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建沉吟了半晌,叹息道:“若我真这么请示,依都督的性情,你们认为他会怎么反应?”

三人一时无言,却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之八十九 酒楼中

李彦直在飞龙府处理完诸国大会。接受诸国国主的参拜后。就命胡宗宪留守婆罗。俞大猷留守安南。自己启程北上。因海路风向不对。他也走陆路。

从飞龙府到上海。这条路可就长了。加之沿途官吏听说权倾天下的镇海公到。哪个不用心奉承?李彦直哪经得起这折腾?到安南时就下令。逢州不宴。过县不会。只是快马赶路。到了一个地方就入驿站休息。如此也走了有两个多月才到达上海。

他人才到上海。就有圣旨从北传来。宣他入京述职面张居正也已入阁。李彦直心想久违京城。也该去看看形势。但海军都督府是他的老巢。过门不可不入。便先进都督府转了一圈。又到码头点将阅兵。

期间他问起日本之事。商行建道:“王牧民从釜山出发。驻兵对马岛。倭国联军和破山就都不敢动。都想争取我们的支持。如今战况已经缓和了下来。战线在九州北部、东部胶着。早在我到达上海之前。倭国就派来了三个使者。竭力表示他们这次起兵是针对破山而不是针对大明。希望我们顾全天下大义。不要插手。”

李彦直听了一笑。又问:“那三个使者呢?”

商行建说道:“一个月前京问话去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又问倭国来的都是什么人。

商行建道:“一个是倭国大臣。叫细川晴圆。另外两个是年轻人。一个是细川晴圆的儿子叫细川藤孝。另外一个叫松平圆康,”李彦直听到松平圆康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一时也没想起是谁。因道:“牧民的兵力只能威慑。要想同时强行压服双方是不够地。眼下的平和只是双方在极力克制。等到下次再动手。只怕势头会来得更加猛烈!看来要给牧民增兵

都督说的是。”商行建道:“只是增兵一事。怕会有些麻烦。”

为何?”李彦直道:“如今吴平已回澎湖。海军都督府主力舰队等季风一起也回北归。我们在东海地兵力应该很充足才对啊。”

商行建也没多分析。只是道了一个字:“钱!”

李彦直是经商起家。对钱之一事最是上心。哦了一声。马上就明白了。

这次他率领海陆大军南下。不算留守南海本地的军队。光是从上海、澎湖、两广调动的兵力就超过十万。平安南。收满剌加。取新加坡。复婆罗港。最后到占据麻逸。历次战役虽都顺利取胜。但银子却如流水一般倾泻入海。几乎又把海军都督府这两年的积。甚至还有亏空。虽然这笔银子在未来一两年内估计可以收回。可是眼下却是个用钱的难关。

李彦直沉吟半晌。说:“我们取了满剌加和麻逸。所得战利品不少。足以补上这次发兵的窟窿。不过日本这场仗要是打起来。花钱肯定也不少。这不是我们都督府能**负担地。还是要问问朝廷。这几年我们上交给北京户部的钱也不少。东南商税改制后。据我所知。太仓入银每年至少增加了一百万。最近三年至少多收了三百万两白银。这些钱一部分去补了太上皇留下的窟窿。一些徐阁老挪去治黄河。一部分投入到三北边防。但我估计应该还有剩余地。现在该伸手时。咱们就得伸手去!”

不过…”商行建道:“都督。这仗真的要打么?”

李彦直奇道:“这是什么话?”

商行建道:“从最近的形势看。只怕…只怕大伙儿多不愿意开战。”

李彦直问:“所谓的大伙儿。是谁跟谁?”

商行建这才将洪迪珍等人的话转述了。留意李彦直的态度。李彦直沉思了良久。却不见他有何表示。只是默默点头。说:“嘿嘿!”

李彦直在上海只停留了三天便启程北上了。他的车驾到了通州附近。就听说朝阳门外人山人海。都在等着接李彦直李彦直推说旅途疲惫染恙。要在通州休息两日。引得无数官员都来投帖问病。却被一一回绝。

李彦直带了蒋逸凡、刘洗、李义久。穿了便服。骑了两头小驴。步行从东直门而入。到了城内大街上。但见街道热闹。两旁店铺里海外奇货琳琅满目。

自李彦直开拓南洋以后。吕宋、婆罗多了几十个州县。地方多了。官员自然也就多了。官员多了。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自然也就有更多人来走门路。开海禁以后。受益最大地城市自是上海。其次则为北京大量的金银伴随着各派政治流入首都。激活了这座古老都城的经济活力。一些海外的娱乐项目。如日本的能剧、西洋的话剧也开始出现。甚至糅合进了新兴的昆腔之中!只是能剧、西洋话剧与昆腔毕竟大相径庭。这时初始融合。表现出来不免有些不伦不类。尚未能倾动士绅阶层。

蒋逸凡笑着跟李彦直说:“三舍啊。你不坐车进城。却来个微服私访。是不是要先寻寻乐子。然后再办公事啊?”

李彦直微笑着回答:“这里可有什么新的好乐子?”

蒋逸凡道:“朝阳门北小街上。最近开了一家酒楼。叫做佛郎不机。据说有西洋歌舞剧演。但演的却都是中国这边的事。很是好玩。要不就去那边瞅瞅?”直一笑说:“你可真厉害。人在南洋。居然对北京地新乐子也了如指掌。了不起啊。了不起!”

就让蒋逸凡带路。到了那“佛郎不机”。到了门前一看。果见门房站着四个招徕。都是美貌女子。一个是朝鲜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安南人。一个是西洋人。黑白胖瘦。各有味道。除了不断有衣冠之士进进出出外。更有无数浪荡子破落户望着那四个招徕看热闹。

蒋逸凡在前引路。早有穿着倭国武士服装的店小二迎了出来。哈腰接了他们进去。要安排雅座时。李彦直却道:“在大堂就好。”

店小二本来见他们气派不凡。以为是贵客。十分奉承。一听连雅座都不要。脸上就淡了几分。

这大堂甚是不小。摆着三四十张桌子。看来容得下一百多号人。李彦直到来之前。这里已坐满了七分。他一坐下不久。便又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号人。若有意若无意地围绕着李彦直这张桌子。各寻位子坐下。

李彦直是从底层爬滚上来的人。目光锐利。眼睛斜了刘洗一眼。低声说了句:“多事!”原来他已看出这刚刚进来的这数十人乃是刘洗背着他安排地秘密护卫。不过李彦直心里虽明白。却也没追究下去。便嗑着瓜子喝茶。且欣赏这出西洋话剧。请的是一个白奴做导演。那白奴却是葡萄牙军中地一个才子。颇喜音乐舞蹈话剧。战败后被辗转卖到北京。吃尽了苦头。幸好机缘巧合之下被这家“佛郎不机”的老板相中。提拔了他做本店的话剧导演。摆开了场面做起了文化酒楼地生意。一开始是雇了些本地戏子演正儿八经的西洋歌舞。刚开台时倒也火了两三天北京的士民图个新鲜啊。但很快就无人问津了。老板情急生智。就逼着那白奴导演用西洋话剧演起了本地新闻。这一来可就把这家酒楼给演火了。生意兴隆。一日千里。那老板就干脆把店名也改作了“佛郎不机”。

这时台上演地却是东海之事。描述的是一个华人家庭。老幼五口。因逃荒到了日本本州岛西部。安家立业数年。不想却忽然遭遇到倭岛联军来袭。一个幸福圆满的小家庭登时家业破人流亡。先是逃到了九州岛。跟着又与数万流离失所地在日华人一起。被倭兵追到了大海边。望着大明的方向悲泣。那老人唱道:“想昔日。逃荒到日本。把鱼打。将地垦。好容易做成这家业。又遇上。倭兵来。火热水深。现而今。前是大海。后有刀刃。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可容身!苍天也。你于心何忍?且再祝祷皇天后土。可怜吾等。不求富叶归根!”

台下之人。心软的便都看得落泪。蒋逸凡叹道:“词也只一般。但其情着实可悯。”又有人叹息道:“朝廷怎么还不出兵。好歹救救他们啊。”

七八个人同声应和:“是啊是啊。这些都是流落海外的大明子民。朝廷正该出兵救护。”

正议论纷纷间。忽然有一少年跳了起来。冷笑道:“你们懂什么!这些家伙。不值得可怜!”

几个老者纷纷道:“你这是什么话!人皆有恻隐之心。看着人家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就要没活路了。你居然说他们不值得可怜少年人。你的心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就算是无关系的人也要为他们掉几滴眼泪。更别说他们是我华夏子民。血浓于水呢。”

那少年旁边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胖子冷笑起来:“什么狗屁血浓于水!我跟你说:你自己要可怜他。自己可怜去!却干嘛要把朝廷扯下水。叫嚷什么出兵救援!哼!你们别看台上演得这么好。可你们知道这些家伙其实是什么货色不?”

便有人问:“这些人怎么

李彦直也转过了头。听这两个少年说话。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那小胖子说:“我们却刚从海边来。所以清楚。我告诉你们:这些人。还在中国、流民、乞儿。当初因贪图海外有钱赚。就不顾国家禁令跑了出去。连我大明地户籍都丢了既然他们自甘做化外之民了。还关我们大明鸟事?现在咱们大明的日子好过了。他们却在外头活不下去了。就纷纷要回来了。讲什么落叶归根我呸!”

一个:“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年他们逃荒逃到了外国。那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许多人道:“是啊。”

人群中一个商人模样的大笑起来。跟着有大哭三声。别人奇怪。问他怎么了。这商人说:“我笑的是这位读书郎。哭的却是我的一个亲人!”众人不解。那商人道:“这位读书郎坐在这酒楼里。说什么那些破落户逃日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好。我就当他们当初是不得意而为之。但大伙儿可知道。这帮人到了日本以后。干的都是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好几个人问。

他们干的。都是烧杀掳掠、绑票撕票啊!”那商人痛心疾首地道:“而且他们烧杀掳掠、绑票撕票的。不是对着别人。而就是冲着和他们血浓于水的华夏来!我兄长…我兄长…就是被这帮人给害了地!”说到这里竟是声泪俱下。

蒋逸凡看他如此悲戚。料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扯了扯李辩论。可让我想起当年在双屿和王直他们的激辩呢。”

李彦直微微点头。酒楼里不少客人都被那商人感染。均道:“若是这样。那这帮人就实在不值得朝廷出兵了。”却听那商人述说起来破山治下的华人海盗如何坑害到日本经商的华商来。他们说的本是实事。演说起来。亦颇动人。

一个本来支持救援在日华人的老者抚须叹道:“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一个后生问他:“什么果不其然?”

那老者道:“我听说。在日本的华夏子民。都服破山那妖僧的统领这妖僧当初曾与巨寇王直勾结。乃是我大明之敌。跟着他地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那商人点头道:“不错。不错!我听说。九州那边的华人。虽是从大明出去的。但他们只认破山那妖僧。并不效忠我们大明。说起来。乃是他们先自绝于大明。平时不烧香。病急乱求佛。对这等没心肝的人。咱们何必用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

渐渐的。人群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若按这么讲。这些人确实是自作自受。咱们没必要管他们。”另一派却还是说:“但那毕竟是自己人。若我们不管他们。任他们被倭奴屠杀驱逐。实在于国威有损。”

忽然听一个嘹亮的声音罢了。但另外一件事。却是更为重要!”说话的却是一个青年贵公子。坐的地方和李彦直就隔了一张桌子。

李彦直举目望去。不由得一呆:“他怎么在这里!”

蒋逸凡却没认出那人。就问:“不知公子说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之九十 潜邸内

只见那贵公子站了起来,侃侃而谈:“咱们中华立国的根本,不是刀枪铁马,而是仁义礼智信!海外诸国之所以敬重我们,皆出于此。这日本是我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而且据我所知,这次东海生乱以后,他们已派了使者来京城朝拜,其意甚诚,并无屠戮中华在倭子民的打算。人家示诚于我天朝,我们若再贸贸然出兵干涉其国内政,只怕不但日本国人不服,海外诸国也会认为我大明恃强横行,那可就把我中华千年以降的仁信之名都丢光了,而且又破了太祖皇帝的祖训,对国家大局十分不利。”

那些争论的客人见他服饰华贵,言语又文雅,立场又十分官方,一些怕事的就不敢说话,一些没什么文化的甚至听不大明白他的话,就不知该如何接口,一时间酒楼冷了场,却有三数个师爷打扮的人在旁边大叫:“这位公子说得好!”蒋逸凡一听心想这必定是托。

但也有真被他说服的,一个年老儒生就连连点头,道:“我中华的仁信之名,那确实也丢不得。”

那两个冲动的少年和那个商人听这贵公子的立意虽和自己不同,但不干涉日本的意见和自己倒是一样的,就不反对。

蒋逸凡性子反骨,忍不住就逆他两句,却被李彦直拉住了,过了一会,酒楼中议论纷纷,李彦直见那个贵公子已经坐下,这才越过一张桌子,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当家的,你怎么跑出来了?”

那贵公子和李彦直坐得虽近,但一直没留心他,这时见到了李彦直大吃一惊,旁边几个锦衣大汉瞧见李彦直对那贵公子拉扯搭话。想也不想就喝道:“放肆!”又有人低呼:“护驾!”锵锵锵二十七八个看客拔出刀来,要喝退李彦直!原来这几十个人都是乔装打扮的。

李彦直和那贵公子同时一呆,便听锵锵锵又是几十把刀出鞘,李彦直这边背后也有二十几个人忽然动手,喝道:“大胆!”又有人低呼:“保护都督!”

这大堂坐着一百多号人,忽然之间有一小半的人拔出了刀,片刻之前还太平热闹的酒楼登时刀光剑影。有的人以为官家来镇压言论。有地人以为是帮会火拼,坐在边角上的赶紧偷偷溜走,陷身刀丛剑林中的抱头大叫:“不关我事!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来看戏的!”

那“佛郎不机”的老板暗暗叫苦:“我说今天生意怎么忽然好了这么多,把大堂都挤满了,原来是来了两帮人,难道是城东老七和城西青眼狼要在这里动手?”

那贵公子甚是尴尬,不知该如何收场。还是李彦直笑了笑,先向刘洗使了个眼色,刘洗忙喝道:“做什么!都给我坐下!”

那贵公子身边一个清秀无须的伴当似乎认得李彦直。也朝他们那边的人喝道:“你们也都给我坐下,这位是…是咱们家地李先生,自己人!少大惊小怪地。这里是京城!乱动刀枪,成何体统!”

两伙从人这才都收刀坐说:“当家地。在此偶遇。还想和你一起喝喝茶。谈些民间琐碎事。不料这些下人不懂事。扰了这雅兴。这里没法呆了。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再谈吧。”

那贵公子嗯了一声。李彦直拍了拍手。护送他离开。到了门外。早有一辆马车、一顶轿子来接。那贵公子上了轿。李彦直坐进车里。在后跟随。走到半路。又有顺天知府派人来问话。也不用李彦直蒋逸凡过问。只刘洗亮了亮身份就把那群衙役吓得不敢吱声

车马七拐八弯。进了裕王潜邸。早有一帮太监宫娥跪接服侍。连同那些随从侍卫。跪满了一地。李彦直这才下车。走到那贵公子身边。拉着他手笑道:“陛下。怎么今天心情这么好。竟然跑去听戏。”

蒋逸凡路上就疑心这贵公子地身份。再见人马往潜邸来更是猜到了七八分。但这时听李彦直这么一叫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他果然是皇帝!”他和皇帝也有几次接触。但都是隔帘间幕。所以没认出来。他又想:“皇帝居然能够出宫。看来这两年北京地形势又有变化了。”

那边李彦直与朱载携手入了大堂。旁边太监宫娥望见都心中发怵:“这人是谁。竟然敢和皇上并肩行走!”

等进了大厅。李彦直这才要行了君臣之礼。却早被朱载拦住了。他们屏退了下人。朱载这边只留下那个太监——却是冯保。李彦直这边则留下蒋逸凡。蒋逸凡跪下给皇帝行礼。冯保那边却躲在朱载身后向李彦直献媚。

朱载对李彦直有些怕,这时又被他捉到自己私自出宫,嗫嚅着道:“镇海公,朕这次出宫,咳,咳…回头你能否别和徐阁老他们说?”

李彦直却表现得十分轻松自然,笑道:“偶尔出宫走走也好嘛,整天呆在宫里,多闷啊。当初我还在上海时,徐阁老和肃卿他们也曾来信和我谈及陛下要出巡探访民间疾苦的事,我的回信中也是赞成的。臣下素来以为,天子和百姓之间还是要拉近些好,君民同乐,方能同心啊。”

朱载大喜,道:“还是镇海公能体谅朕的难处。像徐阁老、高阁老他们,整天板着脸,说话做事都是正气凛然——朕虽也知道朝堂之中应该如此,只是整天这样,也好生叫人难受。”

李彦直一笑:“但陛下不还是出来了吗?”

朱载道:“这是近一年来,徐阁老对宫中之事看得不甚严了,朕才…”说到这里,忽觉自己作为一个君王却被阁臣看得如同一个婴孩一般,甚无帝王尊严,便不肯说下去了。

近两年朱载年龄渐长,但国家大事得以与闻却不得专政。一切军国内外要务都由内阁决断,他只当了拿玉玺盖印子地螺丝钉,慢慢的心也就冷了,他的个性和乃父嘉靖地执拗不同,对时务要宽松得多,在大臣架空之下既无能为力,便干脆抛开了不管事了。加上冯保再从旁勾引。朱载渐渐的就将心思转向娱心娱体了。

李彦直丁忧期间,开明派势力退缩,内阁对皇帝便看得甚紧,李彦直复出以后,开明派势力大张,徐阶高拱镇守于内,李彦直统兵于外,文武两道全无半点破绽。内阁对皇帝反而就放松了些,因此朱载才得以出宫暗访,只是每次出宫都有大批人马暗中保护——这等保护。其实也暗含监视之意。

李彦直知他不肯多说,就岔开了话题,“陛下,听刚才你在酒楼的言语。日本派来地使者,你接见了?”

对。”朱载道:“他们地意思十分诚恳。东海的事,只要他们答应我们善待在倭岛地华民。我看就不宜过多介入了吧。”

李彦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又问了他一些出宫的见闻,说:“我离开北京日久,可不知这两年京城是否多了些好玩地事物。”

朱载毕竟年轻,心性易动,听到这个话题来了兴趣,就和李彦直谈些吃喝玩乐之事,历数京中名店,这些事李彦直反而不擅长,蒋逸凡在旁搭腔,冯保跟着凑趣,这才说得热闹起来,蒋逸凡口无遮拦,听朱载只说那些吃的喝地玩地甚赌的,就没提到另外一件美事,竟然就问:“陛下出来了几次,难道就没去秋香坊、翠钿楼走走吗?那里才是人间乐土啊。”

这秋香坊、翠钿楼却是京师两大妓院,秋香坊的特点是品位够高,风味够纯,去的都是达官贵人、文学雅士,翠钿楼却以大、新、杂著称,所搜罗的妓女东南西北、黑白红黄都有,去的嫖客也是三教九流。朱载这两个地方其实都去过,相对来说还是喜欢翠钿楼,只是他毕竟还想保持一点为人君者的威严,这种事情被蒋逸凡挑破,不免有些发窘。又想:“朕身为人君,李彦直的一个手下,竟也敢来开我地玩笑!”不免有些失落。

李彦直却就问蒋逸凡:“秋香坊?翠钿楼?”

蒋逸凡掩嘴窃笑道:“都督啊,人家都说你是妻管严,我原本只信七分,今天看来可信了个十足十!这等好地方你居然也不知道,可知平时夫人管得你多严!”

李彦直哑然不知如何回答,朱载见蒋逸凡连李彦直都损,心想:“原来这人是没大没小,不是特意拿我开刷。”李彦直不尴不尬地笑了笑,说:“听你说得这么好,那改天一定要去瞧瞧。”

到时候我带路,”蒋逸凡道:“那翠钿楼有个花魁,叫赛昭君,名声大,口活好,模样也俊,只是牌儿太大。都督你去,自然不能挑明了是镇海公驾到,若是微服出行,我怕你还见不到她呢,得是我去,才有机会叫都督你一亲芳泽。”

朱载原本还在琢磨着自己是否受尊重,听到这里不禁哧的一声,李彦直问他笑什么,朱载一时不察,就笑道:“蒋同知太久没来京城了,那赛昭君早过时了!现在翠钿楼当红的花魁娘子,乃

李彦直蒋逸凡齐声问:“是谁?”

朱载笑道:“是徐可儿。”

蒋逸凡脸上露出羞惭之色,掩面道:“丢脸,丢脸!”

李彦直压低了声音问朱载:“皇上,这徐可儿曼妙

朱载啧啧两声道:“妙,妙!”

李彦直一听这两个妙字,抚掌笑道:“这么说来,皇上你是得手了啊?”

朱载啊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心想作为一个皇帝,和当国权臣谈论这些,怕有些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腔,却听李彦直赞道:“这徐可儿能把赛昭君赶下去,姿色排场必定都非同小可,陛下你微服出行,居然也能使她臣服——这等手段本事,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地真才实学啊!”

蒋逸凡也是钦佩之色,跃然脸上,朱载便又有些飘飘然起来,心中最后一点顾忌也一扫而空,和李彦直蒋逸凡谈起翠钿楼见闻,其中颇涉秽语,君臣四人,笑声满屋。朱载忍不住想:“往昔常恨李彦直跋扈,今天看来,比起徐阶、高拱,还是他好些。其他那些大臣见面老板着脸,哪有镇海公这般知情知趣。”

正欢乐间,下人来报,说高阁老来了,朱载这一年来出宫三次,每次被徐阶高拱知道了都没好脸色看,有其是高拱,极为难当!一听说高拱来,脸上就有些难看,李彦直察言观色,问他:“陛下,要不我代你挡一挡高阁老?”

朱载连道:“好,好!”就躲到后面去了,冯保侍奉了朱载进去,又出来传话说:“公爷,陛下说,要不公爷在这里拖一拖高阁老,皇上那边就先回去了。”竟是怕高拱怕得厉害!

李彦直道:“好。”又低问了一句:“陛下出宫玩乐,你可都在身边?”

公爷放心。”冯保压低了声音说:“只要出了宫,奴才就没离开过皇上半步,什么岔子也没有。”李彦直头微微一点,冯保便走了。

两人把话一对,只是眨眼间事,就连近在咫尺的蒋逸凡也没听得清楚,只道冯保是传完了话就走。

这边冯保入内,那头高拱就吹着胡子闯了进来,口中道:“陛下,你怎么如此任性!”见到了李彦直,怔了一怔,叫道:“李公,是你。”

虽然此刻满朝都道高拱是李彦直的人,但两人同为大学士,地位已经相若,要论内阁次序,高拱还在李彦直之上,只是李彦直多了个镇海公的衔头而已。

高拱性子直,脑子却快,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猜到李彦直是微服入城,他对李彦直期望也高,当面就责备道:“李公,你对外宣称还在通州,人却不声不响跑进京来,还跑到潜邸来,哼,那多半是已见到皇上了——这几件事,件件于礼不合!若被御史听到风声弹劾起来,于李公你地声望大有损害!实在是不应该啊!”

蒋逸凡在皇帝面前也谈笑自若,遇到高拱却没法不严肃,李彦直被他面责也无法还嘴。

高拱骂完了李彦直,还不过瘾,又对着里头叫道:“皇上呢?皇上!老臣高拱求见!”言语中虽用了一个求字,但实际上却是要把皇帝也拖出来一起骂

之九十一 师与生

高拱叫唤皇帝。叫了好久却没什么动静。原来朱已经带着冯保匆匆从后门溜了。高拱这才回来。连连摇头。口里说着:“不成器。不成器道:“君上若太成器。只怕肃卿你的日子便不好过。”

高拱正色道:“君上不一定要亲治天下。但作为万民表率。行事却不可太过随性!”

李彦直说:“皇帝也是人。你压得他过紧。怕反而要出事。被人时时刻刻拿道德戒条来紧箍他。活得如同木偶一般。谁受得了?所以该放松时当放松。我吧。”

高拱瞄了李彦直一眼。不阴不阳地道:“李公如此。是要把陛下圈养起来么?”

这词用得难听了。”李彦直微微皱眉。说:“朱天子也只是个普通人。我只希望能尽量帮他过普通人的生活。这对他。对国家便都是好事。”

高拱却正色道:“君明臣敬。这才是社稷之福。上位者若流于猥亵。如何治得这天下?”

他毕竟是刚直名臣。虽是借着李彦直青风上位。但既为内阁大学士。立场便站得甚定。不似在上海时那般曲意逢迎。

李彦直微微一怔。似有些不习惯。却也就没再说什么。

因此处乃是潜邸。二人便。却先往内阁来。路上李彦直问起京师情况。高拱道:“都督在外功勋日厚。我们在京师地位然日稳。最近半年平安无事。那些宵小之辈。都不敢出头了。至于那些墙头草。更是老早就倒了过来。再无人为诸王说话了。至于太上皇。他在天津那边也安分得很。并无节外之事。”

李彦直是以武英殿大学士领兵在外。算来也是阁臣。进出内阁也不用别人批准。进殿后徐阶见到他。不由得一愣:“彦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还在通州么?”

李彦直笑笑说:“学生赶着来见徐师。所以避开了路上那些无谓人。”

徐阶也笑了起来:“我看你是想看看京师变成什么样子才是。”

师生两人哈哈大笑。徐阶转头看了几个行走一眼。那几个行走甚是机灵。马上退了出去。连高拱也借故出去。有心给他们二人留个说话地时候。到了外头正遇上张居正。张居正问:“李尤溪来了?”

高拱点了点头。道:“你的消息倒也快。”

张居正看看高拱和众行走陆续走出来的形势。就不进去。只在外头坐了。与高拱闲话。忽道:“依肃卿看。这次李尤溪进京。天下大局会不会有变化?”

高拱嘿道:“待会门开屋子里头。剩徐阶李彦直两人时。徐阶才握了握李彦直的手道:“彦直。咱们可有几年没见了。虽然书信不断。但笔谈终究不如见面。”看看李彦直眼角有些许褶皱。但脸皮却还平滑。便将胡须一捋。叹道:“彦直你正当盛年。再干个三十年也没问题。我却是老了…”

这句话表面只是感叹时间飞逝。实际上却暗含玄机:如今李彦直位望之尊。只差徐阶一肩。实权之重却比徐阶犹胜一筹!一旦徐阶卸任。天下别说权力。就是名位上也没人压得住他了。而李彦直又偏偏太过年轻。以三旬出头之龄当国秉政。正如徐阶所说。就是再干三十年也完全没问题。在君权削弱的情况下由立下大功的权臣柄国三十年而江山无事者。古未有——因此徐阶这句话。实际上是暗中透露了己的隐忧。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李彦直轻轻一笑。说:“再干三十年?我可不想那么累。顶多再干十年。我就回福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去了。”

徐阶的眼皮抬了一抬:“十年?彦直你舍得么?”

李彦直却道:“没什么舍得舍不得。但十年光阴。却也够了。”

够做什么?”

李彦直屈指历数。说:“第一。是培养后起之秀。使军中朝廷。都有栋梁之材。样我们悠游田园之后。才无后顾之忧。”

徐阶微微颔首:“嗯。不错。”

李彦直又屈下食指:“第二。是改革科举…”

徐阶微微一惊:“改革科举?”

是啊。”李彦直道:“我朝开科取士。使平民突破贫富门第之限。得以晋身仕途。这是对的。可取士只以八股。却又误尽了天下读书人。学生不敢说八股文选出来地人都没有真才实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手指指了指徐阶又指了指己:“徐师与我。也都经历过此事。不过啊。若能将取士之法定得更合理些。使天下士子读些有用的书。使科举取士取得些更有用的人才。那不是更好么?”

徐阶叹道:“这个…只怕甚难!”他虽然也从科举出身。但对八股文地弊端也知之甚深。恨之甚切。然而他更知道要想改革科举。那会遇到多可怕的压力。这些年他与李彦直架空了皇帝。虚君王而实将相。所遇到的不过是保皇派地保守势力。但要一动科举。那却可能会得罪整个士林阶层。这绝不是中央立一道法令就能解决的事情。

然是难。”李彦直吁了一声。说道:“若是不难。何必用上十年光阴?这场仗长着呢。学生会慢慢地打。”

徐阶叹息道:“彦直啊。这两件事情。那可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功臣。谁也压不过你了。”

李彦直笑道:“第一功臣。我不在乎。不过光这两件事情。还不够。我还希望趁着年轻。打拼上几年。给朝廷留下个好底子。使这个国家外无倾覆之忧。内有可用之财。”

徐阶沉吟道:“难道你准备对日本动兵么?”

李彦直且不正面回答。却道:“肃卿和叔大就在外头吧。不如请他们二人进来计议计议。如何?”

徐阶微一沉吟。却道:“既要合议。不如便邀齐内阁大学士并兵部尚书…”顿了一顿说:“还有皇上。大家商讨商讨。”

李彦直道:“皇上?有必要么?”

徐阶道:“皇上天圣聪敏。这几年又勤修苦学。于国事颇有独到见解。只要他未失君德。咱们也不该做得太过。”

李彦直眼中光芒一闪。过了一会。才说:“那好。就定个时候。咱们君臣几个。一起议议。”

徐阶问:“你要不要先见见日本的使者?”

李彦直笑道:“日本的事情。该如何处置。其权在我——见他们做什么!”

阁门打开时。门外不但有高拱张居正。欧阳德和风启也来了。李彦直举手向他们告辞。高拱的脸色。心中暗琢磨。来。看看高拱还在外边。就低声问:“镇海公他…”

徐阶闭上眼睛。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张居正送李彦直出来。临别时才问:“李公。刚才见你和徐师之间。似有不快。”

李彦直微微一笑说:“叔大。咱们年纪一般。又是同年。你如今也入阁了。地位相近。以后见面就别称什么公了。叫字吧。”

张居正笑容一展。便重新叫了声:“彦直兄。”

李彦直又道:“徐师嘛。他在北京呆得久。脑子有些糊涂了。嘿嘿!没事。眼下国家运数正昌隆。出点小问题。碍不了什么。”

便作别上轿。回到他的镇海公府邸中。风启蒋逸凡都问:“今天入阁。是不是与徐阁老生了矛盾?”

李彦直就将阁内的情况说了。蒋逸凡惊道:“徐阁老不会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还政于君的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