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启听到消息也是如临大敌,他知道这些言官不好对付。说到骂战,这帮人的战斗力比起战场上的李家军那也是不遑多让!

三舍只怕骂不赢他们吧。”风启说。

这帮言官可是大明地专业骂手,一个两个不但能量巨大,而且久经沙场,这些年李彦直在外其实已没少挨他们的弹劾,只因镇海公领兵在外,内阁才有理由将那些弹劾压下,“免得动摇军心!”但现彦直近在天津,他们骂将起来,给李彦直造成地压力显然就更加明显。

嗯,我也觉得骂不赢他们,”蒋逸凡竟然也这样想:“不过三舍既然这么做,应该是另有打算。”

怎么打算?”

我觉得啊,”蒋逸凡说:“按他办事的套路,一定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他应该不会向上次廷议一样,和这帮言官在口水仗上硬碰硬,我觉得他应该会避短就长!”

避短就长?怎么避短就长法?”风启摇头:“这帮言官手无缚鸡之力,这是他们的弱点,但咱们总不能调兵进京,把他们都给捉了吧!”

这个…应该不会。”蒋逸凡知道,要真这样,那李彦直就会完全丧失他在士林阶层的威望,变成董卓

李彦直显然并非董卓,他以往的手法,从来都是在体制地边缘活动,以顺应人心的举措不断地冲击旧体制地边缘地带,一步步地把旧体制撕开一道道的口子,这种做事手法,虽然也引来争议,但士林中地开明派却因此而支持他,认为他的作为虽然并不尽合祖宗家法,却也是一个难得地改革者,而非整个伦理纲常的颠覆者,这也是李彦直能够平平稳稳地走到今天的原因。

可是,三舍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风启和蒋逸凡却是戚继光要回河套了。他们都是李彦直手下出来的,彼此有交情,只是戚继光是武将,如今带甲在身,不好和京城各派势力显露出过分亲密的关系,但离别之际,还是特别派参谋送信告辞。

啊,元敬要回去了,这么快!”

是啊,因为户部已经拨了款项,所以我们也就不好久留了。”

户部拨了款?”蒋逸凡一奇:“户部居然还有钱?”

是啊。”这本也算军事机密,但戚继光的参谋也明白风李二人的身份,压低了声音说:“足额!呵呵,将军也说,户部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这么爽快,这可是少有的事情。”

足额!”蒋逸凡惊呼起来,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在参谋走后,他与风启道:“这件事情,可有些古怪啊!就算是先付一半,那也得二三十万两白银?户部一时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再说,这么大的事情,以我们的耳目,居然也到现在才知道,能将此事瞒得这么紧的,恐怕就只有三舍

风启微一沉吟,忽而笑道:“我说这次要对付这帮言官,三舍怎么没给我们来个信儿,原来他这事是交给了张太岳去办了啊。”

蒋逸凡一怔了:“张居正?这关他什么事情?啊,户部…”随即喜道:“我明白。”

之九十五 过日子

朱载看着满桌子弹劾李彦直的奏章,心中欢喜,数着日子,就等着瞧李彦直的晦气。

看看已过了半个月,限期未到,朱载等得正心焦,忽见正宫皇后带领了一帮妃子太监来哭穷,原来本月宫中例钱竟未及时发放。这两年大明是日渐的国强民富,但朱载自登基以来却总是过着苦日子,后宫一切从简,太监宫娥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两千多个,这数量可是大明开国以来的低谷啊,不仅如此,所有一应开支,能省的都省了,太监尽穿百纳衣,六宫粉黛无颜色,他这个皇帝过的日子,过得比寻常富翁家还不如,但朱载也忍了。

可如今竟然连宫中开销的钱也不按时发,这内阁六部欺负皇帝未免欺负得过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就派人去户部过问,但冯保去了半日回来说:“陛下,不止是宫中,京中大小官吏的俸禄,这会都还没发呢!奴才到了户部,那里都快给人挤破了!”

朱载眉头愁成一团,作为皇帝,他这几年一直只是作为象征,并不怎么管事,所以太仓有多少银两他本不清楚,但想起一个月前的廷议上,户部尚书报过的数,就说:“上个月户部不是说还有五十万两存银吗?这才多久,难道就花大事,最是花钱,五十万两存银算个什么!随便哪里破个窟窿,两下子就流光了!奴才听说,过去半个多月里各项开支这么一凑,就花掉一半

冯保无奈地笑了笑:“皇上啊,这不前几天,戚继光才回河套。这事您记得吧?”

朱载当然记得:“他当然得回去了,河套的大事等着他呢。”

是啊。”冯保道:“临走之前,他领走了三十万两,去填河套军费的窟窿。”

嗯,西北之防乃是重中之重,”朱载想起了蒙古人南侵的事情,心想当初若不是西北防线出了问题,太上皇嘉靖多半就还在位,这之后的这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优先照顾那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喉咙仿佛哽住了。呀了一声:“这…那这太仓…”

如今太仓啊…”冯保叹息着:“听说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冯保的形容,几乎不含夸张。

主管户部地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把那笔钱拨给了戚继光以后。太仓真就没几两存银了。正如朱载所说。西北之防是重中之重。所以当初张居正建议拨钱地时候。皇帝没有从中作梗。言官也没有封驳——可道太仓地底细啊。皇帝又太过年轻。考虑事情又不全面。所以竟然就让这笔钱就这么溜了出去。看看夏秋两税都还得有一段时间才到。但太仓已经完全发不出俸禄来了。

从来京官最不好做。升官可以走北京地门路。发财却得靠外放。北京城里。除了少数几个肥缺之外。大部分地京官都闹穷。尤其中下层京官最是穷中之穷。许多穷苦京官。都等着太仓发钱买米呢!俸禄忽然一断。这些人就得断炊。这叫他们能不闹么!

可是你们闹也没用啊!”被几百人围着地户部左侍郎魏良弼痛苦地说:“现在不是有钱不发给你们。是实在没钱啊——我地俸禄也没到实一点地。都稳稳呆在家里等消息呢。来到这儿闹地都是穷疯了地。官员穷疯了。那可比地痞流氓还无赖:

我们不管!总之今天就要拿到钱!”

有没有钱是你们户部地事!但今天要是不拿到钱。老子就不走了!”

哼。自我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来没听说过发不出俸禄来地——这副窘相。哪里还是泱泱盛世!”

我看啊。太仓地银子,都被你们户部贪光了!”

在这批穷苦的京官里头。有一批人更是穷中之穷,那就大明的言官,权力极重,重到可以封驳皇帝内阁的票拟,品级又极低,都是六七品上下,这等品级到了外省还可以做个县令推官,在京城之中那可就真是芝麻绿豆了。若是那些肯同流合污的,收受外官的冰炭孝敬,那处境或许还好些,至于那些恪守清高、谁都不买账的,那可就真是清如水贫如洗了!

这帮专业骂手平时就如同疯狗一般了,如今事情闹到他们头上,活命的钱不发了,这还了得?马上弹劾有如纸片,张张都朝户部来!

赵贞吉窝了满肚子的火,觉得张居正是故意给他找事。当初他明明警告说给西北地钱要是花了出去,太仓就要被掏空,但张居正却强硬地回应:“但西北套防若不巩固,万一再闹出个胡马南侵来,谁担待得起?你?”就压得赵贞吉不敢说话了。

但现在出了问题,却是他赵贞吉得顶着!

数日之前满京城的人都还计算着日子要等李彦直来了给他难堪,但如今所有的矛头都转向赵贞吉了!

赵贞吉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可谁叫他是户部尚书呢,谁又叫他的后台不够硬呢,又谁叫他得罪了后台够硬又是他顶头该管的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呢?这口黑锅,他不背,谁背?

不得意,他只好上表请罪,内阁办事神速,皇帝盖印免了他的户部尚书,在“无能”的骂声中打发他到南京去

赵贞吉走了,可发俸禄的事情还是得解决啊,而且户部尚书的缺也空了出来,若在往常,这可是一个权重油多的差使,但这会子满朝大臣谁肯去当一个口袋里没一文钱屁股后头一堆债地户部尚书?这会谁要是当了,就得背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太仓,去面对几百个伸手等着拿俸禄地京官!

不得已时。该管户部地张居正只好挺身而出,自己挂帅,兼起户部尚书来。他一上任,就有几百个人围在了户部衙门,等着拿钱——这其中甚至还有太监!皇帝也等钱花啊,朱载的小金库极为有限,再不拿到钱,御膳房就要断炊了。

冯保大老早就出宫,到中午就回来,跟皇帝说:“这场面。真是…浩大,实在是浩大!比当初海盗闹京师时还乱呢!”

谁问你这个!”朱载有些不满:“说有用的!拿到钱没有!”

这个…没有…”

皇帝一听就要发怒,冯保赶紧说:“今天那边实在是没钱,不过张阁老已经想出了办法,他说通州那边有个银库,里头约莫有六七十万两白银,虽不属于中央太仓,只是地方上的官库,但若先取了来。足够应付到夏粮运到。不过…”银库?里头居然还有六七十万两白银?”朱载眼睛一亮,心里一宽,说:“那赶紧去取啊!还不过什么!”

冯保苦瓜般笑了笑:“陛下啊,那官库不是户部直接管地,是兵部分管的,要拿到钱,得先走个流程啊,这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您就等等吧,大概今天张阁老就会拟票进来,到时候陛下把玺一盖。那头御史若不封驳,不出三天。这笔钱应该就运到了。

又只是什么?”

冯保叹道:“怕只怕那批言官想法子阻挠封驳!”

朱载冷笑道:“这会子封驳?谁不要命了?这会子谁敢封驳此事?他不要命了么!”

但朱载却错了,正如冯保所料,还真有两三个御史上表以为此事不妥,可在当前地环境之下,他们的言论观点却被整个官场地主流给无视了!尽管朱载注意到这两三个御史也正是反李彦直反得最厉害的言官。但是这时候朱载也觉得他们实在太不识时务。

在皇帝、内阁以及大部分言官地默契下,从通州调运库银的程序很顺利地就走完了。两天以后通州的库银很快就运抵北京,轰动一时的“户部欠薪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经过了这件事情以后。北京城的气氛才忽然转为平和,不场大乱中发泄一空。也就在这个时候,李彦直进京了。

北京城的天气正在转热,但李彦直到来的时候,城内却仿佛回荡着春风,官员们家家户户都拿到了钱,谁也不凶了,谁也不骂了,就连言官,也似乎都忘记了一个月前他们摩拳擦掌要干的事情。

针对李彦直地肃杀氛围,已经完全不见了。

半个多月前,朱载天天等着李彦直,就想看他栽跟头,但现在李彦直要进宫了,朱载却有些发慌——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些言官们几乎都没了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

他琢磨着,琢磨着,琢磨到李彦直即将入宫陛见之前也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御史言官,原来也都是软骨头!”朱载恨恨道:“先前李哲不在时,一个两个都神勇无比,现在他来了,却全都没了声息!”

旁边冯保暗中叹了一口气,便提醒了皇帝一声:“陛下,还是…还是别指望那帮言官、大臣了,没用的。他们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这会子,不敢再提市舶司总署发债押的事情的“什么叫拿人家的手段,吃人家的嘴软?他们都收受了李哲的贿赂了吗?”

贿赂,倒也没有…”:“不过大伙儿这几日都是靠了镇海公的钱才填饱地肚子,总不能一边吃人家的,一边还骂吧?”

朱载瞪了他一眼:“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皇上你还不明白吗?”冯保再次提醒:“之前太仓不是没钱了吗?”

那又如何?张阁老不已经设法度过难关了吗?”

是度过难关了,可是陛下,这钱不会无端端从地里冒出来啊,更何况那是几十万两银子啊!”

并不是从地底冒出来啊,”朱载道:“是从通州…啊!难道那是李哲地钱?”

不是镇海公的,”冯保哪怕是背后说话,也尽量保持着对李彦直的尊敬:“奴才听说,那笔钱,其实是市舶司总署出手债押筹集到的军资,其中一部分就放在了通州,归兵部以及海军都督府调用,不想京师却出了这么件事情,张阁老急中生智,就从那里调了引子过来补这个窟窿

听到这里,朱载的心猛地凉了。

冯保也叹息了起来:“所以啊,陛下,如今我们都是靠着市舶司总署出售那债押地钱在过日子啊,大家花着镇海公厚起脸皮借来了钱,怎么还好意思说他不该去借钱?”

在一片宁静中,李彦直带着张居正进了宫,问皇帝召自己进京所为何事,朱载谔谔问:“镇海公,此次东征日本,可有把握么?”

李彦直一笑,使了个眼色,太监们就都退下了,连冯保张居正也退到了柱子后面,但两人却还是在后头偷听,便隐隐听见李彦直道:“陛下,最近出了许多针对我的事情,这其中,好像都与陛下有些关系。”

殿内一时间静了下来,静到几乎能听见朱载粗沉地呼吸声。

李彦直的声音却转为柔和,仿佛是在安慰一般:“不过陛下你放心,我既不是董卓,也不是曹操,不会对你做什么过分地事情的。至于过去发生地那些,我也不想计较那么多,只是希望以后少些无谓的事端。我去讨伐日本也罢,去讨伐欧洲也罢,你给我下道圣旨就行了。国内的政务,就交给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陛下自己就别瞎掺和了,好好在后宫过日子,无聊就都宫外走动走动,我们打拼你享乐,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

大殿上没有传出皇帝的声音,似乎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张居正和冯保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想:“像这样的话,也就他敢说!”

之九十六 闻倭变

李彦直从宫里出来以后,又到内阁见了徐阶、高拱,徐阶只是笑道:“镇海公啊,你好大的本事,一举手就借到了几百万两的银子,这等能耐,举世可没第二人了。”

高拱却咛咛相嘱,劝他出海以后,千万小心。

李春芳虽是状元,性子却较迂,因道:“镇海公真要发兵攻打日本么?如今日本无罪,若我们就贸然出兵,只怕贻人口实。”

谁说我要攻打本了?”李彦直正色道:“我是要去调停!如今日本东西混战,百姓遭殃,我大明既以仁义为怀,焉能弃东瀛数百万百姓于不顾?”

张居正应道:“正是!邻国有灾,焉能袖手?更何况日本素为我中华东属,其百姓有难,不可不伸援手。”

高拱亦道:“不错,仆属屋宇起火,我若不救,迟早祸延本宅!”

徐阶一笑,竟然就没其它表示。

内阁计议既定,便发票拟,命镇海公、武英殿大学士、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哲统兵外出,全权处理日本事宜。

临别之时,李彦直对张居正说道:“徐师是公私兼顾的人,料来不至于在我出征期间坏国事以报私怨,不过你与肃卿也要小心在意,莫露出破绽,落人口实。”

张居正忙道:“彦直你尽担待。”

李彦直到了天津,先找来日本的三个使者,告诉他们自己即将统兵东渡,调停日本东西之争。

细川晴元吃了一惊:“镇海公你要去日本?”

是啊。”李彦直道:“日本那边。玄灭(破山)可没那么温顺。若我不去。只怕他不会轻易服软。”

细川晴元谔谔说:“这个…敝国不是这个意思。敝国地意思是。希望大明让我们自己解决自己地事情。”

他们三人来北京可不是来求援军。而是希望借着交涉使大明方面不要介入。那知道却是事与愿违。李彦直心意既决。哪里还管他们。说完了话就让他们出去了。

到了外面以后。细川晴元气得顿脚说:“这回可失算了。没想到大明会这样不顾信

松平元康却低声说:“细川大人。不用太过担心。其实我早已把消息送回去了。”

什么!”细川晴元与细川藤孝父子齐声问道。

我早把消息送出去了。”松平元康说:“这段时间大明的举动很不寻常。我一开始就认为他们一定会介入我日本之事,所以已经设法把这边的情报传回去了——若是没意外的话,联军的几位统帅应该一个月前就已经知道此事了。”

细川晴元哼了一声,口里什么,心中却十分不快,心想你小子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先商量一下,若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可得跟着一块遭殃。

不说他们三人密谋,却说李彦直在天津调兵遣将。准备出发前往日本武装调停。

这时大明的海上武装力量,有南北两支,南部以上海为中心,设宁波、泉州、琉球、吕宋五卫,又设了一个副中心在澎湖,以吴平为都指挥使;北部以天津为中心,设有金州、威海、平壤、济州四卫,又设立了一个副中心在登州,后来王牧民率军东渡,这个副中心就随他到了釜山、对马之间。

上海是市舶司总署所在。也是海军都督府治所,大明地海军以及水师陆战部主力多集中在这里。至于天津反而兵力空虚——这却是当初李彦直南下之后“虚北实南”的策略,因他人在南方,所以海军兵力也集中于南方,天津虽号称北海中心,其实驻防兵力只与金州、威海相当。在“虚北实南”的策略之下。万一北方有什么反李氏的变动,南方的兵力随时可以北上占据天津。进而夺回京师。

这时李彦直虽有意带兵东征,却还得先往上海去。他人还没到上海。就有消息从海外传来,消息先传到宁波。然后再传到上海,李彦直人在将报急的书信捻得皱了,蒋逸凡在旁问出了什么事情,李彦直哼道:“调停的事情,大概不用了,日本那边已经动兵。”

蒋逸凡惊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可得赶紧动身!”

李彦直却说:“不,现在那边既然已经开打,就不用那么急了。仍然先到上海去,把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再扬帆,这一回,我要来个一劳永逸!”

李彦直收到的却是什么消息?原来自松平元康将消息送出,约一个月后,大明这边还在纠缠,日本那边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本来兵法讲究的是兵贵神速,这个道理李彦直等也不是不懂,不过形势发展到现在,大中华圈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乃是内部地问题,北京这边的矛盾优先于日本那边的矛盾,因此李彦直便将解决国内的事情放在解决东海的事情之前。

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市舶司总署签发债押,出售银两达数百万,如此动静,要想不传出去那可就难了。与当初安南、吕宋之间的情形不同,上海与日本之间的海道,顺风不过十日,两者的关系又已十分密切,航线十分成熟,即便在战争期间也常有走私船只来往于两地,“债押”一事涉及面太广,要想封锁消息,几无可能。

这时日本本州岛诸侯地联军,集合了五万六千多人,推主帅,由三好长庆和今川义元分任副元帅,以毛利元为先锋,朝仓家为左翼,浅井家为右翼,松久用秀督办后勤,由斋藤家和织田家负责押运。五万六千多人的部队,从近畿出发,在安芸国汇集完毕,跟着便向九州方向攻来,破山在安芸输了第一仗以后便每况愈下。终于尽失本州岛领土与四国岛,只保有九州岛,隔海峡与日本联军对抗。

直到王牧民兵临,斥令他们停战!

王牧民本是一个莽烈之人,这几年历练下来,也多了些花花肠子。他看破日本人一时间还不敢公开得罪大明,眼见日本方面得势,就对他们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妄开战端,祸害百姓?马上给我停手!”

日本列侯可不想王牧民倒向他们那边——要是王牧民和玄灭(破山)联手。那对日本联军来说无异于噩梦!便派了使者来跟王牧民交涉:“我等西征,不是有意冒犯大明,只是想诛伐玄灭(破山)这个恶秃!还请大明秉持公心,勿要助长恶人的气焰,失了信“不管如何,你们都先给我住手,要我们秉持公心,待我回禀了朝廷。再做定夺。”最后又威胁说:“但你们要是不住手,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从我说出这句话开始,谁就和被攻击者联手打他!”

如此一来,日本列侯便有些畏缩了,便派遣使者,以细川晴元为使团首领,绕开破山的封锁,前往上海告和。

但这样一来,一开始高歌猛进的锐气也没了。他们从安芸进兵到北九州只花了七八日,这时和王牧民交涉却用了半个月。半个月间兵事全废,破山得以稳住阵脚,慢慢把日本联军在北九州的势力逼了出去。

这次从日本近畿一带出发的联军,出发地与驻扎地点距离相当的长,而且道路又不好走——军队人数这么多。补给线又这么长,其后勤补给负担之沉重就可想而知了。五六万地部队出发。沿途有十几万农夫在负担着补给地任务,沿途诸侯不堪其苦。被征农夫不堪其扰,慢慢的联军内部就产生了矛盾。

破山此时虽落下风。却是越来越有把握,因为他几乎是本土作战!他对日向宗湛道:“劳师远征,不可持久,今川义元等在山口一停就几个月,每个月都得吃掉十万人地口粮!看着吧,不出一个月,他们就得退兵!”

掌握这支联军实权的今川义元、三好长庆却也都不是不懂兵法之人,战场上他们虽然获胜,但后勤压力却大到让所有诸侯都烦躁不安。

这仗,到底还打不打!”打就赶紧回去!”

有人提议说,不如就在山口、周防一带设防,先把破山封锁在九州,等来年稻子收上来后,再来讨伐。但三好长庆却喝阻了他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如果不先摧毁这帮明寇的军力,在山口周防设防封锁根本就不可行!”

因为留守的兵力少了,抵挡不住破山的反击,而留守地兵力如果多了,那么补给仍然成问题。

织田家新任的家督——有“尾张地傻瓜”之称的年轻大名织田信长也语出惊人地说:“不错,若是这么回去,那么以后九州就彻底沦陷了,而我们却也没有勇气组织起第二次地西征联军了。”

不止这样!”安芸国的毛利元就沉痛地道:“如果这次撤退,丢失地将不是九州,而是整个中国!”他这里说的“中国”,指的是本州岛西部的广大地区,毛利家所在的安芸国也在其中。在过去地几年里,毛利家一直是抵抗破山西进的前沿堡垒,有好几次都面临着覆灭的危机,所以对于西征最是支持,而对破山的威胁也最是警惕。

可现在怎么办呢?”浅井长政说道:“我们已经没法再耗下去了。”

那么就进攻吧!”织田信长跳起来,指着九州的方向说:“不顾一切,进攻!进的胜利,然后再回去不迟!”

诸侯都吃了一惊:“进攻?可大明不允许我们进攻让对马岛的明军和九州明寇合兵一处,那时可怎么办呢?”

还是先等等大明那边的消息吧,毕竟细川大人已经出使了,只要大明朝廷…”

不能等了!”织田信长的岳父,有“美浓蝮蛇”之城的斋藤道三说:“大明地信义,是不可依赖的,我们只有进攻,只有胜利!取得彻底地胜利,造成既成的事实,那样才能叫大明失去介入的借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偷偷向今川义元递上了一张纸条,今川义元看了一眼,面色一变。

坐在他对面的三好长庆问:“今川大人,怎么了?”

今川义元沉声说道:“大明在调兵遣将,甚至还在出售债押,听说是在筹集军费,如今上海那边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说明军的战舰随时会开到日本来!”

什么?”

诸侯无不耸动。

难道大明真地会这么做?”

有人说:“他们的太祖皇帝不是将日本定为不征之国

有人说:“难道他们不怕我们大日本地神风了吗?难道他们不怕重蹈蒙古人的覆辙

不能依赖神风了,”织们没有看见这两年在界镇停泊地大明船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吗?大明如今的海船和航海术,根本不是蒙古人能比地了!神风不能依赖了!”

也不能够依赖大明太祖皇帝的遗训。”商人出身的斋藤道三,对海外贸易有着相当敏锐的触觉,因为多与外贸商人结交,所以他也从海商口里知道许多大明的动态:“而且,现在大明当权的是李哲那条双头龙,那人到过九州,还在这里打过仗,对我们日本的虚实了若指掌——听说那个玄灭和尚,就是双头龙的徒弟,这里头也许还有什么纠葛,我们万万不能再轻信大明朝廷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这次联军的几个首脑,倒也都是日本人中的豪杰,否则如何有这等魄力组织起这支大军?从三好长庆、今川义元,到斋藤道三、织田信长,赞成不顾大明戒令攻打九州的虽只有七八个人,却是诸侯中最强悍的实力派。

浅井长政说:“但万一我们一开战,对马岛那边的明军介入,倒向玄灭和尚那边…”

我们可以先在长门设防!”今川义元说:“而且我认为,大明也就是在那里空口吓唬,我们真打起来,他们未必敢动。”

不错!”织田信长年纪虽轻,却十分活跃,鼓舞众人道:“这次是进攻,却是我日,而且一定会胜利!”

斋藤道三颇为欣赏地对自己的女婿点了点头,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那么…”作为名义上主帅的足利义辉最后才开口:“那么,就按各位的意思,进攻吧。”

之九十七 大丰收

庆八年,东方世界出现了一场近五十年来罕见的“丰)[]烦”。

明朝中期以后,一方面由于人口急剧膨胀,一方面由于天灾频繁,饥饿、贫寒等问题一直困扰着大明,直到开海以后,大量的剩余人口涌向海外,舒缓了大陆本土的人口压力,而且上百万移民在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的大员、吕宋、婆罗以及东南半岛开垦出了上千万亩良田,难以计数的多余粮食顺着洋流返卖到大陆,昔日谚语云:“苏湖熟,天下足”,如今已改成“南洋熟,天下足”。

徐阶看到这种情况之后对恰好来北京探访的儿子徐璠叹息道:“自今往后,李哲的地位便会更加坚牢不拔了。”

徐璠问:“为什么这么说?”

徐阶没有怪儿子目光短浅,因为能像他自己一般见微知著,一下子把问题看得这么深入的人并不多:“如今南洋粮食涌至,虽然于大明有补,但久而久之,天下必会对之产生依赖,既生依赖,则必重视,既然重视,则必屯聚之以重兵,经略之以重臣,重兵重臣日往南洋,则假以年月,南洋必成第二个江东。”

徐璠虽不从政,但也是商界的精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南洋乃是李哲根基所在,南洋日见重,则李哲根基便日见稳,所以父亲大人便断言他的地位将会坚牢不拔。”

徐阶微微点头,徐璠又问:“若是这样,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呢?”他已经动了心思,有意要进一步去讨好李彦直了。

不料徐阶却道:“不着急。

我和李哲的关系,只要我不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会以师礼相敬。你和他又有兄弟之份,所以不必故意去亲近他,相反,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徐璠一点就透,道:“孩儿省得了。”

从李彦直开发大员开始,大陆与海外之间的粮食贸易便已一日频繁似一日,并从早期的走私发展为公开的、大规模的粮食海运。运河被废以后,海运的发展速度更是一日千里。

因应这种大规模地粮食海运。从十几年前开始。大员和闽南粤东地船厂就已逐步在改善福船。并从中发展出一种专门针对运粮地“大粮船”来。大粮船地特点是用人少。容量大。平稳安全。而且船舱有种种防潮设置。但同时缺点也很明显。就是转向笨拙。而且航速也不够快。完全无法用于战斗。是一种必须在安全航线中才能使用地船只。

靠着数以千计地大粮船。南洋地大米顺着季风。从吕宋直接运到泉州、上海、天津。再从这三个港口转运各地。提供着足以供数百万生活地粮食。

然而正德八年第一季占城稻熟了以后。粮商们却烦恼了起来。以往南洋还被中国势力、欧洲势力、回回势力、本土土著势力切割得七零八落时。出于备战等需要。粮食消耗甚大。如今泛南海地区基本统一。境内兵事消歇。农事大兴。南洋地区地粮食产量达到了历史顶点。光靠几十座大大小小港口城市地日常消耗。根本不足以抵消这庞大地产能。所谓谷贱伤农。这次地丰收先伤到地却是粮商。

他们纷纷驱舟北上。都把希望寄托在大明帝国大陆地区地内需上。偏偏这一年大明各地地收成又都不错。因此粮食运来了。却找不到大买家。

这个时候。张居正和陈羽霆一北一南同时建议启用平准机制。以不甚低地价钱收购粮食。以避免大量粮商破产。累及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