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无任何理由赖在她房中不走,更不敢再看她,狼狈转过身,沉默地翻窗出去。

傅兰芽眼看他走了,怔了一晌,回到床旁,心乱如麻地躺下。

林嬷嬷见她虽然极力作出无事的模样,但脸上红霞久久未退,嘴唇更是红得离奇,还带着些许肿意。

心里突突一阵乱跳,压着声音,小心翼翼道:“小姐,你告诉嬷嬷,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没有漏看刚才亮灯后第一眼看到平大人时,他黑眸里那抹一纵而逝的狂乱,也清楚地知道,之前那声茶盅打碎声绝对不寻常。

想来平大人就算再正派,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如今又对小姐有了好感,夜间共宿一屋时,难保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傅兰芽听到林嬷嬷出口询问,连忙翻个身,对着床内躺着,默了许久,等喉咙里那种哽着的感觉减缓少许,才闷闷道:“无事。我刚才去净房时,听平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给他送了碗茶,他没接稳,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林嬷嬷看着傅兰芽散乱在枕上的乌鸦鸦的秀发,静了片刻,不敢接话,小姐虽然竭力克制,但刚才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些委屈之意,也不知刚才平大人究竟唐突到了什么地步,能让小姐这般失态。

正自胡思乱想,傅兰芽却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似的,忽道:“嬷嬷,时辰不早了,再过不多久,就要天亮了,不如再睡一会。”

林嬷嬷见她分明不想再提起刚才之事,也不知是太过羞涩,还是正对平大人生着闷气,于是不敢再开口,犹豫了下,伸手轻轻拍抚傅兰芽,用她长久以来的方式抚慰她,助她心定,哄她入睡。

傅兰芽听着林嬷嬷的轻哄声,慢慢闭上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稳下来。

翌日清晨,李珉等人起来后,不等平煜吩咐,便自动自发到外院练习昨日洪帮主传授的心法,只留下两人看守傅兰芽主仆。

一直到晌午,平煜都未见人影,李珉等人练功回来,颇觉纳闷,忍不住到外头各处转了一圈,未见平大人,只得回到院中,正议论平大人去了何处,忽然抬头见平煜紧闭的厢房门,诧异地面面相觑,咦,该不会平大人到现在还未起吧?

念头一起,李珉第一个奔到平煜门前,敲门道:“平大人!”

敲了一会,无人应门,正心急,突然房门洞开,平煜出现在门内,低斥道:“在我门口聚着做什么,去练功!”

不等李珉打量他神色,速速偏过头,迈过门槛,快步下了台阶,避免跟任何人目光相碰,往院外走,

陈尔升却最是眼尖,眼睁睁看着平煜低头擦身而过,诧异莫名道:“平大人,你的嘴怎了?怎么好端端的豁了个口子?”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目光齐齐朝平煜扫来。

平煜身形一僵,拒不作答,往外走了。

没走多远,便听见李珉和许赫好奇地问陈尔升道:“你刚才瞧见平大人嘴上有伤?”

陈尔升浑不知死活,认真道:“我看清楚了,平大人下嘴唇上有个伤口,似乎早前流了血,已结了血痂。”

众人奇道:“平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伤到嘴上去了?”

平煜脚步一顿,闭了闭眼,一瞬间对陈尔升的忍耐已到了极点,立在原地忍了许久,才按耐住回头让陈尔升连日滚回京城的冲动,匆匆迈步往前走了。

傅兰芽人虽在房中,却免不了听到院中的动静,听见李珉和陈尔升的对话,耳朵都烧了起来,唯恐被他们猜到端倪,悬着心在房里听了许久,直到众人散去,才羞恼地咬了咬唇,回到桌旁,心神不定地拿着书看了起来,看了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不耐地将书放下,一偏头,却见林嬷嬷正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只觉林嬷嬷的目光能洞察一切似的,越发局促起来,然而房间狭小,她无处可逃,索性起了身,走到床旁,自顾自脱了鞋,上床躺下,“昨夜未歇好,我困了,睡一会。”

说完,见林嬷嬷十分体谅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略松了口气,拉着被子至头顶,用力闭上眼,仿佛只有这样,乱了一早上的心方能平静下来。

接下来两日,平煜连个人影都无。

到第二日傍晚,李珉便过来通知她,说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去岳州。

傅兰芽知道岳州是湖南最后一处落脚处,接下来,便要离开湖南境内,取道荆州,沿着运河北上了。

便应了,跟林嬷嬷收拾一番,早早歇下。

翌日,傅兰芽主仆一早便起来了,到了宅邸前,天还是一种暗沉沉的幽蓝色,晨风凉凉拂到身上,带着秋日特有的萧瑟。

林嬷嬷替傅兰芽紧了紧衣裳,候在门口,只等着马车驱过来。

片刻,秦门及行意宗一干人等拥着洪帮主出来,陆子谦神色郁郁,跟在众人身后。

傅兰芽不等他看过来,便淡淡转过头,静立在一旁。

半盏茶功夫过去,连李珉李攸兄弟都出来了,平煜却迟迟不见人影。

“咦,平大人去了何处?”李由俭讶道。

秦勇皱了皱眉头,这两日,她根本连个照面都未跟平煜打过,只知道他跟李将军在一处排了不少阵法,然而无论锦衣卫练习心法时,还是用膳时,平煜都有法子推脱,从未露过面。

她先前以为他服了保宁丹,身子有些不适,可听李将军话里话外的意思,平煜似乎并无不妥,只不知为何,总未能碰上一回。

正想着,忽然有人从里走出来,抬头一看,不是平煜是谁。

两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眉眼越发深邃,在淡青色晨光下,整张脸庞天工雕刻般的俊美。

她再一细看,目光却一凝,就见平煜的唇上赫然有一道血痂,看起来伤口还不浅,绝不是干燥上火所致。

她惊讶地迎上前,问道:“平大人,你嘴上这是怎么了?”

平煜脸上大不自在,不跟她对视,只走到马旁,翻身上了马,低声道:“不小了磕到了。”

李攸却没忍住怪笑起来,等众人朝他看来,又忙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平煜前日不是服了保宁丹吗?晚上回去发起热了,起来喝水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这才磕破了嘴唇。”

这说法是平煜告诉他的,他起初信以为真,可这两日,他越想越都觉得平煜不像那种会磕到自己的人,加上平煜这两日形迹可疑,他早就起了疑心。

所幸在场诸人大多是粗人,都并未多想,见天色渐亮,纷纷上了马。

傅兰芽在一旁镇定自若地站着,耳朵却早已染上了红色,所幸有林嬷嬷做遮掩,不至于让旁人看出端倪,等马车过来,忙如蒙大赦,扶着林嬷嬷上了车。

秦勇本已上了马,刚拉起缰绳,忽然瞥见傅兰芽正上车,脸上仿佛氤氲出桃花般的红晕,分外娇美,想起平煜情形,忽然一怔,直到秦晏殊在一旁催促,才满腹狐疑地催马往前行去。

第67章

从竹城出来,沿着官道往岳州走。

一路上,平煜及洪震霆似乎有意引南星派的人露面,比平日走得慢上许多,自拂晓直行到晌午,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岳州富庶,路边的商贩车马络绎不绝,且每隔一段距离,路旁便会出现商贩搭起的宽大凉棚,棚前支起热气腾腾的砂锅,锅里不知烹着何物,香味被迎面拂来的风送进众人鼻端,说不出的撩人。

众人被路边香味引得饥肠辘辘,不时回头张望,平煜及秦勇等人看在眼里,想着已到饭时,索性令停马,在此处用些热食垫垫肚子,好过一味用干粮凉水来打发。

傅兰芽主仆未得准许,并未跟着众人下车,只在车上稍息。

过不一会,李珉在外道:“傅小姐。”

林嬷嬷应了,起了身,掀开帘。

李珉笑着将一个食盒递给林嬷嬷,道:“这东西很能填肚子,味道也不差,傅小姐和嬷嬷快趁热吃了吧。”

林嬷嬷道了谢,放下车帘,捧着那食盒回转身。

打开食盖,香味热气蒸腾,直飘上来。

傅兰芽心绪不佳,又颠簸了一上午,本来无甚胃口,却生生被这香味勾得起了馋意。

等林嬷嬷将东西从食盒里取出,却是两碗面条似的物事,面身是淡绿色,热汤却分外白浓,里头还点缀着酱红色的肉末和绿色葱花,晶莹油亮,色味俱佳。

傅兰芽立刻认出这来时路上吃过的一种当地小食,那面条是用绿豆研磨成粉制成,极宽极韧,酱色肉末是湖南当地一种腌制肉,名唤“腊肉”,两样东西配在一处,再佐以大葱,味道跟旁处大有不同,出了岳州,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一碗面吃完,傅兰芽心情舒畅了不少,由着林嬷嬷细细用丝帕净了手面,正要让林嬷嬷跟李珉讨两碗茶水来喝,听得车外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且声势不小,来人似是不在少数,到了近旁,却又纷纷停马。

再下一刻,就听邓安宜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在外响起:“益成!”

这是陆子谦的表字,傅兰芽眉头微蹙,往外一看,果然是永安侯府的车马。

邓安宜下了马,大步走到陆子谦面前,笑道:“我等正要前往荆州,万没想到会在路上跟尔等巧遇。”

是“巧遇”么,傅兰芽心中冷笑,放下窗帘。

自从在曲驼穆家与永安侯府一干人马相遇,这位邓公子便如附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了他们一路,明明有无数次机会跟他们分道扬镳,偏要想方设法跟他们同行。

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之前在六安客栈时,为了骗取她对他的信任,邓安宜甚至不惜跟贼子里应外合做出一番好戏。

种种行径颇耐人寻味。

且那日在南星派的阵法中,邓安宜宁愿让妹妹也跟着身陷险境,也不肯错过浑水摸鱼的机会,武艺高强又远远超过自己想象,若果如她所想,邓安宜真是冲着“药引”一说而来,那么他对她的那份志在必得,显然不在南星派及镇摩教之下。

可是,他身为永安侯府的堂堂嫡子,为何要卷入江湖上的纷争?而此事永安侯府和皇后又是否知晓?

她歪头想了一番,又缓缓摇头,一路上已经出现好些跟二十年前悬案有关的江湖人士,个个难缠,明里暗里的厮杀不知进行了多少场,亏得平煜严防死守,才未让这些人得逞。

换言之,这帮人对她这个药引的“抢夺”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稍有不慎,就会让旁人抢了先,永安侯府若真参与了此事,明知情况棘手,无论如何都不会单独让邓安宜一个人来云南接妹妹回京。

所以此事多半只是邓安宜自己的主意。可是,他年纪轻轻,又自小长在京城,怎会跟二十多年前夷疆的江湖传说搅到了一起?

此事当真蹊跷。

也不知平煜可曾想到这种种不合常理之处,他有能力、善推断,她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

可惜这两日他踪影全无,别说晚上过来跟她讨论几句洪帮主所说之事,便是白日也轻易碰不上一面,分明是有意在回避自己。

想到其中缘故,她恼怒地咬了咬唇,那晚他对自己那般鲁莽,明明该生气的是她,怎么反倒他受了委屈似的,不但一句赔礼的话都没有,这两日干脆让她连面都见不到了。

她越想越觉得胸闷,索性冷冷将身子往后靠到车壁上,闭上眼不再纠结此事。

她才不要将心思放在无聊的人身上呢。

继续推敲邓安宜之事。

想了一回,怒意稍缓,思路越发清晰,正想到关键处,外头忽传来李珉的声音,“傅小姐,洪帮主他们要到后头树林中走动走动,不放心你们主仆二人继续留在车上,着我带你们去树林。“

怎么突然想起要看风景了?傅兰芽虽觉奇怪,仍应了一声,主仆二人下车。

在李珉和陈尔升的引领下到了凉棚后的树林中,傅兰芽隔着帏帽的纱帘远远眺望一眼,这才发现凉棚依着一座树冠浓郁的树林,沿着山脉一路蜿蜒往前延伸,颇为繁茂。

再往前,隐隐可见山雾缭绕,浓郁树影隐没在尽头,似是穿过眼前这座树林,别有洞天。

秦门和行意宗的子弟三三两两聚在林中,说话的说话,饮水的饮水,再随意不过,作风与往日有微妙的相异。

锦衣卫一众人更是只有一半在林中,练功闲谈,比秦门和行意宗的人更显得肆意几分,而剩余诸人,则不知去了何处。

傅兰芽心念一动,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思量,这树林明明太过广茂,不适合歇脚,平煜和洪帮主不过在此处用了午膳而已,怎么临时又改变主意要进树林了。

抬头扫一眼,未见平煜,身旁却突然射来一道锐利目光。

她一顿,迎着那视线转头,就见不远处立着一群衣饰显目的仆妇,当中一人,袅袅婷婷,妆扮贵而不俗,被众人簇拥在其中,正是那位邓小姐。

哪怕隔着帘幔,傅兰芽也能察觉出她看自己目光里的那份审视之意。

惊讶于这位邓小姐的毫不掩饰,她从容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心底不无遗憾,可惜她没有机会跟邓文莹接触,若能跟她搭上话,一定能从这位不善于掩藏情绪的邓小姐身上,打听到不少邓安宜的事。

林中除了参天大树,另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林石,高高矗立在树与树之间,突兀又怪异。

绕过一座林石,前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嗓音,“照我的吩咐去做,每一步都要掐准了,一分一毫都不许错。”

她猛的收住脚步,往前看去,就见平煜正负手站在林石旁,身旁除了许赫等人,另站着李攸和秦当家,似是正商议要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平煜似有所觉,转头看来。

傅兰芽冷不防跟他对了个眼,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几分,一双眸子在身上竹青色的袍子的掩映下,越发黑得如墨。

最要命的是,薄唇上赫然可见那道被她咬出口子的血痂。

借着头顶的日光,她这才发现那伤口远比自己想得要深,尴尬中顿时添上一分窘迫,连忙撇过头,不肯再看他。

心却如吹皱了的池水一般,起了圈圈涟漪,怎样也无法平息下来。

可平煜却比她更难堪,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一刻,见她神色淡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又来了,一句话未说,转过头,往前走了。

许赫及李攸等人连忙跟上。

傅兰芽余光瞥见平煜离去的动作,怔了一下,眸子里浮现一抹恼意,这人还真就躲她多上瘾了?深觉那日咬他咬得实在是太轻了。

片刻,前方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她忽略胸腔里那种胀闷的感觉,抬头望去,就见秦勇正迎面走来。

见到傅兰芽,秦勇停步,对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傅小姐。”

傅兰芽盈盈一礼,莞尔道:“秦当家。”

秦勇失神地看着傅兰芽,只觉这一笑说不出的娇艳明媚,竟有种刹那间满园姹紫嫣红开遍之感。

好不容易回过神,强笑道:“还有些要事要商议,容我告退。”

两人擦身而过时,傅兰芽忆起一事,想起这几日平煜的行径,当真可恨,念头闪过,回头道:“秦当家,多谢那日你送来的蒿子糕。”

说完,静静打量秦勇的神色变化,不出她所料,秦勇果然露出迷茫之色。

可秦勇到底因机变过人,少顷,又迅速恢复常色,含含糊糊道:“傅小姐喜欢就好。”

傅兰芽将她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敢让秦勇看出自己的羞涩,冲秦勇点点头,转过身,在李珉和陈尔升的指引之下,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可是走着走着,明知带着一份孩子气斗气的意味,嘴角仍情不自禁胜利地弯了起来。

不料没走两步,陆子谦忽然从一株树干中绕出来,目光沉沉看着她道:“傅小姐。”

第68章

不等陆子谦说话,李珉和陈尔升便上前一步,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陆公子,平大人有令,为免横生事端,无他准许,任何人不得接近罪眷。”

说完,一礼,护着傅兰芽越过陆子谦,往前而去。

陆子谦有备而来,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跟傅兰芽说话,怎会被这两句话给震慑住。

听得此话,并不理会,只将目光紧紧锁住傅兰芽的侧脸。

可傅兰芽分明早已听见他的话,却目不斜视,毫无停步之意。

他看在眼里,心里的那份淡淡酸楚如同发酵一般直涌上来,并且在这份酸楚的冲击下,他脑海中早先还摇摆不定的念头愈发变得坚定。

眯了眯眼,疾走两步,冲着傅兰芽的背影昂声道:“昔年苏峻之乱,桓彝驻守泾县,不幸为小人江播谗中,后身陷危境,惨被杀害。其子桓温日夜泣血,誓为父报仇,苦练三年,终弑其子,博得天下美名,可见但凡七尺男儿,家仇一日不可轻忘。”

他声音阔朗,语气却说不出的阴郁,傅兰芽听得一怔,脚步情不自禁缓了下来。

她如何不知道桓温的典故。

听闻桓温父亲被江播连累致死后,哪怕江播已死,桓温为偿夙愿,依然刺杀了江播的三子。可见一个人对仇人的恨意,可以从父辈迁延到子辈,且这等卧薪尝胆的行为,似乎颇为天下士大夫所认可。

估且不论她对此事的看法,单说陆子谦为何突然要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提起这典故?

难道是拿平煜比作桓温,拿她比作江播之子?

当真荒唐。

她冷笑,毫不理会,迈步继续往前走,可心思到底被陆子谦这番话给挑动得浮动起来。

陆子谦一眼不错地看着傅兰芽的背影,见她虽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然而步伐匆匆,到底失了几分稳健,显见得已将他刚才的话听进耳里,原本空落落的心底顿时闪过一丝快意,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三日前,他跟平煜谈话时,本来还抱着一丝希翼,盼着一切不过是他的无端揣测,傅兰芽和平煜之间清清白白,什么瓜葛也无。

可当日平煜虽然态度十分强硬,却难掩话里话外对傅兰芽的维护之意。

事后回去,他反复推敲平煜当时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也因如此,哪怕他明知那番话会唤起平煜对傅家的旧恨,也明知傅兰芽多半会继续对他拒于千里之外,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依然毫无悔意。

因为来时路上他对傅兰芽那份虚虚晃晃的思念,在时隔一年再一次见到她之后,全都化为了不舍得放手的执念。

她于他而言,不仅仅曾是名义上的未婚妻,更曾是少年心中一份肖想多年的梦幻般的痴想,他千里迢迢来云南寻她,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救她,可她却宁愿将主意打到一个对傅家有敌意之人身上,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

尤其一想到今晨在秦门别院门口时的情形,他心口仿佛被利箭当胸射过,痛得嘴唇都发白。

他本就时时关注傅兰芽,今晨平煜被李攸取笑嘴上的伤口时,他没有漏看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恼之色,上了马后,想了一路,等想明白其中缘故,只觉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都凉了半截。

难道他们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一步?

一瞬间,说不出对是平煜嫉恨还是对傅兰芽失望,只觉各种阴郁愤恨情绪如热流般灌入他胸膛,几乎要将他焚毁。

她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平煜之所以肯关照她,不过是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一不会娶她,二不会帮傅伯伯和延庆洗刷罪名,论起对她的真心程度,平煜还不及他一个指头。

可她却依然如此做了。

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更多的,还是看中了平煜有能力护住她吧。

可他怎能容忍她投入别的男子的怀抱?

刚才那番话,也许撼动不了她依傍平煜的决心,但至少能在她心底种下一粒怀疑的种子,往后不论平煜对她是好是坏,她只要时时记住这个男人就如桓温一般永不肯放下家仇,那就够了!

这样低头走了一路,思绪依然说不出的繁杂,耳旁却出奇安静下来。

四处一顾,见林中格局越发微妙,忽然想起自进林后,平煜便未跟傅兰芽待在一处,愣了一下,嘴角忽而扬起莫名的笑意,猛然掉转头,朝傅兰芽刚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从刚才进林后的举止来看,平煜不可能没看出这林中的古怪,却依然只派了两名锦衣卫守护傅兰芽,可见平煜待兰芽着实有限。

一旦这林中机关启动,岂是两个近身之人能护住?

这样想着,心里竟生出一种隐秘兴奋感,脚下的步伐越发行得快起来。

疾行一路,眼见前方便是树林深处,正要细找傅兰芽的身影,却发现她主仆二人被一众锦衣卫护在一座山石旁。

而且除了锦衣卫一个不少外,还另有二十余名神色冷淡的精壮护卫。

这些人早先他曾在秦门别院见过,似是平煜不知从哪处军营借调来的人马。

他没料到平煜对傅兰芽如此严防死守,大感意外之外,竟还隐约有些失望,脚步也不自觉缓了下来。

冷眼看了一会前方交流穿行的秦门及行意宗之人,眼看各人按照应对百星阵的法子各就各位,他目光忍不住重又回到傅兰芽身上。

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秋裳,颜色雅致素净,身形却说不出的婀娜玲珑,一眼望去,只觉她跟周围淡淡林雾已融为一体,有种出尘离世的美。

他紧紧盯着她,看了久了,忽然发现一点不对劲之处。

就见她身旁一名护卫里,脚下踩的方位有些偏差。

一双脚看着似踩在坎位上,可右脚却不动声色往后挪动了半寸。

他不由得暗吃一惊。

要知道要想于百星阵中护住傅兰芽,她身旁阵法中的护卫每一步均需踩得极准。

不但要刚好避开启动机关的脉络,且一旦定住方位,绝不能随意走动。

这个人不可能未得平煜的吩咐,却仍故意如此,分明有问题。

念头闪过,一撩衣摆,往傅兰芽奔去,疾呼道:“小心!”

刚奔两步,就见那名暗卫似乎耳朵一动,突然身形微妙一转,紧接着脚底下便传来奇异的地动感,声如闷雷,速度却不慢,如蛟龙般脚底笔直往傅兰芽脚下蔓延开去。

***

傅兰芽主仆被李珉和陈尔升引至树林边缘,走时,李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注意脚下。

行了好一段路,到了林中一处宽阔的空地处,李陈二人停步,让她们主仆在此稍息。

迎面刮来猎猎的风,再往前,便是一处山坳,那风正是从山坳刮来。

傅兰芽暗觉奇怪,挨着林嬷嬷在林石后坐下,抬头打量周围环境。

就见他们所在之处颇为空荡,仿佛当头砸下一块巨石,林中树木受了波及,白白空出一块。

两旁各有一块林石。

李珉和陈尔升安置她们主仆后,便往旁走开一步,似是在等候接下来安排。

秦门和行意宗的人却分布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小心翼翼变换着方位,如临大敌,独将他们几个围在这空地里

她看了一会,想起刚才下车时,就已发现官道两旁树林有些不对劲。

右边这处山林,明明地处阳面,树木却比左边树林来得稀疏,且林中的参天大树状若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散乱分布,毫无规律而言,脚下土壤又松软得出奇,细辨之下,正是南星派阵法中最难应对的百星阵,取天与地彼此呼应、“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精紫云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