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又有一名官员率人匆匆赶来。平煜唤其为邝大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一行人便进入神庙。

刚一进去,便听里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瘆人得慌。

她听得暗暗心惊,抬目朝殿中一看,就见王令浑身上下满是铁链,被捆于殿中梁柱上。

五官早已痛苦得变了形,一双眼睛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看得一阵恶寒,忙跟在李珉等人身后,静悄悄走到一旁。

一回身,却见平煜施施然走到王令跟前,负手停步,居高临下望着王令,似笑非笑道:“你想要的东西,我立时可哺给你,虽非人血,不能恢复你的内力,却能解除你血脉逆流之苦,只要你肯将坦布大军的下落乖乖告诉我——”

不等他说完,一阵砰砰声传来,却是王令已受不了这份嚙心之痛,竟使出全力用后脑勺撞击坚硬的梁柱,以求痛痛快快一死。

可惜的是,在他身后的梁柱上,早被人厚厚缠绕了一层松软的被褥,他狠力撞了一晌,别说求死,后脑勺上连个疙瘩都未撞出。

平煜笑道:“王公公怕是已忘了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了,在没问出我们想要的答案前,就算想死,你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王令听得此话,颓然地住了手,默然片刻,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痛苦的哀嚎声再次响起。

平煜却火上浇油,摆了摆手,令人端进来一桶热气腾腾的鲜血。

这味道腥得离奇,傅兰芽甫一闻见,便险些作呕,连端坐一旁的邝埜都露出不耐之色。

王令却仿佛闻到了这世上最美味的佳馔,挣扎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双目死死盯住那桶鲜血,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垂涎。

平煜索性令人将那物抬得更近些,诱哄道:“如何?”

良久的沉默。

偌大一座神殿只能听见王令的粗喘声。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邝埜失了耐性之际,就听王令咬牙切齿道:“在……在旋翰河上游的伊达草原。”

第145章

坦布手中的瓦剌大军, 据坦布对外宣称,足有五万之众。

虽然以坦布一贯浮夸的作派,这数目也许含了水分, 但以瓦剌如今的实力, 纵算不及,多半也相去不远。

且伯颜帖木儿和脱脱不花手中各有大股兵马,一旦攻下辽东, 这两路军迟早会赶来北元, 与坦布汇合。

到那时, 瓦剌一方可谓占尽占天时地利人和。

在这种劣势下, 若我军跟瓦剌大军在北元境内狭路相逢,别说想要取胜, 连能否从北元安全撤离都成问题。

换言之,坦布如今的下落直如扎在众人心里的一根刺, 恨不得立时拔出才好。

见王令总算松了口, 邝埜霍的起身, 因太过激动, 甚至来不及细想王令的话,只目光炯炯望着平煜道:“平大人又立一功!”

他身为兵部尚书, 对此次出征负有不容推卸的重责, 好不容易得知坦布大军藏在何处,当务之急便是召集部下进行部署。

一定要抢在坦布采取行动之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平煜却阻拦他道:“且慢。”

待邝埜疑惑地停步,平煜转头, 看向王令,笑了笑道:“忘告诉王公公了,这桶血……需得在确认你所言非虚后,方能哺给你。若是你胆敢哄骗我等,别说尽情饮个痛快,连闻一闻这血腥味都会成为痴心妄想,不论你如何哀求,也只能活活遭受血脉中万只毒虫啮咬之苦……”

说完,撇过头,悠然对邝埜道:“军情险急,还请邝大人立即着人安排。”

邝埜恍悟过来,若有所思看了看王令,冲平煜点点道:“此地离伊达草原不过百里,我这就派兵前去打探,来回不出两个时辰,很快便可得知坦布到底是否藏在那处。”便要快步离去。

还未走到门前,王令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一声嘶吼,声音如被撕裂的帛布一般,极为粗嘎难听。

邝埜脚步陡然一缓。

果然,王令终于松口了,断断续续道:“不……不在伊达草原,而是、而是、在西北方的乌满草原……”

平煜扬扬眉,笑道:“王公公这回可想好了?”

王令并不作答,喉咙里嘀咕作响,一双赤目饥渴地盯住盛血的桶,恨不得立时扑上前痛饮。

终于,禁不住那东西的诱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平煜这才回头望向邝埜,示意其可放心下去安排。

自皇上下了那道口谕,兵部大权不再由原来几个平庸之辈在掌握,大哥和荣将军如今也已手握实权,而以二人之能,他再也不必担心兵部制定不出完备的作战计划。

为了让邝埜放心离去,他又亲自用一柄长勺舀了桶中的血,不紧不慢递到王令嘴边。

王令鼻息咻咻,脖子伸得老长,一眼不眨地看着木柄靠近,好不容易能够到木柄,立时如饿狼般猛的探头一咬,迫不及待就着那勺大口大口饮起血来。

邝埜瞧见这情状,脸庞一紧,忙一撩衣摆,疾步往外走,口中道:“既已问出坦布的下落,我这就去跟荣帅和平将军连夜商议对策。”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一想到白日王令掏心时的霹雳手段,就不免生出几分怵意。

而且虽如平煜所言,光饮马血不足以让王令恢复内力,可王令的武功那等邪门,谁知会不会又出什么变故。

白日他可是亲眼目睹王令活活挣脱锦衣卫特制的玄铁链,何等神力,直叫人触目惊心。

如今既已问出坦布下落,他不如先行离去,余事,就交由平煜继续审问吧。

平煜听见邝埜匆匆离去的脚步声,牵牵嘴角,继续哺喂王令。

***

邝埜走后,殿中只余一干锦衣卫及兵部几名老油条。

殿中空荡,静得发慌。

王令却越喝越欢。

随着他大口吞饮的动作,不断有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及上下滑动的喉结淌下,殷红的血与他惨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状若恶鬼。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多多少少都生出几分寒意。

平煜只当未察觉身后诸人闪躲的目光,只管一勺又一勺,面无表情地给王令哺血。

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淡淡开口道:“犯人所习功夫世所罕见,为防审讯期间出乱子,需拨出几人到庙门口守候,以便及时唤人前来救援。”

那几名兵部官吏如蒙大赦,忙自告奋勇出去。

外头不但有近百精兵,更有如平煜一般恰能克制五毒术的秦公子在外守候,怎么着都比跟这怪物共处一室来得强。

待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平煜又遣散几名锦衣卫部下。

傅兰芽隐约猜到平煜是为了让她亲耳听王令说出当年真相,但又怕横生枝节,所以才做了这番苦心安排,下意识望了望平煜的侧脸,见他坚毅如山,静静看他一会,胸口浮躁不安的情绪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抚过,慢慢沉定下来。

很快,殿中便只剩傅兰芽扮作的叶珍珍和李珉、陈尔升几人。

而在畅饮了半桶血之后,王令脸上可怖的表情也有了恢复的迹象,猩红双目变得清明,肤色也不再白得若纸。

最为明显的是,他狂躁不安的挣扎动作终于迟缓下来。

平煜见火候差不多了,拔刀出鞘,用刀尖抵住王令脖颈上的死穴,另一手,却从怀中掏出坦儿珠,眸光微沉,望着王令,淡讽道:“马血的效力有限,也就是说,据下一次发作,不足四个时辰,你若是不想再狠遭一番罪,不如趁早将知道的都说出来。第一,坦儿珠究竟用来做何用?地殿中又到底躺着何人?”

擒住王令不久后,他便从王令身上搜出了坦儿珠。

加上原有的两块,他如今手□□有三块坦儿珠。

剩下两块,不用想便在右护法手中。

白日为了集中人马对付王令,他仅仅派了两百精兵前去擒拿右护法,一日过去,未有消息递回。

因放心不下,就在刚才,他已另加派数百名武艺高强的精兵前去驰援,加上自告奋勇的白长老等秦门中人,共有数百之众,相信过不多久,便能顺利将右护法擒住。

到了眼下,他最关心的,便是这宝物究竟有什么妙用。

王令经过刚才一番浩劫,虚弱无比,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气息也极为紊乱。

怪异的是,他本该意志消沉,然而待他将气息调匀,望向殿顶之际,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愉悦之物,淡棕色的眼珠竟漾起一点笑意。

傅兰芽半掩在廊柱的阴影中,注意力却始终放在王令身上,见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顶,不料入眼之处,只能看见布满鞑靼文的乌黑房梁,看不出半点异常。

平煜也有些疑惑,盯着王令看了一晌,缓缓将坦儿珠放于怀中,随后摆了摆手。

李珉和陈尔升会意,快步出了殿。

于是殿中只剩平煜和傅兰芽。

沉默一会,王令收回投向殿顶的目光,嘴角勾了勾道:“坦儿珠一事,我虽扯了诸多谎话,唯在坦儿珠的用途上,并无半句虚言。”

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顾不上细想王令为何交代得这般痛快,平煜和傅兰芽都露出惊愕之色。

王令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信?百年前,大汗东征西伐,至女鲜境内时,无意中得到此宝,也不知大汗受了哪位神明指引,竟得知此物能让灵魂转换,哪怕躯体已死,亦能将灵魂召回,换言之,此物有起死复生之用。

平煜素来不信鬼神一说,听得心头火起,一句“胡说八道”已冲到嘴边,怕打断王令,又生生咽下。

“得到此宝后,一次征伐途中,大汗不慎得了急病,眼看医石无效,忽然想起坦儿珠,便含着一丝希翼,将坦儿珠交予当时的太子,又细细交代了此物的用法,随后便阖目而逝。

“大汗临终时,本笃定太子会启用坦儿珠将其灵魂召回,可惜大汗纵横一世,英明神武无人能及,偏漏算了一样——就是人心。因大汗征战多年,收归了各部乃至中原。至去世时,天下已初初大定,眼看便要一统中原、称王称帝,太子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皇位重新交给大汗,需知跟天下比起来,所谓的父子亲情又是何等脆薄——”

“于是这坦儿珠在元朝皇室中传了一代又一代,直至到了最后一任皇帝妥欢帖睦尔手中,都未有哪位皇帝享受到这东西的妙用,得以起死复生。

“因妥欢帖睦尔昏庸无用,元越发衰败,未过几年,天下大乱,大都被汉人攻破,江山也因而易主。

“宫变时,妥欢帖睦尔死在汉人手中,太妃却侥幸逃得一命,草草收拾了皇室一干宝物,带领公主及太子逃往蒙古。

”不料在逃亡途中,不幸遇到镇摩教教主苏天仞,太妃及太子身死,手中宝物也被那夷人洗劫一空,其中……自然包括了坦儿珠。”

平煜和傅兰芽越听越是心惊,只因王令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能跟他们这一路得到的讯息严丝密缝合上。

平煜忍不住打断王令道:“努敏是不是就是傅夫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和她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傅兰芽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衣袍,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明显发白。

王令听得努敏这名字,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笑道:“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当时天下大乱,为求稳定人心,太子及太妃身死的消息隐而不发。在一众忠臣的护送下,公主得以顺利逃往蒙古。我因着是兀哈良部落的传人,很早便入宫做了护卫。

“护送公主途中,不少在蒙古境内的蒙人听说太子及公主前来,无不义愤填膺,因他们认为元人之所以丢了天下,全拜昏君妥欢帖睦尔所赐,故对他的儿子也大为不满。

“因为这个缘故,公主虽身份贵重,逃亡的日子却一点也不好过。好不容易到了北元境内,还未遇到其他部落前来迎接的蒙人,我等竟第一个见到兀哈良当时的大汗多穆儿——也就是我的叔父。当日夜晚,安置好后,我叔父见我跟太子年龄相仿,连面貌也有几分相似,忽然临时起意,竟劝说我将唯一知道太子已死的真相的公主杀死,就此顶着太子的身份,再慢慢图谋日后。“

“我早有此意,经不住叔父再三劝说,当夜便打算趁公主熟睡,暗杀公主。谁知公主因太过机警,不等我杀至她帐中,便仓皇逃走,当时公主身边从人已不多,我一路追赶不休,到了一处树林中,眼看公主便躲在一株巨树后,想她虽一向狡黠,到底是个弱质女流,一时掉以轻心,还未等走到公主近旁,便踩中了林中陷阱。而陷阱内,竟早被公主藏了无数锐利石头——”

平煜和傅兰芽听得心惊肉跳。

平煜厉声道:“你是说,傅夫人便是当年那位侥幸逃生的公主?”

说话时,望着王令的眸中已涌起浓浓杀意。

第146章

“可不是?拜努敏公主所赐, 我受了重伤,从此不能人道,绵延子嗣也成了痴心妄想。按照我们蒙人的传统, 我这种人纵算死了, 魂魄也无处皈依,不但无法享受后代子孙拜祭,且永世只能在天地间做一只孤魂野鬼。

王令说着, 胸膛抖动起来, 齿缝中挤出瘆人的微笑, 恨声道:

“我倒宁愿当年努敏直接取了我性命, 总好过我像现在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

他喘了片刻,再次缓缓道:“当晚掉落陷阱后, 我因失血过多,昏死了过去, 被我叔父派人找到后, 调养了数月, 方能下地走动。

“而在我养病期间, 叔父已借用我等从皇室中带出的玉玺等物,对外宣称我是妥欢帖睦尔的太子。蒙人因着亡国之恨, 对我这皇室太子毫无兴趣, 消息传布开来,未在北元境内激起半点波澜。而叔父为了隐瞒真相,将当时随我一道护送公主的宫中近臣都杀了灭口。

“奇怪的是,无论叔父事后怎么派人找寻, 都未能在北元境内抓到努敏公主。自然,努敏公主身边的从人都已被我叔父清除干净,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能否在草原中活下来都未可知,叔父找了几月,未有消息,也就慢慢懈怠了。

“半年过去,我因意志消沉,甚少抛头露面。一想到自身境况,便恨不得立时寻死。与此同时,其余部落首领渐渐对我这太子表现出臣服之意,我却依然意兴阑珊,提不起笼络的兴趣。

“万分绝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护送公主途中,曾无意中见公主翻阅一本小书,因书上所画图形极为简单,一眼看去是地图无疑,我曾疑心是皇室藏宝之处。

“当时太妃及太子未死,我就算有心窥伺也无从下手,好不容易从公主随身行囊中偷出,只匆匆做了描摹,未来得及检视其他书页上内容,公主身边侍女便惊醒,我不敢让他们发现丢失了物事,忙又将那书放回原处。

“忆起此事,我在行李中翻出那书,重新翻阅,见书上画的乃是托托木儿山,遂带着那书前去旋翰河,日夜观摩。数月后,终于发现了书中玄机,又在叔父相助下,找到河中机关,启动了大汗的陵殿。

“大汗埋葬之处最为神秘,百年来只有真正的大汗嫡系传人才知,而为了以防万一,在修建大汗陵寝时,当时的太子在地殿中特设下了启动坦儿珠的祭坛。

“我因日夜追随太妃等人,对坦儿珠的传闻早有耳闻,知道此物因能转换灵魂,不但可起死回生,更可将病弱之躯与健壮之躯对调。

“见总算找到了坦儿珠的祭坛,我忽生一念,坦儿珠被皇室中人视为异宝,代代相传,起死回生的传言绝非空穴来风,若是夺回被镇摩教教主抢走的坦儿珠,是不是意味着我可借着灵魂对调,重获一具正常男子的身子?自此后,该人道便人道,该繁衍后代便繁衍后代,再不会如现在这般不人不鬼。

“我当时已经身处阿鼻地狱,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了,于是抱着赌一把的念头,开始谋划此事。

“彼时,因几大部落纷争不休,北元境内越发衰败,不少蒙人怀念当年权力集中于一体时的稳定局面,开始重新正视我这大汗“嫡系传人”的价值,我慢慢尝到了权力在握的甜头。

“我清楚的知道,倘若在此基础上,再用坦儿珠获得一具健全身躯,那么便意味着我很快也能如当年大汗一般,尽享被子民敬仰的尊荣。更有甚者,只要以大汗名义慢慢统归几大部落,也许终有一日我能带领蒙人打回中原,夺回江山。

“我再也坐不住了,为进一步坐实我的嫡系血统,我和叔父合力,想法子伪造了一幅大汗画像藏于地殿中。半月后,我又点了一帮武艺高强的亲随,出发前往中原夷疆。

“谁知叔父怕我生出异心,日后再不肯听他摆布,竟以镇摩教教主武艺高强为由,哄骗我习练能快速提升功力的五毒术。我不知这法子最后会终日靠吸食人血度日,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到坦儿珠,自出发之日起,我便开始习练五毒术。

“到了中原后,我率领部下到了蜀中,因我不肯吸食蛇虫鼠蚁的血液,部下中竟有人偷了当地百姓的婴儿来与我吸血。此事被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林之诚得知,他一路紧追不舍,终于在蜀山中追上我等,将我一众随从杀死。

“混战时,因林之诚蒙语造诣有限,听部下唤我伪装太子的称呼‘布里牙特’,误以为是常见的蒙人名字——布日古德,并从此误会了二十年,倒阴差阳错替我隐瞒了身份。

“恰好当时镇摩教的左护法本欲寻林之诚的麻烦,无意中撞见林之诚杀人,她本就爱与武林正道作对,见我未死,便顺手将我救回了镇摩教。

“我苏醒后,见自己不知何故竟到了镇摩教,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又暗道天助我也,于是便扮作汉人,隐瞒了五毒术的内力,步步为营,开始在镇摩教度日。

“一年过去,我逐渐得到了镇摩教上下的认可,又因为性子沉稳,最懂揣摩人心,左护法更是一日比一日倚重我。

“我在镇摩教站稳脚跟后,便开始日夜筹谋如何偷得坦儿珠,见教主身边如有铜墙铁壁,根本无从下手,想起这一路见过的中原武林人氏,便生出借旁人之手夺取坦儿珠的念头,第一个,便将主意打到了当年险些害死我的林之诚身上。

“因当时我已能四处走动,手中也有了银钱,于是暗中与族人取得了联系,令人速赶到中原与我接应,与此同时,我想起当年努敏害我之事,便将努敏的模样画了下来,让我一个蒙人部下扮作流浪到中原的北元贵族,编造了一番药引、北元皇室宝藏、起死回生等一系列传言,在镇摩教及江湖上四处传播。

“当时镇摩教教主因一次比武受了重伤,一日比一日衰弱,听得此话,只当总算弄明白了坦儿珠的妙用,当即下令,让右护法带领大批教众四处找寻画上女子。

“我本是抱着胡乱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几月后,竟真叫右护法找到了努敏,带回了教中。

“我万万没想到,努敏当年未死在北元,竟也逃亡到了中原,只是不知何故,她似是曾大病一场,丧失了部分记忆,骤然见到我时,面目茫然,似是根本没认出我来。我见此情景,正中下怀,一口咬定她便是药引,务必要将她置于死地。”

傅兰芽不知母亲当年竟吃过这么多苦,听得泪眼婆娑,需得紧紧咬住牙关,才不至于放声痛哭。

“之后镇摩教被闻风前来的江湖人士所攻陷,混战中,我那帮留在山下的部下未能及时赶至,致使坦儿珠被夺走四块,而我也因抢夺坦儿珠,不小心再次被努敏暗算,不幸跌落悬崖,亏得山下尚守着几名蒙人部下,因着他们救护,我才未摔得粉身碎骨。

“在努敏推我下崖的时候,我听她在身后咬牙骂了一句我的本名,声音清晰,再也不见半点糊涂之态,这才知道,努敏不知何时已想起了当年之事。”

傅兰芽听到此处,胸中大恸,快步从黑暗中走出来,厉声打断他道:“后头的事无需赘述,我等早已知晓。我只问你,后来你在京中流杯苑外无意中撞见我,认出我是努敏的女儿,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暗害了我母亲!”

她双眼通红,每说一个字,喉头便是一阵发哽,以至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刻骨的恨意。

平煜听在耳里,口中发苦,心知傅兰芽已悲痛到了极致,却因不敢放开王令,只紧了紧牙关,未朝傅兰芽看去。

王令没想到傅兰芽竟藏在此处,错愕了一下,随后目光幽幽盯着傅兰芽,只恨自己被废了功力,无法一掌结果了她。

良久,才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悠悠道:“自然是想法子害她了。我被她害得吃尽了苦头,不但沦为废人,还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而她呢?虽未恢复公主之尊,却因着傅冰一路青云直上的缘故,风光无限地做起了首辅夫人,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要多称心如意便有多称心如意。

“我得知努敏境况,恨得要发疯,只觉独独取了她的性命还不足以解恨,最好害得她家破人亡,让她的丈夫和儿子尝到备受催折的滋味,让她的女儿被无数野狼觊觎,且因着药引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地祸害她的子女,让她死后都得不到安宁!”

“你住口!”平煜心知傅兰芽本就对母亲之死万般愧疚,怎受得了这样的话,手上力道加重,便要结果了王令的性命。

谁知王令又道:“可惜,没等到我下手,努敏竟一夜之间病入膏肓,短短几日,便因医药无救病死了,我筹划了许久,正要出口恶气,哪知一拳竟打在棉花上,消息传来,半点不觉痛快,只觉说不出的憋气。

“我后来才知,当年在镇摩教时,左护法为了控制努敏,给她下了蛊,因这蛊用的心头血,阴毒至极,无药可解,且会随着胎盘血液传给子女,待子女长至二十多岁时,便会发作。唯有母亲死了,子女身上的蛊毒才会不药而解。

“努敏当初嫁给傅冰时,许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这种蛊,到了十几年后才无意中得知此事,当时她一对儿女都未满二十,蛊毒不至于发作,因而在我看来,努敏之死,既不是中毒也不是蛊毒发作,极有可能是为了怕累及你和你哥哥,选择了自戕。”

傅兰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定定望着王令,胸膛剧烈起伏着。

眼眶中蓄了许久的泪终如断线珠子般,无声滚落了下来。

王令见傅兰芽痛不欲生,心中大快,抬头看了看房梁,唇边的笑意越发加深。

当年大汗的太子建造陵寝时,为防有人借大汗陵寝生事,太子特在地殿外设下了埋伏。

只要陵寝在外头暴露超过十个时辰,那阵法便会启动,届时,神庙会沉入地底数十米深的陷阱内,连周围百米的物事都会一道塌陷。

换言之,地殿内外的人无一能幸免,全都会沦为大汗的祭品。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陵寝乃是昨夜被平煜等人所发现,如今整整一日过去,也就是说,距离机关启动已不足一刻。

他越想越觉得舒畅,到那时,平煜也好,傅兰芽也罢,甚至神庙外的一众汉人,全都要给他陪葬!

平煜见王令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梁顶,依然未发现不妥,疑惑的收回目光。

想着王令该吐露的都吐露得差不多了,为防傅兰芽的身世泄露,丝毫犹豫也无,便要了结了王令的性命。

手上力道加重之时,回想王令古怪的目光,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忽一转念,想起先朝时帝王在陵寝周围设下的机关,脑中白光一闪,低喝道:“不好!”

忙狠狠刺出一刀,刺向王令颈部大穴,血迹喷洒到脸上的同时,一把将傅兰芽夺到怀中,一纵而起,往殿外掠去。

果然,在他一跃而起的同时,梁上已扑簌簌往下落灰,地面也随之传来震动。

而身后,则传来王令那濒死的可怖至极的怪笑声。

他心中大恨,冲殿门口的人大喊:“快跑!这地殿可能要塌陷!”

第147章

守候在殿外的人听得异响, 纷纷回头。

待听清平煜的声音,面色一变,忙撩起衣摆跃下台阶, 拼力四散而逃。

近旁的秦勇等人听到这动静, 惊讶地朝这边顾盼,等看清陵寝周围的地面隐隐有下沉之势,都骇然地怔住。

想起秦晏殊和平煜等人都在神庙中, 秦勇一颗心直往下沉, 冲身后仍在发懵的秦门子弟喊道:“快救掌门!”

说罢, 猛的拔地而起, 发足朝神庙奔去,口中大喊:“晏殊!”

李由俭跟在秦勇身后跑了一晌, 见前方河床及周围草原都迅速往下塌陷,怕秦勇救人不成, 反倒落入陷阱, 不由大急, 忙要拦阻秦勇, 却晚了一步,秦勇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阿柳!”他面色一变, 拔步紧追不舍。

神庙门口本就设了数千精兵, 变故一出,正各处逃命,场面混乱不堪。

秦勇极力找寻了片刻,未能于涌动人潮中找到秦晏殊及平煜, 怕他们仍困在神庙中,紧张得连思绪都冻结住,只能凭着本能往庙前奔。

突然脚下一空,却是裂开的地缝已如闪电般蔓延到了脚下,底下无端出现一座巨坑。

变故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身子便直往下坠去。

跟刚才不同,真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反倒迅速冷静下来。

地陷已无可避免,身后诸人人人自危,无人有暇前来相助。

电光火石间,她眼风一扫,掠过身侧,下意识便使出全力攀住地面边缘,试图借力一跃而起。

可是还未等她动作,手下攀附的那块坚硬地面竟又裂开无数条细缝。

她大惊,眼见连最后一个支撑点都失去,面上闪过一丝灰败之色,原以为很快便要被身下深渊所吞没,正在此时,头顶忽然袭来一股大力,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握住了她的双肩。

就听李由俭惊心胆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柳!”

秦勇挣扎着往上一看,刚要松口气,等看清李由俭双臂下方的地面正有裂开趋势,瞳孔猛的一缩。

“快放手!”她急声大喊,“再不走,连你都要一道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