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中国开海、上海开埠地消息这时已经传到了欧洲。那些坐轻快船只先行回到西欧的航海者上岸之后。不免要加倍形容上海的繁荣与中国的富庶。这固然增强了许多欧洲人前往中国的渴望。但那些陶瓷、生丝与香料商人却不作如此想。在航海士那夸张的描述中。他们注意到了这样一些信息:

陶瓷堆得就像山一样!要拿下面的陶瓷非整个儿倒下不可。所以必须先从最上面的瓷器拿起。可要拿到最上面地瓷器。却得搬一张五个人高地梯子来!”

中国的商人们在市集上贩卖丝绸。那些丝绸就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有些大地丝绸。一张能盖住整间房子!所以有个可笑的意大利人在挑选丝绸的时候。因为被盖在里面喘不过气来竟然活活憋死了。”

在丝绸、陶瓷、香料等东方产品上。意大利人是西欧商人最大的竞争对手之一。所以这些西欧航海士便不忘在描述时揶揄一下他们。不过。这揶揄并非重点。无论是安特卫普还是里斯本。许多大商人都从这些杂乱的信息中总结出了最关键的一条:即将有大量的生丝、陶瓷甚至香料从东方涌过来!

有了这个预期以后。欧洲市场上的东方产品价格一夕之间暴跌。尤其是生丝和陶瓷。竟跌到了难以弥补远航成本的地步!

托斯坎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犹如惨遭雷霆轰顶!

他一开始还认为这可能是表弟在刻意打击他。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很高。作为一个久走海路的商人。供过于求会引起价格暴跌这样的常理他还是懂得的。

看着表哥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托莱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劝你啊。”他模仿托斯坎诺刚才的语气。说道:“你还是赶快把那批货在马六甲处理掉吧。说不定在这里卖出的价钱。比在里斯本还高呢!”

这对亲戚就在彼此的郁闷中闹翻了。但几天之后他们又聚在了一起。这时弗洛伊德托莱多已经打听清楚。知道中国人确实不好骗。而且也听说了大明海军的军威。晓得表哥并没有撒谎。而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也从别人那里旁敲侧击。知道了一些欧洲市场的近况。对表弟所描述的信息又多相信了几分。

这两个失意的佛郎机人再次凑到了一起。不过这次却是为了商量怎么应付彼此的危机。就在这时。一个中国商人引起了他们的主意——或者说。他们引起了那个中国商人的注意。这个中国商人就是詹进。他是泉州卫的一个百户。李彦直为了拔出沿海卫所这颗百年烂钉。借口搜捕王直将这些人都赶到南洋来了——这实际上与流放无异了。为了谋生。这些千户百户乃至寻常军户都各显神通。各找门路。没用一点的求一口饭吃。有些野心地就想着如何发财。而詹进就是后一类人。

这三个男人碰上头以后。托斯坎诺和托莱多听说詹进是个中级军官。而詹进听说对方是佛郎机大商人后。彼此便都动了心意。可他们却又没告诉对方自己眼下的困境。只是互相吹嘘。

詹臻。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托莱多也就算了。托斯坎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他是吕宋地总督。大明派在南海地最大的官员之一啊。”

嘿嘿。他其实就是我的堂弟。”

托斯坎诺和托莱多一听之下都肃然起敬。而詹进知道托斯坎诺有三船生丝陶瓷、托莱多有一船的武器后。也认为对方果然是大商人!

这时他就主动对托斯坎诺说:“你们还需要货吗?陶瓷也好。生丝也好。香料也好。”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能帮你们避开税收喔!”

托斯坎诺心里苦笑。委婉地谢绝了。他现在就怕货物没法脱手呢。还怎么可能要进货呢!

而托莱多则还想着怎么让他帮自己倾销掉那批武器。但他拿出了样板以后詹进就皱了眉头。这个话题就无法继续。

生意场上的事。本来大多非一谈就成。三个男人继续喝酒。喝到彼此都有五六分时。詹进忽然嘟哝着抱怨起李彦直来。

在南洋。大部分华人提起李彦直时都是称颂不已的。有地是已经从李彦直的政策中获益。有地则是想借他的威好赚钱。但詹进却是“受害者”。在福建时他活得好好地。除了每月都有固定的军饷之外。还能在周围搞点小生意做做。或者就利用手头的那点权力去敲诈农夫渔民。那生活。可有多爽啊!

但到了南洋后。一切都变得没保障。一粥一饭。都得用心筹谋。

托斯坎诺和托莱多却不了解这些。对詹进居然不满他们的元帅显得意外。在他们这些外人看来。李彦直在不同场合之下都有在为中国人争取利益啊。

哼。”詹进这时候也还要借助李彦直的威风——他假托是詹臻的亲戚而詹臻又是李彦直的人。所以只是说:“你们定眼看看吧。依姓李的那跋扈地脾气。迟早有一天火要烧到你们头上来。这满剌加(马六甲)这么好。他多半要来抢夺地。哼。就算不打满剌加。他只要陈重兵在新加坡。把出入南海的路口这么一截。你们想买货也买不到了!”

托斯坎诺听到这句话。猛地心头一动!他可不是有什么爱国情绪被刺激了。只是重复地说:“截断马六甲海峡?”

马六甲城。或称满剌加城。位于马六甲海峡地中段。而新加坡却扼住了这道海峡的南部出口。这时李彦直还没打算和葡萄牙人动手。但新加坡有这样的地理位置。只要李彦直一声令下。要封锁马六甲海峡就是把船开出去就成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如今号称东南亚第一要塞马六甲城就将失去它固有的战略意义!

那对葡萄牙来说当然是巨大的利益损害。可对托斯坎诺来说呢?

我要起死回生。就只有这个机会了!”他心里狂呼了起来

之三十五 谋生衅

如果李元帅和葡萄牙开战,那会如何?”

在这一刻,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想到的不是大明帝国和葡萄牙开战,而是李彦直和葡萄牙开战。

届时,要么是中国人战胜,强行打开马六甲海峡甚至就占据马六甲,威胁印度。要么是葡萄牙占上风,那时西欧的军队将涌入新加坡,但中国人一定会有很大的反应。遍布南洋沿岸的数十万华人一旦反应起来,李彦直就算不派出他的主力舰队,至少也要派遣重大兵力南下增援,那时候南海的局势将大见紧张!

托斯坎诺几乎已能想象到那个情景:不管胜败,马六甲的航运都一定会暂时断绝,战争规模越大,拖延越久,马六甲的断航就会越久。而这件事情造成的结果就是欧洲市场对东南亚香料来源以及中国的陶瓷、生丝来源的预期大大降低。

到时候就算有大量的货物运到欧洲,但想到接下来几年可能都将没有新的货源补充,一定会有大买家趁机入货囤积居奇的!”

越多的人抢着要货,价钱就会越高,价钱越高,他的收益就会越大!

托斯坎诺想到这里,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不过他表面还是保持了冷静,一开始甚至想瞒着他的表兄弟,但转念一想,就知此事自己一个人做不来,于是就向弗洛伊德?托莱多吐露了一点自己的想法,托莱多也是一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过来。

这时他只有一船二手武器,身家一文不值,也需要一件大事来翻盘。

这件事情如果我们动手的话,应该还可以拉拢一些买了大量中国货物的商人一起做。”托莱多说:“不过除了自己人之外,怕还要拉拢几个中国人做响应,才能成事。”

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认识的中国人其实不少,就连詹毅这样的高级官僚都会过面,可这些明显是李彦直一派的人。他觉得不可靠,这时他马上就想起了詹进。

或许这个中国蛮子能帮到我们呢!”

可这时詹进已经回新加坡去了。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和弗洛伊德?托莱多便赶到新加坡。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了詹进。

不过。他们是假装不经意遇上詹进地。在一番尔虞我诈地试探性谈话之后。詹进旧事重提。问起托斯坎诺和托莱多是否想找自己走私货物----他想这两个西番跑到这里来。多半不会是真地刚好遇上自己。

可是两个西番要和他谈论地却不是这个。

现在我们不需要货物。真地。”托莱多说:“我们从上海已经买到足够多地货物了。”

可是我提供地货是免税地。会更便宜。”

那点价格差。根本就不是重点。”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说:“如果船只货物能平安到达欧洲。价格将翻几倍乃至十几倍。所以这种价格只低一两成地走私货。不会有什么市场地。”

詹进皱起了眉头。这时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又忽然叹息说:“现在啊,我们能买到的货物是多了,但我却忽然怀念起大明禁海的时候了。”

怀念禁海?”詹进还不了解。

禁海的时候。从中国流出的货物奇少无比,那时候陶瓷和丝绸的价格,就是在马六甲也比现在高一倍不止啊!若是那种情况再出现,詹先生还能将货物偷运出来,那时候不用你到处推销,一定会有一大批人抢着要的。”

其实禁海政策如果持续的话,虽然丝绸陶瓷的价格会高企,但托斯坎诺却又未必拿得到这么多地货物。

不过,詹进却已经啊了一声。猛然明白了过来,怪不得自己最近老拉不到大单的生意啊,原来关键在这里!他的脑子迅即地开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又有些惋惜地说:“可惜我没法控制海禁…”

上海当然没法控制,可是马六甲呢?”弗洛伊德?托莱多目光闪烁,小心地提醒着他。

詹进比他们穷,可不比他们蠢,他马上就明白这两个佛郎机人要干什么。

如果满剌加海峡断绝…”

他笑了起来。说:“这件事情,可不好办,不过也未必不能办,新加坡这边,我是有些能耐地。”他是一个百户,手下有几十号人,如果这件事情真能启动,甚至能拉几个千户,乃至指挥使听他的。那时候能动用的人就多了。

托莱多马上接口说:“马六甲那边。我们认识的朋友也不少!”

如果这样,那倒还有成功的可能。不过这件事情。怕要有些花费…”詹进叹道:“我现在手头钱不够啊。”

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和弗洛伊德?托莱多对望一眼,托斯坎诺说道:“这件事情,对你我都是可以获益的事,不过如果詹先生你手头紧的话,我们也可以谈谈,只是将来的收益…”

将来的收益,要看事态地发展。”詹进说,“要要知道,这件事情我将冒大险啊!”

可我们也要冒大险啊。”托莱多说。

双方就这样锯了起来,最后议定,先由两个葡萄牙商人给詹进提供一些货物----也就是托莱多的那些二手枪炮----作为白银的代替,若他们能成功挑拨大明和葡萄牙开战,则战乱、封港、封海峡期间将由詹进在这边偷偷走私出货物,那边则由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与弗洛伊德?托莱多接应购买。

这件事情若能成功,对双方来说无疑都有很大的好处,詹进这边是想尽量浑水摸鱼,而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更是热心,因为他的那些陶瓷、丝绸能否高价脱手,就看这一回了!

但是,如何挑破大明与葡萄牙开战呢?

葡萄牙那边你不用担心。”托斯坎诺桀桀笑道:“我们的印度总督和马六甲总督,早都憋着一肚子火了,只要几句谣言就够了。我们担心的却是你们那边。”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说,最近欧洲的行情已被许多商人知道,对这些才在上海买到大批货物的商人,这件事是符合他们地利益的,因此一旦开动,托斯坎诺猜测自己的这个图谋一定能获得相当广泛的支持。

我这边你们就不用担心了。”詹进信口开河:“我们都督的性情,我还不知道?只要我略施小计,你们配合得好,这事一定能成!”

这时李彦直正坐在长江上的一艘大船里头,根本就没想到在万里之外居然有几个小人物正在谋划着一件和他们的身份完全不配衬的大事

之三十六 破韬晦

在李彦直正主持向南海的大规模移民期间,马六甲一带渐渐传出一个传言,说李彦直准备在新加坡再设一个海关,以便控制马六甲海峡的进出口。

这个消息在马六甲城出现的第一天就在商人中间传遍了,群商大哗,葡萄牙人当下就高喊着要教训教训布置好歹的中国人。

当初就不该容中国人在新加坡耕田!”

一些马后炮抱怨了起来。

李彦直在开始部署南洋攻略时,新加坡还只是一个荒岛,来了几百个中国移民在这里种水稻,又没有停泊大艘的船只,在沈门的努力下,当时周围的势力也就不太当回事,“来几个种田的,怕什么!”

甚至有一些葡萄牙商人都笑中国人没出息,万里迢迢从大陆跑到新加坡来,居然不做一本万利的香料生意,却在这里种田!

等到中国的移民和新加坡能提供的粮食越来越充足,码头进出的船只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等到新加坡的中国移民达到三千人后,形势就渐渐产生了变化,葡萄牙人猛地发现:他们已没法通过交涉或者威胁手段就赶走中国人了,因为这个地区已渐渐形成了一个新城,从中国大陆来的船只一般都不再在马六甲停靠而直接进入新加坡,既有了商船,就有了商机,慢慢的这里又形成了一个市集。欧洲人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在李彦直的叮嘱下一直韬光养晦的沈门开始露出了他的獠牙,新加坡的港口防御工事逐步多了起来,战船也经常在马六甲海峡出口逡巡,北面的飞龙寨,东面的婆罗港也与之呼应,到了这时,葡萄牙人尽管觉得这里成了一个眼中钉,却已不敢轻易动用军事手段了。但沈门也仍然克制着不去骚扰马六甲海峡进出的商船。

而现在,一轮一轮的移民潮中,以新加坡为目标的占了相当大地比例。在短短的半年中这个地区的人口增加到了三万多人,其中有七八成都是华人,沈门的姿态越来越高了,李彦直吩咐的“韬光养晦”战略他认为已经可以抛弃了!因为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南洋重镇了。

由于李彦直的最后命令尚未下达,所以沈门还不敢就此拦截进出马六甲海峡地船只,但在沈门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已不在于他能不能控制马六甲,而在于他想不想控制海峡。

他的这种态度,葡萄牙驻马六甲总督卡萨斯感觉是非常明显的。在新加坡开港初期,沈门派来的使者态度几乎总是卑躬屈膝,看那措辞,仿佛新加坡完全是依靠马六甲总督的保护才得以平安,所以在卡萨斯的地图上是将新加坡当作马六甲的一个支港、一个补给站。可在李彦直取得大员大捷之后,沈门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地转弯,他再写信给卡萨斯。措辞语气都是将马六甲作为一个和新加坡对等港口来看待,这就让卡萨斯赶到很不习惯。等到中国大陆的卫所官兵大规模南下,南洋的华人势力空前活跃时。沈门对卡萨斯就连对等语气都不给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都是以吩咐地口吻来传达,为此马六甲总督府和新加坡指挥使衙门之间已经开始了冷战,而如今,中国人要在新加坡设立海关,以取代马六甲的消息一传出,哪怕还未证实,也已经足够让卡萨斯怒火中烧了。

这些该死、狡猾、没有信用地中国人!”卡萨斯在总督府怒吼着:“新加坡本来就属于马六甲。属于葡萄牙。迟早有一天我要把沈门这条毒蛇赶走。把所有盘踞在新加坡地中国人统统赶走!”

这只是他在愤怒时说地话。当时只有安东?佩雷拉和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等寥寥几个葡萄牙大船长在旁边。但不知怎么地。那天下午就传遍了马六甲港。许多不知轻重地欧洲水手一听纷纷起哄:

对!就该教训教训那些中国猪!”

他们太猖狂了!”

现在在南海越来越不自由了。过了大员海峡更是连放个屁都要向中国地海关申请!”“驱逐中国人!这片海域地所有岛屿都属于葡萄牙!这可是连教宗都承认地!”

这只是港口中地舆论。但三天之后。就有一份密报放到了沈门地桌子上。提供密报地是驻扎在新加坡地一个百户----詹进。沈门见到了密报后派人打探。果然发现葡萄牙人中有这样地传言。

他得到消息之后,不怒反喜,心道:“当年都督说,没他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主动动手。如今南洋如此景气,我手头的战船水兵也越来越多。。明明有大批的商船从眼前经过。却只能白白看着它们朝满剌加开去,若是能将满剌加给灭了。我这新加坡就会是第二个上海!”

守着一个不能主动出击地新加坡,就像守住一个死港,但要是灭了马六甲,那新加坡就会成为这道海峡的主控港口,那样他沈门能得到的利益可就大了!

都督虽然命令我不能主动出击,但那是嘉靖年间的事情了,如今都改元了,我若借着这个机会,先斩后奏,他也就只有支持我了。”

便派人去邀请飞龙县县令张琏前来商议。

为何要去请张琏?因沈门毕竟认为自己的力量不够,便要拉多一个兄弟下水,要一起来将事情做大。

张琏读了沈门的信以后,马上就率领船队赶到新加坡,沈门见他率兵前来,便以为他是赞同了自己的主张,心中高兴,但到了密室之内时,张琏却劈头就道:“老沈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竟然想干这等掉脑袋的事!”

怎么?”被张琏劈头这么一说,沈门有些不解。

和佛郎机人开战,攻取满剌加,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干的!”

沈门沉吟道:“佛郎机人地船炮固然厉害,可他们人数不多。如今我手头有华番三千多人,你手头总有五六千兵船吧?你我联手,据新加坡而封锁满剌加海峡,就算胜不得佛郎机人,至少也支撑得下去。战事一起,后方必定支援,我们背靠大明,怕了谁来?因此我算计好了,只要我挡得住第一轮进击,往后便无往而不利!”

他这么说着,张琏却听一句,冷笑一声,听到后来竟是冷笑不断,沈门不悦道:“张飞龙,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何必如此!”

张琏嘿了一声,道:“我问你,这南洋现如今有几伙佛郎机?”

两伙,”沈门道:“一伙叫葡萄牙地,一伙叫西班牙的。”

那么,”张琏道:“若我们打葡萄牙,西班牙会有什么反应,你想过没有?”

我自然想过。”沈门说:“不过西班牙地港口在麻逸那边,从那里到新加坡来要经过巴拉望,绕过婆罗港,若他敢打巴拉望,吕宋马上就会增援,吕宋一动,大员也会跟着出兵,那时候我们反而更不怕了。”

张琏也不反驳他,只是问:“那么就是南海五港口一起动了,若到那时,你认为勃泥国会怎么反应?爪哇国会怎么反应?班加国会怎么反应?”

勃泥国在后世加里曼丹岛北部,班加国在新加坡东南百余里,与爪哇海南边的爪哇国,同为这片海域上影响力较大的岛国。

这…他们未必会帮佛郎机人吧。”沈门说到这里却有些不自信了。

张琏又紧接着道:“那么占城呢?安南莫氏呢?暹罗呢?现在虽然安南莫氏惧怕都督,占城又软弱,暹罗又是我大明的百年顺邦,可我一旦将兵力南调,飞龙空虚,谁能保证他们会怎么做?”

沈门便不说话了。

张琏继续道:“这些还是外部,若说内部,眼下南海可有几万的卫所兵将蠢蠢欲动,又不大听我们指挥,这些人打仗不行,若是闹起来也有得我们受!这帮人的头头胡宗宪跟我们又不是一路的人!还有最近漕帮也在南移,要是他们那边一来却发现这边正在打仗,那几万人在大乱之中会怎么样也难说!至于原本已在这里扎根的华人,如今都忙着赚钱,也未必肯跟我们一起打仗。内内外外这么多事情,只要有一方没处理妥当,这仗一打整个南海就可能陷入大乱----这可是都督愿意看到的?到时候他若发起火彻查下来,只怕老沈你过去的那点功劳保不住你的脑袋!”

沈门听到这里冷汗涔涔而下,他想挑动战端想得久了,这时得了一个机会,不免有些急功,等到被张琏点破,才晓得此事果然危险,叹道:“若按照你这么说,这事还真不能办了。”

不料张琏却道:“不!这事能办!”

你的意思,是先禀明都督再办?”

张琏仍道:“不!若禀明了,等海军都督府议下来,这边黄花菜都凉了!这件事情,总的来说还是得先斩后奏,只不过发动之前得事先拉三个人下水。”

哪三个?”

第一个是林道乾,他现在在上海,若有他在那边穿针引线,事情就会顺利得多,不过他还不是最重要的,另外那两个我们若能拉下水,那就不管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哪怕是打了败仗丢了新加坡也不要紧了。”

沈门一听有些动容:“哪两个人?”

之三十七 连环讯

沈门问是哪两个人,张琏往吕宋方向一指:“詹毅、胡宗宪!”

张琏的话,沈门一开始不是很明白,道:“这两人比起我们两个,未必就强多少,张兄你为何抬得他们这么高?”

哼哼,说到本事,他们未必比我们强多少,但你要看他们的来历啊!”张琏道:“詹毅的本事,虽不比我们强,可他是都督的学生,说白了,就是他的嫡系,所以才放到吕宋那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去!胡宗宪则是进士出身,背后有大陆士林的关系。和他们两人比起来,咱们哥俩实在是,所以才会被派到这最边远最麻烦的地方来,当初飞龙、新加坡还是水寨时,咱们的日子过得何等凄凉?成了那还有荣华富贵的一天,若是败了,也就是两颗弃子而已。但詹毅和胡宗宪却不同,他们都有根!若是拉拢到他们二人,便会有两大派系的人跟着下水,这两大派系的人都进来了,仗打成什么样就都没关系了,因为败了都督也不能拔了他们的根啊。”

张琏解释了这么一番之后,沈门就被他说服了,两人当即行事,先将葡萄牙人的野心向婆罗港、巴拉望、吕宋传递与大员传递,不想这时林道乾刚好南下,他本来在上海市舶司总署协助陈羽霆处理商务,可是他这人办事能力虽强,手脚却不大干净,又摊上在市舶司总署这么肥的地方,不贪污那是没天理了。

陈羽霆心细如发,虽在日理万机之中,竟也被他查处了林道乾的好事来,这时大明天下,无官不贪,无吏不贪,无论官大官小,手里掌权而不贪污都会被人笑为傻瓜,在这样的风气之下。陈羽霆要维持财政队伍的廉洁,其难度就可想而知,所以查出此事以后真是恨不得将林道乾拆骨扒皮,以儆效尤。

但林道乾在这个体系内毕竟是老臣子了,当初曾立下不小的战功,李彦直上北京期间他对维系南洋的贸易线也有相当的贡献。所以李彦直虽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也不好真杀了他,若不杀他,则轻罚反而更加不妥,因此只叫了他来当面训斥了一顿,末了道:“羽霆恨你入骨,你在这边看来是呆不住了,回南洋去吧。刚好我正需要有人监视漕帮,就你去办吧。”就把事情给掩盖住了。

就这样。林道乾灰溜溜地监视着何五通到了吕宋。张琏听说他南下心中大喜,便派了弟弟张珀去联系他,将图谋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他们两人在南海图谋私利那是合作有素的事情了,只是当年的南海商业活力颇不如今日。

林道乾这次在上海实际上并没搞到多少钱就被陈羽霆抓住了,事后多方走门路,从商行建到张居正都送了厚礼,搞到后来竟是得不偿失,心中正郁闷,忽然见到了张珀,听说佛郎机人有挑衅之意,也不管真假。心下便乐了起来,忖道:“这帮番鬼做什么不好,却在这当口来撞我们地刀,我好歹把这事给弄起来,这日子才能过得顺心。”便对张珀笑道:“这却是一件好事,只是若没有我一定办不来。”

张珀问他怎么办,林道乾沉吟片刻,说道:“这件事需得让詹毅去说,效果才最好。”第二日便邀请了胡宗宪与詹毅。詹毅如今是吕宋守臣,胡宗宪是南洋诸卫所的头领,林道乾监管南迁漕帮,说来三人都是实权派人物,但说到权力,则詹毅在马尼拉威权最重,这里正是他的地头,且是李彦直的学生,所以林道乾和胡宗宪心里都让他几分。

三人坐定。林道乾说:“张琏、沈门传来的消息。两位知道没?”

詹毅一怔,摇头道:“没有。”胡宗宪却道:“林兄说的可是佛郎机人挑衅之事?”

原来这件事情地起因出自新加坡地那个百户詹进。詹进行事也是多管齐下。当初他向沈门报信后。又怕沈门不见信。所以又托了关系直接向胡宗宪禀告。所以胡宗宪已先知道了。

詹毅一直以来只顾着管理好吕宋。在三人中他地消息网络最狭隘。所以知道得最迟。林道乾说:“满剌加地佛郎机已和麻逸地佛郎机勾结。准备夺取香料群岛。满剌加地佛郎机已经宣布新加坡附属于马六甲。并有意驱逐华人。这些詹兄弟难道你还不知?”

詹毅听了惊道:“若是这样。那可要赶紧跟大员那边联系!如今大陆那边正移民过来。东西两拨佛郎机若是一起起兵侵扰。南海非大乱不可!”便要派人北上传警。忽又谨慎地说道:“海上传闻。时常失实。这事…”

胡宗宪马上接口:“此事十有**是真地。否则我和林大人不会同时接到消息。再说。此事若假。不过是一顿瞎忙活。若是真地而我们应对不及。那可就是一场大难了!”

林道乾听了胡宗宪这话暗中瞥了他一眼。心想:“他竟说得这么溜。看来他虽是后来者。在这件事情上与我们却是异体同心了。嗯。也对。这件事情。对来来说也有利。”

詹毅却还不如他二人奸猾。点头道:“有理!”便派人往澎湖、上海则以军事情报地方式通传吴平。禀报李彦直。

李彦直这时正在处理国内地移民事务,尽管细节已无须他过问,但那些关键问题也是千头万绪,听到这个消息大怒道:“这帮欧洲的蠢猪,真以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吗!还是以为我大明像印度那么好欺负?”他有前世欧洲人曾主宰世界地印象在,所以竟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容易相信佛郎机人会做出这样狂妄的事情。便要下令,让沈门、张琏全力反击,詹毅、郑松林等全力支持。又要将其它事情停下,先派一支舰队南下增援。

在李彦直的部下里头,商行建于海外事务最为通达,听到消息以后却觉得有异,对李彦直说:“都督,如今我们威震四海,诸夷来服,这些葡萄牙人又不是没见过我们的水师,怎么还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李彦直指着东方美洲的方向说:“他们这些年运气后,曾几百人、一千多人就灭了人口上百万的国家,又自恃有枪有炮,又将他们眼中的异教徒都不当人看待,所以杀起人来心里全没障碍。据我所知,前些年还有个总督还是船长劝说他们地国王,说出动个万把军队就能将我们大明灭掉呢。”

商行建愕然道:“还有这样的事?那他们可真是狂妄得过头了。”

詹毅的消息传来后不久,胡宗宪、林道乾便都分别有警讯抵达,再跟着林道乾也附来了文书,请上海方面多支持新加坡枪炮以应不测,和林道乾的文书一同到达的,还有张琏的弟弟张珀。到了这份上,就连商行建也不太怀疑了,心想南海诸将众臣都如此说,那这件事多半就是真的了。

不管怎么样,”李彦直道:“别人我都容得他,但这欧洲毛鬼我是绝对不容他们放肆的!他们老老实实时,我还不好意思动他们,现在既然想要出手,那正好,我要叫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做主!”

之三十八 分猪肉

要想富,走趟吕宋埠。”

上海市舶司总署直逼国库的收入,一夕之间改变了天下士大夫关于财富地域的观念,以前最富裕的地方是江南,如今最有横财发的地方却变成了东海南海。在以前,士大夫们最常用的理财方式一是购置土地,如徐阶的儿子徐就在松江府一带买下了数以万亩的田垄,二是变换成白银与铜钱,成缸成缸地埋入地下。

可是开海以后,一本百利的海上贸易让这些传统的理财方式大受冲击----购买土地已成为一种增值周期过长的投资方式,买了土地,虽然稳妥,生利却不快,要是将同样的钱投入海外贸易当中,一个来回就有可能利息翻倍。至于那种将银钱埋入地下的行径如今更是被人看作傻瓜举动,随着海外白银的流入以及吕宋铜矿的开采,在上海、宁波一带,银价和铜价本身已有贬值趋势,而且这种趋势正一步步地向周边地区蔓延。

到了隆庆二年,海外贸易已经变成了这个国家上上下下各个阶层都关注的焦点,在上海榷场占据一个店铺,比在乡下占田千亩来钱来得更快,那些走南洋的人回到家乡,其财富也大多一跃蹿到老乡绅头顶上去,成为大明帝国的新贵。

目睹了这一切后,几乎整个官僚集团都眼红了,御史们纷纷上书,批判当下南洋的行政体制名实不合。

吕宋地方二三千里,比于福建,而为一府,新加坡、巴拉望地扼要冲,比于三北。SHudao.***

临走之前。李彦直亲自来送行。对商行建道:“你还俗有半年多了。也该娶个老婆赶紧生个儿子了。”

商行建笑道:“三舍你对我们地关心真是无微不至。连我讨老婆生孩子都牵挂。”这实是有几分笑谑地味道。觉得李彦直管得太多了。

李彦直却正色道:“若无子息。何以传家。你回来得晚。大陆这边好处分得差不多了。这次你南下。也该为你地子孙谋些传世稻粱田。免得将来我被你们商姓子弟骂。”

商行建这才恍然。却低头沉吟了半晌。道:“我们这些年所行所谋。为地是都是这个国家。我们本身享用些富贵无所谓。若是谋及子孙。只怕有违初衷。”

我地想法原来也和你一般。但这两年却渐渐有些转变了。”李彦直说道:“你要想想。这几年开海以后。大利必定滚滚而至。你我不取。自有他人取。自古得利之后便要谋权。今日之财力。便是明日权力之阶梯。若三数年后我们财力比不上人家。则大权旁落就是迟早地事。大权一旦旁落。我们地主张又还能走多远?因此储蓄些田亩。不仅是为子孙谋福。也是要避免人亡政息!南海是大利所在。更需好生经营才是。”

商行建沉思片刻,说道:“这事我以前没想过,该如何经营,还请都督示下。”

李彦直道:“树我之友,去我之敌,多则与之,少则抑之。如方钝虽掌户部,却因廉而贫,又如高拱南北忙碌,也无暇料理生计,这次方钝的儿子会随行南下,高拱的族人随后也会跟来,到了那边你就好好安排吧。至于那些投机取巧,不能为我辈羽翼之徒,就不用理会他们了。”

商行建低声道:“徐阁老的女婿,好像也要去。”

李彦直笑了笑,也小声说:“徐师什么都好,但他徐家在松江府已是首富,在上海这边又得了极大地好处,还窥伺南洋,未免有些过了,这事你就委婉处置吧,不用事事都顺着他们。”

他二人说话时,张居正就在旁边,李彦直竟也不避他,这份信任真是非同寻常。李彦直嘱咐完商行建后,又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说:“叔大,去到那边,你也觅个好岛,将来等你老了留一支子弟在大陆伺候,再遣一支子弟到那边开枝散叶,亦是为家为国两全其美之谋。”

张居正不媚不喜,却肃容说道:“都督,你这样地安排虽是顺势而行,在眼下亦有利于国邦,只是一二代人以后,若成汉末魏晋之弊,那时如何是好?”

商行建闻言吃了一惊,心想:“我多在海外行走,眼界或更开阔,但说到思虑之深,那是远远不及他了。”

李彦直长叹道:“自古没有百代无弊之政,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办的事情,高瞻远瞩是好事,想得太多却什么也办不成。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身后的事情,就待子孙自己去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