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脸几不可见地红了红,洪震霆却拿了那块令牌在手中仔细察看,见上面一面写着: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却写着:莫匪尔极。 不识不知。

他面色一凛,沉声道:“的确是昭月教之人,且令牌乃银制,佩戴之人为昭月教里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么极得尊主的赏识,要么武功天赋不差,算得有头有脸,怎会无声无息死在此处?”

李攸摸了摸下巴,开口道:“这女子的心脉已生生被人震断,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有武功之人心脉震断,凶手内力远在她之上,难道是昭月教的人为了抢夺坦儿珠打了起来?不对,他们连宅子都未能闯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见到,怎会在墙外就打了起来。”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魔教,不会专养些酒囊饭袋, 起身,抬头看了一眼窄巷周围环境,道:“从发出响动到许赫发现此人尸首,时间极短,与其相信此女是死于内讧,我倒愿意相信她是被人灭了口。”

“灭口?”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来。

平煜看向女子尸首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未尸检前,做不得准。光从外头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别无伤口。也就是说,此女多半是想潜入府中所以会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凶手撞见,这才被凶手一招毙命。”

秦晏殊这些时日看平煜极不顺眼,听得此话,带着挑衅意味道:“就算如此,怎么能证明她不是死于内讧?也许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为着利益,突然起了冲突也未可知。”

平煜看着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来之前,想必知道这宅子布下了天罗地网,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我手下。她们好不容易闯过重重关卡,进到了巷中,怎会失心疯突然打起来,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尽弃?”

说着,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细细晕了胭脂的脸颊,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之感,这女子前来探路,吉凶尚且不知,竟还有心思涂脂抹粉。

心中冷笑一声,继续道:“因此凶手跟此女绝非一路人。照我看来,凶手多半也是潜入巷中,试图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话不说使出杀招,又在许赫等人闻声赶来前,飞快遁走——

“这就是我想不通之处,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见,听得许赫等人赶来,只管逃走便是,何必多费一番功夫,非要将这女子杀死后再逃走?尤其这女子武功不弱,凶手那一掌需得耗费十成功力——”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么看都觉得凶手活怕这女子泄露他的消息,故而半点余地都不留。难道说,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块坦儿珠?或者,平日装模作样惯了,被人不小心撞见真面目,怕这女子传扬出去,所以才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白长老和柳副帮主面面相觑:“真面目?李将军的意思是?”

秦晏殊这时也已想通问题关键,却不肯助涨平煜的嚣张气焰,只闷不作声。

平煜复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处,抬头问洪震霆道:“洪帮主,能否从女子伤口处,判断出用掌之人的来历?”

洪震霆毫不顾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从侧面看了看女子的伤,摇头道:“这招式虽蕴含了凶手的全部内力,却极为简单平直,光从伤口看,无从判断对方武功路数。”

平煜起身,负手望向窄巷尽头。见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当真繁花似锦,脸上忽露出一丝玩味,道:“看来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维还极为缜密,金陵城果然藏龙卧虎。”

秦勇在一旁望着他,见他眉眼含着丝笑意,眸光却凛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灯明下勾勒出无可挑剔的曲线,神态更是说不出的飞扬,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转过头去。

未几,开口道:“这女子的尸首可交由我来检验,也许仔细看看,能有什么收获也未可知。”

她女扮男装之事,众人都心知肚明,这话一洒过来,他们便接话道:“这个主意甚妙。”

平煜冲秦勇点点头道:“那就有劳秦当家了。”

第78章

这时,洪震霆道:“昭月教行起事来毫无底线可言,教中从尊主到新入弟子,无不狠辣无情,且私底下做派极为*混乱,教中不少弟子跟尊主名为师徒,实为从小养起的娈童或是宠姬,故而在江湖上名声极差。此前平大人问起二十年前能与镇摩教抗衡的魔教,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昭月教。”

平煜不语,到金陵后,昭月教的人虽然第一个露面,可照今晚情形看,昭月教却不见得持有坦儿珠,没准只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趁机分一杯羹罢了,而拥有最后一块坦儿珠者,也许另有其人。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也就是说,他们连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的真实身份都尚且不知。

平煜令人给那女子尸首抬到院中,交由秦勇检验,预备等她验完后,送去金陵知府报备。

他心知昭月教闻得消息,势必会借故前来滋扰,便重新在府外做好布防,直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才跟李攸去外书房议事。

两人刚一坐下,李攸想起刚才秦勇看着平煜的目光,古里古怪地看平煜一眼,忽道:“近些时日,你觉不觉得秦当家有点不对劲?”

平煜心中警铃大作蹙了蹙眉,放下茶盅道:“怎么了?”

李攸仔细看一会平煜,见他毫无所觉,忙又笑了笑道:“无事。就是觉得秦门不愧是百年名门,从这两姐弟身上来看,家风不错。”

平煜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攸为何会在这个当口表扬秦勇,正要追问,可李攸却又话锋一转,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邓安宜?”

平煜面色无波:“邓安宜为了装模作样,一从岳州出来便取道去了荆州,就算跟在我们后面往金陵来,毕竟耽误了两日,此时多半还在江上漂着。且金陵守卫处我已打过招呼,一旦永安侯府的人冒头,他们会立刻前来通知我,目前尚未得到任何消息,因此照我看来,此人多半不是邓安宜。”

李攸困惑:“那会是谁?除了邓安宜,还有谁需要这么装模作样?”

平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搁在桌上,摩挲着茶盅,面色沉静道:“急什么。那人好不容易见到目标出现,只会比我们更心急,过不几日,必会兴风作浪。只不过这一回不比之前的镇摩教和南星派,我们暂且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罢了。”

李攸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揣摩着道:“事发时,此人正处心积虑欲潜入府中,可见不会是府中这些人。真是奇怪了,这天底下除了林之诚和我师父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武功。”

平煜抱着臂看着他,笑道:“你该不是第一次听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吧?不过你说得没错,此人武功奇高,行起事来不拖泥带水,十足叫人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攸想起一事,道:“对了,你大哥如今正任着江宁左都尉,你都到了金陵,怎么这两日不见你去看望你大哥?”

平煜道:“他哥前些日子去淮安视汛,这几日暂且未回来。再则,王世钊这狗皮膏药就在一旁粘着,为着避嫌,我总不好跟我大哥往来太密切。”

李攸嫌恶地皱起眉头道:“昨日傍晚他刚一到金陵,听说珠市有貌美名妓,连府都未进,便改道去听十八摸去了,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下正是抢夺坦儿珠的要紧关头,他却时刻惦记寻欢作乐,也不知当年王令怎么会认了这么个蠢侄子,不怪扶了这几年都如烂泥一般,怎么也扶不上墙。”

平煜嗤笑一声,他派去跟着王世钊的人早上过来跟他回报,说王世钊的的确确在珠市招了几位美姬,乐了整晚,他正是乐观其成,便道:“王世钊要是扶得起来,这一路上,咱们得添多少麻烦?如今我只盼着秦门那边能早日找到对付五毒术的法子,再不济,林之诚处最好能勘破王世钊招式中的破绽,无论如何,先要将这个心腹之患对付了再说。”

“也对。”李攸心底涌起一种不祥之感,“此人不除,终是一患,只是王令毕竟明面上尚未跟你撕破脸,一旦王世钊死在你手里,势必会借机发难,咱们需得想法子做得干净利落些才行。”

“法子是有。”平煜笑起来,“就是不知道王世钊发起疯来时会有多骇人,我怕他误伤其人,在没有十成把握之前,轻易不想动手罢了。”

李攸听得一惊,依照从前,哪怕在他面前,平煜也甚少堂而皇之说出对付王世钊的话,可见为了傅兰芽的安危,平煜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王世钊和王令。

便道:“咱们许久未在京中,有些消息未必听得准。过两日你大哥回金陵,势必会派人来找你,你且向他打听打听军中动态,问问他关于王令要皇上亲征之事,江南这边的王令一党是否已有动静。若是,我看咱们也不必回京了,挥师直奔蒙古,捣了王令的老巢才好。而且照我看,王令为了得到坦儿珠这么大费周章,坦儿珠的效用恐怕远远不是复活人的性命这么简单,而真正用来做什么,只有王令自己知道,连林之诚当年得到的消息也未必准确。”

平煜沉吟不语。

****

江宁左都尉府。

一位三十出头的长眉凤目的男子带领一众下属风尘仆仆从街道尽头奔来,到得府前,刚要下马,身后忽有人道:“平都尉。”

平焃转头,锐利目光朝那人一瞥,却见是位二十出头的儒雅男子,看着颇面熟,却一时记不起对方是谁。

那男子早已近前,一礼,微微一笑道:“不怪平都尉不记得晚生了,晚生姓陆,名子谦,表字益成,以往在京中时,曾跟平都尉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的舌吻快来了

第79章

作者有话要说:秦勇在偏厅中验尸,李由俭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会,见秦勇一时半刻出不来,索性下了台阶,两人沿着一侧曲径,缓缓并肩而行。

小径两旁花木暗香浮动,月光洒在地上,泛着薄纱般的银光。

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走了一路,没有开口的打算。

李由俭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见,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末了,终于没忍住道:“晏殊,你觉不觉得,阿柳姐对平大人——”

话刚起了头,又顿住,他对秦勇除了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最近怎么了?”秦晏殊回过神,狐疑地看向李由俭,“总是话说一半做甚?”

私下无人时,李由俭在他面前向来是三句话不离“阿柳姐”,这几日提到大姐时,却总是欲言又止。

李由俭仔细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虽然巷中月色昏蒙,但阿柳姐脸上那一抹而过的红霞他没有错看。

且这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巧的是,每回都发生在对着平大人的时候。

可这事毕竟尚未得到证实,他不想胡乱猜疑,私心里更不愿承认。

“无事。”他暗悔方才冲口而出,险些让阿柳姐陷入难堪的境地,脸色沉了沉,头一侧,避免让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颓然之态,只道,“我是觉得阿柳姐满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们护送傅小姐进京,我就央我父亲上秦门提亲。”

他的话音刚落,秦晏殊便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这话你都跟我说了八十遍了,我当然没有意见,问题是,我姐松口了么?”

李由俭想起秦勇态度,脸色一黯,旋即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暂且无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我们行意宗上门提亲,她自然就会松口了。”

秦晏殊唇线一抿,本想摇头,然而瞥见李由俭神色不虞,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谁都清楚,看着温厚,实则极有主意,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最好先提前跟她打个招呼,若连她的心意都未摸透,你就贸贸然上门提亲,姐没准觉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愿意,说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俭听得这话,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纹。

他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门有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到秦柳身旁。

镇摩教的左护法重出江湖,她要带领秦门诸人对付镇摩教,他二话不说领着行意宗加入剿灭镇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为了报傅小姐的大恩,决定护送傅小姐进京,他也毅然跟着阿柳姐北上。

总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她要做什么,他从来都是全力支持,从不曾皱过眉头。

可是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亲事,她要么推脱,要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也不肯给他半句回应。

他心头涌起不安,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难道他就这么差劲?

不对,他模样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论家世,行意宗和秦门更是门当户对。

而且两家人往来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处,对彼此性情再清楚不过。

除了他比她小两岁之外,他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来。

直到前方花园耳畔传来轻急的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抬眼一望,见平煜匆匆而过,絹袍玉扣,穿戴齐整,似是准备出府,身后跟着李珉等人。

平煜一边走,一边低声吩咐着什么。

李由俭见到平煜,好不容易压下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没忍住,上下扫他一眼,暗忖,难道说,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着平煜修长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么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别说江湖人士压根就跟勋贵人家搭不上边,就说这一路下来,连他也看出平煜对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细心不知多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会不会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缠磨得心一刻也定不下来,走了两步,又顿住,不行,他得亲口去问问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转头,皱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还在给那女子尸检么。”秦晏殊诧异莫名,“去了咱们也见不着,你急什么?”

“那我出府走走。”李由俭带着几分烦躁道,“一个时辰后我再回来,不必寻我。”

说罢,将错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顺着出府地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识抬头找寻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处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试探平煜几句,谁知身后忽然绕出来一人。

见到他,对方似乎吓了一跳。

“李少庄主。”

李由俭看清那人,脸色一冷,淡淡看着王世钊:“王同知?”

王世钊诧异地看看李由俭,又转头看看已走到大门口的平煜,眼珠一转,往李由俭身后望去,似笑非笑道:“噫,怎么不见秦当家?”

李由俭戒备道:“不知她在何处。怎么,王同知有事找秦当家?”

“无事。”王世钊似是心情不错,难得没计较对方话语中的刺意,只道,“李少庄主这是要出府?”

“随便走走。”

“甚好。”王世钊意味深长地点头,高深莫测道,“莫漏了珠市,里头美人数一数二,照我看来,一点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

李由俭脸色一变,怎么都觉得此话有拿秦勇开涮之意,心头怒意上涌,忍了许久,这才闷声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对这些莺莺燕燕没兴趣。”

说罢,随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钊却饶有兴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顾,见身侧没人,忽然脸色一阴,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跟在李由俭身后。

***

平煜好不容易将事忙完,正要去找傅兰芽,下人却报说世子已回金陵,差人来请公子去往江宁都尉府说话。

平煜没想到大哥竟这么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来就心急火燎请他前去,只当江南这边出了什么急事,不敢耽误,将府中一应事项郑重交给李攸,这才换了衣裳,出了府上马。

经过一条大街时,刚好与一行车队擦身而过。

他一眼便认出领头那人是邓安宜,缓了一下,心中冷笑,来得还真快,他们前脚才在金陵安置下来,邓安宜后脚就跟来了。无暇应对此人,目不斜视,拍马一纵而过。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尾,那辆垂香饰玉的马车上掀开一条缝的窗帘便放下,有人在里头敲了敲车壁。

邓安宜早已看见平煜,听见那敲壁的声音,自然知道妹妹为着什么在唤他,脸色微有不耐,默了下,这才下马,上了车。

“怎么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邓文莹方才见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听几句,不料见到他阴阴的神色,话都吓得缩了回去。

“没什么。”她干巴巴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小金橘丢回几上,百无聊赖地躺下,心底却生着闷气

邓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为了平煜在作怪,眸光冷了冷,想斥她几句,可看着她那幅煎熬模样,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轻叹口气,抬头扶了扶她头顶的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纵容她了。

邓文莹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几回的经验,仔细觑了觑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弯抹角道:“二哥,记得你上回说过,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将傅兰芽掳走,可咱们都追到金陵来了,连个傅兰芽的头发丝都没碰过,眼下还丢了林之诚,照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事啊。”

邓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头正是千愁万绪,听得此话,更添郁气,横她一眼,知道跟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只耐着性子道:“二哥心里有数。”

邓文莹知道二哥素有本事,听得这句底气十足的保证,心略微定了定,转过身,仰头看着车顶,眼睛亮亮的。

“你在想什么?”邓安宜一眼不错地望着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软,自从他在五年前顺利取代邓安宜后,这个妹妹便缠磨上了他,时常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为自己胸膛下藏着的不是心,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没想到在她一声声充满依恋的“哥哥”声中,那颗冰冷的心竟渐渐有了热度。

这滋味当真叫人上瘾,哪怕五年之后,他依然沉溺其中,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邓文莹不敢让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兰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宫之位再也无人能撼动了,咱们永安侯府也会一日比一日更好,这都多亏了二哥惯会运筹帷幄。”

这傻丫头,邓安宜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还真是他说什么她都信。

倘若除了这份信赖,她能将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转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垂眸,见她含着几分希翼的模样,心头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你别以为二哥不知道你想什么,实话告诉你,就算傅兰芽做了药引,平煜顶多伤心一场,过两年,自会娶旁的女子,怎么也不会娶你的。”

邓文莹脸色一僵,怒极反笑道:“平煜是谁?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这么胡乱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愤愤转过身,将后脑勺背对着邓安宜。

少顷,见邓安宜出奇的沉默,红着脸,没好气道:“那日在荆州,二哥想必也听到外祖母说了,母亲信至,说我三年姻缘劫已过,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选亲事,咱们不在京城的这两月,母亲已拟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会给我订下人家。我知道,这一回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细细打听打听那几个人的品行,也免得妹妹我嫁人后日子过得不顺遂。”

邓安宜眸中戾气陡然暴涨,静了一瞬,却又笑了起来,道:“知道了,二哥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说罢,弯弯唇角,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往外走,他草莽中长大,之后又堕入魔教,算起来,心思比谁都阴毒,在过去的人生经验里,由来只有你争我夺,全无道义可言,他看中的东西,不容旁人觊觎。

而这种种心爱之物里,自然也包括她。

是以,他怎么也不会让她离开他身旁。他的姻缘,只能由他来决定。

就像……五年前那样。

第80章

平煜一路疾驰到了都尉府, 在府前下了马。

门前, 大哥的几位旧仆早已得了消息, 见得他来,亲切地拥上前,笑道:“三公子。”

平煜唤其中一位老仆为:“赵伯。”笑着将缰绳递给他, 大步往府内走,口中道:“大哥何时回的金陵?“

赵伯亦步亦趋跟在平煜身后, 回道:“晚上刚回,听得三公子来来, 一回府便令人连夜去给三公子送信。“

平煜点点头,看来大哥果然有急事找他。

一路到了外书房, 一进屋,平焃见平煜来了,从桌后起身,迎到门口。

“来了。”平焃上下打量弟弟一眼,见他黑瘦了些, 人却精神,略放了心, 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先坐下喝口茶再说。”

平煜奔了一路,眼下正是口干舌燥,也不在自家大哥面前客气,见过礼,走到一旁坐下, 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这才细打量大哥,笑问:“嫂嫂和阿宁可好?”

平焃一旁坐下,温声道:“都好。就是眼下太晚了,阿宁已睡了,他三月未见你,平日没少唠叨他三叔,若是知道你来了,定会吵着来找三叔玩。”

平煜眸中顿时浮现一点笑意,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件物事。

打开,里头确是一套金丝缠铜做的小人,每个小人手上持的兵器各不相同,且可从人偶手中取下,颇讨小儿欢心,递给赵伯,端茶笑道:“给阿宁玩的。”

赵伯呈给平焃。

平焃轻蹙眉头,道:“家里就属你爱给他买这些东西,他又没个长性,玩个两日也就撂到一旁了,下次不必再一味地惯着他,他眼看便要启蒙了,焉能像从前那样只知玩耍。”话虽如此,仍慎重收入怀里。

平煜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道:“许久未见阿宁,心里想得慌。这玩意不值什么,他素来喜欢这些小刀小剑,见了多半喜欢,他闲时留着玩,不耽误什么。”

又问:“大哥这么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平焃笑意微凝了凝,挥手屏退赵伯,沉声道:“想必你早知道了,坦布近日频频进犯西北,大同等要塞军务告急,兵部良轩等人接连上了几道折子,要求皇上尽速整顿军务、随时准备迎敌,皇上却日夜沉迷于炼丹,连奏折都懒得看,几道折子上去,最后都扣在王了令手里。”

他说着,脸上浮现一种深刻的忧虑:“更有甚者。近日,张士懋等王令党羽竟在朝中进言,说瓦剌猖狂,皇上正该效仿先帝御驾亲征,好起到震慑之势,此话听得来何等荒唐,然而出奇的是,朝中竟有半数大臣附议。

他眉头紧锁:“如今皇上虽未松口,王令却已经开始暗中调动京城附近的军马,加上留守在京城的三大营的十几万大军,不过短短时日,王令便能调集二十万军马和粮饷,届时皇上御驾亲征之事势必会提上日程。若皇上真在王令的怂恿下去亲征,朝纲必将不稳。 ”

他越说越是担忧,再坐不住,起了身,在屋中快步踱了两步,道:“我早就觉得这个王令不对劲。要知道先皇曾以天子身份御驾亲征三次,所向披靡,不过短短几年,便将北元残部击溃,此后十余年,北元各部再也无力生事。

“其后瓦剌大汗坦布虽然收归了兀良哈及鞑靼,瓦剌得以统一蒙古,却因兵力不堪与我朝匹敌,虽在边境履生滋扰,却始终未能成气候。

“然而两年前王令得势后,仗着司礼监太监批红的权利,明里暗里给了坦布多少便宜,短短两年间,瓦剌便养得兵肥马壮,近一年更是拥兵自重,隐隐有压境之势。

“尤为不妙的是,先皇留下的五位辅佐大臣,自新皇登基后,早已死的死、丢官的丢官,连曾经如日中天的傅冰都已沦为阶下囚,新上来的张士懋等内阁大臣都全由王令一手提拔,放眼望去,朝中早已被王令搅成了一盘散沙。照我看来,如今瓦剌之所以能率军压境,搅得朝纲不稳,王令实乃罪魁祸首!”

平煜见大哥短短一番话已将要害一一剖析明白,抬头道,“大哥,有几桩要紧的事需跟你商议。事关重大,无法在信上详述,只能当面告知大哥。”

便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捡关键之处说了。他知道大哥一贯见事明白,有些话一点就透,无需赘述。

平焃起初满脸震惊,听到最后,神色却转为凝重。

等平煜说完,平焃久久无言,良久,才难以置信道:“怪不得王令行事如此怪异,原来竟是蒙古异族……”

沉吟一番,皱眉道:“你打算如何做?别忘了王令伺候皇上十余年,哪怕当年太子式微时,亦对太子不离不弃,可以算得皇上心中第一人,绝非旁人可比。就算我等掌握了他是蒙古人的证据,一来证据极难送到皇上手中。二来,就算皇上看到证据,出于对王令的信赖,多半也只会认为我们有心污蔑。你可记得去年兵部死谏的那个于京?好不容易整理了王令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的证据,还未进到前殿,便被王令污蔑为有心行刺皇上,活活给杖毙在殿外。”

平煜道:“大哥,王令不只把控朝政,多年来还习练秘术,要对付他,寻常法子断行不通。而且我总觉得,他如今权势滔天,却如此执着于坦儿珠,也许坦儿珠不只是传闻中的能复活死人那么简单,否则他如今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能我等尽早勘破坦儿珠的秘密,说不定能找到王令的软肋。”

“你是说……”平焃思忖着看向弟弟。

平煜起身,郑重道:“如今我们需从两处着手,第一,便是需得想方设法拖延皇上亲征的日期。第二,需尽快将剩余坦儿珠搜罗齐全,只有双管齐下,方可力挽狂澜。”

兄弟俩商量至半夜,平煜见时辰不早,担心傅兰芽处有什么差池,便要告辞。

平焃却想起一事,目光复杂地望着弟弟,止道:“你先别急着走,傍晚时,陆晟的公子曾来找过我。”

平煜本已打算起身,听得此话,一怔,等反应过来,眸光一冷,知道陆子谦多半为着傅兰芽而来,虽然脸上有些不自在,却并不主动开口,只静听下文。

平焃见三弟极沉得住气,静了片刻,淡淡看他一眼,话锋一转道:“听说傅冰的女儿不但饱读诗书,且姿容艳绝,你一路押送她到了金陵,一定没少跟她相处,此话在你看来,可是如此?”

平煜镇定地饮了口茶,少顷,垂下眸子,唔了一声,算是承认。

平焃听弟弟毫无否认之意,暗吃一惊,盯着他看了半晌,眯了眯眼,存着几分试探之意道:“听陆子谦说,他千里迢迢奔赴云南,本存着救傅小姐的心思,却因你百般阻拦,连句话都未能跟傅小姐说上,他走投无路,这才来找到我说项。自然,旁人的话我只听听便罢,如今我只问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平煜心底清楚,就算陆子谦不跑来煽风点火,他迟早也需给家人一个交代,,听陆子谦颠来倒去不过这几句话,心底的不自在反倒消散不少,既不否认也不辩解,算作默认。

平焃见状,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三弟惯来极有主意,心中焦虑顿起,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余光瞥见桌上东西,迟疑了下,走到桌前,拿起一物。

未几,忍着气看一眼弟弟,暂且将长篇大论压下,只将那东西递到平煜面前道:“这是陆子谦托我转交给你之物,他说你对他和傅小姐之事或许有些误会,见到此物,不必他多说,自然就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救傅小姐了。”

平煜见那东西是封信笺样的物事,心知陆子谦绝对没存好意,本来压根懒得理会,可刚一接过,还未扔到一旁,忽然鼻端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清甜幽暖,正是傅兰芽身上惯用的香。

他知道,在他的严防死守下,陆子谦这些时日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傅兰芽,因而此物定是从前陆子谦从傅兰芽处所得。

他喉咙卡了一下,盯着那信封,只觉那里头仿佛长出引他探知的藤蔓,绊住他的目光,想要移开却万分艰难,良久,到底没忍住,接过打开,里头却是一方鲛帕。

展开,上面用娟秀的小纂駦着几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