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漕帮面临灭顶之灾,全帮上下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所有精英人物更是都倾巢而出!何五通派来的使者叫周得业,是漕帮中最伶俐的一个人,但他究竟只是一个江湖人物,进入重军之中,面见当朝第一大将,心中不免忐忑,跪下磕头了,口呼大帅,就要动说辞,李彦直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问他:“你就是何五通派来的?”

是。”

周得业就要接过话头,李彦直已道:“让欧阳信来示威,是谁地主意!是何五通,还是欧阳信?”周得业入寨后就被控制住,因此不知外间情形,这时听李彦直这么说,便知欧阳信来过来,这时李彦直虽未威逼,但周得业已倍感压力,又被他步步进逼,先前准备好的许多说辞都没法出口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彦直见他不答,又问:“何五通今年几岁了?”

这句话却不涉帮中机密,何五通的年岁,江湖上知道的人甚多,周得业便老老实实达到:“老当家去年才做过七十大寿。”

李彦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活了七十一岁了,来犯我营寨这等孟浪行径,定是欧阳信这种后生想出来的主意,老何扛不住,又有些病急乱投医,这才许了。对不对?”

周得业心中一惊,心想他如何知道这事,敬畏之心大起,更不敢乱说话了。

要知李彦直这些年所往还的都是严嵩、徐阶这样的古今第一流人物,这周得业虽也是个人才,但如何能与这些人相比?他气势一被压住,才智便无所用其长了。

李彦直笑道:“这真是个馊主意!他漕帮当家算什么?敢来向我示威!若遇到个器量小一点的人,马上就要翻脸!”

周得业偷眼看李彦直,见他脸含微笑,似乎并不恼怒,便道:“欧阳香主确实,不过官府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委实令人不齿!久闻都督是当世英雄,又最顾念江湖人物,因此小地们斗胆,非是有意冒犯都督,只是想要都督给条活路!李彦直淡淡道:“活路是有的,只是不该这么求。”却问:“老何七十一岁了,人还能走动么?”

老当家身体康健,两个月前还横刀立船,看儿郎们杀贪官污吏呢!”他道出这句话来,是想振一振气势。

既然他走得动,那就最好。”李彦直却只是一笑,说道:“你回去吧,我给老何三天时间。让他三天之内到扬州来见我,我想当面和他谈谈。”

周得业心中一惊,要说话时,李彦直又道:“告诉何五通,我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但漕帮于国于民,都无大害,反而颇有补益,存之百年,以杀戮为终,非是美事。我不愿造这杀孽,因此要指点他一条生路。”

说着便挥手让他退下,刘洗使个眼色,便有侍卫上前将他“请”了出去。

之三十一 大流放

又一个少年时代的天王巨星故去了,当新闻将他描述为“前流行歌星”时,那个“前”字真是看得人想哭。ΖuiLu.ΠET\\\\

他还活着时,也因为他的种种传闻而厌恶他过,觉得他存在着种种道德上为人上的不足。可等人没了,才想起他的好处来。

运河沿岸的这场漕变事起突然,各方面的人事先都未曾想到,甚至就是发起事变者自身都没想到。

聚集在淮安附近的都是苦哈哈,他们甚至连像样的领袖都没有,只是因为愤怒而聚集,官兵逃散以后他们占据了城池,成了漕渠的乱源,这把火点燃了之后,所有与运河有关联的势力都被牵动了,而受到冲击最大的就是漕帮。

何五通执掌漕帮三十多年,在江湖上混了五十多年,自然很明白和朝廷作对是没出路的,可事情起来时他却没法控制,在数万弟兄的怒火面前,一个人的冷静是没有用的,哪怕是帮主,如果不跟着愤怒也会遭到唾弃,成为“叛徒”,一个不慎就可能被乱刀砍死,何五通控制不了这局面,又不想成为叛徒,所以他选择了顺应,成了作乱者的领袖,但这不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

漕民变乱一起,朝廷的反应出乎意料的神速,数日之间戚继光便兵临镇江,在一场接战中以少胜多,击败了漕帮的迎击,虽然欧阳信借用地形之变在败退之际狠狠叮了戚继光一下,但万寿镇一战还是让相当一部分的漕帮帮众都冷静了下来,并生了恐惧心:戚继光才来了几千人啊,就已经占上风了,若是朝廷派出大兵围剿,那可怎么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漕帮已分裂为“宁死不屈”和“委曲求全”两派时,威震天下的海军都督李彦直奉命来“剿贼”了!

消息传到高邮。漕帮子弟奔向走告,所有参加了叛乱的人都惶惶不安,为自己的一时愤怒而不安。

就在这时,李彦直的使者刘洗到了,他带来了一个的消息:招降。几乎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何五通就决定接受招安了。在这个七旬老人的心里,这是他唯一地出路。

我这副老弱残躯已经无所谓了…”他看了看身边的八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还有三个重孙:“但至少得为儿郎们留条活路。”

欧阳信却还妄想着向李彦直示威,他认为:“就算要受招安,也要叫朝廷知道我们的厉害,不然他们会得寸进尺,我们受招安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他说地话也有一定地道理。虽然何五通担心会弄巧成拙。却也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两天后周得业归来。带来了李彦直召何五通前往镇江地消息。

帮众都吃了一惊。纷纷叫道:“老当家。不能去啊!”

这一定是一个陷阱!”

若是去了。怕就回不来了!”

但何五通却细细地问明李彦直地话。乃至李彦直说话时地神态。经过一番琢磨后说道:“这位李都督是平定胡祸、倭患地人。我们漕帮纵然了得。又如何比得上胡马倭寇?他说他能将我们斩尽杀绝。并非虚语。”

漕帮帮众虽然勇悍。但心里也都觉得自己不是朝廷地对手。甚至就是欧阳信亦然。何五通又说道:“我又听说。这位李都督在东海做了许多安置归化海贼地事情。就是对那些一时行差踏错、落草为贼地人。也都给他们一个机会。所以我觉得他说自己不愿多造杀业并非虚语。既然他有这副菩萨心肠。我如何便没有点金刚勇气?我决定去!”

欧阳信劝阻道:“可是,老当家,万一朝廷再次背信弃义,竟然对你下毒手呢?”

何五通一声苦笑。说道:“朝廷不可信,但这位李都督名扬天下这么久,倒还没听说过一件背信弃义的事情。而且我早说过,和朝廷作对是没出路的,只是弟兄们都说要反,我也不好拂逆众意。但现在看来,当初我的言语并未差错。如今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再走错一步几万人就都得死!我做得这漕帮之主,自然要为弟兄们争一条活路。若争不来这条活路。便让我第一个死吧,也算对得起弟兄们了。”

听了这话十几个年轻点地堂主当场都哭了起来。大叫:“老当家!我们跟你一起去!要死也一起死!”

何五通微微摇头,说:“不用,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守住这里的基业。再说,那位李都督也只召我一个人去,要去了太多人,他反而要起疑心。”

断漕运后,由于何五通是站在和朝廷妥协的立场上,所以被帮众私下里讽为懦弱,许多后生都不服他,至此漕帮内部才形势大改,何五通以视死如归地气概再次收获了帮众的心。

临走之前,他对最信任的三儿子何澄说:“好好照顾家里,照顾你娘。”

何澄哭道:“爹,不如你就别去了吧,让我代你去。”

何五通却叹道:“傻孩子,你还没看透么?”低声说道:“我这次去了是似险实安,只要我去了,若那李都督是真心招降,自是好事,若那真是陷阱,也就死了我一个,往后帮众数万兄弟都会拼死护着咱一家老小。若我不去,那才危险呢。”

何澄恍然大悟。

何五通便只和周业两人,驾了一页扁舟,顺运河南下,帮众都在岸边含泪相送,到了镇江,进了大营拜见李彦直,刘洗一路都安排有细作,所以李彦直也就知道了这些事,见面笑道:“何老当家,你很得帮众人心啊,来我这里走一趟,岸边相送的人竟有十几里长。”何五通十分谨慎,点头连称“老朽不敢,只是帮众后生义气。”

废话少说,”李彦直上下打量着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说道:“咱们就开门见山。我不愿杀人,只是你们起兵造反,自古别的罪过都赦得,但造反却不可无罪而终!这事该怎么了,你倒教教我!”

何五通道:“若都督能绕了我帮中数万兄弟,老朽愿献出项上人头。让都督好交差。”

李彦直哈哈一笑:“你的人头?你的人头只怕还当不起这么大的罪过!”

那都督准备如何呢?”何五通说。

李彦直沉吟了片刻,手指往大海地方向一指,说:“我可以向朝廷求情,杀就免了,流放吧。”

何五通惊道:“流放?流放去哪里?”

海外,南洋。”

海外?流放老朽去海外?”

不是流放你。”

那是要流放老朽全家?”

不是你全家,是漕帮!是这次所有涉及作乱的漕民!”

何五通听得呆了:“几万人一起流放?”

李彦直淡淡道:“就是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一起流!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次了。”

这位都督会怎么处置自己、处置漕帮呢?何五通来之前也想过许多可能性,但也万万想不到李彦直会动用这么大地一个手笔!将数万人流往海外。这可比直接动手杀光了要麻烦得多!

李彦直又说:“我可以拍胸口保证,会在那边给你们安排活路。南洋的水土很好,种什么收什么。就是不种地,做点小生意也能养家糊口。而且将来南洋的商路会越来越发达,港口会有很多的活儿等着人干,挑挑抬抬,撑船掌舵,正都是你们的本行,只不过由河港变成海港罢了。”

听李彦直说得这么仔细,何五通有些相信他不是再开玩笑了。

那么…”何五通问:“都督要老朽做什么呢?”

帮我维持秩序啊。”李彦直说:“你回到漕帮以后,先将我的意思传下去。然后按照你们地香堂分批分部,我会派船分三个地点在海州、上海、和扬州接你们,你们就近上船。我的军队,只能保证你们在迁徙路上不滋扰地方,至于内部秩序该怎么维护,就要看你的了。”顿了顿,又说:“这次迁移,我会给你们几天时间收拾行礼,另外派发五万石白米作为你们沿途的费用。等到了南阳那边,就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过活了。。”

何五通听到这里心想:“他竟然安排得这么细致,看来此事并非临时起意。”

这件事情若是办好了,”李彦直说:“待你们在南阳那边安顿下来,你少不得封官加爵,你若挨不住死了,你的子孙也会受益。甚至你们移到了南洋那边以后还想维系帮会组织,将漕帮变成海帮,我也许你们这么做。只是往后要听我的号令。”

何五通听李彦直连这也安排好了。知道自己再难拒绝,叹息道:“是。老朽领命。只是迁移海外,事情艰险,只怕…只怕帮众未必肯。”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李彦直说:“怕辛苦?嘿嘿,那你就问问他们,是要性命,还是要安逸!”

何五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就请都督在我回去之后,继续进兵吧。”

李彦直一愕,何五通又说道:“只有都督逼得紧了,老朽才好办事。”李彦直便明白了过来,颔首微笑道:“好,好,不愧是执掌漕帮三十年的老江湖!”

何五通叹了一声,说:“老朽这也是为漕帮儿郎们考虑!只是希望都督不要食言,真地只是流放,而别是陷阱才好。”

放心。”李彦直道:“我真要杀你们时,不用费这么大地功夫!就地处决,可比运到海上容易多了。这件事情,眼下听来觉得艰险万分,但一两代人以后,你们的子孙都会感谢我地。你也会因这件事情名载史册!”

之三十二 强移民

何五通的平安归来让大部分漕帮帮众都喜出望外,李彦直在漕民间的公信力因此又增强了两分。ZUILUΤ

回到高邮后,何五通召集帮中所有堂主,香主,众头目问此行如何,何五通叹道:“李都督确实是一个仁义的人,但他说:自古造反,没有能善终的,我就算要替你们开脱,对朝廷对皇上也得有个交代!你们就算要来投降,也只能饶了从犯,所有涉事的头目都得死!香主以上灭九族,副堂主以上灭三族,只有普通帮众,才可绕了。他又取出一张名单来,却是我漕帮所有堂主、香主的姓名。也不知他哪里得来。”

众堂主、香主听了脸色都是一变,纷纷叫道:“有奸细,有奸细!”

未必是奸细。”周得业说:“咱们漕帮又不是白莲教,堂主、香主分处各处码头,在地方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督府的人只要派人到各处一打听就知道了,未必需要奸细。”

众堂主、香主都觉有理,但听说要灭族杀头,还是不免战栗恐惧,欧阳信怒道:“他们既然要杀尽我们,那咱们就死战到底!难道还真的任人宰割不成?”

死战,死战…战是一定要死!”何五通叹息说:“我这回到他寨中,他让我瞧了许多佛郎机大炮和大员鸟铳,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利器!咱们虽然占了地利之便,但真斗起来,必败无疑,拖的日子越久了,也不过是平添伤亡罢了。”

李彦直驱逐蒙古、平灭海盗,战功赫赫,漕民们也都怕他,听了帮主的话后都沉默了。

欧阳信叫道:“那难道就这么等他们来杀不成?”

那倒也不然。”何五通说:“其实他还给了我另外一条路,只是不知大伙儿愿意不愿意。”

众堂主、香主慌忙问是什么路,何五通也不说流放。却说:“迁帮。”

迁帮?怎么迁?迁去哪里?”

迁去南洋。”何五通说道:“听说这位李都督在南洋开了几十个港口。几百个码头。生意倒都挺好。就是缺人。他们也雇一些南洋土番。可那些番人好吃懒做。生性又愚蠢。都不济事!所以问我肯不肯迁徙过去。每个堂口。各往一个海港去。做地仍然是以前地营生。只是由河港码头。变成海港码头罢了。我觉得这倒也是条活路。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一时未敢答应。但他只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无消息。他便要动兵。我连夜赶回高邮。又召集大伙儿。如今已过去两天了。”

几十个头领面面相觑。一时都做不得声。欧阳信大不愿意。怕被骗了。周得业道:“我看他不像骗人。他若要杀尽我们时。拿大炮鸟铳轰过来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一时议论未决。次日便有消息传来。说官军已经进驻扬州府。并大炫佛郎机炮。排排鸟铳在城头、岸边巡来巡去。原驻扎于江都一带地漕帮堂主三个里投降了两个。欧阳信愤恨无比。但不久就听李彦直对他们颇为善待。帮众听说便都心向往之。

与此同时。王牧民部早已在海州登陆。截击宿迁一带地乱贼。这次造反地三股漕民中。聚集在淮安一带地人数最多。但组织散漫。不过是乌合之众。高邮党有漕帮做底。组织力、战斗力都最强。聚到宿迁一带地却多地痞流氓。其起事不过是因时因事。并非如另外两拨人马一般基于义愤。而且所到之处**掳掠。破坏甚大。

王牧民登陆海州之后派出五队鸟铳手。五队倭刀手。在当地保甲地支持下西进围剿。北面山东地卫所兵将又压下。两相夹击之下。宿迁盗众很快便溃不成军。王牧民本人杀气甚重。连带着下属也凶狠起来。这一仗杀戮颇酷烈。消息传到高邮、淮安。那些作乱地都怕了。这时又传戚继光将进兵。漕帮众堂主大恐。纷纷支持何五通投降。

戚继光领兵进入高邮。卸了他们地武器。仍有一些剽悍之辈对颇为敌视。但兵器既已缴上。心里便有愤怒也再无能为了。

宿迁的乱党一杀,高邮的漕帮一平,聚集在淮安地作乱漕民便如鸟兽散,李彦直命殷正茂进入淮安善后,处理漕运总督衙门遗留下来的事宜。

而对于那些已经投降了的漕民,李彦直倒也没有失信,他下属文官清点口数,分作十五批,让他们前往南洋,第一批却是何五通的家眷,除了留下三个有办事能耐的儿子之外,其余都被率先发配往新加坡。船只和路上的口粮,都由海军都督府承办。

何五通见李彦直如此安排,却也无奈,只好选择相信他,带着几个儿子认真帮他办事,希望这位都督看在自己勤谨的份上不要为难自己的家人。

这次是大明成祖朝以后,由政府主持的最大规模地主动移民了。移民的行动一开始只是限定在作乱的漕帮帮众及其家眷总共六万五千余人,其中有两**在事前或者途中逃跑,但仍有约五万人通过海船前往南洋。

在此之前,李彦直已派胡宗宪南下,带领江浙福建地卫所官兵进驻南洋二十余个港口,其名义是“搜捕王直”,但王直这时已经被送到麻逸以南,在南海搜来搜去,自然搜寻不到,所以那约四万人的卫所官兵也就滞留于彼。不久后李彦直又出台了“探亲政策”,许卫所官兵在大陆的亲人前去探访,并为之安排船只,只是去南洋的船只多,且由官方公费,又有海军保护。从南洋回来就少了,且需自费,因此渐渐的就有了卫所官兵在南洋安家的事情。

南洋的自然环境本来不错,若是粗经开发的港口,生活条件也不算差,且这里商业繁荣,物产丰富,奸猾的中国人到了这里真是如鱼得水,所以很多人便都不愿意回来了。

而这次为了维持沿途地治安,江北、山东一带又有约两万会所官兵被征调去“押送”漕帮,但这两万人去了南洋之后也不回来了,其处理手段与江浙卫所官兵略同。

这三大拨的人口迁移,大部分集中于吕宋、巴拉望、飞龙寨、新加坡,迁移的人口总数高达二十万人,而且人口的流入是集聚的,吕宋、新加坡等地方很快就形成了以华人为主体的社会,并开始同化本地人。

这真是一项极其浩大的运输工程,为此海军都督府耗费了将近一百万两白银,把去年的盈余都耗光了,甚至部分透支来年的预算。但有了这帮先行者以后,就像一个被堵住地大湖破开了一个缺口,第一波的潮水冲开以后,跟着来的移民就源源不绝,却不是由官方督促,而是民间慕利前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陆本土前往南洋的移民每年都数以万计,新兴的港口、码头如笋如林,多不可数。

随着海外领地的大增,东南的士林的领土观念也大起变化,先前还被视为边荒之地地大员,这时早被视为近土,就是吕宋也被福建士人视为“邻省”——海军都督府地吕宋草图出版后,许多人都已知道吕宋幅员之广大,作为一个县实在是太委屈了,因此不等李彦直开口,闽籍御史便已在建议升级吕宋为府,甚至有人认为应该升之为布政使。

而新加坡、巴拉望也都开始设立市舶司征收关税,飞龙寨也升为飞龙县,其所开发出来的土地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盛产稻谷,如果说前往新加坡、巴拉望地多是商贾、挑夫、贩子,那么来到飞龙的便多是在大陆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到了这里之后努力播种耕田,渐渐稻香遍野,看来假以时日,必能与吕宋、大员并列为三大新粮仓。

当然,隐忧也是有的,比如飞龙寨西临暹罗,北接安南,几个东南半岛国家都对之虎视眈眈,只是震慑于大明的威势一时不敢动而已。主持此处军务的张琏又是一个极有魄力的人,他背靠大海无后顾之忧,便四处出击,除了向原始森林要土地之外,更渐渐将势力延伸到占城境内,占城国王温和软弱,又慕大明国威,因此对他倍加容忍,在听说吕宋酋长内附后成为大明贵族后,也有了举国内附之意。

李彦直看着不断从上海海关走出去的移民,对陈羽霆道:“这扇大门总算是真正打开了,以后我再不用担心它会关上了,就是关上,也不是在泉州、上海关上,而是在新加坡、巴拉望关上了。南海成为我中华内海已成必然,安南再次回归也是迟早的事了,莫氏挡不住我的。”

那么,是否该把王直抓回来了呢?”商行建问。

抓他回来干什么?”李彦直笑道:“从巴拉望往南是麻逸,麻逸往南还有一个很大的大陆,那片大陆养羊养马似乎不错。我想是不是能把那里也收了,那样我们以后要打蒙古时也就不缺马了。”

就在这时,新加坡方面传来了紧急军情——葡萄牙宣布新加坡附属于马六甲,要驱逐华人了。

之三十三 搜王直

自古欺君都是死罪,何况是挟持君上,祸乱京师!”

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就是王直!

王直祸乱北京,对大明帝国造成的冲击之强,士人们认为几不亚于安禄山,因此对王直的处置,必杀之而后已!

可大员一战的结果却是:破山东走日本,而王直却“失踪”了。ZUILUΤ

不久,一个确切的消息从吕宋一带传来,却是有人在马尼拉湾一带见到了王直,李彦直当时就下令:江浙闽粤卫所官兵全面下海,搜捕这个巨寇!

君辱臣死!何况上皇被胁!王直不得,我有何面目上京面圣?汝曹有何面目再食国家俸禄?”

李彦直下的命令中充满这样慷慨激昂的行文,可那些老滑的卫所官兵们却半点也没被打动,他们听到这个命令后暗暗叫苦,却又没法不接任务!搜寻海贼,这是他们的本分,何况是最高长官海军都督府都督下令呢。

一批一批的官兵就这样被运往南洋,按照对点驻扎的要求进驻南洋各岛屿:原南直隶卫所官兵进驻飞龙寨,原闽南卫所官兵进驻新加坡,原闽北卫所官兵进驻婆罗港,原浙江卫所官兵进驻巴拉望,原粤东官兵进驻马尼拉。

按照这种对点驻扎,每个卫所主搜一片海湾,每个千户所进驻一大岛群,再接下去便是依等级分派任务。南海广阔万里,数万卫所官兵一分摊开来,很快就散于无形。

更让卫所官兵叫苦连天的是,海军都督府衙门的人将他们放在这里之后就准备不管他们了。

南洋到处都是钱,到处都是粮食,还管我要军资?”

海军都督府地回复硬邦邦地。没有一点人情味。卫所官兵一得到回复后马上又叫苦连天改为冲天愤怒。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布在南洋各岛地官兵就都发出他们地怒吼。军户拿着刀去找百户理论。百户苦笑:“我也是被坑地啊。”就带了他们去找千户。千户地情形当然和百户们一样。于是就带了他们去找指挥使。

指挥使们呢?再往上。长官就是南洋总巡按胡宗宪。却不是个个指挥使都见得到他。因为胡宗宪本人驻于吕宋。所以只有粤东卫所地几个千户能找到他。其它卫所只好等有船经过。才能捎消息带到马尼拉抗议。

这些消息从婆罗、巴拉望到马尼拉还近些。要从飞龙、新加坡到马尼拉。那估计等胡宗宪得到消息回复来解决问题。这些官兵都得饿死了。要是这种情况放在山西、陕西等三北地带。官兵们早就哗变了!可在这里。他们哗变什么啊?

哗变这种军队举动。从某个层面上来讲就像小孩子闹别扭——得有大人在场小孩子才闹得起来。而婆罗、巴拉望、飞龙、新加坡地四批卫所官兵要闹哗变。也得找到个对象才行啊。可是这四批官兵能够面对地。却只有茫茫地大海!

若这种情况放在辽东。也许这些官兵早就当了逃兵逃跑了。可是这里不是辽东啊。从这里到他们地家乡。隔着茫茫大海。更要命地是。除了港口有华人守卫、码头有华商之外。其余地地方。不是一望无际地热带雨林。就有言语不通地危险生番。再就是非我族类地佛郎机人、回回人。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逃兵无疑比继续呆在部队里更加危险。

而在吕宋。粤东卫所官兵虽然能找到一个愤怒地对象。可奸猾无比地老胡看着来抗议地卫所官兵。只是淡淡地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也没办法。”

卫所官兵们愤怒了,这些兵油子对外不行,对内却横,当场就要动刀,这时却有几队鸟铳手挡住了他们。

你们做什么,造反吗!”

不过比这怒喝更有力量的。是明晃晃的倭刀和一把把崭新的鸟铳!

宪台大人,”原海门所千户梅盛雕跪下磕头说:“大人,不是我们敢造反,只是你好歹要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什么活路?”

至少要给我们发饷啊!”另外一个千户——甲子门地卢麻子说。

当初我也跟都督说过这句话,”胡宗宪道:“可你们猜他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众千户赶紧问。

胡宗宪拉长了脸:“都督说,南洋地方富饶,你去到那边不发财就算了,还问我要钱?要刀要船我都可以给你们想办法,但生计你们要自己解决。你们说。我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句话。所有将官的脸就都拉了下来,卢麻子叫道:“宪台大人。难道你竟要我们去打劫不成?”

打劫不行!”胡宗宪说:“蒋亦凡那厮的眼睛盯着呢,还有那个张琏!若你们去劫掠被他们瞧见,只怕他部下地刀不会留情!还有詹臻那边,怕也容你们不得。”

蒋逸凡率领着一支海军都督府的精兵船队,詹臻是吕宋的军政首脑,手里握有一支从当地征募的兵马,并得到了本地势力的支持,粤东卫所官兵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尽管彼此都属于大明,但对李彦直来说卫所官兵却是失宠的势力,哪里敢掳蒋、詹的虎须?

驻吕宋的卫所官兵无功而返后,眼看着军营里地存粮越来越少,所有人都知道得想办法了。

他们也不愧是精明狡猾的潮州人,虽做官兵,却不改其精明狡猾的本色,梅盛雕就对卢麻子说:“咱们现在这样,那是等着饿死!李彦直个蒲母,分明是要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了,但这里前面是茫茫大海,后面就是一片丛林,要走都没路,只好想办法自己弄口饭吃了。”

卢麻子说:“要不趁着咱们手里有刀,就到港口干一票!”

那个不好!若被抓住,被杀了都没话说。”梅盛雕道:“咱们现在怎么说都是官军的身份,又都是世袭的军户,就这么落草有什么意思!我倒有个主意:这些日子我打听得实了,这吕宋岛大得很!詹臻那些人,不过是开辟了沿海那么一小片地方,再往里面还有不知多大呢!且我听说那些生番部落多有胡椒、苏木、黄金之类,不如我们就借着搜寻王直,一路搜过去,弄了苏木、黄金后,却转手卖到马尼拉市集,这军饷不就到手了吗?万一我们进兵不顺,回头反而可以向詹臻、蒋逸凡那些人求援,这是进退两宜的事情!”

卢麻子听了连道:“妙!”

两人商议过后,便一个去邀请其它卫所官兵,准备一路搜寻吕宋内陆,或者各个尚未开发的海岛,同时又去联系马尼拉的商人,看看市面上哪些货物比较缺。

不说这批潮州官兵去打吕宋酋长们的主意,却说其它四批官兵眼见短期内难以盼到都督府地消息,也都各谋出路!

进驻新加坡的闽南卫所官兵多是泉州、漳州人,进驻巴拉望的浙江卫所官兵中有温州人,这两拨人不约而同地干起了类似的生意——闽南卫所官兵就暗中去联系了马六甲的回回、佛郎机,温州军户则去联系了麻逸的西班牙商人,竟顶着卫所的名号做起了买办。

进驻飞龙寨的原南直隶官兵最绝,里头有个叫张希孟的千户,灵机一动,竟先收服了一批流浪到此地私掠舰队,利用他们控制了许多当地地渔户,再强迫他们缴纳赋税,坐地收租,这些军户在松江府那种地方也能为患,现在对付起淳朴得多的占城人来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不但如此,张希孟又出飞龙县沿江而上五十里去烧了一片荒林,募民耕种起来,准备做长久事业。这片地方一开始叫张庄,后来发展起来之后就叫张堡,再后来竟成了张县,不过这已是五六年后地事情了。

张琏掌管飞龙县,却管不了张希孟,占城国王更不敢得罪他,因此张希孟这股地方势力竟日益坐大,慢慢成为湄公河三角洲的一方强豪。

各南迁卫所官兵失去了在大陆时的种种便利,到了南洋便如驯服的家狗被扔进了原始草原,其中有部分因为不适应而死了,却仍有部分人顽强地活了下来,并重新转化为狼,这些人因应各自所处的环境以及各自的才能,所用手段各不相同,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所有官兵里头,只有婆罗港的官兵最不成材,这些人在失去了管制之后,竟然落草当了海盗,不久便被闻讯前来的张琏攻破,跟着被蒋逸凡以国法明正典刑。

数万卫所官兵南下,搜王直搜了不知多少年,愣是没搜到王五峰的影子,但这些人却慢慢地在南海沿岸落地生根,成为盘踞各岛的重要势力!

不久又发生了漕帮大举南下事件,再接下来便是一波又一波的华人南迁,先来者既给后来者开了道,又怕后来者抢了自己的财路饭碗,因此期间的斗争纷繁复杂,直到新加坡之变起,南洋各大华人势力的情况才为之大变。

之三十四 马六甲

大明隆庆初年。南洋在一片华人南下的移民潮中。开始出现各种不和谐的声音。当地的一些番王酋长担心大明继续南下会侵犯他们的利益。开始由欢迎华商一转变为考虑抵制华人。不过。这种考虑一直都没有成为现实。即使有零星的举动也马上被镇压。并没有成为震动南海的浪潮。

由哲河、巴拉望、婆罗、新加坡、飞龙五个主要华人港口串起来的环南海圈。此刻又加入了广州。彻底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大明南洋海军体系。南洋六大港口彼此呼应。一处有事。其它各处马上派兵依照南海洋流的顺逆出发增援。而南海各地的华人由于已被组织起来也都积极响应。中立势力因此也不愿得罪华人。这就让华人的声音处于强势地位。

相对而言。各处番王酋长却四分五裂。东南半岛和爪哇群岛之间本来就有数百年以上的对峙传统。半岛之内。安南莫氏与占城历来有矛盾。缅甸与暹罗长年处于战争之中。而爪哇各岛内部的分歧之大几乎超越了他们对华人的排斥。在缺乏统一声音的情况下。他们相对于华人的弱势竟是越来越严重。

新加坡。一个小酒馆里。三个男人正在密议。这三个男人。其中两个是葡萄牙人。一个是有远航之狼声名的大商人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另一个是他的表弟弗洛伊德托莱多。第三个却是一个华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泉州人。叫詹进。

弗洛伊德托莱多是一个武器贩子。这次倒运了许多过时的火器。想来东方赚一笔——他是欺负欧洲以外的人都是见识短浅的野蛮人。所以搜集了一堆在安特卫普没什么人要的破烂货。想跑到东方来换香料陶瓷!这个时代的欧洲人多是如此。也不足为怪。可等他到达满剌加之后遇到他的表哥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后才知道。东方人——尤其是购买力最高的中国人并不傻。而且近年来中国火器制造发展迅速。鸟铳的改进已经有超越欧洲之势。就是仿制佛郎机炮放在欧洲市场也足以令人赞叹。

那怎么办呢?”弗洛伊德托莱多当时哭丧着脸说。

能怎么办。把你那批货扔了吧。”托斯坎诺毫不客气地说。这时他才从上海购买到满舱满舱的陶瓷和生丝。他正梦想着这些货物到达欧洲之后价钱翻上十倍。那时他势必成为富可敌国地巨富。因此对于即将变成乞丐的托莱多就显得有些不耐烦。虽然有点亲戚关系。但首富和乞丐之间有什么好谈地?

对于表哥地绝情。托莱多很是不忿。为此他抛出了他从欧洲带来的讯息来打击对方:“弗兰。你也别得意。哼哼。你购买这几船陶瓷、生丝的钱。是借来的吧?而且当初能短时间内筹到这么多钱。利息一定很高。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的钱的确是借来地。而且利息也奇高无比。算算等他回到欧洲连本带利要把钱还清。至少得是本金的三倍。不过想到那十倍——甚至是二十倍地陶瓷与生丝利润。这借款连同利息就变得完全可以接受了。

我笑你将会比我还惨!”托莱多说道:“我最多一无所有。但你却将负债累累!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