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已经在村头等着了,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平静地问道:“谁?”

“我。”管平冷声回了一个字,对陆成并无好感。她有多怜惜凝香,就有多反感被凝香护着的陆成,若非这次陆成还算有胆量敢跟她去见裴景寒,管平连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

两人互相厌弃,确认身份后再无半句交谈,走夜路更是较量一般,一个比一个快。

管平虽然是个姑娘,却练了快十年的功夫,因此走得飞快。陆成没有功夫底子,但果园离东林村十八多里路,陆成除非要拉东西,都是步行过去,每天两趟,慢点走一个时辰,快点走半个多时辰就能到,再加上身强体壮体力好,完全没有被管平落下。

两个时辰没用上,两人就到了府城门外,气息都有点乱。

“你等等。”管平仰头望向城楼,吹了声口哨。

很快城门就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陆成随着管平跨进城门,心更沉了。

这就是权势,裴景寒的权势,只要他想,无论他还是为他办事的人,都可以随时进出府城。

倘若他拥有比裴景寒更高的身份……

夜色弥漫,陆成第一次如此渴望权势。

不想做一个农夫,不想连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幻想出来的一切像毒,迷得他飘飘然不想醒。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两声狗吠。

陆成瞬间回神。

听着方才路过那户人家的狗吠随着他们渐渐走远低了下去,陆成双眼慢慢恢复清明。

他就是一个农夫,每日下地干活挣钱养家,回到家里抱抱媳妇哄哄儿子,没什么不好的,不必羡慕旁人。眼下他只是遇到了一点波折,跨过这道坎,他依然可以继续过他喜欢的平静日子,或许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大富大贵,但他心里安生。

~

镇远侯府。

夜深人静。

素月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紧接着就听长顺在窗外喊人。

“何事?”内室传来裴景寒不悦的声音。

“世子,管平有事回禀。”

“出人命了?没出人命明早再说。”裴景寒冷声道,稳稳地躺在床上,没有起来的意思。那傻女人死活都不肯跟他过,他何必再为她的一点消息马上出去见一个暗卫?

长顺犹豫了下,摸不准主子是真的厌弃凝香还是在赌气。想到平日主子对凝香的好,万一只是赌气他却耽误了这件主子可能十分在意的事,长顺咬咬牙,贴着窗子低声道:“世子,管平带了一个男人过来,好像,好像想娶凝香,求您开恩来了。”

素月再也忍不住,震惊地坐了起来。

凝香这么快就有喜欢的男人了?

世子刚对凝香有所松动,能容得凝香马上嫁给旁人吗?

还有那人到底是谁?

各种各样的念头迅速冒出来,素月一边慌乱地穿衣裳,一边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素月。”

等了足足快一刻钟,才听到男人喊她。素月赶紧应了声,飞快点了灯走进去,就见纱帐已经挑开了,裴景寒阴沉着脸坐在床边,看也没看她,只让她服侍他更衣。

素月放好灯,忐忑不安地找衣服。

“凝香有喜欢的人,为何不告诉我?”裴景寒盯着面前紧张地替他穿衣的小丫鬟,声音冰冷。

莫非一个个都喜欢骗他,看他蒙在鼓里自以为是?

听出男人话里的火气,素月扑通跪了下去,仰着头辩解道:“世子冤枉,我从未听凝香提起过她喜欢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告诉您?”

她是真的不知道,神色自然没有破绽,美眸里有恐惧,也有被凝香欺瞒的委屈,没等裴景寒质问眼泪就落了下来,“亏我将她当好姐妹,她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不跟我说,早知她有了相好的,我当初何必苦口婆心劝她一心伺候世子?世子,她何止对您无情,分明也没有真心把我当姐妹啊……”

哭得很是恼火。

裴景寒盯着她看了两眼,信了,让素月留在这边等着,他自己去了前院。

陆成就站在院子里,廊檐下已经点了灯笼,然他站得远,裴景寒绕过来时,只看到一道高大结实的身影。陆成却看清楚了他的模样,面冷如霜,不怒而威,因为早就预料到了是这种结果,陆成并未惧怕,身板挺直地望着裴景寒越走越近。

裴景寒停在了陆成前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身高体壮,像是村夫,但容貌过于出众,又不似村人。

裴景寒不得不承认,这人有被凝香看中的资格,若不论身份,他并不比他强什么。

可对方越是出挑,裴景寒就越是愤怒。

愤怒对方抢走了凝香的心,愤怒自己输给这样一个只是容貌过人的村夫!

“凭你也配跟我抢人?”对视了良久,裴景寒才讽刺地道。

陆成笑了,毫不躲闪地迎着裴景寒试图让他怯懦的威胁轻蔑目光,平静回道:“论身份,世子是天,草民是地,我是不配与世子抢。但我不用抢,我对凝香一片真心,她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只有世子这等天生的世家子弟,才会仗势欺人,才会以堂堂七尺之躯欺.凌一个父母早逝卖身救弟的苦命姑娘。”

他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管平眼帘微颤,那边长顺则打个哆嗦低下了头。

裴景寒盯着陆成,忽而放声大笑,笑够了,他眼里轻蔑更胜,盯着陆成道:“你以为你几句激将法,便能让我心生羞愧然后成全你们?你是聪明,但你别忘了,我既然做得出欺.凌孤女的事,就不会白白发善心。我铁了心以权压人,你又能如何?”

陆成脸上不见任何慌乱,朝前面走了几步,近距离仰视台阶上的男人,“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我虽然只是一介百姓,却早就听闻裴家军军纪严明,世子与侯爷更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威武将军。世子既然不忍心凝香自尽,便不是那等只知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我今天来,只想问个明白,世子究竟如何才肯放过凝香,只要世子开口,便是死,我也会拼命一试。”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掷地有声。

裴景寒意外地打量了陆成两眼。这人先是激将法,一看激将法没用马上又说奉承话讨好他,还说得那么自然毫不突兀,别说村人,就是高门大户里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人,都未必有他这份临危不乱的心性。

“你叫什么?”

裴景寒第一次有兴趣知晓陆成的姓名,说话时朝管平长顺使个眼色,让他们下去。

陆成扫了一眼转身离去的二人,朗声报了姓名。

“何时认识凝香的?”裴景寒继续问道,“她为何会喜欢你?”

陆成实话实说,只隐瞒了几次亲近。

得知他只是死皮赖脸接送凝香小半年就抢走了凝香的心,裴景寒脸上阴晴不定。

陆成一直在观察他,他不愿向裴景寒低头,但对方是官,他也不得不示弱,硬碰硬下去最终吃亏的必然是他。退后一步,陆成恭恭敬敬地朝裴景寒行了一个大礼,“世子,我与凝香都是天生的村里人,过不惯富贵日子,只想平平淡淡地种地度日,陆成求世子成全,世子大恩,来生陆某做牛做马为报。”

裴景寒低头看他。

他不甘心,不甘心将自己喜欢的丫鬟让给一个村夫。

可眼前却闪现凝香哭求的泪眼,浮过她倔强地跪在河边,一身是血。

他可以无视陆成,却做不到再次逼她以命相抵。

“凝香是我的丫鬟,你想娶她,我身为旧主,得替她考验你是否真心。明日我设下三关,只要你都办到了,从今以后,我不再难为徐、陆两家任何人,你若办不到……”

“世子直接说是哪三关吧,只要世子不强人所难,我陆成拼命也会办到。”

陆成直起身,声音坚定。

裴景寒笑了笑,凤眼里闪过一道寒意,“你若办不到,凝香还是我的。”

他不是善人,他只给他们一次机会。

陆成只回以淡淡一笑。

☆、第 98 章

“世子,您打算怎么处置那人?”

裴景寒回来了,素月服侍他更衣时谨慎地观察他神色,见他还算平静,小声问道。

“想知道?”裴景寒垂眸看她。

素月轻轻点头,幽怨地叹道:“凝香再气人,我还是把她当姐妹,她的事,我没法坐视不管。”

“明早你随我去庄子上,到了就知道了。”裴景寒淡淡地道,言罢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知道他现在不想多说,素月替他掩好纱帐就退了出去。

裴景寒仰面躺着,彻夜未眠。

从他记事起,凡是他想要的,除了凝香,没有一样落空过,凡是他的,除非他愿意,谁也别想抢走,然而今日,他竟然再次为凝香破例,给了她与陆成一次机会。

他对她这样好,她竟然宁可选择一个农夫也不跟他。

裴景寒想不明白,他不甘心。

翌日正逢月底休沐,裴景寒去给老太太母亲请过安,便叫上素月出了侯府。

素月好奇地望向门外,绕过影壁,就见外面停了两辆马车,第一辆前面站着长顺,第二辆旁边站着一个一身布衣的高大男人,垂眸敛目,容貌俊朗,虽然一身布衣与侯府气派的门楣格格不入,却又不会给人窘迫之感。

素月皱了下眉,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其实裴景寒比素月还多见了陆成一次,但那两次,无论是在吴家果园还是花鸟铺子,裴景寒都没有正眼看过陆成,他一个男人也不会因为另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就多看几眼,因此对他来说,昨晚是他与陆成初次见面。

“上车。”扫了陆成一眼,裴景寒冷声道。

陆成目不斜视,等裴景寒上了车,他也上了后面那辆。

马车不缓不急地出了南城门。

陆成坐在车里,透过帘缝往外望,心中沉重,不知裴景寒想出了什么方法刁难他。凝香那么好,他不信裴景寒会痛痛快快地放过他们。说来可笑,凝香已经赎身,论理与侯府再无关系,可谁让裴家是泰安府顶头的天?

陆成渐渐握紧了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凝香,他甘愿低这一次,但他裴景寒有本事便一直都顺风顺水的,别给他踩他一脚的机会,否则他一定会踩下去,报今日受他摆布之仇,也替凝香那一簪子出气。

走了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下了。

陆成立即下了车,见裴景寒领着他的丫鬟直接朝庄子走去,他平静地跟在后面。

“世子,都准备好了。”

一个黑衣侍卫迎了上来,沉声禀报道。

裴景寒回头看了看陆成,吩咐道:“带路。”

侍卫立即在前面领路。

裴景寒示意陆成走过来,淡淡问道:“早上吃饱了?”

陆成垂眸道:“谢世子赐饭。”

裴景寒冷笑,手里转动两个紫铜球,“我这人很讲公平,今早这第一关耗力气,我当然要让你吃饱,免得凝香指责我暗中害你。”

陆成没有接话。

裴景寒也没有再多说。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人来到了庄子后院,就见院子中间被人用两人多高的铁栅栏围出了一个五丈见方的空地,东南角留了一处小门。

陆成神色凝重。

素月暗暗攥紧了帕子,她不知道裴景寒的计划,只是看这架势,忍不住替陆成捏了把汗。待远处有四个侍卫抬了一个铁笼子过来,看清笼子里那似狗非狗的凶悍畜.生,素月忽然双腿发软,不由攥住了裴景寒手臂,“世子……”

“这是我新得的一只狼。”

裴景寒拍拍素月的手,扭头看几步之外的陆成,对上陆成铁青的侧脸,他嘴角笑容加深,“我不刁难你,那边有根短棍给你当武器,今日你能杀了这头狼,便算你过了第一关。你若被狼咬伤或咬死,我会送你家人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银两。你若不敢,那就马上离开,凝香死也是我裴景寒的人。”

他不是说愿意为凝香死吗?他倒要看看陆成有没有那个胆量。

说话时,侍卫已经将那头四尺多长的灰狼放进了栅栏之内。骤然得了自由,灰狼立即跑到了铁栅栏远离侍卫的那一侧,前半身低伏,琥珀色的一双狼眼防备地盯着栅栏外的众人,喉头发出威胁似的低吼。

“世子,我求求您了,换一样吧!”素月不认识陆成,但那是凝香喜欢的男人,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扑通跪了下去,她哭着求道。

“再求一句,我连机会都不给他们。”裴景寒不悦地盯着她。

素月与他对视片刻,知道裴景寒说到做到,她不敢再求,转身看向陆成,却又不知该劝他罢手保住性命然而辜负凝香,还是不顾一切闯进去,对得起凝香,却面临随时丧命狼口的危险。

陆成没有看他们,平时略显风流的桃花眼紧紧地盯着铁栅栏里面的狼。

他没有见过狼,但他听师父李伯说过,当年他就遇到过一条狼,幸好当时手里有把铁锹,抡了几次,用铁锹将狼拍死了。当时他问师父怕不怕,师父点头说怕,事后都站不稳了,可生死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有时间让你琢磨怕不怕。

想到师父瘦小的身体,就是年轻时也不可能比他结实,陆成忽然不怕了。

师父都能打死一头狼,他为何就不能?

裴景寒想用一条狼吓坏他的胆子,那也太看低他了。

陆成大步朝手拿短棍的那个侍卫走去。

素月跪坐在了地上,双手捂面,不敢再看。

裴景寒微微眯了眯眼睛,待陆成真的手持短棍从栅栏门里跨了进去,他胸口的堵塞莫名消了些。

就凭陆成敢进去,他就高看他一分。

笼子里面,灰狼在陆成进来时警惕地后退了几步。陆成盯着那双狼眼,强迫自己忘了这是一条狼,只将其想成村里柳家的那条大狼狗。想成狗,陆成越发不怕,灰狼迟迟不动,他试探着往前走,不愿耽误功夫,让裴景寒以为他胆怯。

灰狼终究性凶猛,又是饿过的,确定外面不会再有人进来帮对面的人,它慢慢靠近陆成,某一刻上半身压得更低,随即羽箭一般高高跃起,狼口大张,露出锋利的尖牙。

捂着眼睛偷看的素月猛地扭头。

栅栏里面,陆成迅速左移,躲过了这一扑,然而灰狼落地后又敏捷转身扑了过来,陆成看准它的脑袋,躲闪时手中短棍用力朝狼头砸去。

然而灰狼一跃而过,速度太快,他出手慢了些,棍子只打在了狼背上,一声闷响,震得他右臂发麻。灰狼嗷叫了一声,却仿佛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再次转身扑来,口中竟然往下滴起了口水,俨然饿坏了。

一个想吃人填饱肚子,一个想打狼回家娶媳妇,一人一狼都拼命地想要击败对方。

素月听着里面的动静,完全不敢再看,直到某一刻,里面突然传来重物撞到铁栅栏的闷响。素月心都快跳了出来,鼓足勇气看过去,就见灰狼跌倒在了栅栏底下,陆成疾步冲到灰狼身前,趁它爬起来之前的短短空隙,高举手中短棍猛地朝灰狼暴.露在外的白毛腹部插了下去。

“嗷嗷”的狼叫突然连续不停地响了起来,素月哪看过这等凶狠的拼斗,紧紧闭上眼睛。

慢慢的,那狼叫越来越弱,再也没有了。

素月全身是汗,无力地转过头。

陆成“咣当”一声扔了沾满狼血的棍子,脚步坚定地走向裴景寒。

裴景寒面无表情,没有夸他也没有故意奚落他,领着他去了正院。

那里已经摆了十几坛子酒,酒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裴景寒走到树下的藤椅前,坐好了,悠然地道:“这是我手底下酒量最好的人,你若能将他灌倒,便是过了第二关。”

素月听了,总算放了心,拼酒听起来还算简单。

陆成看看对面的大汉,不敢轻敌,但怎么都要拼的,因此直接拎起一坛酒,朝对方比了比。

那大汉轻蔑地看他一眼,同样拎起一坛酒。

凝香随着管平慌慌张张赶过来时,就见陆成满脸通红地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里,双眼发直地盯着对面正在仰头灌酒的大汉。大汉举着酒坛子灌,身体也在摇晃,酒水顺着他脖子往下.流,衣襟湿了一大片。

酒坛子光了,大汉使劲儿甩到地上,瞪着陆成道:“你,该你了!”

陆成踉踉跄跄地再去拿酒坛子。

“陆成!”凝香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是心疼陆成难受成这样还要喝,推开管平便朝陆成跑去。

陆成根本没听见,一心都是喝酒。

素月抢在半道上拦住凝香,飞快解释了眼下是什么情形,“凝香,他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你让他试试吧,现在停下来,之前岂不是白白拼命了?”

听说陆成竟然为了她同一条狼搏斗,再看陆成裤腿上的血,凝香眼泪瞬间落了下来。眼看着陆成仰头灌酒,俊脸因为饮酒过多红得像烧起来一样,凝香不忍再看,哭着跑到裴景寒身前跪下,“世子,我求求您放过我们吧,别再为难他……”

裴景寒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顺着她哭得满是泪水的脸往下挪,在她脖子上顿了顿,刚要说话,那边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主仆三人同时望过去,就见那魁梧大汉倒在地上,正痛苦地抽.搐,一边抽一边吐。

陆成呢,恍然未觉,还在往嘴里倒酒。

凝香再也忍不住,哭着朝他跑去。

“站住,他过了第三关之前,不许你见他。”裴景寒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说完朝一侧挥了挥手。

两个黑衣侍卫立即朝陆成走去,一个抢走他手里的酒坛,一个扶着人往上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