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已然有了邓家这个尾巴,要是再加上秦门这几个江湖帮派,那可真叫一个热闹。

“不知平大人意下如何?”秦勇见平煜只顾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半晌都未作答,含笑道,“镇摩教在滇南一带猖獗上百年,时常策动夷民作乱,我派早在老掌门在世时,便曾立下誓言,但凡秦门中人,都需以铲除镇摩教为己任,如今虽然老掌门已仙逝,但吾等后辈牢记祖训,一日也不敢忘。

“可惜自十年前镇摩教左护法归隐之后,这几年教徒便甚少在江湖走动。眼下好不容易左护法出山,镇摩教教徒亦有重新在江湖上出没的迹象,鄙派自然不愿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铲除镇摩教的好机会。而且以镇摩教多年来的作派来看,既已盯上平大人手中的罪眷,只要他们一日未成事,就一定还会有其他不轨之举。”

她目光落在平煜那双深不可测的墨眸上,稍停了下,和煦道:“平大人既跟他们交过手,应该知道他们不好对付。而我派已跟镇摩教争斗百年,对如何破解镇摩教的秘术多少有些心得……”

平煜笑了笑,看向秦勇,终于表现出一点愿意聆听的意愿:“不知贵派打算如何插手镇摩教之事?”

秦勇眸中微亮,笑道:“平大人果然是痛快人。镇摩教向来行事不留余地,既然目标明确,定会一路跟随。如果平大人不介意,过几日平大人启程时,我等愿意随伺左右,一旦将镇摩教引出,便立行追击,如此一来,不但平大人少了分掣肘,鄙派也能顺势铲除多年夙敌,可谓一举两得。”

“对了。”她看看外头时辰,出来已半个多时辰,日头渐渐西斜,勉强已近饭点,便建议道,“隔壁有家酒楼,酒菜颇能下口,平大人若不嫌弃,不如稍后去酒楼用膳,容在下再向平大人详述?”

平煜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心里已有了打算,不管秦门出于什么目的要插手傅兰芽之事,既已起了心,就算不明面上跟随,背地里也少不了动作,还不如将此事摆到台面上来,总好过一路费心防备。

只是,在未等那封信的回复之前,他怎么也不肯轻易松口。

眼下听秦勇意欲款待酒水,似笑非笑道:“秦公子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秦勇听到平煜这话,脸上笑容凝了一下,须臾,无奈笑道:“平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就算平大人不肯议事,难得路过六安,何妨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刚才在下所说的那家酒楼,酒水委实不差。”

“秦公子有心了。”平煜起身,看了看窗外,道,“眼下罪眷仍在客栈中,我公务在身,实在不宜出来太久,酒水之类,更不必费心张罗。若贵派有心,不妨明日再来客栈商榷镇摩教之事。”

说完,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秦勇不及阻止,目送平煜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吟片刻,忽对身后一位老者道:“去查查平煜跟那位罪眷可有什么渊源。”

那老者迟疑了下,见秦勇脸上隐约透着疑惑之色,想起她素来行事有章法,遂不再多言,应道:“是,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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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煜走后,傅兰芽因困在房中无所事事,便将那本旧书悄悄取出来,一页一页翻看。

其实书上的内容她早已记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书上哪处画着怪里怪气的符号,哪处画着众人跪拜图腾的图像。

就算这本书不小心丢失,她亦有信心凭着记忆将书上内容彻底还原。

可是,她总觉得,母亲好端端将这本书藏在锦匣中,要交代的东西远不止书上这些内容。

她手指撑在下巴上,蹙着眉细看书上的每一处细节,连个针尖大小的墨点都不放过。

看了一会,依然一无所获,便又将书高高举起,透过日光,一页一页察看是否有夹层或是别的暗语。

薄薄二十页,纸张又甚薄,被她翻来覆去,险些没翻破,仍然没瞧出任何端倪。

正是晌午时分,客栈里静悄悄的,外面蝉声阵阵,天气滞闷黏热,偶尔有风顺着窗口拂进来,也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暑意。

林嬷嬷坐在一旁打着盹,手中拿着柄用旧了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打扇。

研究了旧书一番无果,傅兰芽自己也来了困意,便唤醒林嬷嬷,主仆二人到床上歇下。

难得有这等安稳宁静的时候,主仆二人这一觉睡得十分实沉,醒来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主仆二人浓睡刚醒,不免有些怔忪。

好不容易回过神,林嬷嬷忙替傅兰芽匆匆收拾穿上衣裳,起身开门。

外面却站着平煜。

他神情寡淡,正心不在焉听着陈尔升回事。

林嬷嬷忙挤出个笑容,请他进来,又快步走到傅兰芽身旁搀扶她。

平煜进来后,负着手立在门旁,扫一眼屋内的傅兰芽,透着几分冷淡道:“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傅兰芽正试图慢吞吞挪到桌旁,听到这话,错愕了一下。

平煜见她显然已忘了刚才所说的话,心头一阵发闷,冷声道:“看来是无事了。傅小姐,我忙得很,你没事时少扯些有的没的。”

黑着脸,开了门便要离去。

傅兰芽忙道:“平大人请留步!”

说完,扶着林嬷嬷,一路挨到他身侧,仰头看着他,温声道:“的确有事想跟平大人商量,平大人辛苦了,还请坐下说话。”

平煜静了片刻,走到桌前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有什么话快说。”

林嬷嬷见他鬓发上有汗,担心他口渴,忙给斟了一碗茶。

傅兰芽扶着桌沿,坐在他对面,沉吟了一会,莞尔道:“平大人,我如果想问你昨夜来行刺的那帮人是什么来历,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平煜哧了一声,讥讽道:“你知道就好。”

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才发现她许是午睡的缘故,衣裳不及早上那般平整,鹅黄色的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鬓发蓬松如云,双眸水汪汪的,脸颊上透着一抹水红。

他淡淡移开视线,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

傅兰芽丝毫不以为忤,只道:“平大人,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这些人会来找我的麻烦吗?”

平煜转头,正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双眸明净如清溪,乌黑的瞳仁里似乎有能引人堕落的漩涡。

他目光情不自禁下移,落到她嫣红的唇瓣上,想起昨夜在地窖中,第一回面对面抱她时,她埋头在他脖颈里,气息拂在他的脖颈上,那滋味无法言喻,却又百般难熬。

他定了定神,冷笑道:“为什么找你麻烦?你父亲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这些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就算再多的人找你麻烦也无需奇怪。”

说完,见傅兰芽脸色一白,心里快意闪过,没耐性再逗留,索性起身,大步走到门旁,拉开门便往外走,可身后傅兰芽却淡淡道:“平大人,我曾在京城见过跟这间客栈用同一种奇门遁甲术的戏楼,虽然远隔千里,但这两家的幕后老板很有可能是同一人。”

他心中咯噔一声,停下原地,听傅兰芽要说什么。

傅兰芽扶着桌沿起身,忽略胸口那股被平煜那番话激起的刺痛感,眸光沉沉地看着他,试探着问:“平大人……是不是也跟此人认识?”

第26章

其实傅兰芽对平煜是否认识客栈老板并无把握,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起流杯苑在京城中多少有些名气,而平煜身为锦衣卫的一把手,不可能不知道流杯苑的幕后主人是谁。

可即便如此,他是否又知道流杯苑跟这家客栈的老板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如果他知道,还特意来这家客栈投宿,那么他跟幕后老板的关系就值得推敲了。

是以她说完那句话,有意停下,仔细留意平煜的神色变化,想从中捕捉到一点答案。

可惜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而且他听完后,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开了门便出去了。

傅兰芽没能从他脸上窥见半点惊讶或错愕的神情,心里或多或少有了结论。

要么此人太会掩藏自己的情绪,要么他果然知道客栈老板是谁。

照这些时日跟他打交道的情形来看,平煜许是平日勾心斗角的勾当做得太多,懒得再在一介罪眷面前掩饰心中所想,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喜怒无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故而前者显然不成立。

也就是说,他真认识客栈老板?

她左思右想,尽量让自己的意识被这些杂乱线索牵引,好忽略被平煜刚才那番话所激起的隐忧。

可是挣扎了一番,思绪到底滑向她一直极力避免触碰的那一部分。他刚才说,父亲在朝中树敌太多,倒台之后,想要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凡几。

她不过是被押进京,处境已然如此艰难,可以想见,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和哥哥到底会如何……

她怔立了一会,不敢放任忧愤的情绪在心底无限制的蔓延,又硬生生将思路转向旁处。

也不知那位受了伤的王世钊如何了,这一日那人悄无声息,看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平煜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会不顾及王世钊的死活,多半还会在六安盘桓几日。

还有住在对面的邓氏兄妹,原以为经过昨夜之事,他们会一大早便搬到旁处去,没想到竟仍在此留宿。想起邓安宜那晚看着她时那副透着焦急的面孔,她冷冷垂下眸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启开,却是李珉吩咐客栈伙计送热好的药膏来。药膏加热时,他一直守在一旁,确保万事无虞,这才放心送给林嬷嬷手里。

林嬷嬷道了谢,回屋给傅兰芽换药。

傅兰芽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早已觉得平复不少,由着林嬷嬷扶着自己坐下。

林嬷嬷小心翼翼替傅兰芽脱下鞋袜,满心担忧地看一眼她,叹道:“小姐,这里只有嬷嬷一人,你要是觉得难过,别一个劲的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在嬷嬷面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傅兰芽哑然,少顷,笑道:“嬷嬷说什么呢。”

林嬷嬷眼睛直发涩,还要劝傅兰芽,就听门口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两人讶然相顾。

林嬷嬷走过去启开门,讶道:“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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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煜从傅兰芽房中出来,扯开腰封,松开外褂,许是天气酷热的缘故,喝了一大碗茶,仍觉无端烦闷。

李珉进屋禀事,见平煜阴着脸立在桌前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疑惑地问道:“平大人?”

平煜回过神,转过身,问:“何事?可是那边回信了?”

李珉摇摇头,道:“信未至。刚才我给傅小姐取药去了。”

他说完,见平煜却仍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下文,便又道:“那位刘大夫说,罪眷的脚伤还是其次,今晨他诊脉时,发现傅小姐体内还有些郁寒,恐怕是这些时日郁结于心的缘故。如今天气热,暂且未发出来,一旦上路,舟车劳顿,难保不酿出病来,让属下问您,是单给罪眷治脚伤呢,还是给罪眷还开些调养的方子?又说那药方甚贵,药材难得,几服药下来,耗费不小。还可换些普通的疏散的方子,药效温吞些,但也能调养个八成左右,不知大人如何示下。”

平煜默了片刻,神色如常道:“祛寒的方子跟治脚伤的一并开了。”

李珉应了,挠了挠头,又问:“那是开那副贵的方子还是普通的方子?”

平煜避而不答,走到床边坐下,脱了靴,见李珉仍在看着他,耐性告破,隐含不耐道:“该用什么就用什么,一路上她拖的后腿还少么。”

李珉琢磨了一会,明白过来平煜是要给傅兰芽用贵的方子,心下一松,笑嘻嘻应了。

抬眼见平煜起了身,赤着脚便往净房走,意识他预备冲凉,便告退,打算找陈大夫做安排。

谁知刚到走廊,就见邓安宜站在隔壁门口,身后跟着个小老头,那老头手上拎着药箱,看着像是大夫。

邓安宜脸含愠意,对陈尔升道:“她虽是罪眷,到底也是血肉之躯,脚受了这么重的伤,怎能放任不管?我不过让大夫给她看看脚伤,又不会做旁的举动,尔等自可在一旁看着,何至于拦着不让诊治?”

陈尔升绷着脸,只道:“不合规矩。”说什么也不肯让邓安宜身边的大夫进屋。

李珉心知早上大夫来时,陈尔升并不在场,对平煜已找人给傅兰芽看过病并不知情,见邓安宜显然一时半刻不打算作罢,便要上前,好应对邓安宜几句。

这时,隔壁房门打开,那位林嬷嬷出来了,她满脸含笑看着邓安宜道:“多谢邓公子关照,早上时,李大人已请了大夫过来诊治了,就不劳烦邓公子了。”

邓安宜脸上诧色闪过,飞快往平煜的房间扫了一眼,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温文的笑容,看着林嬷嬷道:“既如此,那便请傅小姐安心养伤,我先行告退了。”

李珉见状,皱了皱眉,刚迈出一步,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平煜赤着脚站在净房门口,上衣已经脱了,光着膀子,身上只着亵裤,似是听到了外面的争执,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悦,冷声对他道:“替我转告邓安宜,从今日起,他和他们永安侯府的人不许靠近罪眷一丈之内,违者当劫掳朝廷钦犯者论!”

说完,重重将净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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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平煜正在房中用膳,李珉拿了封信进屋,道:“大人,我二哥的朋友回信了。”

平煜接过,展开信看完,久久未出声。

李珉忍不住道:“大人,信上怎么说?”

平煜将信扔在桌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漠道:“昨夜夜袭客栈的那帮刺客所用的长刀是东蛟帮特制的银蛇刃,只有东蛟帮的人会用这种武器。”

李珉恍悟,怪不得那些刺客的武器那般怪异,以往从未见过。

可是东蛟帮又是什么来历?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确定没在二哥和平大人口里听过这个名字。

二哥从小便习枪弄棒,认识不少江湖人士,后来还因缘际会,拜了所谓的武林盟主为师,对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帮派,比谁都清楚。可这些叫得出名字的帮派里,并没有东蛟帮。

“信上说,东蛟帮二十年前便退隐江湖了。”平煜抚了抚眉头,神情渐转凝重,重新执信来看,那晚秦掌门所说果然不差,最近奔来云南的,有不少是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门派。

譬如那位镇摩教的左护法,就曾闭关十年。如今重新复出,理由多半跟其他帮派如出一辙。

“似乎有人在江湖上散播了什么传言,这才引得这些久未露面的帮派重出江湖。”他道。

李珉愈发好奇了,“什么传言。”

平煜不答,心底冒出一个早已存在的疑问,如果王令想要对付傅兰芽,早在诺大一座傅府只有傅兰芽一人的时候便可下手,何必在进京途中再费心费力的做手脚?

王令收买了那位周总管,却迟迟不动傅兰芽,只一路暗中窥伺,而等到江湖上各路帮派先后出动之后,他东厂的人马却又不见了踪影,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他思忖良久,最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将那封信点燃,看信纸被火苗烧得蜷成一团,眸中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暗潮。不管王令到底要做什么,既然信上言明秦门及附近几个帮派均未参与此事,不妨将这几路帮派收拢在一处,对付镇摩教也好,掺和傅兰芽之事也罢,既然水已经浑了,何妨将水搅得更浑些。

“替我给秦门递个话,明日上午,请他们来客栈议事。”他抬眼看向李珉,“情势太复杂,如今已出现了镇摩教和东蛟帮两个帮派,再在此处继续逗留,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你去看看王同知伤势如何,若是不行,我们后日早上先行一步,让他留在六安继续养伤。”

李珉应了,下去安排。

晚间天气炎热,傅兰芽沐浴完,刚在床边坐下,忽听外面窗户传来一声轻咳声,她微怔,忙扶着床栏起身,从床前衣架取下外裳匆匆系上,心下讶然,这才什么时辰,平煜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她穿好衣裳,扶着床栏,带着询问的口气道:“平大人?”

平煜在窗边立了一会,见傅兰芽语气里没有要他避讳的意思,便进了屋,并不看她,只道:“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临时有变,我们后日一早便需启程。”

临时有变?傅兰芽眸中闪过什么,片刻之后,应了一声:“知道了。”

若在往常,她免不了费一番心思引他开口,以便从他的话里推敲一二,但连续几次他的态度都冷硬如石头,不但没套出话,反倒惹来他的冷言冷语,尤其今日之事后,她担忧父亲,心绪不佳,实在懒得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

平煜等了半晌,没等来傅兰芽开口,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在他面前旁敲侧击,至少也会询问几句,可是出乎意料,傅兰芽再无下文。

忍不住转头一看,见她静静立在床旁,面色无波,看得出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打算。

他忽然语结,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没好气道:“今日太乏,我想早些歇息。”

林嬷嬷这时正好从净房出来,听见这话,吃惊道:“平大人,这么早便要安寝?”

第27章

傅兰芽诧异地看向平煜,他声音板着,脸也板着,虽然没看出哪里疲乏了,但语气很明显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但因刚过饭点没多久,还未到睡觉的时辰。街上各种声音热闹交织,全无半刻消停。

她疑惑地想,这个时候睡觉,真能睡得着么?

三个人一时都找不到话说,屋子里寂静得叫人尴尬。

林嬷嬷无措地站了一会,见平煜脸色越来越不虞,不敢再提任何异议,忙快步走到壁橱前将被褥抱出来。

平大人既累了,那便早些睡吧。

屋子甚宽敞,她抱着被子走到床旁的空地上,弯下腰,一层一层铺在地上,铺好后,又半跪在被褥上,将边边角角都给掖平整。

收拾妥当之后,她起身,冲着一直杵在房中间的平煜笑了笑,带着讨好的意味道:“平大人,已铺好床了,可以安寝了。”

平煜身子这才动了一下,冷着脸嗯了一声。

林嬷嬷微松口气,回到床旁,扶了傅兰芽坐下,低声道:“小姐,睡吧。”

傅兰芽看一眼平煜,对林嬷嬷点点头。

帘幔放下后,眼前的灯光随之一黯,再之后,便是油灯的火苗被什么东西击灭的声音,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傅兰芽留意了一会帘外的动静,听平煜似乎解了衣裳,扔到了一旁。躺下之后,未再动过,难得呼吸也很轻浅,半点不扰人。

她静了一瞬,手摸向腰间,开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解外裳的丝绦。

刚才平煜在一旁,她没来得及将外裳脱下,这时候熄了灯,外裳裹在衾被里好生闷热,便悄悄脱下来,递给林嬷嬷。

林嬷嬷接在手里,撩开帘幔,唯恐吵到平煜,蹑手蹑脚将傅兰芽的衣裳挂起。

平煜听在耳里,忍不住睁开眼睛,他夜视能力极强,清楚可见林嬷嬷将一套裙裳挂在了床架上,从黑暗中模糊的颜色来看,正是傅兰芽刚才身上穿的那件粉裙。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愈发觉得屋里闷热,皱眉翻了个身,重又将眼睛闭上。

傅兰芽脱掉外裳,觉得身上舒爽了些。

屋子里安静得厉害,除了三个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跟不时飘来笑语声的窗外有着天壤之别。

她闭上眼睛假寐,脑子里走马灯般一刻不停地想着心事。

每到晚上,一些白日里被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便如虫蚁般从隙缝里悄悄爬出来,顺着她意识的脉络,一直爬到她心尖,啮咬或撕扯,片刻不放她清净。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跟这些负面情绪做着抵抗,可许是白日里平煜那番话太过尖锐,当眼前蓦地浮现父亲和哥哥被折磨得脱了形的面容时,她到底没能控制住情绪,一眨眼,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浸到耳旁,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抬起手,无声拭了拭眼角。

可清醒时能掩抑的泪水,到了梦中,便彻底失去了自控,肆虐地冲刷了起来。

林嬷嬷睡得迷糊时,被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惊醒,她怔了一会,等意识到傅兰芽魇住了时,心疼不已地将她摸索着搂在怀中,耐心低哄道:“小姐,小姐,别怕,嬷嬷在这。”

傅兰芽哭得如同走丢了的孩童,痛苦地蜷成一团。

林嬷嬷心里莫名酸涩,哄了一阵,好不容易傅兰芽的哭声见小,这才意识到平煜也许早被吵醒了,怕他着恼,忙歉意地掀开帘幔,带着鼻音对平煜道:“平大人,小姐许是太想老爷和夫人,这才会魇住的,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平煜没吭声。

他根本就未睡着,早前听见傅兰芽在床上辗转反侧,知道她久未能寐,自己也莫名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听她气息变匀净后,以为她终于睡着了,谁知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小声地说呓语,他静静辨别了一会,可惜太过含糊和断续,只能勉强听出她似乎在唤母亲。

再之后,呓语化成了痛苦的啜泣,抽抽嗒嗒,无休无止。

他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半点睡意。

想起早前几次同宿,她从未如此,再联系到白日之事,大致能猜到她今夜为何这般难过。

他心底泛起一丝鄙薄,不过一句话而已,真是够娇气。

听她呼吸重又转为平稳,知道她又再次入睡,这才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原以为很快便能睡着,可许久之后,都再没有睡意。

忽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低低的敲门声,“平大人。”

他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是李珉和陈尔升在隔壁客房找他,心中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起来,胡乱穿上衣裳,快步走到窗口,翻窗出去。

整个过程如同做贼。

到了隔壁,听外面李珉的声音透着急迫,他不得不从怀中掏出火折,将桌上油灯点亮,走了门边,正要开门,想起什么,咳了一声,道:“等一会。”

又快步折回床边,将床上叠着的衾被掀开,做出他一直在床上睡觉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过去开门。

李珉和陈尔升顾不上打量平煜的神色和屋中景象,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大人,东厂的人出现了。”

平煜蹙了蹙眉,淡淡道:“是不是来找王世钊的?”

李珉点头:“那人潜进了王同知的房间,逗留了半柱□□夫才走。”

平煜眸中露出一点玩味之色,嗤笑道:“这人真是一刻都不消停,晚上才跟他说我们要提前上路,让他在六安养伤,他就把东厂的人招来了。”

李珉思忖了一番,疑惑道:“东厂的人既能这么快现身,说明他们这几日一直在附近,为何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时,他们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放任王世钊被刺伤呢?”

陈尔升道:“他们是不是还有旁的要紧的事要盯着,所以才无暇顾及王世钊?”

平煜早已想过此事,沉吟道:“此事暂不必深究,你们只管继续盯着王世钊,他明日多半还有幺蛾子,且将他看牢了,莫出岔子,余事再议。“

两人应了一声,告了退。

平煜见他们出去,默了片刻,又冷着脸回到窗旁翻窗。

一边翻窗一边想,他自小到大,从未干过这等爬窗的勾当,如今这般,跟贼子何异?

窝着火回到屋中,听床上呼吸声平稳,显然傅兰芽未被惊醒。

他立了一会,走到地铺前,轻手轻脚脱了外裳,面无表情重又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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