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外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

林嬷嬷忙开了门,抬头看向平煜,“平大人。”

傅兰芽本在床前弯腰摆弄枕头,回头一看,见平煜面色不善,心中莫名一跳,直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脸上仿佛结了冰,径直到她身前,见她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要多无辜便有多无辜,怒意越发上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压抑着怒意道:“傅兰芽,我真是小瞧了你。”

傅兰芽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他,见他满面怒容,原本就乌沉沉的眸子里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怔了片刻,想起自己私藏药丸之事已然暴露,陡然明白过来,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来了,心知此时多说多错,便静静跟他回视,并不接话。

平煜瞪着她,只觉胸膛里一股无名火四处乱窜,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她床上的被子,火顿时又旺了几分,怒极反笑道:“你屡次三番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藏东西,真以为我没法子治你?”

林嬷嬷从未见平煜发过这么大的火,当下吓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见他对小姐逼问不休,唯恐他一怒之下对小姐不利,心里慌得不行,三步两步到了身侧,仰头看着平煜,战战兢兢道:“平大人,小姐并非故意私藏东西,且听小姐解释两句,昨夜要不是秦公子——”

她不提秦晏殊还好,一提秦晏殊,平煜只觉心里酸胀得几乎要炸开,不等她说完,便唰的一声抽出刀,逼至她颈上,怒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

傅兰芽未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眼见她的刀刃离林嬷嬷颈上的皮肤只有半寸之遥,一阵心惊肉跳,白着脸看向平煜道:“平大人!”

平煜见她眼睛里闪过惧意,脸色握刀的手一滯,可怒既已经发起来了,断没有就此罢休的道理,丝毫不退地用刀指着林嬷嬷,怒声对傅兰芽道:“听不懂吗?我说让她滚!”

第42章

林嬷嬷虽吓得身子抖个不停,但眼见平煜正在气头上,怕他对小姐不利,怎肯出去, 颤着声,还要结结巴巴地再哀求几句。

不料林嬷嬷甫一开口,平煜握刀的手便随之一动,傅兰芽看得真切,慌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忙上前一把抓住平煜握刀的手, 对林嬷嬷急声道:“嬷嬷,莫再说了,先出去再说。”

林嬷嬷焉能看不到平煜的动作,唬得嘴唇都白了, 末了,明白此时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噙泪看一眼傅兰芽,艰难地挪开腿,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傅兰芽松了口气, 目送林嬷嬷出去, 一时忘了将手收回,仍抓着平煜的手腕,抬眼看着他,冷冷道:“平大人满意了?接下来还要如何?”

还要如何?平煜瞪着傅兰芽,分明是她三番五次私藏东西,她竟还反过来质问他。

这女子就是聪明太过,又胆大包天,每每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而她不知仰仗的是什么,在他屡次放过她以后,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其实在最初的盛怒过后,他胸膛里那股无名闷火已有了纾解的迹象,尤其在刚才拔刀对着林嬷嬷时,他明明白白看见她眼里透出畏惧和惶惑,那一瞬间,他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可只要他稍一转目,便能清楚看见她身后那床衾被,因被面是极显眼的杏黄色,无时无刻不在刺他的眼。

随之忆起的,是昨夜险些中媚术的狼狈、看到她给秦晏殊服解药时的不悦,以及整个早晨他那种心烦意乱却无处化解的情绪。

他隐约觉得,每回在她面前发泄情绪,统统如同打在棉花上,不但未有半分纾解,只会更添躁郁。

念头至此,他心肠一硬,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混赖过去,上一回是书,这一回是药丸,下一回谁知她还会藏些什么。

四下里一顾,欲找到房中屏风,让她藏于其后,然后将身上衣裳一一脱了,从屏风后递出来给他检视,反正这全都是她自找的,一会她是哭也好,闹也罢,怪不得他。

傅兰芽见他忽然不再咄咄逼人,转而离开床旁,目光四处搜寻,也不知他意欲何为,生出几分忐忑,目光跟随他道:“平大人?”

平煜不答,找了一圈,未找到屏风,却看见桌上一个油纸包,不用细看,一望即知是秦晏殊所赠的那块,心中一刺,停下脚步,冷笑道:“这药不是秦掌门巴巴送给你的?为何不速速换上?”

说完,噎了一下,暗恨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更觉心里堵得慌,傅兰芽用还是不用,他才不在乎。

便撇下那膏药不管,往床后走去,这宅子虽是他的私产,他却一回都未住过,又颇大,一时未找到屏风。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傅兰芽才惊觉自己站得太久,脚上的伤隐隐痛了起来,昨夜她本就乏累,加之刚才被平煜连吼带吓,此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见平煜未注意她,便扶着床,悄悄坐了下来。

听平煜提到那膏药,她巴不得他将话题转移至旁处才好。

虽不喜欢他那副冷嘲热讽的语气,仍淡淡道:“我现在用着六安那位程大夫的膏药,甚好,无需再用旁的膏药。”

平煜这时已在床后暖阁里找到屏风,正要逼着傅兰芽到屏风后验身,听得此话,顿了一下。

静了片刻,虽然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到底没忍住,立在床尾,冷声道:“他临死都不忘给你送膏药,你若不用,岂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傅兰芽虽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听他言语刺耳,颇觉莫名其妙,“这一路上已经有太多居心叵测之人,且手段层出不穷,哪怕对方做得再真挚,我亦不敢全盘信任对方,秦掌门也许是好人,但在那膏药未得检视前,我并不敢用。”

平煜本已觉心头火消了不少,可听得她说秦晏殊是好人,又刺了起来,讥笑道:“你都已经把藏了一路的救命药给了他服用,早已全盘信任他,何需再言什么敢用不敢用的话。”

傅兰芽牵牵嘴角,道:“昨夜那种情形,任谁都不会见死不救,我救他是出于道义,与信不信任全无关系。他若是别有居心也就罢了,若真是好人,岂不死得冤枉?更何况我对那药的药性亦毫无把握,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平煜默了默,道:“那为何程大夫的药你敢用?难道不怕我们给你下毒?”

傅兰芽奇怪地扫一眼床尾,她有的选择吗?别说一日三餐都由他们供应,便是平日同住一室时,平煜亦有千百次机会下手。

“你们若要害我,早在曲靖时便可动手,何需等到路上出现这么多强敌时再来做戏?”她抬起头,眼睛看着窗外道,“扪心自问,眼下除了平大人,我谁也不敢相信。”

还有一句话她未说,平煜从不掩饰对她的憎恶,根本没有要骗取她信任的打算,因他做得如此坦荡,她反倒无需整天防备。譬如刚才,他不是还拿着刀要杀她的嬷嬷么,摆明了怕她对他生出半分好感。

平煜立在床尾,半晌未作声,只觉她的话语如同徐徐轻风,不知不觉间,将他心头那股堆积了一早上的烦郁吹散了几分。

听她语气冷淡,知道刚才自己那番举动,多半已叫她记恨上了,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立于屏风前,竟生出几分踟蹰,一会若强行搜她的身,岂不更会叫她记恨。

自然,他一点也不怕她记恨,只是她若是对他彻底憎恨起来,接下来这一路上,若她不肯再跟他一条心,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

便从床后走出来。

傅兰芽听到动静,明知该站起来,可昨晚担惊受怕,一夜未眠,早上本打算睡一会,谁知枕头都还未沾到,就被平煜气势汹汹的盘问一顿,此时坐在床上,才觉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略有好转,见平煜过来,抿了抿嘴道:“恕我身子不适,实在起不来了,平大人若想让我站着回话,容我稍稍休息片刻,一会再站起来问话。”

平煜见她脸色果然透着几分苍白,心里那股淡淡的悔意更加重几分,咳了一声,任她坐在床上,看着她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身上可还藏了其他东西?”

傅兰芽素来闻弦知雅意,听得此话,心中一动,虽不知平煜为何会突然愿意将此事揭过,依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忙摇摇头道:“除了这两样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再未藏其他东西。”语气要多诚恳便有多诚恳。

平煜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点点头道:“好,我就再信你一回。我此时尚有余事要忙,等我晚上过来时,我有话要问你,你该知道,要想尽快查出镇摩教等帮派为何要对付你,你最好在我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再一味耍弄手段。”

傅兰芽何等敏锐,听他话里的意思,已从前些日子口口声声地要对付东厂,变成了要查出那些人为何要对付他。

她暗忖,莫非平煜这几回都未在镇摩教手里讨到好,自己也恨上了镇摩教?以他的性情,倒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猜不透平煜的心思,但既然他肯将单单找出王令的把柄放大到详查对她不利的那些人,于她目前的窘境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此一想,就连刚才因他突然发疯生出的那份憎意都减弱了不少,忙点了点,莞尔道:“平大人请放心,我绝不会有半点隐瞒之处。”

平煜又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这才离开床边,走到门前,开了门走了。

林嬷嬷惴惴不安地立在门前,听见平煜出来,吓得往旁一躲。

平煜看也不看她,从她身边走过。

林嬷嬷先还不敢乱动,等平煜快步走到院中了,这才火急火燎往房中奔去,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刚才在房中,平大人对小姐是打了还是骂了,抑或是……

可一抬眼,就见傅兰芽好端端坐在床边,虽然脸色不太好看,却不见半点伤心愤怒,忙走到近前,细细端详傅兰芽,小心翼翼道:“小姐,刚才平大人他……”

傅兰芽疲累地摇摇头,语气和缓,宽慰她道:“他问了我几句话,并无其他。”

林嬷嬷见傅兰芽衣裳平整,也不像强忍着伤心的模样,放了心,可想到刚才平煜过来时那般气势汹汹,心又提起来,“难道平大人未追究小姐私藏东西之罪?”

傅兰芽早已身心俱疲,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道:“应该暂时不会再追究此事了,嬷嬷,你也乏了,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躺下来跟着我歇一会。”

谁知主仆二人刚躺下未多久,便有下人在外道:“公子吩咐,说这处院落留有残留的蛇毒,令奴婢们另将二位安置到旁的院落,现已收拾妥当,还请二位移驾。”

傅兰芽和林嬷嬷颇觉奇怪,院子里虽然早先一片狼籍,眼下早已收拾干净,房间里更是几乎未有波及,好端端的,何需换院子?可既是平煜吩咐下来的,她们不敢讨价还价,收拾了随身衣物,跟在仆人身后去了另一处小院。

进了厢房,见床上衾被铺盖俱换了簇新的,主仆二人也未多想,略收拾一番,便上床歇下。

平煜到了外书房,李攸正坐在书桌后写书信。

见他过来,李攸将笔一扔,笑道:“这一早上的都不见人影,去哪了?”

说完,见平煜脸上虽然仍没什么笑意,但脸色已和缓不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去喝花酒了?走的时候脸色还黑得什么似的,这会倒满面春风的。”

平煜神情一僵,转而道:“眼下没功夫跟你打嘴仗。”

说完,令仆人将许赫等人叫来,开始详细盘问昨晚左护法所吐露之事。

第43章

许赫和林惟安一进来,平煜便问:“昨晚都审出什么了?”

许赫从怀中掏出一沓笺纸, 呈与平煜道:“那位左护法狡诈善辩, 一味用言语唬弄属下, 用过刑后,方老实了不少,可惜审讯才刚起了个头, 便被镇摩教的蛇群所扰,未能继续拷问。”

平煜接过那纸笺, 一目十行扫完, 眉头凝起。

许赫瞥见平煜的神色, 忙继续道:“据左护法交代,他们镇摩教之所以要掳罪眷,是因他们手中有件物事,若是少了罪眷作药引,等同于废铁。而据她所说,若要将这东西效用发挥到极致, 需得将其余部分找齐。可惜二十年前因一场血战, 这东西不幸一分为五, 除了王令和他们镇摩教各自抢到一块外, 剩下三块,不知落在了何人手里。”

“二十年前?血战?”李攸对江湖之事知之甚详,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一时露出茫然的神情,“她有没有说这东西拼在一处做什么用?”

许赫摇摇头,道:“她当时虽受了刑,却咬死了说王令知道的不比她少,要属下转告平大人,与其难为他们镇摩教,不如想想怎么对付王令那个老匹夫,他才是真正的祸端。属下正要再上刑逼问,镇摩教的蛇群便涌进了院子。”

又道:“大人,左护法所交代的每一个字,属下都已誊写在纸上。”

平煜默了片刻,将纸笺放于桌上,看着他们道:“知道了。昨夜辛苦了,你们先去歇息,余事再议。”

“是。”二人退下。

李攸起了身,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疑惑转头看向平煜道:“什么东西能引得这么多人你争我夺,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平煜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论是真是假,这一路上跳出来找罪眷麻烦的帮派可假不了。除了东厂和镇摩教,还有东蛟帮,而且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往后还会出现其他帮派。”

思及邓安宜,平煜忽而冒出个念头,邓安宜既能驱动东蛟帮跟他一起设局,会不会是因为他手中亦有一块所谓的“宝贝”,否则的话,何以解释他这一路上的行为。

可平煜也知道,不论李攸还是他自己,都算得上消息广杂,以往却从未听说过二十年前江湖上所谓血战之事,而东蛟帮等帮派更是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之久,以邓安宜的年纪,究竟从何处得知这些陈年秘闻的呢。

李攸猛的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思忖着道:“姑且当那左护法说的都是真的。东蛟帮之所以肯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来找罪眷的麻烦,多半手里也有块残缺的宝贝。最奇怪的是,邓安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东蛟帮跟他合作,你说,他一个勋贵子弟,好端端跟这些江湖门派搅到一起,图的什么?”

平煜想起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之事,复又将纸笺打开,一边浏览纸上供词,一边道:“要么他想趁乱从中捞笔好处,要么就是他自己手中也有一块那东西。你上回不是说过,东蛟帮虽然近年来甚少露面,但当年也曾凶名赫赫、无恶不作。似他们这等强悍作派,绝不可能任人搓圆捏瘪,然而那晚夜袭客栈时,东蛟帮匪徒被擒住后全都当场毒发,一个都未活下来,邓安宜手中的永安侯府的护卫却毫无折损,由此可见,东蛟帮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早已沦为邓安宜手中的棋子。以此推论,那东西已落到了邓安宜手中也未可知。”

“你是说,邓安宜手里也有一块?”李攸讶道,他一向跟平煜默契合拍,一转眼功夫,便想清楚了当中的弯弯绕绕。

平煜扯了扯嘴角,将纸笺扔回桌上,身子向后靠坐在椅背上,道:“不知他手里究竟有几块,如果他在笼络东蛟帮之前便已有一块,加上东蛟帮的那块,那么便是两块,若是才从东蛟帮手里夺得一块,那么他为了弄到剩下的几块,往后多半会一路跟随,断不肯消停。”

李攸啧了一声道:“看不出来啊,这邓安宜一副温良恭俭让的翩翩公子模样,花花肠子却当真不少。”

想起什么,半真不假地感慨道:“平煜你说,这些年,但凡是京城里勋贵之家的当家夫人,哪个不把邓安宜当作训子的榜样?说他什么温和宽厚,谦谦如玉,堪称京城子弟的楷模,尤其我们家老祖宗,动不动就拿我和那家伙比,说同是将门出身,她的孙子处处不服管束,像只野猴子,人家邓安宜好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平煜瞥他一眼,见他虽然语气微酸,脸上却并无半分不悦,想起云阳伯老夫人虽然性如爆炭,却最疼李攸这个次孙,心知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为了调侃他家老太太几句罢了。

李攸继续道:“可说来奇怪,自打认识邓安宜,我就对这厮没半分好感,小时候也就不提了,我就记得他有一年生了重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月,好了之后,整个人都古怪了不少。别的且不论,你们咱们这些京城子弟在一处蹴鞠跑马,哪回不是恣意玩乐,一拥而上?只有他年纪轻轻就老成持重,时时刻刻不忘谨言慎行,唯恐别人抓他错处似的,我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平煜不语,他小时虽总跟邓家的几兄弟在一处玩,但邓安宜更喜读书辞赋,不比他们,酷爱舞枪弄棒,一刻也闲不住,故而他跟老大和老三更能玩到一处。

至于李攸所说邓安宜生重病之事,他倒有些印象,可记得邓安宜痊愈后没多久,他家便犯了事,等到三年后再从宣府回来,两家已然断绝了往来,无从得知邓安宜如今的性情。

李攸自顾自说了一通,见平煜不接茬,只当他想起当年被发配的事,怕他心里不痛快,忙咳了一声,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道:“这左护法的供词倒跟你之前所推测的暗合在一起了。王令的确是在找人,他仗着东厂势大,一边用傅兰芽作饵,一边引诱东蛟帮等帮派出洞,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人手中找到剩余的那几块‘宝贝’,只是我未能想明白,傅冰的女儿二十年前尚未出生,王令他们为何能笃定她能做所谓的“药引”呢?”

平煜神色复杂地看着桌面,道:“此事我也甚觉奇怪。”

二人陷入沉思,久久未说话。

屋外蝉鸣阵阵,屋子里却寂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李攸打破沉默道:“如果左护法所言不差,当年那件重要物事一分为五,落在不同帮派手里,那么除了目前已经露面的几大帮派外,剩下几个持有残缺‘宝贝’的帮派也会陆续找上门来。而且我有个预感,此事既能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必然有天大的好处,倘若被江湖上还有其他人知晓,就算这些人手中一块残余的也无,难保不会过来掺合一脚。”

说完,笑道:“平大人,前路凶险啊。不过谁叫咱们是兄弟呢,我就受点委屈,跟你们一道回京算了。你那什么眼神?你当我愿意趟这浑水呢,别忘了,我三弟可还在你手里。”

平煜气笑道:“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李攸一本正经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一向行事果断,多半已做了准备,可江湖上的这些弯弯绕绕,跟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还是有大不同的,我浸淫数年,自问在这方面比你还是稍熟络一二的。而且照左护法所说,万一那东西凑齐之后,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效用,落到王令那匹夫手里,岂不会有倾国之虞?你该知道,自从新帝上位,王令领了司礼掌印太监之职,短短一年时间,这老东西的手便已经伸到内阁去了,整日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的,皇上呢,却日益沉迷于炼丹求道,万事不管。我看过不了多久,这整个天下都得改姓王了。”

平煜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可真敢说。”

“怎么?”李攸瞪他,“平大人还敢把我投到诏狱里去不成?你心里不也明镜似的,要不然,这么心急火燎要找王令的把柄做甚?”

平煜沉吟片刻,计议已定,将那纸笺收入怀中,故作鄙夷地看着李攸道:“昨夜的镇摩教你已经领教过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掺合便掺合,到时候万一被打得屁滚尿流,别哭着要回京找你们老祖宗。”

“嘿!”李攸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上来便是一拳,“看来你小子是太久没被我教训过了,竟敢出此狂言!”

平煜闪身一躲,一脚踢向他小腿,骂道:“看清楚了,谁教训谁?”

二人说动手便动手,在书房里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直到秦勇及诸长老过来找平煜回事,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平煜打得出了一身汗,因秦勇在一旁,顾不上换衣裳,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才坐下,对端坐在下首的秦勇笑道:“秦当家可是来商议驱蛇之事?”

秦勇见他脸上经过汗意清洗,眉目越发显得俊朗夺目,且明明跟他隔着张书桌,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却仿佛能迎面扑到她身上似的,耳根莫名一烫,忙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正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跟平大人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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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傅兰芽刚沐浴完换好衣裳,平煜便过来了。

傅兰芽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想心事,见平煜进来,忙起身,含笑道:“平大人。”看一眼窗外天色,倒比平日来得早。

平煜扫她一眼,见她因着沐浴的缘故,乌发松松挽着,神情娴静,红唇润泽,双眸在灯下如明珠美玉。

他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坐下。

因跟她相对而坐,不可避免注目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夏裳,因领口处绣着一排珍珠大小的玉色海棠,分外别致秀雅,令人印象深刻,这一路上,已见她穿过好几回。

他默了片刻,想起她因着抄家,身上衣物本就不剩多少,在穆家时,又因一场大火全都付之一炬,如今所有的,不过是当时穆承彬的世子妃所赠的几套衣裳,她没旁的换洗,可不就这几件旧衣裳颠来倒去地穿。

傅兰芽见平煜望着自己久不开口,因神情沉静,眸子如黑玉一般,鼻梁挺直,薄唇线条极为养眼,且身上也少了平日里发脾气时的那份凌厉飞扬,看着倒顺眼许多,便弯弯唇角,提醒他道:“平大人?”

平煜从怀中掏出那本小书,扔到桌上,看着她道:“这本书的确是你母亲遗物?”

傅兰芽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书上,点点头,认真道:“是我随父亲调任云南时,无意中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锦匣里一共三样东西,匣子里那包毒粉和解毒丸都附上了详细用途,可关于这本书的来历,却未有只字片语。”

说完,试探着对平煜道:“平大人,这书上的文字古怪,来云南路上,我曾拿着书问过父亲,可他当时因着朝中之事千头万绪,无心辨认,只粗粗扫了两眼,便告诉我并非前朝文字,又说既是母亲的遗物,便好生看管,万莫遗失,到云南后,我在父亲书房里,几乎将前朝古籍翻遍,都未能找到跟书上相似的文字。如今经过镇摩教之事,我这两日总在想,这上面的文字有没有可能是夷人文字?”

平煜鄙夷道:“谁告诉你这上面是夷人文字?”

傅兰芽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平煜已知道此书的古怪,暗赞他行动敏捷,忙问:“不是夷人文字,那是何处的文字?”

平煜牵牵嘴角道:“是鞑靼文。”

“鞑靼文?”傅兰芽讶然:“平大人识得鞑靼文?”

平煜心中火直冒,要不是拜你父亲所赐,当年我能被发配到宣府大营,整日跟蒙古骑兵以命相博?

一时间,肚子里有一堆冷言冷语等着刺那老匹夫,可想起那回在客栈中当着傅兰芽的面讽刺她父亲后,她睡梦里都在哭哭啼啼,只好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少顷,淡淡道:“若没认错,这书上应该是古老的鞑靼文,我在宣府时,有一回随军攻打坦布部下的游骑,在旋翰河边的一座古庙里见过这种文字,跟现今瓦剌等部落通行的文字有些形似,但年代应该甚为久远,不怪饱学之士不认识。但在我印象中,你母亲户籍上记载是扬州人氏,为何会藏有记载着鞑靼文的古书?”

傅兰芽犹豫了片刻,决定坦诚以待,道:“不瞒平大人,我也曾对我母亲的来历起过疑心,因父亲曾说母亲出身扬州小吏之家,家中只她一个独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可我总觉得,就算没有兄弟姐妹,不可能连个远方亲戚都无,然而这些年来,母亲娘家连个打秋风的亲戚都未露过面。”

平煜见她果然依照早上的承诺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中泛起一丝喜色,脸却仍绷着,道:“你母亲的来历,我会着人去详查。你可曾听你母亲提起过‘布日古德’这个名字?”

那日左护法刺杀王世钊时,曾用这个名字直呼王令。

“布日古德?”傅兰芽思索了一番,确定未在记忆中听过这个名字,摇摇头道,“未曾听母亲提过。”

平煜望进她眼里,见她一脸困惑,显见得并不知情,良久之后,收回目光,重新捡了书在手中翻看。

傅兰芽觉得平煜虽然跟平日一样冷言少语,但难得肯愿意透露一点东西给她,见他重新翻阅古书,便满含希翼看着平煜,只盼他下一刻能吐露更多消息。

林嬷嬷对早上的事心有余悸,先是轻手轻脚走到床尾的春凳上,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坐下后,见平煜虽然仍没什么表情,可脸色却显见得比平日和缓,悄悄松了口气,又走到净房,清洗傅兰芽换下的衣裳。

可洗着洗着,便起了丝疑惑,早上平大人才冲着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怎么这会竟肯平心静气地跟小姐说话了。

想到此处,探身往外一看,见原本在平大人手中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到了小姐手里。小姐脸上满是困惑,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

平大人却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小姐。

她看着平煜分外专注的目光,心中仿佛划过电光火石,陡然回过一丝味来,好半天,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

第44章

傅兰芽将书重又翻了一遍,等翻到画有图腾的那一页时,手指滑过书页,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画上小人的衣着这般古怪,原来是鞑靼人。”

又看向平煜道:“北元自从被太|祖黄帝驱逐出境,早已分崩离析,听说如今整个蒙古境内一分为三: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中,又以瓦剌势大。瓦剌现今的王名叫坦布,性情贪虐,时常率骑兵骚扰宣府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知当年跟平大人所在军队交手的,可就是这位瓦剌的首领坦布?”

平煜看着傅兰芽,他原以为,傅兰芽纵算饱读诗书,所热衷的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热衷的琴棋书画、音律辞赋,没想到她对边防庶务也略知皮毛。也不知傅冰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将她教养得胸襟见识都不输男子。

傅兰芽见平煜不答,歪着头思索道:“蒙古虽在马上打天下,但不少蒙古子民也有信仰,其中又以萨满教最为流传广泛,论起渊源,直可追溯到数百年前,如果平大人当年在旋翰河边见到的那座古庙是萨满教的祭庙,那庙中所刻文字也许是用来红祭所用……”

平煜依然没什么表情,道:“当时行军时,我军夜遇狂沙,为防迷路,不得不在庙中夜宿,壁上文字不过是匆匆一瞥,无从得知是白祭或是红祭。”

还有一事,他至今想来,都甚觉诡异,就是时隔数月之后,当他们再次行军路过旋翰河时,却未能再见到那座古庙。

记得当时不少士兵见诺大一座古庙凭空消失,均深以为异,曾私底下议论了许久。

不过,鞑靼草原辽阔,行军时,路线略有偏差也未可知,做不得准。

傅兰芽点点头,盯着画上图腾,继续道:“既这书页上是鞑靼文,照这画上所画,山下子民对山顶上图腾做叩拜状,应是对图腾极为敬畏,不知这图腾能带来什么好处,能让这么多人顶礼膜拜,你说,会不会跟萨满教有关?”

平煜想起左护法所说的话,心中一动,从傅兰芽手中接过那本书,细看那书上图腾。

傅兰芽难得见他这般耐心认真,怀疑他已从左护法口中问出不少东西,暗暗端详一番他的神色,莞尔道:“平大人,那晚左护法被擒前,曾说她跟我母亲是旧识,不知平大人可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过?”

平煜眼睛仍看着书,心中却道,来了,她惯常是往外抛一分,必定往回拉一分,从来不忘从自己口中套话。

摸摸下巴,将书放下,审视地看向她,难得她今日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告诉她一点实情也无妨,便道:“这些年,可曾有人找过你母亲麻烦?”

傅兰芽怔了下,想起林嬷嬷曾说过那位左护法十年前在京城出现过,且跟父亲一同出入首饰楼,想跟他细说此事,又生出几分犹豫,以他的性情,若知道此事,不知会怎样刻薄父亲的品行。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借机贬损父亲,挣扎了半晌,到底觉得此事是个重要线索,一味瞒着不提并无半分好处,便斟酌了一番词句,刚要开口,谁知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这声音一传来,不止净房里的林嬷嬷,连傅兰芽都吓了一跳。

时辰虽不算晚,但已入夜,谁会这时候来找他们主仆?

就听门外传来李珉爽朗的声音,“傅小姐,我是李珉,不知你可歇下了?”

平煜眉头一皱,他为了晚上来傅兰芽处时不引人注目,特遣散了在傅兰芽院落外把守的陈尔升等人,李珉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房门,怔了片刻,担忧地看向平煜,见他脸色果然黑了起来,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若一会李珉要进来传话,平煜难道还藏起来不成?

林嬷嬷也颇为措手不及,这大晚上的,若让李大人撞见平大人在小姐房里,平大人会作何反应且不说,小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平煜听敲门声不止,倏的起身,窝着一肚子火四下里看看,房里还亮着灯,屋里的人摆明了还未歇下。

李珉又不是傻子,若傅兰芽主仆一味不接茬,以这臭小子的性子,说不得会以为她们遭了意外,硬闯进来也未可知。

便瞪了傅兰芽一眼,示意她接腔,自己则黑着脸往床后走去。

到了窗前,只觉自己无论是翻窗出去,还是藏在屋中,都跟那些暗通款曲的“奸|夫”毫无区别,说不出的窝囊。

一横心,暗想干脆翻窗走了算了,可心里惦记着李珉到底要找傅兰芽说何事,忍了片刻,到底隐身在床后,整个过程,直把李珉暗暗问候了一百八十遍。

傅兰芽看着平煜的身影消失在床后,这才清了清嗓子,应道:“李大人,请稍等。”

林嬷嬷做贼似的从净房出来,故作无事上前开门。

李珉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看着屋内的傅兰芽笑道:“傅小姐,我并非故意挑在此时前来叨扰,其实下午就要过来跟傅小姐传话的,结果事忙,给忘了。明日一早,会有大夫会过来给傅小姐诊脉,一是看看傅小姐吃了上回那位程大夫的方子,如今调养得如何了。二是听说傅小姐早上有些头晕,特意让大夫过来好好瞧瞧。”

傅兰芽眨了眨眼,头晕?她早上被平煜连吓带吼时,是有些头晕,但归根结底是未得歇息的缘故,不至于要找大夫前来诊视。

且此事李珉是如何得知的?

虽如此想,仍含笑对李珉致谢道:“知道了,李大人费心了。”

李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道:“傅小姐,能不能,别在平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其实早在中午时,平大人便吩咐他下午出门去请大夫,他心里倒是时刻惦记着此事,可没料到,因他昨晚一夜未睡,午憩时一不小心睡过了头,等到醒来时,都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此时出府,就算找着了大夫,他也不敢带人进来给傅小姐诊视。

傅兰芽听了此话,只当李珉擅作主张,特意背着平煜给自己请大夫,自是感激,然而余光朝床的方向瞥了瞥,又生出几分担忧,若让平煜知道李珉欺瞒自己,李珉恐怕逃不了一顿责罚。

抿了抿嘴,正要不动声色在平煜面前替李珉转圜一二,谁知林嬷嬷狐疑地看了看平煜的方向,琢磨出一点味来,忙干笑着李珉道:“李大人放心,我们别说不一定能碰到平大人,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的。”

李珉见她言之凿凿,笑了笑,告辞离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院外,林嬷嬷才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