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煜一进来,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鉴男子相貌,可白长老、柳副帮主等人却同时觉得,原来男子也有赏心悦目之说。

陆子谦昨夜就知道傅兰芽主仆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个院落里,虽然知道傅兰芽身边危机四伏,平煜这么做无可指摘,仍不免郁郁,一边端坐饮茶,一边忍不住上下扫他一眼。

秦勇见平煜身上果然穿着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着引平煜入座。

李由俭也从座上起来,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见秦勇脸色有些微红,心里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笋一般露出一点笋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后,秦勇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平煜虽然不见得比平日高兴 ,眉眼间却仿佛蕴藏了春风,比往常柔和许多。

正自疑惑,下人过来呈膳,只好按下。

哪知李攸见平煜来得晚,隐约猜到缘故,一个劲的添乱,添了无数点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对平煜道:“平大人,刚才我与秦当家商议一回,除了林之诚以外,另有一件异事要说与你听,只是此事事关锦衣卫,也不知可有什么避讳之处。”

平煜微微一笑,道:“锦衣卫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担,洪帮主但说无妨。”

洪震霆赞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袭林之诚,忽从半路杀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拦我等追捕林之诚之意,我等先前以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从招式上来看,跟南星派显见得并非一路,林之诚对那帮人似乎颇为忌惮,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见那帮人冒出来,便施出轻功遁走。”

平煜眸光不易察觉的动了动,听这番描述,这行人十之八|九是东厂,蛰伏了这许久,总算出手了。

如此一来,前前后后都对上了,林之诚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块当年的宝贝,东厂好不容易诱得林之诚出马。怎肯让他落在旁人手里。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罢了,领头那人,轻功太过骇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鹰,说不出的怪异,且明明见到我派陈副帮主的长剑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陈副帮主这一剑,事后不见血液涌出,行动也不见半点迟缓,着实少见,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

平煜下意识跟李攸对了个眼,难道是王世钊?

便听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惊讶之余,于清晨跟白长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长老却大吃一惊,告诉我说,他们近日盯着的那人正是习的这等邪术。”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记得昨夜南星派前来进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议,可还没来得及细说,林之诚便来了,我等被琴声所扰,这才不得不搁下。其实,当时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议王同知所习邪术之事。”

平煜面色微变,道:“你们用来试验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论?”

秦勇点点头,隐含不安道:“我们为了试探王同知究竟练的是百年前曾失传的五毒术,还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来滋长功力的采纳**,特在他饮食中做了手脚,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黄。若王同知习的不过是普通的蛊法,不过三顿饮食,蛊法便会不告自破,内力也会被打回原形,可几日过去,王同知内力丝毫不见减退迹象,反倒日益精进,我等便知他多半是习的五毒术,心下不安,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议对策。要知道五毒术是极为邪门的邪术,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习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枪不入,且这邪术可催发练术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练功之后,只会变得越发暴虐,而原本心术不正之人,会更加作恶多端。只是,练这法子,需得内力达到一定程度,否则会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显然练功初始时,并未达到能练五毒术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双月湖畔时,王同知才会突然发作,险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载不起,仍强行让其操练。”

平煜脸色阴沉起来,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钊习此术是在那晚于客栈中被东蛟帮所伤之后,临时起意,强行给王世钊灌入。毕竟觊觎傅兰芽的人马已涌至云南,王令既要忌惮旁人夺走那几样物事,又要防备自己,不得不将主意打在了王世钊身上。

王世钊虽然脑子不好使,但练了此术后,至少能成为王令手中一柄听话的利器。

看来那晚左护法所言不差,王世钊跟王令果然毫无血缘关系,否则,王令何以如此罔顾王世钊的死活。

他垂眸不动,脑中却细细回想左护法的原话——“看来布日古德已将不少好本事传给你这假侄子,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造化能克化得了这门邪门功夫。”

他反复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听洪震霆说起,林之诚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贵族,双方厮杀一场,将那帮北元贵族全数杀死在蜀山。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从北元人口里知道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以他骄狂的性子,初始时,并不见得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后经一对双生儿夭亡后,痛不欲生之下,想起当日之事,这才远赴夷疆,找寻复活孩子的契机?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当年那场看似毫无关系的厮杀有无关系?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来看,王同知已渡过初劫,克化住了这门邪术,渐入佳境,融会贯通,往后断难对付,在找到破解他邪术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见王同知似乎对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说,这邪术会催发练术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挣扎了下,最后总算找到个还算体面的词,忧心忡忡道:“就怕他伤害到傅小姐。”

话刚出口,平煜眉头一跳,看向秦勇。

第64章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这邪术就没有法子能应对得了?”李攸抱着双臂看向秦勇,语气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就算五毒术再了得,势必也有与之相对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记得上回白长老曾提过,这邪术已失传多年,除了少数几个消息广杂的门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晓这邪术的来历,可见当年定有法子能克制这邪术,否则好端端的,五毒术为何会失传?”

白长老下意识看一眼李攸,捋捋须,接话道:“李将军说的不错,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这些年的宗卷,关于五毒术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旁处或许有些散落的资料,但需得费功夫去打听,故此事恐怕无法一蹴而就,还需从长计议,。”

秦晏殊关心则乱,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们能在王世钊的饮食中做手脚,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废其武功,总好过日日夜夜悬心。”

秦勇不满地蹙蹙眉头,东厂犬牙遍布天下,王世钊身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错,东厂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弟弟说话浑无顾忌,张口便能说出给王世钊下毒的话,此话若传扬出去,万一王世钊日后被人算计,就算不是死在秦门手中,也会惹来东厂的猜忌,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下意识看向平煜,见他虽然脸上明显笼了层轻霜,却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得暗叹口气,弟弟跟平煜比起来,到底失了浮躁和阅历,要知道这一路行来,不论平煜和王世钊之间如何暗潮汹涌,也不论平煜如何防备王世钊,至少平煜从来不会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里,可见论起城府和历练,平煜胜过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当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军营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让西平侯一家恢复爵位。

又听闻,回京之后,先皇见平煜机智善谋,有意委以重任,先让其去五军营历练,一年后,为了让其名正言顺入职锦衣卫,特于当年恢复祖制,重新选拔武举。平煜也当真争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武举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先皇龙心大悦,顺理成章钦点平煜进了锦衣卫,短短数月后,便让平煜取代平庸无能的原指挥使王大鹏,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台后,因平煜不肯归顺,多半没少在新皇面前给平煜使绊子,但据她近日细细打听得来的消息看,新皇虽不理正事,却最重孝道,因着平煜当年对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对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确有意让王世钊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却始终找不到平煜的纰漏。

由此可见,西平侯一家当年家逢巨变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来看,若没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风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类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诸位,王同知所练邪术究竟如何克制,我会派门人帮着秦门四处打听,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们何妨帮王同知改邪归正?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们只能多加戒备,谨防王同知突然发难。”

李攸听得暗暗好笑,师父将对付王世钊说成“帮其改邪归正”,给日后留了多少余地,当真外圆内方。又不免怅然,师父向来行事豪放不羁,可如今为着防备东厂,竟也不得不谨言慎行。心里如此想着,不免沉寂了下来。

平煜余光瞥瞥静坐不动的陆子谦,一本正经接话道:“王同知素来勤勉,在云南境内时,又不幸遭歹徒暗算,为求伤口痊愈,不慎被夷人蛊惑,好端端操练起了邪术。此事若传扬出去,想必王公公也会觉得颜面无光,事不宜迟,我会即刻去信至京城,详细向皇上汇报此事,王公公处,也会提前跟他打个招呼。王同治误入歧途,我身为王同知的上级,对管教下属责无旁贷,万不得已时,也只能当断则断,总不能看着王同知走火入魔。”

说完,话锋一转道:“如今林之诚踪影不见,我等与其在别院中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诚既然存心要掳罪眷,定会一路尾随。”

又对洪震霆一拱手道:“洪帮主不远千里从宛城赶来锄奸,对吾等来说,直如雪中送炭,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洪帮主传授些粗浅的对付林之诚御琴术的内功心法,有心法傍身,吾等再遇到林之诚时,就算不能与其正面交锋,至少可避免被其琴声伤及肺腑。”

江湖门派最忌讳将心法外穿,此话真说起来,略有些冒犯,但平煜料定洪震霆当初吃过林之诚的大亏,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轻轻松松破解林之诚的御琴术,将林之诚视未笑话,多半不但不会拒绝他的提议,还会乐得分享。

果然,洪震霆连眉毛都未皱一下,便痛快应道:“平大人言重了,我此次前来,一是受陆公子所托,守护傅小姐顺利进京,二是查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究竟发生过何事,林之诚及东蛟帮为何会重出江湖,这几桩事连在一处,疑点重重,危机四伏,若坐视不理,说不定会引得江湖大乱,我身为武林盟主,对查清此事义不容辞。等一会议事完毕,平大人可召集属下,我会分三回将入门心法交与各位,诸位习练两日,等再遇到林之诚时,至少可抵挡两个时辰。”

平煜见目的达到,笑了笑,拱手致了谢,又扫向屋中诸人道:“林之诚虽然武功少有人能敌,然而性情孤傲,宁肯孤军奋战,也不屑与跟旁人联手。南星派孤立无援,对我等来说,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只要能克制住林之诚的御琴术和十大阵法,林之诚必定手到擒来。如今有了洪帮主相助,御琴术已不足为虑,林之诚手中筹码便只剩下南星派的十阵图。”

“上一回在宝庆来竹城途中,我已画好可能出现的阵法变化,各位想必都已看过。为了能在再遇到林之诚时一举将其拿下,接下来这几日,我等不但要尽快熟悉洪帮主的心法,还需将阵法熟记于心。若能一举将林之诚拿下,当年夷疆究竟发生过何事,就不难得知了。”

他话一出口,众人忙应是。秦晏殊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平煜的确有几分快刀斩乱麻的本事。这一路上,不知发生多少怪事,各路人马层出不穷,乍一想去,只觉如一团乱麻一般毫无头绪。他却能抽丝剥茧,化难为易。

洪震霆一指陆子谦,对平煜笑道:“可是巧了。陆公子也甚懂得奇门五行术,来时路上,我还曾就南星派的十大阵法请教过陆公子,他虽不知那书是出自南星派,却一眼便指出那阵法的奥妙,后来我才知,陆公子自小便深好此道,颇有造诣。若路上遇到南星派的阵法,陆公子也可偏帮一二。“

平煜静了一瞬。

陆子谦道:“洪帮主过誉了,我也是小时跟挚交一道读书时,无意中受了他的熏陶,这才迷上了此道,不瞒各位,南星派那本书我曾在那位好友家中见过,因觉书上阵法图委实画得精妙,曾跟好友一起反复翻阅,故洪帮主一跟我描述阵法,我便想起那书上内容。”

平煜听得耳朵刺痛,猛的起身。

等众人讶异朝他看来,又缓了脸色,道:“事不宜迟,此时恐怕不是叙旧的时候,等一会用过午膳,我等便开始操练洪帮主的心法,我这便去交代属下。各位,容我先行告退。”

秦勇和李由俭等人忙跟着起身道:“我等也需去召集门下弟子,不如就此散会。”

平煜率先出了议事厅,李攸因洪震霆仍在场,畏于师父之尊,不敢跟着平煜一道离去。

秦勇和白长老落后平煜几步,看着平煜的背影,见他脚步有些虚浮,面色渐转凝重。

“当家的,平大人似是受了内伤。”白长老皱眉道,“莫不是那晚用笛声对抗林之诚时伤及了肺腑?”

秦勇面色微白,错愕道:“当时平大人曾用笛声对抗过林之诚?白长老,我一直以为那晚奏笛的是您,却不想是平大人。”

白长老将当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道:“老朽和掌门奏笛之前,都服了雪莲丸,虽然当时觉得万般难耐,却只浮于表面,并未伤到内里,可平大人无雪莲丸帮着续气,难保不在林之诚的琴声下吃亏。”

秦勇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雪莲丸数量有限,当时我带众人去搜寻林之诚,曾给自己和众人分发,一粒都未剩下,”

白长老想起一事,疑惑道:“不对,当家的,当日在驿站下榻时,您不是曾给过平大人两粒吗?”

秦勇怔了一下,叹气摇头道:“平大人虽得了雪莲丸,却一粒未服用,全给了傅小姐和那位老嬷嬷。”

白长老满脸诧色,“当家的怎会知道?”

二人担忧平煜,说得专注,不料陆子谦从身边走过。

见到他二人,陆子谦勉强一笑,便匆匆往前走了。

秦勇心乱如麻,顾不得揣测陆子谦是否已将刚才的话听到耳里,只道:“平大人素来要强,就算受了伤,也多半不肯让旁人知晓,但一味隐忍不发,免不了会大病一场,白长老,您这就拿了保宁丹的方子去城中药庄抓药,就算药效不如雪莲丸,服下药后,也可克化瘀血,不至于落下病根。”

白长老略奇怪地看一眼秦勇,沉默了一会,应了是,下去安排。

**

陆子谦边走边回响刚才秦勇和白长老的对话,脑中嗡嗡响个不停,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又怔怔地停下。

原来他先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平煜果然对兰芽起了心思,那么昨夜他看到自己时的冷淡和打量也就可以解释了。

可平煜的心意,兰芽知道么?

想了一回,讥讽地笑笑,平煜本就深恶傅伯伯,又那般精明强干,怎肯做无本的买卖?若是兰芽对平煜毫无回应,想来以平煜的为人,绝不可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头顶秋阳笼住他大半个身子,微风拂过他衣袍。

虽是初秋,但因身处南国,风里并无寒意,可陆子谦只觉得身周阵阵发凉,一直凉到心底。

当年他跟傅兰芽虽只是媒妁之言,但自从两家亲事尘埃落定,他就日夜盼着娶她,只要一想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就如同置身春日旷野中,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大叫大喊。也因怀着这份魔障,当初才会意乱情迷,中了圈套,彻底葬送了跟她的亲事。

他一想到数月前发生的事,心底便痛得发麻。

当时王令在朝中日益得势,傅伯伯却逐渐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母亲见王令清算傅伯伯,生恐波及陆家,为了让自家迅速跟傅家划清界限,未跟父亲商量,便自作主张,和祖母合谋,让表妹扮作兰芽,引他上当。

那计谋筹谋已久,几乎没有破绽。最重要的是,他万没想到亲生母亲会算计他。

事发后,他恨自己瞻前顾后,不够果决,在表妹哭着悬梁自尽时、在母亲成日在他面前以泪洗面时,他虽满心愤懑,到底屈从了这份可笑的算计,做了让步。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没脸面面对她,也知道她外柔内刚,决不肯再原谅他。哪怕他千里迢迢前来相救,哪怕他费尽绸缪,护她周全,她此生注定与他无缘。

种种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可真知道她可能心悦旁人,他仍觉心底如同上刑一般,备受煎熬。

懵了一晌,忽然前头传来一阵男子说话声,声音再熟悉不过,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等看清来人,眸光一冷,到底迎了上去。

“平大人。”

平煜正跟许赫及林惟安说话,见到陆子谦,想起刚才他所说阵法书之事,心底的不痛快又涌了上来,并无停下脚步的打算。

陆子谦牵牵唇角,从容道:“平大人,实不相瞒,本来我来,除了为了搭救兰芽之外,更是为了寻找救傅伯伯和延庆出狱的机会,可一见到平大人,我就知道此事断无可能,不得不打消先前的念头。”

平煜虽然颇觉陆子谦刺眼,不欲理会他,但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他存了挑事的心思,心中冷笑,反倒不走了,对林惟安和许赫道:“你们自去通知旁人,我稍后就来。”

等林许二人走了,这才转头,淡淡瞥向陆子谦道:“陆公子,你从未跟我打过交道,恐怕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你若直来直去,我反倒高看你几分,一味挑三拨四,当真叫人瞧不起。”

陆子谦见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分明油盐不进,想起那晚傅兰芽掀开窗帘殷勤叮嘱他的情景,心里越发如同被绞过一般,隐痛中竟还夹着涩意,脸色不变,却笑道:“平大人何出此言。我倒不是不为别的,只是想起我跟傅家兄妹毕竟有这么多年情谊,延庆‘星斗其人、赤子其人‘,实乃难得一见的伟才。兰芽更是被傅伯伯视为掌上明珠,一路娇养着长大,如今却陷入风雨飘零的境地,颇为不忍罢了。

偏不说他跟傅兰芽的亲事,只拿情谊说事。

又道:“当然,我也听说西平侯府宣府流放三年,不但平夫人吃足了苦头,连侯爷都因不慎被瓦剌俘虏,日夜做苦活,累坏了双膝,如今大部分辰光只能坐于椅上,每到冬日,便会膝痛发作,颇为难熬。想当年侯爷虽不如老侯爷那般威震四方,却也是马背上的常胜将军,到了晚年,反倒落得个行走不便的境地,当真可叹。想来平大人最重孝悌,哪怕我说破了天,为着侯爷和侯夫人,也不肯再插手傅家之事。”

说罢,重重叹气。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出自张充和给沈从文写的悼词。原文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特此标明。后面两句我觉得形容傅延庆很妥帖,就拿来用了。至于前面两句,我觉得很适合芽芽。————————

第65章

平煜只觉陆子谦的话犹如一道迎面凌厉袭来的利器,瞬间将他这几日包裹起来那层盔甲彻底击溃。

他自欺欺人的心思再也无所遁形, 羞耻和愧疚感如同一层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

周围的事物似乎感应到了他心底的煎熬, 连风声都瞬间静止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只有陆子谦那双静若古潭的眸子。

良久之后他极力忽略犹如肩上那种沉重耻辱滋味, 讥讽地扯扯嘴角, “陆公子,倘若我没记错,傅冰案发时,令尊身为傅冰多年知交故友, 从未替傅冰上过请命的奏折, 傅冰父子下到诏狱中后,一度染了风寒, 陆家更是连件衣裳都未送过,不知陆公子此时又千里迢迢赶来云南,惺惺作态给谁看?你若真想救傅兰芽, 不如将你知道的趁早说出来, 好过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陆子谦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平煜嗤笑一声, 不再理他,掉头便走, 心里却一点不觉痛快,他知道,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对傅兰芽的心思,对父母的愧疚便如附骨之蛆,紧紧覆在背上。只要他一日存着对傅兰芽的渴望,便一日无法摆脱那种背叛双亲和家族的羞耻滋味。

**

傅兰芽窝在房中看书,闻着那久违的书墨香,心中一片清宁,一整日都乐在其中。

期间,听到院外人声走动,似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知何意,曾出门察看。

就见除了守在门前的李珉和陈尔升,剩下锦衣卫都被许赫召至院外,像是奉召去操练要事。

到了傍晚,连李珉和陈尔升也被召走,而取代他二人的林惟安和许赫则满身汗气,似是刚在外头练了许久的功夫。

她疑惑,笑吟吟地向许林二人打听,那两人却因早前平煜曾交代他们不许跟罪眷搭话,涨红了脸,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都不敢接话。

傅兰芽见他二人不肯上当,无法,只得回房。

坐到榻上,托腮望向院外,见小院中花草葱茏,疏疏朗朗,极为赏心悦目,于结构上,又暗合九星排局,当真花了不少心思,不免对秦门在江湖上的煊赫重新有了认识。

发了晌呆,听外院隐隐传来比划招式时的呼喝声,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昨夜那位能抵抗林之诚琴声的洪帮主,会不会李珉他们突然操练功夫,跟对付林之诚有关?

念头一起,忽然对前路生出极大信心,不论那些人为了什么要捉她去做药引,若是能在这帮江湖人士的相助下将林之诚一举擒住,何愁问不出真相?

可惜平煜一整日未见人影,昨日洪帮主吐露的东西太多,她整理推敲了许久,仍觉有许多地方不通,若是晚上能见平煜一面就好了,至少能跟他讨论几句。

她想了一回,重新坐到桌旁拿了平煜给她的书在看,浑然不觉自己脸上笼着层轻纱般的笑意。

可惜直到深夜,她已将整本《天工开物》读完,仍未见平煜的身影。她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想起他们此时身处秦门的私宅中,周围耳目众多,加上平煜忙于对付南星派,事情繁杂,未必能想得起她。

虽如此说,她仍带着一丝希翼,直等到深夜,最后经不住林嬷嬷催促,这才起身去净房沐浴,上床躺下,想了回心事,未能抵挡睡意,睡了过去。

许是临睡前多喝了半碗秦门送来的枇杷清露,到半夜时,竟迷迷糊糊醒了,她睡眼惺忪,爬过林嬷嬷脚旁,摸索着往净房走。

等从净房出来,没等她走到床旁,却听到榻前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她寒毛一竖,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可静立片刻,意识到是平煜,悬着的心又迅速定了下来。

他的呼吸声为何会这般紊乱?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等眼睛稍适应屋中的黑暗后,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往榻前走去。

月光甚是皎洁,越到窗旁,眼前事物便越发清晰可辨,等傅兰芽终于到了近前,凝目看清平煜的情形,暗吃一惊,忙俯下身,一边细看他,一边低唤道:“平大人。”

就见平煜侧身躺着,眉头蹙着,满脸通红,呼吸尤为急促,分明是生了急病,高热难熬的状态。

她唤了两声,平煜不答,心里焦虑顿起,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伸手去探他前额,果然烫得厉害。

没想到平煜竟会生病,她越发心急,起了身,在榻旁惶然四顾,该怎么办?谎称林嬷嬷生了急病,请李珉他们去拿药?

不行,事关她们主仆,李珉和陈尔升不能擅作主张,定会先去请示平煜,而他们一旦发现平煜不在房中,三人共宿一房的事难免会传扬出去。

她忧心如焚,怔忪了一会,想起茶或有退热之效,忙摸索着走到桌旁,用茶碗斟了一碗茶,端到榻旁,预备扶起平煜,给他喂茶。

平煜人虽烧得迷迷糊糊,却已被傅兰芽的动静弄醒。

其实早在昨日跟林之诚交手后,他便知道自己受了内伤,这两日运气调息时,总觉得血脉不畅,然而眼下太多急事要操持,他根本未得片刻功夫调理。

早上在见过陆子谦之后,白长老送来了治内伤的保宁丸,他诧异一晌,最后道了谢,服下。

白长老又叮嘱,保宁丸虽能最快时间内打通淤滞的血脉,却因药性刚烈,服药期间不宜忧心动怒,否则难免会催发体内热性,重者甚或会高热一场。

接下来一整日他都忙于安排上路事宜,一刻都未得闲。

等他回院,夜色已深,一进来,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东厢房,见到房间里流露出的灯光,想起跟她一道用膳时心里充盈起来的那份隐秘的快乐,只觉那暖黄光晕里仿佛生出了看不见的钩子,牵引他往前走。

他到底是有自制力的,只挣扎了片刻,便打叠起冷硬心肠回了房,可等到沐浴完,又一个没忍住,打开门走到廊下,打发走了许赫和林惟安。

眼见他二人回房,想起陆子谦的话,顿时又后悔起来,他明知陆子谦怀了别样心肠,可那番话仍如一道重鞭,重重抽打到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羞愧难当,回到房中,上了床躺下,心里的煎熬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无休无止,需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才能将身子钉死在床上,不至于失却自控,跑到她房中去。

到了后半夜,他在煎熬中入睡,睡着后,身子失却了最后一份抵抗力,终于不敌保宁丹那份霸道的药性,发起热来。

他身上冷得厉害,呼吸却滚烫,头仿佛被什么极为刚硬的东西给箍住,压榨般的绞痛。

他以往经历过许多次病痛,本不将这等小病放在眼里,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就在邻房,竟觉得自己病得很重,万分无助,很需要人照顾。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翻来覆去,越到后头,越渴望去她身边。

到最后,他终于晃晃悠悠起了身,一路出了房,到她窗下,爬窗进去。

是的,他生病了,若继续一个人躺在邻房,多半病死了也无人知晓,而且刚才已经将守在她房外的人支开,无人守护,万一秦门中有人打坏主意如何是好,所以他爬窗爬得很是理直气壮。

奇怪的是,一躺到榻上,听到两夜未听见的轻缓呼吸声,他便觉得身上那份难受减轻了许多,一闭眼,很快便睡了过去。

可药性一旦起了头,不会因为主人心情见好便罢休,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在他体内越发肆虐了起来,到最后,他意识模糊,浑身滚烫,喉咙也干痛得仿佛吞下了沙砾。

因着常年的习惯,傅兰芽一往榻边走,他便惊醒了过来,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试图睁开眼,太阳穴便被牵扯出整片跳跃的剧痛。

后来傅兰芽轻柔地抚他额头,他恍惚间只觉得身上仿佛拂过清凉的微风,原本绷紧的肌肉霎那间松懈了不少。

可等到她过来给他喂茶时,他却又躁动起来,只觉每动弹一下,身上如同散架了一般,说不出的酸胀难耐。

这药太能摧枯拉朽,他前所未有的烧得厉害,意识和视线同时变得模糊,恍惚间,一股幽暖的甜香不经意钻入他鼻端,他意识深处的渴望被这味道唤起,心中越发烧得滚烫,睁开眼,便看见她小巧的下巴近在眼前,再往上移,便是她的樱唇。

渴望了许久的甘泉就近在眼前,他眼睛仿佛燃起了火苗,嗓子越发干得冒烟,他为了这份求而不得整日里倍受煎熬,煎熬到最后,生生熬出了一场病。

他眸色一暗,一偏头,便吻了上去,仿佛沙漠中行了许久的旅人,骤然间见到水源,万分焦渴,再无半点犹豫都无。

傅兰芽好不容易给平煜喂了茶进去,见他总算睁开眼睛,正自欣喜,谁知还未等她软言安慰,平煜便猛的将她揽到跟前,吻了上来。

他炙热的呼吸拂到脸上,她彻底惊住,整颗心都静止在胸膛,一瞬之后,又不受控制的剧烈的砰砰直跳起来。

这家伙!

她呆过之后,怒意上来,啪的一声,茶碗从她手中滑落,在这寂静夜里,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响动。

第66章

伴随着茶碗坠地的声音,傅兰芽神魂都吓得一颤,僵了一瞬后,想起林嬷嬷可能被这声音惊醒,忙挣扎起来。

可平煜却并没有半点放开她的打算。

傅兰芽对他来说就是解渴的清泉,他渴了这些时日,整个人都要烧得冒烟了,好不容易汲上了泉水,抵死也不松手。

傅兰芽怎敌得过他的力气,挣扎了一晌未果,身后已传来林嬷嬷慌里慌张找鞋子的声音,她清楚地知道,等林嬷嬷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一眼便能看到她和平煜在做什么。

更让她惊慌失措的是,平煜如同贪心攫取糖果的孩子,在最初的探索后,已不再满足于仅仅碾吻她的唇瓣,竟还开始笨拙地撬她的牙齿。

她惊慌得快要晕过去了,电光火石间,再顾不得什么了,牙关一松,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不过,闷哼一声,箍着她的胳膊随之一松。

傅兰芽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慌不择路地退到桌旁,手抚住胸口,大喘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林嬷嬷终于摸到了脚踏旁的火石,抖抖瑟瑟点开灯,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平煜被那亮澄澄的灯光一照,昏沉的意识终于被唤醒,晃了晃依然剧痛的头,抬头一顾,就见傅兰芽站在桌前看他,脸上红得要滴血,眸子里却分明含着怒意。

在她身后不远处,林嬷嬷手持着灯,满脸错愕,似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自惊疑不定,唇上传来一阵锐痛,伸手一探,沾了满指的血迹,刚才发生的片段在眼前闪过,心中大惊,连身上的病痛都忘得一干二净,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

好不容易立定,他窘迫得几乎无法思考,只盼刚才不过是一场梦,然而傅兰芽羞怒的面容和林嬷嬷闪躲的目光都清楚地告诉他,他刚才分明已可耻地将连日来的心中所想付诸了行动。

尴尬和羞耻不言而喻,如果这个时候眼前有座悬崖,他估计都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李珉在外急声道:“傅小姐,发生了何事?”

屋子里的三人同时吓了一跳,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如此。

平煜素日的冷静自持此时早已丢到了爪哇国,林嬷嬷也慌乱得忘了作答,最后还是傅兰芽最先冷静下来,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扬声道:“我无事,刚才饮茶时,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李珉听傅兰芽声音跟平日无异,在门外凝神听了片刻,见房中又无其他响动,便放了心,自回了房。

房里重新恢复安静,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氛围依然处于冰冻的胶着状态。

傅兰芽闷了一会,忍不住瞥平煜一眼,见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虽仍恨他唐突,心中到底软了几分,撇过头,不肯再理他。

平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脑海里的记忆越发清晰,她挣扎的动作让他无地自容,唇上的锐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对他的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