援,但他自言独木难支,所以寻求东海各大势力的支持。

蒋逸凡道:“不如就由我和张岳去参加这个聚议吧。”蒋逸凡才从北京下来,清楚李彦直的立场,张岳暂掌鸡笼,对大员、日本、东海的情况都相当了解,若由他们二人前往确实是上上之选,因此大伙儿便都赞成。

陈羽霆对张岳道:“救护同胞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消息确凿,那这件事情我们便得戮力支持,不能像谈生意一样,太过讨价还价。”吴平却对蒋逸凡道:“但要防范有人对大员使调虎离山的诡计!所以就算出兵,最多只能答应动用鸡笼的兵将船只,澎湖这边暂时不能动!”

蒋逸凡和张岳要离开时,吴平忽然想起了什么,拖了蒋逸凡到一边道:“你这次怎么显得这么镇定!”蒋逸凡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平常很慌张么?”

吴平瞄了他一眼说:“你这次见事的反应不但快而且准,且不出纰漏…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跟我说?”

蒋逸凡一笑,道:“三公子让我转告你,叫你看好大员、南海地门户,就这样了,没别的了。”

吴平眼睛里精光一闪,嘿嘿连声,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之十八 押粮

在日本大名攻击在日华商的消息传出后,东海海商大聚普陀山,共议大事,王直一出场就放声大哭,拿出几封从日本发来的书信道:“倭军已经进犯到日向,我平户亦被大内家攻破,留守倭岛的弟兄死伤不计其数,如今破山苦守大隅、萨摩并五岛,日夜盼大明这边有援救船只前往,眼看季风将起,我已决定尽起精锐奔倭岛救援,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单我一人独木难支,因此想请诸位携手共进,驰援日本。”

他这番哭诉,加上那些信件,等于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与会诸首脑纷纷道:“此事我等责无旁贷!”

这个时代的日本虽穷,却出产大量白银,通倭航路是大部分海商的财路所在,甚至海盗也得依赖这一财源----没有海商们的活动,他们哪里抢去?所以日本大名起兵排挤在日华商是对东海众利益的侵犯,撇开道义层面不讲,就论利害他们也得响应王直的号召。

王直见东海各集团纷纷答应起兵,连代表大员的蒋逸凡、张岳也表示支持,便道:“此事非同小可,且大兵一动,许胜不许败!”因此要求各家都尽出精锐。他对东海各集团有多少兵力了如指掌,就是对大员的家底也有七八分了解,当下要求鸡笼、澎湖倾寨而出!

蒋逸凡、张岳都感为难,道:“大员不可无守,我们愿出鸡笼兵船,澎湖那边,非得三公子命令不敢动。”

众海商一听个个不满,都道:“难道就你大员有老家要守?其他人就没有吗?我们精锐尽出,你们却只动一小半,这是什么意思?”

张岳心想:“你们那些破地方,都不算什么基业,一时丢了也无所谓!就是被人占了,回头重新打下来就是。就算打不下来最多挪个窝。哪能和我们大员的不拔基业相比?”

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众海商众口一词,都道自从李三公子走了以后,大员是越来越不顾道义。越说到后来话就越难听。甚至有人说:“你们留着澎湖大部队干什么?是不是打算等我们去了日本从后面把整个东海收了?”

张岳听得苦笑不止,心想你们每年都去日本一次。哪回我们袭击过你们的老家了?你们的老家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去袭击的?自双屿破灭以后。浙海众海商海盗大部分没多少陆地上的根基,船队到了哪里,哪里就能成为临时的巢穴,财货、海船、炮火、水手这几样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些,流窜到哪里都能称雄。

但这话一被提出来,还真有不少人听了这话大大担心起来,最后徐惟学才出面道:“各位,各位。大员这些年的作为虽然…虽然不大仗义。但要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趁我们东去袭击大伙儿的老家,我看还是不会地。就算大员真有人起了这份邪心,李三公子也容不得他不是?”

众海商都道:“那也是。”

徐惟学又对蒋逸凡张岳说:“不过大伙儿都精锐尽出,大员却只动一小半地兵力,未免太说不过去。”

蒋逸凡道:“实是规矩所在,我们也没办法。”

众海商纷纷斥责道:“什么规矩!还不都是你们自己说是规矩就是规矩!”

徐惟学道:“蒋老弟,张老弟,你们不能拿规矩这么一句空言就把我们给搪塞了啊!要让大伙儿心服,至少得拿出点实在些的诚意出来!”

蒋逸凡道:“澎湖寨我们实在是不能动的,至于实在些地诚意,却不知徐寨主指地是什么?”

这样吧。”徐惟学道:“这次东援日本,所需粮草甚多,这满东海所有水寨港口澳埠谁也没多少存粮啊!既然大员不肯出兵,那就出多点粮吧。”

张岳心想:“这倒也使得。”便向蒋逸凡点了点头,蒋逸凡道:“好!那么这东征的粮草,就由我们大员负责。”

王直大喜,当下点调兵船,一个月后齐聚普陀山,由王直统筹部勒,共计十一部,却有五部先到了,哪五部?

第一,王直本部,以六桅巨舰一艘、四桅大福船五艘为主力,其余大小船只一百二十二艘,水手八千人。

第二,徐惟学辅部,以四桅大福船两艘、三桅大福船三艘为主力,其余大小船只六十八艘,水手四千八百人。

第三,毛海峰部,以四桅大福船两艘、三桅大福船一艘为主力,其余大小船只五十二艘,水手四千二百人。

第四,洪迪珍部,以四桅大福船一艘、四桅大广船一艘、三桅大福船两艘,佛郎机海盗船一艘为主力,其余大小船只六十五艘,水手四千三百人。

第五,徐元亮部,以四桅大广船一艘、改造过地佛郎机武装商船一艘、三桅大福船一艘、三桅大广船一艘为主力,其余大小船只五十八艘,水手三千八百人。

这五部人马最先到齐,也最先部署完毕,却以王直本部居中,毛海峰在前,徐惟学在后,洪迪珍左,徐元亮右,其余部属船只再分别安插。

南直隶林碧川部、浙南叶宗满部、闽北横屿新澳王清溪部,以及新近崛起地麻叶部、陈东部,连张岳所率领的押粮船队共十一支船队。

虽然还有五个答应了出兵的寨子没动静,又有九个寨子因为船式太杂,王直怕他们经受不起跨海远航而婉拒,但人数也已高达五万七千多人,大小船只共五百七十二艘。其中,王直本部就有鸟铳手五百人,倭刀手五百人。又有二号佛郎机炮五门,三号佛郎机炮十八门,四号佛郎机跑一百二十门。其余船队的火力、装备等而下之。

王直本来对这次的事情还有所担忧,但见到这么庞大的船队应号召而来,心下不由得窃喜,暗忖:“有如此船队,如此人众,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

这支大船队以王直的本船---徽碧落为主舰。总火长亦设在这里。临出发前蒋逸凡递给了张岳一封密信,道:“途中若有变故,方可拆开。”

这支东征船队由于规模太过庞大。中途要防止有船只脱离航线。所以航行速度较慢,向东北走了有两天。根据总火长的号令。整支船队忽然慢得如停下了了一般,林碧川、洪迪珍、张岳等纷纷派遣小船前往徽碧落问故,过了不久,便闻王直召各船队舶主往徽碧落商议大事,到了哪里以后,却见甲板上死了个北胡装束的男子,众人不解,纷纷问出了什么事情。

徐惟学连连顿足,道:“诸位。我们被蒙古人骗了!”

众人惊道:“蒙古人?”他们远在西南。可没想到自己也能和蒙古人扯上关联!

却听王直叹道:“日本地消息,是假地!我们都被人骗了!”众人大吃一惊。洪迪珍林碧川麻叶陈东等是真惊,毛海峰王清溪之流则是假惊,麻叶怒道:“是谁敢骗我东海男儿!”

就是蒙古人啊!”徐惟学说道。

洪迪珍大奇:“若说是日本人骗我们,还可理解,这蒙古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直道:“诸位不知,那蒙古人亡我大明之心不死!这次又有意大举南侵,因怕各方驰援京师,要将各处豪杰调开,所以设下骗局,要骗我们去日本!他们才好办事!可怜我王五峰聪明一世,在这件事情上也给这群鞑虏给骗了!”

林碧川和洪迪珍面面相觑,徐惟学仰天狂号,毛海峰王清溪大声狂呼:“可恨!可恨!”

王直见非亲信者多有疑惑,便指着张岳道:“蒙古人要南侵之事,大家若是不信,可问张岳!李会元在京为官,必有消息传下。”

众人便都向张岳望去,张岳大窘,只好尴尬笑道:“北方似乎确有胡马南侵之事,不过是否会犯到京师,就难说了。”

他又是“似乎”又是“确有”的,话也说不清朗,但林碧川等听了却都想:“他既这么说,那多半不是空穴来风了。”

毛海峰便向王直抱拳请命道:“干爹,那依你看,此事该怎么办?”

众海商也纷纷道:“是啊,咱们都已经出发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那非成笑柄不可。”

王直沉吟片刻,道:“咱们是大明子民,虽然国家心中无我们,但我们心中不可无国家,此事不知便罢了,既然知道,就不能袖手旁观!京师有警,这可比日本出事更严重!按我地意思,不如就调转船头,走黑水洋,到北方去伺机勤王!”

众头目一听无不骇然,张岳叫道:“使不得!胡马南侵,历年都有!未必就犯到京城去!若是蒙古果然侵犯京师,天子号召四方勤王,那时我们去了还有个名目,若是蒙古人只是在边境打了个转而我们却贸贸然跑了去,那就是公开谋反,到时候我们和朝廷就势不两立了!此事万万不可!不如我们便将错就错,直接往日本,做一番生意然后回归东海罢。”

王直道:“但若蒙古人真个侵犯京师,而我们又在日本,等听到了消息那时就鞭长莫及了!蒙古人既然想到了要把我们也调开,只怕此次是有备而来!京师根本一旦有失,靖康之辱重演,那我们岂非又要做亡国之人?”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徐惟学道:“我却有一计策,不如我们且调转船头,到辽东附近寻一岛屿暂驻,一边打听京师消息。若蒙古人南侵之事只是子虚乌有,那时我们再往日本,风向上航道上也还走得通。若万一京师真个传警,我们船在北海,也可迅速驰援京师,各位以为如何?”

毛海峰王清溪等纷纷叫道:“好计策!好计策!果然是万无一失地好计策!”

林碧川、洪迪珍等为形势所挟持,也就不敢说不好了,麻叶、陈东的盗贼之性远过商人之质,心想:“若能去京师,来个趁乱打劫,或许更有可为!”

王直又道:“此次若能真个上得北京,假如竟得面见当今天子,则我们不但可以为国效力,还可以向圣上禀明海禁之苦,那时说不定还能转祸为福,完成我等多年来的心愿。”

若说他们刚才地作为乃是胁众,那现在就是利诱了!

从来上京面圣都是绝大风险中求绝大利禄地途径!而拥兵上京更“前途不可限量”!这些在风浪中玩命的海上男儿谁没有野心?之前只是没想到这一节,这时既被点破,心头无不大动!麻叶、陈东当即抱拳叫道:“我等愿唯老船主马首是瞻!”林碧川、洪迪珍亦表投效之意,王直望了张岳一眼问:“张兄弟呢?”

当此形势,张岳哪里还能不答应?忙道:“张岳愿附骥尾,继续为诸位押粮。”

王直大喜,当即调转船头,径赴渤海而去!

张岳回到自己船上,急忙取出那封密信来一读,背脊忍不住沁出冷汗来!

从江南地区前往天津地近海航运乃是一条十分成熟地航线,元代与明初是东南粮饷运往京津的两大路线之一(另一条路线是大运河),后来出于和废止郑和下西洋类似的原因,黑水洋海运在文官集团的主持下被废弃,京师所需物资的运输重任便全部落到了运输成本和副作用都更大的大运河漕运上,这既造就了大运河的畸形繁荣,也是大明官方航海技术大面积衰退的重要原因。

走黑水洋航线从江南到天津,费时不过十天半月,这时东海私商的航海技术比之明初又有发展,王直等是日本也去得地人,便不惮走这近海航线,不久到达渤海入口。山东地区和北京关系极为紧密,他们不敢在山东登陆,却离得海岸远远地,捕获了一支北部东海的海盗,以之为向导,从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地海峡中线穿过,停驻于辽东半岛复州湾的长生岛。

此时北方海防果然废弛得厉害,王直将船队藏于长生岛一个只有两户渔民的天然港湾之内,扣住了渔民,又派人去给复州卫的长官送礼,说自己在长生岛只是修船,船修好了就走。复州卫相比于江南那绝对是乡下地方,卫指挥使根本就闹不明白是什么形势,收了王直五百两白银就屁颠屁颠地答应了。他虽听渔民说最近海上有大船出没,可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大船,收了钱后就更主动为之遮掩,连问:“贵舶还有什么需要?”

王直便在这里安了个临时的窝,一边派遣小船外出打探消息,每天都只盼着京师有变,这样他们才好去“勤王”!

之十九 贿祸

中国官场有父子现象,上级如父,下级如子,“父子”之间,似有遗传。夏言执政,则其所用之人皆刚厉勇猛,严嵩秉国,则其所用之人皆柔媚巧佞。

嘉靖二十九年中,俺答果然南犯,眼见胡马铺天盖地而至,在严嵩的提拔下当上大同总兵的仇鸾吓得心胆俱裂,不敢出战,他当初是贿赂严嵩而重新当官,在他的思维模式里,既然行贿的手段搞得定严嵩,多半也就搞得定俺答,给俺答送钱,求他不要侵犯大同,“到别的边关去吧。”

锦衣卫指挥使将消息秘传到北京,陆炳见之大悦,知道仇鸾从此落入自己手中了,李彦直见了却大怒,他不是不知道官场黑暗,只是见仇鸾无耻到这种地步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也正是还有这把火,他才与严嵩、陆炳等不同。

不过,这份密报是陆炳私下给李彦直看的,所以李彦直不能公开拿出来,他劝老泰山赶紧拿了这份奏报禀明皇帝,却被陆炳瞪了一眼:“开什么玩笑!”

把这个消息禀明皇帝,或许对国家有利,但对他陆炳可没什么好处。

李彦直费尽了唇舌也说不动岳父,就暗中跑来见徐阶,将事情与徐阶说了,且陈明利害,徐阶惊道:“那此事可得赶紧准备!”慌忙上疏嘉靖,道胡马才骚扰过大同,极可能会肆虐其它地方,因此请皇帝赶紧下旨防备。

在奏疏中他当然也没有明确指出消息来自陆炳的调查,虽然这样会让他的奏疏显得说服力不足。但他也不能挑明,因为挑明了会把陆炳拉下水(知情不报),然后把李彦直也拉下水(利用是陆炳女婿地关系获取锦衣卫的情报是越职)。外患当前,徐阶可不想先引发和陆炳的政争。再说他就算提了。陆炳也一定会矢口否认,那时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害。

奏疏上去以后,嘉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修他地道,炼他的丹。徐阶这么个内阁大学士,手握实权地礼部尚书,就这样明知胡马南下。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事态继续恶化而束手无策。更不用说兵部基层干部李彦直了。

几乎与此同时,俺答却接受了仇鸾的贿赂,不过仇鸾的那些礼物对他来说只是一道点心,而且还是他个人的点心,手下地十几万弟兄还要吃饭呢,而背后的草原上更有几十万牧民的妻儿老小等着丈夫、兄弟、儿子带战利品回去!仇鸾的贿赂显然是不足以叫他们退兵地,所以当初聪明地仇鸾才没有提出“退兵”的要求,而是请俺答“到别的边关去”。但是仇鸾没想到的是,俺答这一去。竟是直接奔北京城来了!

胡马向东沿着长城直达古北口!都御使王汝贤带兵抵抗。俺答也是用兵的行家,且不强攻。却另派精锐,从黄榆沟长城溃烂段突入,绕到古北口后面前后夹击,明军陡见胡人竟从后方杀来,腹背受敌,又搞不清楚后方是否产生了大变,登时士气崩溃,古北口沦陷,京畿地区登时向胡马敞开了大门!

俺答即率大军侵怀柔,攻顺义,直逼通州,分兵剽掠昌平,北京四周处处起战火,十万胡人跃马燕山!首都告急!

皇帝这才慌了,首辅这才懵了,兵部尚书整个都乱了!

嘉靖起初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宫中的小太监跑到城头张望,瞧见风尘飞扬就吓得回宫,叫道:“陛下不好啦!蒙古人杀到城下了!”嘉靖脸上现出极度惊怕的表情来,胡人忌惮边关上的那些良将,如曾铣,如翁万达,曾铣翁万达则受制于当朝首辅,如夏言,如严嵩,夏言严嵩又受制于嘉靖,可嘉靖却怕胡人!他牢牢地掌控了帝权,让大小臣工都不敢不听他的话,可大明地政治体制和他地帝王之术却没法对胡人产生作用!

住口!”嘉靖大怒,指着那小太监说:“惑乱人心,杀!”便有执事太监将那小太监拖了下去活活打死!

可嘉靖可以打死一万个太监,也打不死一个胡人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内阁,内阁!宣严嵩,还有徐阶!”

严嵩知道消息比嘉靖早得多,古北口出现敌踪的时候他瞒了下来,没禀告嘉靖,心想也许俺答打不下古北口。他这个也许是没有什么理论依据地,只是他的希望而已。李彦直是很难理解像严嵩这么高智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这么弱智地“希望”胡马自己退去,可严嵩就是这么个人。而且严嵩还不是千古以来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明清两代,像严嵩这样的内斗聪明绝顶、外斗弱智得气死人的大官简直是层出不穷!这实在是一个奇特而令人叹息的现象。

直等到古北口陷落,严嵩才知大事不妙,一开始他还想隐瞒,但怀柔告急之后他就知道瞒不住了!

兵部,兵部!兵部在干什么!”严嵩怒吼着!

兵部在干什么?兵部在忙啊。

兵部在忙什么?兵部尚书丁汝夔不知道。

大司马!”李彦直上前提醒道:“快下令九门戒备!命顺天巡按御史巡备城外!发勤王令号召天下兵马入京勤王!”

他没有先跟王上学说然后再由王上学来禀告丁汝夔----这是正常的程序,但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谁还顾得这见鬼的程序啊!王上学也没怪他,丁汝夔更是醒悟过来,慌忙下令!

不幸中的万幸,明朝的书生中藏着好多懂得兵法的强人,顺天巡按御史王就是其中之一。他手底也没多少能和蒙古人打野战地部队,但他当机立断地干了一件事情:比蒙古人抢先一步到达白河口,将所有船只从彼岸移到此岸。蒙古人的先锋到达这里以后一时无船可渡。前路被拦住,就只好暂时转往别处劫掠去了。王的这类行政举措。为京师地守备工作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城外王在忙碌的时候,宫中也已发出命令,着都御史商大节领兵守城。都御史为御史之首脑,正二品。是国家监察机关督察院地长官,地位与六部尚书相捋,有明一代常以御史统兵、监军,都御史既受命领兵守城。则他的地位便相当于这次京师防御战的元帅了。

李彦直亦以丁汝夔之荐。调商大节手下行走,不过职位仍挂在兵部,兵临城下之际,一切从权,人事任命来得其快无比,李彦直上午还在兵部值班,下午就跑去见商大节。

商大节虽然不懂军事,还好能听人言,他带了包括李彦直在内的几个新旧部下。急急调集京军。李彦直捧着丁汝夔给他地京军册籍点兵点将,不点还好。这一点,可把京军的底子都给漏了!

明代因行“卫所制”,军籍世袭,兵有定籍,屯守兼备,卫所体系庞大复杂,分为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和“五军都督府”管辖,而中期以后,兵权又大归于兵部,所以明朝兵部权力之重为历代之首,可与宋朝之枢密院媲美。

按照朝廷规定的编制,这京军诸营当有十四五万人马,册籍也有这么多地名字,可这是商大节一点,才发现只有四五万个人头!

原来自武宗以来,京军将领多吃空饷,那名单都是虚地!只有名字没有兵,朝廷发下了的饷银都进统兵将领口袋里去了,所以当日李彦直要求清查京军册籍才会遭到京军将领的一致仇视!

商大节身为监察大员,其实也很理解这种官场猫腻,但这时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大呼腐败!不过,四五万就四五万吧,总比没有好。又急急忙忙阅兵阅将,一阅之下商大节差点从点将台上掉下来----只见沙场之上挤着一堆堆的老弱病残,有的畏缩,有的哭泣,有的发抖,原来京师承平日久,王侯、巨宦以及统兵将领都把军户当免费民工来用,不但平时不训练,甚至还克扣他们的军饷,所以久而久之,军户中凡有点本事力量的都别寻生路,只留下一堆无能无力地可怜人。这哪里还像军队?

李彦直在东南时就见惯了这些场面,早有心理准备,但京军地惨状仍然出乎他的意料,叹息了一声,对商大节道:“总宪,这些人没法用!就是兵额足够,真有十五万人,赶到战场上也只是等着被杀!”

御史古称宪台,商大节是以左都御史领兵,所以李彦直称他为总宪。

商大节亦感无奈,因道:“若如此,却当如何?”

朝中无人,则求诸于野!”李彦直道:“京师百万人口,内中必有强悍之辈,若以兵法统御之,或可应旦夕之变。”

商大节想了想说:“这事得和大司马商量一下,你先回兵部请命,若那边准许你就行事。我在这里尽力而为!”

李彦直离开大营地时候,商大节已登台慷慨誓师,不过李彦直知道这实在是无奈中的努力,或许能激励起士气,却没法改变京军不堪战斗的事实。他赶到兵部,将情况向丁汝夔汇报,丁汝夔痛心疾首之余亦无良法可应,李彦直又说了自己的策略,丁汝夔道:“缓急之际,哪里找强悍之辈去?”

李彦直道:“属下来兵部的路上已有思虑!大凡人口稠密之处,必有刁民,刁民之中必有悍勇不畏死之辈!此辈若部勒得法,可用为马前卒!十室之邑,必有忠勇,京中百姓亦可发动,从中选择胆色、力量较佳者。又,如今适逢武举,他们能经乡试而入京参加武举会试,其间必有将才。下官以为可从武举子中择将,以之统领江湖豪杰,缓急之间,或可为用。”

这个策略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从武举子中挑选军官,从黑社会和市井间中寻找兵源!丁汝夔当即就允了,给了他将令文书让他便宜行事。

李彦直先派人去叫陆炳府上的张管家来,让锦衣卫通知京师各处门派堂口,就说朝廷用人之际,凡有心为国效力之勇士皆可趁机投效,并暗示他们可借着这个机会洗白,走上正途。又让顺天府衙门张贴告示:京师任何有抗胡勇气的平民也可以到西直门瓮城待命。李彦直也有想过让陆炳出动锦衣卫,但锦衣卫擅长的是捕杀刺探,名声虽大,人数虽多,但只是一个对内的统治利器,对外作战时却没有用处,所以这个念头闪过之后就罢了。

锦衣卫放出风声的同时李彦直又持令召集京师武举子,这时他也没时间一一去考验,就喝道:“如今胡马南侵,朝廷有件极危险的事情要在座若干位去做!这件事情做成了,名垂千古!但其中过半的人只怕也要命丧黄泉!敢接命令的,上前两步!”

空空空空----却是几百个脚步声同时响起,九成的举子非但没往前,反而向后逃!大家来参加武举会试为的是谋个好出身啊,是为了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不是来送命的!但仍有五六十个人踏前了一步!两类人一向前一向后,登时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眼见居然有五十个人出列,李彦直大喜过望,当即把那些后退或者不动的举子都调派到城头、城外各处守备,却留下这五十个人来作为军官。路上把自己的想法和这些人简略说了。

到了西直门瓮城,却见黑压压的聚了几千人!李彦直喜道:“京城之中,果然不乏勇毅之辈!”其实北京有上百万人口,来了几千个有胆色的人,所占比例并不大。

却有一个五举子出列道:“就算是这些人,只怕十九无用!还需再行选汰!十取其一,留下个四五百人,就差不多了。”

李彦直看了那武举子一眼,笑道:“你倒比我还挑剔,你倒说说该如何选汰?简略些,而且是要大家一听就都能做到的,现在没多少时间了!”

那武举子三言两语,便说了选汰之法,李彦直听得一惊,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因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武举子行礼应道:“学生戚继光!”

之二十 筹饷

李彦直因问戚继光选兵之法,戚继光说道:“第一,不用油滑之人。”李彦直问:“怎么样才知道待选之兵油滑不油滑?”

戚继光说:“但凡面皮光净洁白、行动灵便者便是。”

李彦直一笑,说:“那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可十九不能用了,得有方进城的农民才行。”

戚继光继续道:“第二等不可用,乃惯战而无功者,即所谓兵油子也。此等人惯战故知利害,知利害而奸猾生,久战而无功,必因胆怯,此等人上得战场,知道趋避保身,却不能杀敌,故而也不能用。”

李彦直点了点头,道:“然则当用何等人?”如今时间虽紧,但选兵乃是大事,此刻便耽误得半柱香时间,也远胜过上战场之后一溃千里!

一个武举子不耐烦,又嫉上官垂青戚继光,站出来喝道:“何必这么多废话!但选丰伟力大,或伶俐乖巧,或武艺精熟之辈便可!”

不料戚继光却毫不留情,道:“万万不可!丰伟而胆气不充,上得战场之后,脂重而不能疾走,反为赘肉所累;力大而胆气不充,则临阵脚软眼花,闻号令不能应,推之不能动,有如死尸,虽平时有千斤之力不能用;伶俐乖巧而胆气不充,则爱捡便宜,尚未开战,先预备逃跑后路了;武艺精熟而胆气不充,则临战怕死,手足仓皇,致有弓箭倒拿、刀枪滑手之失态,尚未接战,转身先走----故选兵唯以胆气为先,先有胆气,而后其体丰、力大、伶俐、艺精为锦上添花。若无胆气,则此四者皆不可用。”

李彦直连连颔首。觉得此言深得吾心,却道:“所谓人心隔肚皮,胆气亦然。体丰可见。力大可验,有无胆气却如何知道?”其实他在东南经历了那么多战阵,又师从俞大猷。胸中自有一套韬略,这时却是要借与戚继光的对答使众武举子也知道如何选人。

戚继光道:“胆气虽隐,然人之精神虽蕴于内,亦显乎外。选人当以精神为主,但兼用相法,勿使伶俐油滑、见多识广之辈,而宁用乡野愚钝。夫乡野愚钝之人,畏官府、畏法度。不测我为将者颠倒之术。易于感化信服,气概易于振作,易于收之以恩,易于立之以威,恩威相佐,可驱驰之而所向无前!故选兵当选则乡野老实之人,其人不拘高矮胖瘦,但高大则要黑壮,矮小要精悍。这等人耐得辛苦。手、脸要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

这几句话说得好听。李彦直却知其中有残酷之情,只是兵道如此,却也无可奈何,回顾诸武举子:“你们听懂了没有?”

那五十多个武举子当危急之际能走出一步,已算是不错的了,但这时大部分或老实摇头,或对戚继光嗤之以鼻认为他在故弄玄虚,也有的假装听懂了,只有六七个是真懂,其中一人道:“无他,用愚直易信之贫者而已。

李彦直大喜,便让戚继光带这几个人去选兵,第一步命数千人列队,是把明显不合格的人淘汰掉,戚继光等几个人一眼扫过,便淘汰了大半,然后由戚继光带着那几个武举子下去走视,戚继光看了一炷香时间便连连摇头,李彦直让他们稍微降低标准,又费了半个多时辰,才选出了五百多人,虽然李、戚二人仍不甚满意,却也庶几可乎了。

一个武举子叹道:“偌大个北京城,百万之众,就只有这么几百个人?”

戚继光嘿了一声,李彦直笑道:“若不是十万火急,这五百个人我至少还要再淘汰八九成!然而现在也没办法了,将就吧。”因这北京城实在不是一个有好兵源的地方。

李彦直这话戚继光一听大生知己之感,心想难得这位文官知兵。

当即以五人为伍,十人为一小队,由一个武举子率领,共五十三队,其中两个小队的队长却周文豹和付远,原来李彦直之前已命自家护卫到这瓮城报名待命了,所有护卫却全都选上了,共二十二人,编为两队。

戚继光见这两队人显然都久经训练,与别个不同,一问之下方知来历。其实此刻北京城内的官宦大族大多各有精强护卫,只是都顾着自己不肯派出来保家卫城罢了,所以戚继光知道这两队人是李家地护院也不甚奇怪。

将帅无法直接指挥五十三个队长,因此又五中选一,选出十个旗总来。其它三千多人也不遣散,且留着做外围。

李彦直指着这数千人对戚继光叹息道:“今日方知韩信之为千古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