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至于吧。”风启说:“徐阁老和我们做过的。可是生可凌迟、死可鞭尸地事情啊!他高居庙堂数十年。不会连这点都未看透

或许他真是老糊涂了。”李彦直道:“也或许。他是怕我独揽朝纲。所以想搬出皇帝来制衡我。哼!”

李彦直既是内阁大学士。又是海军都督府都督。入得朝堂。又掌控着大明最精锐的军个是“出将入相”——尤其在将相之上君权虚弱的情况下。出现这么一个集兵权政权于一身的人。然要引人怀疑。

风启心中反复琢磨。说道:“皇帝是只老虎。放虎容易关虎难!这个道理。徐阁老不会不懂。我看他也只是做个姿态。拿钥匙在老虎笼门比划比划。并没有真要开锁的打算。其实他还是担心三舍你一人独大。若三舍你能也退一步。我看徐阁老也必然会有表示。”

蒋逸凡道:“你是说跟他妥协?”

是啊。”风启道:“咱们和徐阁老合作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挺顺当。实在没必要在临了的时候闹翻。再说。三舍和徐阁老有师生之谊。若因此而生罅隙。亦为不美。”

蒋逸凡闻说。欲言又止。

李彦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样的表情持续了有一盏茶功夫。才冷笑起来。道:“师生…师生…哼!国家大事之前。讲什么师生!”

之九十二 廷上议

这一次关于东海的会议,本来只是召集内阁大学士并皇帝、兵部尚书会议,但操作起来以后,涉及的人却渐渐多了,但觉这个不来不妥,那个不到不行——此因大明已是一集体**之朝廷,非一夫所能独裁也。最后定下参加人员:一是皇帝,二是徐阶、欧阳德、高拱、李彦直、张居正五个内阁大学士,三是六部尚书,四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博、右都御使王崇古,因此事涉及军事、外交、财政,所以兵部左侍郎谭纶、礼部左侍郎赵文华、户部左侍郎魏良弼也都得与会。最后还有一个,就是恰好入京述职的大将戚继光——因戚继光也打过海战,让他与会可以提供战略参谋。

这十八个人除皇帝之外,无论资历、威望还是能耐,当真个个都非同小可,每一个人的履历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李彦直定京师、平胡氤、纵横万里、扫荡**,可依然无法以一己之气势压住这些人。

推动这份参与者名单出炉的欧阳德见此次廷议能够顺利举行,心中一松,廷议之前暗中来见徐阶,道:“这次当能叫镇海公消停消停了吧。”不料徐阶却微微摇头道:“未必。”欧阳德便知徐阶也没十足把握,心一沉,有了决定:“若是如此,阁老你可莫轻易动言,居中持衡便是,有什么话待我来开口。”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徐阶不要表明立场。徐阶若不表明立场,以他首辅地地位在此次廷议中便立于居中判断的位置。这便立于不败之地,欧阳德是顾虑着万一李彦直不按道理出牌,使横手力压群臣,万一己方抵挡不住,那时徐阶若已表明立场也被牵扯了进来。不免就一败涂地,但要是由自己出头,万一有事也能保住徐阶,以图将来能牵制李彦直。

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有些话点到即止,也不用都讲得太过明白。徐阶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就算同意了。

宣皇上口谕,召廷议诸大臣上殿陛见——”

如今皇帝早被架空,但按照规矩,廷议时仍是以皇帝召见地形式进行,而非由臣子推动——这一形式的存在,便是君权至上仍然占有名义上合法性的体现。

朱载高坐在龙椅上。因是重要廷议,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身边只剩下冯保一个太监,门外大臣鱼贯而入。第一对进来的,左边是徐阶。右边是李彦直,跟着欧阳德、高拱、张居正、方钝、张经、杨博等鱼贯而入。到了殿上立定,冯保便宣:“赐座!”

便有小太监搬出五张椅子放到五个内阁大学士身后。跟着退去。

可别小看了赐坐这个细节,要知唐代以前,三公坐而论道,宰相还可以坐着和皇帝说话,五代以后,相权日黜,在皇帝面前宰相连坐着说话的权利都没了,一坐一站,站着说话者在心理上便自然而然矮了一等,君相之间地关系便判若天地,连有限的对等讨论都没法进行了。

直到徐阶秉政以后,宰相坐论的规矩才又回来了。

朱载虽然坐在上头。五个大学士坐在下首。但他却觉得自己被压得死死地。别说阁臣。就是站在那里地杨博、王崇古、谭纶等人也都仿佛有一股气散发开来。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朱载很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是在挣扎。咽下一口口水。努力道:“众卿家。此次会议。所为何来?”

这开场白叫明知故问。礼部尚书陈以勤便出列奏道:“启禀圣上。今有日本国派使者前来。言及其国内变故。却是我天朝有一流民名曰破山。流窜至彼国。纠结在日华人。占城据地。拥有其九州岛。又跨有其本州岛之西部、四国岛之大半。又纵容海盗。劫掠商旅。日本国之诸侯不堪其扰。乃联军西进。攻打破山。至于九州。其国内政。本与我天朝无关。只为破山麾下。多是我天朝东渡之子民。战事一起。华人颇受其苦。是故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出兵对马岛。勒令其休战言和。如今日本派遣使者前来。陈明此事。卑躬敬词。自陈所欲灭者乃是破山。非针对华民百姓而来。望天朝以大国之怀。遵我太祖皇帝不征之制。容其杀贼除患。”

这段话又长又文。其实就一个意思:日本方面希望大明不要干涉他们地“内政”。并向大明保证他们只是打击破山。并不针对华人。

朱载哦了一声。说:“听说那个破山。与当初冒犯先皇地王直乃是同党?”

自李彦直开海以来。朝廷士大夫和海外地利益关系日益紧密。这些年培养下来。个个都不是当年地井底之蛙了。于海外形势多有了解。均知破山当年曾派一个叫“岸本信如斋”地和尚来和王直勾结。据说出兵北京地事情就是那岸本信如斋所建地策略——至于有谣传说那岸本信如斋就是如今海军都督府里地重臣商行建。大家就都自觉地认为不足采信君臣大多知道。陈以勤禀便道:“确实有此一说。”皇帝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但他这么一问。底下地大臣便都猜到了他地态度!这些人能做到宰相、副宰相以及尚书侍郎。于“揣摩上意”这一环本事自然精之又精。若朱载是一个实权在握地皇帝。他这么放出风声来。大臣们当场就会群起大骂破山了。如此则这次会议便可结束了。

但这时朱载暗示完以后。群臣却都呆若木鸡。好像没听见。这个看看李哲。那个看看徐阶。都不说话。朱载坐在上头。暗中恼恨。却也无可奈何。

徐阶稍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大家就议一议

但一干人还是欲言又止,徐阶知道这样下去半天也没个屁放出来,就点名说:“礼部有何说法?”

在座所有人除了皇帝之外都是老鸟。今天这场面谁都知道不寻常,徐阶让大家都说话,个个都不肯当出头鸟,就都不说话,这时点了名,陈以勤就不能不表态。只好由出列一步,说道:“倭人虽是蛮夷,但得我中华润泽垂千年,颇晓礼义,他们地陈奏,倒也合情合礼。”

欧阳德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陈尚书是认为应该准其所奏了?”

陈以勤道:“依礼,可以准。”

朱载在上头听了,暗骂他老滑头,不过还好他说依礼可以准。那也算是为自己的立场添加了一点理论支撑。

统筹礼部全局地礼部尚书说完话以后,就该轮到“术业有专攻”的礼部左侍郎赵文华。但他却低着头装傻——这时廷议地氛围还没打开,大人物们都还没表态呢。作为整个廷议级别最低的侍郎自然很难把握说话地分寸。

看看又要冷场,李彦直也稍稍转过身子来。面对众人说:“兵部有什么意见?”

兵部尚书张经向兵部左侍郎谭纶点了点头,示意他发表意见,谭纶便踏出一步,这是一个有武者风范地文班大臣,腰杆挺得笔直,与赵文华那种文气十足的书生截然两样,他站出来以后,目不斜视,就道:“如今东海都指挥使吴平已经班师澎湖,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又正在釜山对马岛之间,海军都督府主力也已回到上海,若是动兵,有这三支舰队一齐出动,只要在日本那边占得一个立足点且保证补给无虞,就是荡平倭岛亦不在话下!”

须知海军都督府主力以及东海、北海两军都是百战之师,不但兵力雄厚,而且装备精良,三支大军一起出动,若是沿海作战的话那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因此谭纶之言绝非大话。

朱载一怔,道:“谭侍郎的意思是要打?”

启禀圣上,谭侍郎不是这意思。”张经道:“兵部的职责是统筹攻防战守,天子垂询,内阁有问,我兵部能回答的也只是:能战,或不能战,可胜,或不可胜。至于是否要打,便要看内阁定议

他这话虽然是不偏不倚,貌似也有点滑头,不过告诉廷臣说要是打仗一定能赢,对所有人来说都有不小地鼓动。从来庙算战争,能否取胜都是左右“要不要打”最重要的考虑点,若是战则必胜,那么就算是一场“莫须有”的战争,打之又何妨?相反,要是胜算不高,则就算战争再怎么迫切也要设法避免。

众臣正想:“兵部这么说,那多半是偏向于开战了。”兵者国家大事,最是凶险难测,就算是强弱悬殊的战争,若要想说“没把握”,都不会找不出理由来的。

不料张经忽而又道:“谭侍郎说若是开战,胜算甚大,但那也是就没有意外的情况而言。此战成败,尚有两点顾虑。”

朱载忙问:“哪两点?”

张经道:“第一是天意,海上往来,要看天气,当年蒙古征倭,就因一场海风无功而返。第二则是库财——这场仗要打下来,用钱便如流水,这就要看国库是否有钱支撑到最后,若是财用不足,则就算前线将士用命,也有半途而废之虑。”说到这里他看了张居正一眼。

为何张经不看户部尚书赵贞吉,而望向张居正?因张居正乃是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

在内阁五个大学士里头,吊车尾地张居正资历最浅,虽然他和李彦直是同榜进士,但李彦直有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里,张居正虽也有功劳,却多是辅助性,以此入阁其实有些勉强,就是部臣中也有不少人资格比他老,位望比他高,只因满朝皆知“他是李彦直的人”,所以谁也不敢小瞧于他。

这时见张经把他推了出来。廷臣中地墙头草就都想:等张居正一表态,话就好说了。因张居正地态度,多半就是李彦直地态度。

哪知张居正还没说话,户部尚书赵贞吉先站了出来,却只是回顾户部左侍郎魏良弼问:“如今太仓存银,尚有多少?预计明年结余。当有多少?”

群臣见户部尚书居然抢大学士地话头,先是一奇,随即恍然。原来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赵贞吉却是嘉靖二十年及的第,比张居正早了整整两届,大明官场资格老也压死人。张居正虽然入阁又兼管户部,但户部尚书赵贞吉却从来就看不起他,认为这小子是抱了李彦直地大腿才升得这么快,对他素来爱理不理。

张居正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微微一笑。

魏良弼道:“太仓存银,尚有五十万两,因南洋平定以后。各处开销甚大,户部各司会记以后预计:明年非但没有结余,还得亏空三十万两。”顿了顿又道:“此外,因我们与佛郎机开战。估计明年从佛郎机流入的白银会暂时断绝,接下来几年。我们地银根怕会很紧。”

开海以后,大明精英阶层对通货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时已经自觉地意识到白银的流入对国家经济影响甚大的原理了。

赵贞吉便转向天子奏道:“启禀圣上,如今太仓存银有五十万两。明年计算出入,估计还得亏空三十万两。且因与佛郎机开战,白银断流,接下来数年银根怕会很紧。”

张经谭纶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兵事一动,所费动辄百万,五十万两存银实在太少,若再留出三十万以防明年之亏空,那就只剩下二十万两,二十万两白银济得甚事?

皇帝更是忍不住道:“这么说来,这场仗是打不得

群臣纷纷对视点头,便有窃窃之语言不知从何处冒出,左都御史杨博冷笑一声,压过了所有声音,道:“打仗打的是银子!太仓没钱,这仗当然打不得了!”

在杨博之前,满朝公卿都没有一个敢正面表露自己地态度,礼部言礼,兵部言兵,户部说钱,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万一情况不妙也可以推说:“下官只是依理直言。”

只有杨博敢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这一声冷笑,可把欧阳德给喜坏了!因杨博是一个极有力量的人,他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他是左都御史,而是来自于他是杨博!

当年严嵩权倾天下时,严世蕃左右朝政,把满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内,唯对李彦直的岳父陆炳与杨博二人青眼,号之为“三杰”,那意思是除了我严世蕃之外,满天下也就陆炳杨博算是人物,余子碌碌,不足一提了。

如今严氏已经倒台,陆炳也已病死,大明朝廷是长江后浪淘前浪,都不知淘了几轮了,杨博却还好端端站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却谁也不买账!他和李彦直一般,曾今镇守边疆杀过敌,又和徐阶一般,在政务部门泡了几十年,虽不是大学士,却比大学士还狠,别说张居正这样的小辈,就算是当年地严嵩,如今的徐阶,也要让他三分。这满殿大臣,也只有他敢毫不顾忌李彦直的态度。

户部一说没钱,兵部就没法打仗,礼部又说打仗干涉别国内政没合法性,再加上主管言官部门的杨博这么一表态,这事差不多就要定了!

欧阳德心中一宽,忖道:“此事可以定调了!”又暗道:“李哲啊李哲,你在海上可以威风八面、独断专行,可这庙堂中事,就不是你能左右地了!”

朱载站了起来,就要来个结案陈词,忽然李彦直咳嗽了一声,他一咳嗽,殿上所有人都是心里一沉,站起来一半的朱载也有些尴尬地又坐了回去。便听李彦直不急不缓,问礼部道:“倭奴这次只派了三个人来,对吧?”

陈以勤一时犹豫,礼部左侍郎赵文华已经抢着答道:

李彦直笑道:“派来了三个人就叫我百万雄师无法动弹,这笔买卖,倒也合算。”

之九十三 卖仁义

此次廷议,风启蒋逸凡都未能入内参与,风启在外头颇为担心,叹道:“三舍虽然手掌兵权,不过他长年在外,这庙堂上,能帮腔的不多,这次可别落了下风才好。”

蒋逸凡却甚是乐观,笑道:“风老大你着相了,只要有权有势,怕什么没人帮腔!”

金銮殿上,自李彦直说出那番话后,局面马上大不相同!他那么一开口,满殿君臣马上便都知道了他的立场,一些对此事看法本来与李彦直相左的也都变得三缄其口,不说话了。

杨博眉头微皱,倒是礼部左侍郎赵文华首先出列,道:“镇海公所言甚是!臣也以为,此次战乱虽然发生在倭国,但既有中华百姓牵涉其中,我朝如何可以置身事外?更何况我北海水师已然介入,若被倭国派来两个使者便退兵敛师,朝鲜、安南、暹罗、缅甸等属国知道以后,定要认为我大明可欺。”

户部左侍郎魏良弼怕事,户部尚书赵贞吉也忌惮李彦直,唯有杨博不买李彦直的账,继续冷笑道:“但户部说了,太仓没钱。没有钱,这仗怎么打?”他倒也不是与李彦直有过节故意和他抬杠,只是赵文华所论与他不同,所以就当面驳斥。位望都无法望杨博之项背,这时却毫不示弱:“太仓没钱嘛,可以想办法,但天朝的威风不能有损!”

杨博追问道:“想什么办法?你拿个办法出来!”

下官是礼部左侍郎,”赵文华半阴不阳地说:“这钱的事情,该问户部。”

赵贞吉一听叫了起来:“赵侍郎,下官虽然是户部尚书,却不是财神爷,变不出钱来的!事情是你提议的。既然赵侍郎认为太仓没钱可以想办法,这个办法,还得请赵侍郎赐教!”

赵文华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只是摇头晃脑,说:“大司徒此言差矣!方才镇海公的话,大司空估计没细心揣摩。镇海公道:倭国只派了三个人来,就叫我百万雄师无法动弹。下官方才将镇海公的这句话细加领会,越想越觉得玄机深妙,难以言喻。我大明富有四海,威震八极,军旅决策。岂能被一倭岛小夷绊住,就让百万雄师无法动弹了?虽然,太仓或许库用不足,行军打仗也有一定风险,但下官以为,镇海公乃是开疆定鼎、出将入相、雄才大略的绝世英雄,从击退蒙古到荡平海寇到一统南洋,哪件不是事前人人都认为不可能,而镇海公却将之变成现实的?因此下官认为。既然镇海公认为不当,那么内里必有深入周详地远略,非我等井底之蛙所能窥测而已。大司徒若觉得此事难行,那就该先自我反省,将镇海公的金质良言在心里仔细思索,孜孜以习,如此必有所得。而不该还没找到办法,就怒火冲天地认为此事绝无可能?若有困难就说不可能,那样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做得成的?当然,若还找不到方向时。那就该再向镇海公请教,若蒙他老人家指点一番。虽只三言两语,也必远胜我辈穷年累月、绞尽脑汁的私自摸索了。”

众人一听,心里都大骂他无耻,这几年李彦直虽然权倾天下,但他本人并不十分高调。各省督抚以下、中央的主事郎官虽然都已趋之若鹜,但此刻站在金銮殿上的这十几个大臣的官阶却均与李彦直相去不远。面对李彦直也还保持一份矜持,就算是有意示好。也是表现得十分隐患,若有其事。若无其事,哪有像赵文华这般在廷议之中把佞词毫无掩饰地挂在嘴上的?

朝堂上多了这么一张大拍自己马屁地嘴。李彦直始料不及之下。也就笑笑而已。朱载本来对李彦直印象转好。这时却想:“这赵文华是个佞臣。李哲竟然做他地后台。看来他果然是个奸臣!”

欧阳德是前任礼部尚书。入阁之后仍然该管礼部。这时见赵文华如此奴颜媚骨。实在来指着他道:“赵文华!难道你不知道。那破山乃是犯我太上皇地巨寇。跟随破山地流民又多行盗贼之事?倭人攻打破山。于我大明而言。何异于替天行道。代我朝除残去秽?若我们不论善恶。不讲仁心。只以是我族类者就帮忙。非我族类者就攻打。那以后在外族面前。我中华还有何信义可言?此事于庙堂之上。是丧我祖宗百代法制。在海外诸国面前。是失我中华千年信义!如此责任。你这个侍郎担当得起么?”

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欧阳德也算是赵文华地该管。说地话又是义正词严。赵文华口才虽佳。但说到论处国家大事。毕竟不能光靠口舌伶俐。胸中丘壑不足。便无法与欧阳德抗衡。

李彦直瞄了赵文华一眼。心想:“这小子肯撕破脸皮当众抱我大腿。也算知情知趣。可惜专业水准不够。”一转眼见高拱仍在沉吟。轻轻一笑。说:“破山确实是我天朝一窜贼。不瞒诸位说。他还是我门下地一个弃徒!”

众人见他公开承认此事。都是一怔。欧阳德心想豁出去了。马上接口道:“不错。早听此人在福建时便背叛师门。反出镇海公门下。之后又勾结王直。犯上欺君。如此叛徒逆臣。虽千死何足惜?而那些追随他们地刁民。也非善类。如今在日本受人围攻。正是他们“果报?”李彦直听了冷笑说:“就是要报。也该由我来报。对破山也罢。对那些在日华民也罢。是赏是罚。都该依我中华地规矩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天朝百姓在海内也罢。在海外也罢。是好人也罢。是恶人也罢。总之他们地生死大权。善恶之判。都不能不闻不问。更不能操于人手!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我都还没点头。什么时候轮到倭奴放肆了?”

这番话说出来。哪里有半点仁义之皮、谦谦之表?杨博听了。却也心下暗赞:“这等豪言壮语。也就他说得出来!对付域外蛮夷。就该如此!”

赵文华听李彦直公然支持自己,更是狂喜,不顾体统地连呼:“镇海公这番话,真叫我等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赵文华空活了几十年,今日才知文武大道之所在啊!”

殿上君臣一听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只是被李彦直地气势压住,连皇帝也开不了

徐阶本来巍然不动,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彦直,你这般说法,可有偏于霸道之嫌疑了,圣人之教,岂是如此?”

对外用霸道,总好过对外用懦道。”李彦直这次竟毫不给他老师面子:“对内王道,对外霸道,对内怀柔。对外用刚,这才是文武之道!内极尽镇压防范、对外极尽奴颜媚骨不成?如今举世尚未一统,自然得王霸杂用。等到日本列岛也并入版图之后,那时再谈王道不迟。”

徐阶为之默然,欧阳德见徐阶落了下风,忍不住帮口道:“圣人之意。绝非如此!仁义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若依镇海公所言,却是以仁义之名而谋私了。”

李彦直斜了他一眼。心想徐阶是首辅,又是自己的恩师。他和我论王霸之道,你插什么嘴?冷冷一笑说:“仁义,仁义!蒙古人和倭寇来犯时,也不见欧阳阁老用仁义却敌!”

欧阳德被他这么一封登时哑口无言。

杨博知欧阳德是和厚实的君子,见他难堪,暗中叹息,来对李彦直道:“镇海公,可太仓没钱,却也是一个不可跳过的问题啊。”

须知徐阶李彦直乃当今朝堂两大首脑,双雄并立,他们正在较劲时旁人哪里插得下手?欧阳德虽然也是内阁成员,但他不是实力派,贸然介入自然就讨了个没趣。当此时节还能从旁取事者,满朝也就只杨博有这个功力。

杨博不以争辩的语气,而以商量的语气来说这句话,倒叫李彦直无法回避,而赵文华那毫无干货地注水谀辞在这句平实无比的询问面前也就全无用武之地。到这里,所有人只要一开口说话,水平高低立判,那是瞒也瞒不住的了。功力稍低者根本就无从插嘴。

这时张居正站了出来,说道:“正因我朝缺银,所以才该介入此事!”

众人素知他的才能操守均非赵文华可比,听他这么一说全都望了过来。

只见张居正不慌不忙,道:“自正德年间以来,或者更早,我朝便极缺白银,这不但是太仓地问题,不但是户部的问题,不但是朝廷地问题,更是民间的问题。这一年来因佛郎机战事,白银流入较往年少了七成,入不敷用,民间缺银就更加严重了!”

皇帝朱载听得不大明白:“是啊,正因银不敷用,所以才不能轻启战事啊。”

张居正却道:“陛下,正因缺银,所以才该打这场仗!因为日本盛产白银啊!”

这句话一出来,满殿大臣都倒吸一口冷气,张居正此论,已是**裸的功利导向

欧阳德谔谔道:“这…为了白银而起战事,这…圣人说,君子何必言利,唯义而已…”其实他本来也不是迂腐之人,只是廷辩进行到此,他的气势完全被压住,而所持观点也让他无法扭转先前定下地论调,因此情急之下,只好拿孟子地话来搪塞。

张居正要应战时,一直没这时忽道:“那太仓地缺口,能用仁义来补吗?河套防务明年要继续推行,得追加白银六十万两,这笔钱,能用仁义来代替吗?”

高拱就坐在徐阶的下手,此言一出,竟把张居正地光芒也夺了,徐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冯保则暗中窃笑:“高阁老这一出手,大势定矣!”

高拱却恍若未觉,只是继续道:“如今不但日本,就是三边,也在在要钱!”指了指戚继光说:“戚将军此次来京,就是问我们内阁要钱的!可是太仓却没法给他一个满意地答复!若不再投入,那西北的防线就要收缩,缩之又缩,不出十年,那河套之防务又要荒废了!但要继续投入嘛,太仓之钱又不敷使用,这却如何是好?因此我以为,与其节流,不如开源!白银不足,便向外取!商贸之道若来钱慢,那就用更直接地手段来解决此事!”

李彦直眯着眼睛问:“怎么个更直接法?”

高拱道:“日本素慕我中华文化,可惜其国银矿有余而仁义不足。依我看,不如便允许日本内附,在其国内施行王道,我朝赠日本以仁义,而开其矿产,取其白银,如此一来,岂非各得所需,岂非两全其美?”

好个两全其美!好个许其内附!”李彦直哈哈大笑,赞道:“肃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我朝取它的白银,但卖义道德,这样的买卖,才叫公平,才叫划算!”

之九十四 售债押

关于日本的廷议,议论的貌似是万里之外的海上之事,但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似乎与此“毫无关系”的大事却叫北京城暗暗震动。

廷议结束后的第三天,欧阳德便上书告病,皇帝依照规矩便批准了,跟着,与李彦直同年得中进士的状元李春芳入阁,徐阶实力大削,虽然仍保住了首辅的位置,但高拱在内阁横冲直撞,威权竟已不弱于他,加之张居正为之羽翼,李春芳老实奉行,内阁五个大学士:徐阶、高拱、李彦直、张居正、李春芳里头,高、张都是李党,李春芳与李彦直关系又密,天下士林但凡眼睛亮一点的,没有不知道大势所趋的

廷议定下东海之策以后,便委任李彦直进驻天津,全权处理此事。

本来李彦直名为内阁大学士,只是挂个名号,让他在外威权更重、行事方便而已,可他此次进京以后竟然干预起了朝政,过问起了兵部之事。在他前往天津之前,六军都督将帅都来向他请命。

既将且相,朝纲要乱了…”徐阶在京师的家中叹息着,然而这时他已无可奈何。他尚且如此,皇帝的心就更乱了。

戚继光和商行建同时来问李彦直西北、东海之事该如何处理。

都督,其实我们也就一句话:钱!”说:正因为大明缺钱,所以才要介入日本之事。可日本的白银那事事情平定以后的事了,眼下要动兵打仗,都需要钱,却该如何是好?

那就借钱吧。”李彦直说。

借钱?朝廷借钱?”

对。”

朝廷向谁借钱?”

向民间啊。”

向民间?”戚继光几乎不相信自己地耳朵。

是啊。有什么问题?”李彦直道。

但是…这只怕有损朝廷地尊严…”

李彦直笑了:“向民间借钱怎么会有损朝廷尊严。连借条都不打就直接征地敛财。那才是有损朝廷尊严。当然。借过不还。那也会损害朝廷地威信。但要是有借有还。那朝廷地威信非但不减。反而提高了。”

他是个办事地人。话既出口就执行。可朝中竟然还有敢摸老虎屁股地人!没错。就是言官!

李彦直要向民间借钱地消息一经传出,御史言官一听马上大肆抨击,认为李彦直是在胡作非为!

乱我祖制,坏我朝纲,种种举措。实为乱国之大恶!”御史们的联名弹劾,叫皇帝朱载心中隐隐生出了最后的希望。

从保守派大臣,到朱家诸王,到首辅徐阶,已经一个接一个倒在了李彦直的脚下,如向李彦直叫板的,就只剩下言官这一支力量了。

在内阁中,高拱和李彦直揽去了兵部之权,但徐阶依然以最后一点影响力罩住了都察院。六部诸科给事中。而作为都察院的头头,杨博也是寥寥几个不怕李彦直的人。

由于和李彦直主张相近,这次对李彦直的弹劾风潮杨博并没有参加,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阻止手下的那些骂将,在杨博看来,维护言官仗义执言的制度,比起某个事件地成败还要更加重要。当然,就算杨博真的出面维护李彦直,也未必能管得了那些御史、给事中的口。

这次,处于风口浪尖的李彦直却没向上次那样召开廷议。故意就不理那些言官御史,任他们吵去。直接就让市舶司总署签发“借条”——正名叫“市舶司债押”者也。市舶司总署只是一个部属衙门,不是户部那样的中央衙门,级别较低,总署签发令状借钱,这种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至少不需要以户部的名义借钱那样。需经过内阁动议、皇帝朱批以及言官的封驳。

言官们喊得嗓子都哑了,痛斥李彦直违背祖制。也有一些人暗中冷笑。认为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李彦直多半不敢再用命令压迫。传统的官僚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府向所谓地借字从来都是好听,哪一次不是以借用为名,行抢劫之实呢。“那样一来,看他能借到多少钱!”都等着看李彦直的笑话。

可是他们全错了。

李彦直三个字,在民间可是有极高的信誉——甚至是超过朝廷的信誉。这次虽然是标榜了以市舶司总署衙门来借钱,但商人们谁不知道背后伸手的是李彦直?他们既认准了李彦直这座神,就连带着认紧了市舶司总署这座庙!因此纷纷解囊购买这有利息的“市舶司债押”,一个月内,市舶司总署竟然就在上海筹集到了三百万两银子!

在西山隐所,连严嵩这样的超级老狐狸听到这个消息也惊诧得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三百万两!”

是啊!”严世蕃恨恨道:“听说还是市舶司自己截止出售,否则只怕还能募集到更多,这市舶司债押到了市面以后,竟然有人转卖,把价钱都炒得高了,如今市面上竟是供不应求!”

三百万两…三百万两

严嵩不住地呢喃着。

大明开海之前,太仓一年的收入,也就这么多了。

作为前任宰相,他自然明白这笔钱意味着什么!这已足以供养一支庞大的军队发动一次大战役了!

李哲一句话出来,就能筹到三百万两白银,以后他若谋,那还有谁能阻拦他?”

只是严嵩还是闹不大明白,何以李彦直能这么快就筹集到这么多的银两?

难道购买这些什么债押地富家,都受到了李哲的威胁?”

不,老头子,李哲不需要威胁他们啊。”

若论到经济之才,严世蕃却比他老子强多了,当下给严嵩解释了一番,这头老狐狸这才释然。

要知道,由于大明和佛郎机地战争刚刚结束。日本那边战乱又将起,对南、对东两支贸易航线的生意都萧条了许多,积聚在上海的庞大资金流无处发泄,正千方百计地寻找出口。这个时候,市舶司总署适时地发派“市舶司债押”,又许诺了每年百分之十的利息,而李彦直这块金字招牌又是信誉的保证,这样地利润在海贸繁荣期不会有人肯光顾,可如今却成了一个保值的好去处,加之有小道消息放出来说:购买债押地大户。将来日本“内附”以后可以优先得到倭岛银矿的开采权——有了这个盼头,哪怕消息并不确切,也足以叫那些大商人鼓起勇气来搏一搏了!

这笔买卖,值得做!就算最后拿不到日本地银矿,只要能和镇海公攀上关系,让他听过咱家的名字,那这笔买卖就值了!”

怀着这等心思地人,从扬州到上海到北京南京,不知道甚至一些官场大户如华亭徐家也是购买债押的大户之一——李家和徐家如今是政冷经热,政治立场上徐阶正与李彦直冷战,但徐却依然和李彦直保持良好的私教,一人就买断了三十万两!

因为有许多官商的介入,被牵扯进来地官员家庭便都对市舶司总署签发“债押”来了个默不作声,如此一来,朝中反对债押的声音便减弱了许多。然而,言官们的力量仍然强大——至少在舆论方面甚至可能比未失势之前的首辅徐阶还强大!

这帮人是有弹劾权的,按照大明的政治制度,被他们一弹劾。别说宰相、总督,就算是皇帝也得有所回应!

彦直啊彦直。你不该轻易捅这个马蜂窝啊!”徐阶在府邸内叹息着,不涉及到立场,只论做事方法的话,徐阶认为李彦直应该在从日本得胜归来以后,那时候再去惹这般言官不迟。

不过。如果李彦直不签售这债押,又没法进行日本方面的事宜。从这一点来说李彦直也算陷入了两难。

打赢日本的仗,徐阶是乐意看到地。但李彦直如此飞扬跋扈,又是徐阶不愿意看到的。此时他的心情。可说有些矛盾。

算了,不管他了!”

反正这麻烦是李彦直自己惹的,徐阶就乐得袖手旁观,彦直如何收场,他只是问高拱:“肃卿,你看是否该召镇海公回来解释解释?眼下京师这等言论下,他可没法出征意,大军远征之前,主帅不能还没动兵就遭到京师君臣的怀疑。

这时候,弹劾不是一封封,而是一打又一打地飞来,按照这局面,这时正在天津阅兵的李彦直已经不得不回来

拿着这些奏折,朱载仿佛也抓到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他赶紧下旨,要李彦直回京对问。

李彦直没有抗旨,但也没有即可回来,他给出了一个期限:“再给我一个月吧,这边还有军务上的事情要处

一个月就一个月吧,还怕你跑了不成?

皇帝用上了最后一点耐心,言官们做好了准备,摩拳擦掌,要在李彦直一回京就将他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