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识抬举,柳世番当然要斥他糊涂。

但郑宪成还真不糊涂,他要真糊涂,天子敢让他去当财政官吗——他只是懦弱,无心上进罢了。

可对柳世番这个妹夫,他也向来言听计从。

他爹说他都只是搪塞敷衍而已,柳世番一番规劝之后,他竟下定决心了。

第二日便悄无声息的走马上任去。

行船路过蒲州,想起柳世番叮嘱过的事,便亲自到柳家祖宅来见他妹妹。

兄妹二人相见,郑宪成自然要先告诉妹妹自己调任一事。

看郑氏喜不自胜的模样,当哥哥的心中宽慰。暗叹,能让母亲和妹妹扬眉吐气,他纵然辛劳些也是值得的。

郑氏又问,“怎么你自己来了,嫂子和熏哥儿他们没和你一道吗?”

郑宪成道,“熏哥儿明年要应府试了,何况路上还有兵乱,便没带他们一起。”

郑氏欢喜道,“知道熏哥儿会读书,却没想到才十五岁就要应府试了。是他们这一辈儿第一人吧?阿弥陀佛,老天有眼,没又让老七、老十家的拔头筹。”又道,“哥哥路上也要避着些兵乱,就别走河南道了。”

郑宪成应道,“唔。”

正斟酌着怎么说才能完成柳世番的嘱托,又不教妹妹觉着难堪,就听郑氏又道,“也要记得常写信给嫂子,你不在家,可别叫她轻慢了阿娘才好。”

郑宪成愣了一下,才道,“……你放心。”憋了半晌,总算说出话来,“你嫂子十分贤惠,这些年侍奉舅姑,未曾有半点过错。阿娘也十分喜欢她。”

郑氏听他替嫂子说话,心里便有些不大乐意,“你是男人,哪里知道后宅这些事?阿娘只是不当着你的面抱怨罢了。上回我回家,亲眼所见,她给慧姨娘,宁姨娘好大的脸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能和正经世子夫人平起平坐呢。”

郑宪成实在不喜欢从母亲和妹妹口中听到这些事,勉强辩解,“她们毕竟是七哥、十弟的生母,又是伺候了父亲许多年的人。按说是该给些脸面的。”他口舌没郑氏这么便给,哥哥的威严却还在。定了定神,忙借此道,“家和万事兴。别人都求风平浪静而不得,你就别无事生事了。近来朝中才发生异变,正是波诡云谲的时候。光男人在外步步谨慎还不够,也得家中安定自律,别让人抓住把柄才好。”

她哥哥是最怕纷争的一个人,平素对这些事都是避之不及,郑氏没料到他会突然板起脸来教训自己,立刻便觉出有哪里不对。

想到荣福堂的事,郑氏不由警惕起来,笑道,“我就随口抱怨一句,怎么惹来这么大一通道理?我哪句话生事了?怎么不安定自律了?会让旁人抓到什么把柄?我怎么听不懂了。”

郑宪成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做错了什么,还非要我说你才明白吗?”

郑氏脸色霎时赤红,反诘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教训我一顿?我可不记得我造过这么大的孽!”猜到她哥哥多管闲事的缘由,眼中泪水霎时聚起来,“是不是柳承吉让你来传话的?都是一样的朝廷命官,你这么听他的差遣做什么?”柳世番,字承吉。

郑宪成也憋红了脸,道,“自然是他说的有理,我才听。”他素来溺爱妹妹,语气已软下来,叹道,“……你也设身处地的替他想一想,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女儿。你嫂子稍给慧姨娘她们些脸面,你就觉着阿娘受了委屈。你有这份孝心,莫非他就没有了?”

郑氏脱口道,“这又不是一类事!”然而郑宪成点明了,她亦无可辩驳,只道,“他阿娘生前,我何尝不是尽心竭力的侍奉?每日守在床前,亲侍汤药……你就叫他阿娘再活过来,保证也挑不出我半分过错!他却要为这么点子事,就劳师动众的老教训我。”

郑宪成道,“……这可不是小事。”

郑氏当然知道,不闹出去就是小事,可闹出去了就无小事。她这不是习惯性的没理争三分吗?

郑宪成知道她的脾气,见她服软了,便又道,“你想要的那是张什么琴,和我说说,我帮你弄一张,就别跟个孩子争了。咱们家好歹也是诗书礼仪传家,你忘了祖父、祖母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了吗?”

他前半句才将郑氏安抚得想笑,后半句又激起了她的争胜心。

——郑氏当然没忘了她祖父祖母的教导,但她可不想过她阿娘那样的日子。她阿娘倒是温良恭俭让样样俱全,却有什么用?尽日里在家以泪洗面,眼看着她父亲后宅里百花齐放,子孙繁衍。慧姨娘、宁姨娘鼎盛时,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的?她阿娘压制不住心中忿恨、委屈、嫉妒,又要顾全贤惠不争的名声,不能做坏事,就只好窝在小佛堂里偷偷诅咒她们遭报应,生了儿子也让狼叼走。结果呢?人家不但生了儿子,还生得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她哥哥也是类似,明明是府上嫡长孙,却不知该为自己争取,只信奉兄友弟恭那套。结果呢?如今在外头提到郑相的子孙,谁能先想到他?

唯独郑氏,见惯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早早就看明白了,规矩就是套在好人头上的绳索。便使出浑身解数讨祖父祖母欢心,该争就争、该闹就闹。到头来她反而是里子面子都到手的那个。

想到这里,对柳世番的怨气倒是稍稍平复了些——她在堂姊妹、庶姊妹面前的体面,其实都是柳世番给她挣来的。不论是诰命夫人,还是让姐妹们嫉妒得酸话连篇的无子却没纳妾。

到底还是平复了气息,“我记下了——你就跟柳承吉说,你的话带到了,我已经知错了。”

郑宪成老怀宽慰,也不计较自己才让妹夫差遣完就又让妹妹给差遣了。笑道,“明白就好。”片刻后又不放心的道,“不光这件,还有你家大娘子……”

郑氏不耐烦道,“都是一件事。我知道了,不去找她麻烦就是。”

郑宪成想了想,又叮嘱,“若实在心气不平,就早些将她嫁出去。但千万别做伤阴骘的事。若怕落人话柄,熏哥儿他……”

郑氏急道,“美得她!”

郑宪成没说话——柳世番的女儿,又是老太太养大的,他觉着十分般配。若能弥合妹妹母女间的关系,更是善莫大焉。但妹妹既然不愿意,那就先不急着提吧。

第17章 当时只道(二)

八桂堂。

柳文渊和云秀各自对着自己面前的信笺沉思。

——柳世番来信了。

最初信是用书箧装着的。

两尺见方的书箧,足够读书人游学之用,百十卷书也装得。用来装一封信……

反正柳文渊一见到就觉着头皮发麻。心想他言辞是刻薄悲愤了些,毕竟要逼迫他大哥做出回应,非得小事说大、大事说翻天不可。但也不至于激起他大哥如此之多的情绪啊——以其人惜字如金的风格,家书一箧,这得是攒了几肚子的不满要趁机向他宣泄啊。

……只希望他大哥千万别误会了,他写信可不是为了向他服软的!

待打开书箧一看,却只有薄薄的两封信笺,搁在细密的摞在一起的书卷上。

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云秀。底下这些书给谁,就得看完信才知道了。

叔侄两个心情各异。

云秀的感觉是很新奇。

——她长到十岁了,除去不得不说的话,柳世番和她之间主动交流的次数加起来,也没超出一双手能数的数字。

他们俩好像天生就不觉着有和对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责怪柳世番“都不知道关心关心孩子”时,两个人不得不勉为其难的站在一起说话,也最多是柳世番问一句,“吃得可还好?衣服够不够穿?还需要些什么?”云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来可顺心?”柳世番道,“顺。”——反正顺不顺心的都是政事,跟个丫头片子也没啥好讨论的——后,就会陷入漫长的相顾无言中。

云秀绞尽脑汁去想话题,依旧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柳世番大概也未尝不觉着烦恼——又没短了她的吃穿用度,究竟还得多关心她啊?!再说关心儿女那也是男人的活儿?娶老婆是做什么用的!

两边都枯燥无话半晌后,柳世番再情真意切的叮咛一句,“你阿婆年纪大了,你要体贴懂事,令她长乐无忧,努力加餐。”云秀也真心实意的回一句,“嗯,这您放心。”柳世番就会默契的用完成任务的语气说,“行了,回去吧。”

……

——就没有哪怕一次不是这个套路的。

他们父女俩感情的唯一纽带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后,柳世番只在老太太下葬那日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

之后足足半年多,两人就没面对着面好好说过话。

结果今日——柳世番居然专门给她写信了!

云秀:……实在想不出他会说什么啊。

至于柳文渊的心情,那就一言难尽了。

——长兄如父,他又是家中幼子,自幼就格外缠着柳世番。四五岁时柳世番进京赶考,他便天天巴巴的盼着长兄写信回来,盼到了信,便抢着给母亲读。母亲在回信里将他的举止当笑话描述给柳世番,柳世番再来信时,就专辟了一张信笺,特地用白话写了给他看。

最初是询问他饮食安否,后来开始询问他的课业,再后来便指点他的学问,教导他如何处事……柳世番人生坎坷,曾一年三升迁,也曾一岁两贬谪,曾在自以为安定后娶妻,也曾在患难中祸不单行的丧妻。兄弟间也常经历聚散离合。离别后,柳世番每有空闲,便来信叙问,对柳文渊的教导无日辍之。

在柳文渊的心里,柳世番始终都是最完美的兄长。他如父之严厉,如兄之友爱,如师之渊博,如士之高洁……柳文渊虽屡经漂泊,却比任何人都成长得更正直,更朗阔,因为古之先贤一样完美无缺的人生标杆,就是他的亲哥哥,他自豪呗。

但这自豪在他十六岁那年猝然崩塌——那一年他意外得知,柳世番的仕途近来之所以平步青云的顺畅起来,是因为他投靠了与宦官勾结的大奸臣王潜芝。

柳文渊希望他大哥有苦衷,结果他大哥替王潜芝就勾结宦官一事辩解。他希望他大哥回头是岸,结果他大哥说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什么都不懂,就别妄议国事……兄弟二人就此开始分道扬镳。

十八岁那年柳文渊离家,开始游学。

从此之后,柳世番再没给他写过信。

兄弟二人的交流,也从兄友弟恭,变成了柳世番不许他考恩师那一榜的进士,柳世番在他考中进士后把他骗回老家成亲,柳世番强压着不许他参加当年的吏部科目试,柳世番强压着不许他参加第二年的吏部科目试……现在想来,柳世番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在你和他志同道合时,才会跟你讲道理。

但不可否认的,发现他大哥的回信依旧只是惜墨如金的薄薄一封,而不是最初吓到他的满满一书箧,柳文渊心下竟晃过一丝失落。

叔侄二人各怀感慨的盯了半天信,互相抬头对视一眼。

云秀商量,“……拆开看看吧?”

柳文渊恶狠狠的,“拆!”

云秀于是展信细读。

信不长,区区两三百字而已。

先说自己少小离家,去时高堂犹在,自己也是黑发赤颜。慈母问他何日还家,他说少年志向在封侯,不光耀门楣便誓不还家。二十年后归来,却是功名未成而慈母故去,自己也已齿摇发衰。思及当年志向,不悔犹悔。自丁忧以来,朝夕困顿,每见云秀,便觉往事追来,胸中凄凉悲伤。然而国家有难,书生难辞其责。天子诏书几度传来,他不能不舍身为国,再度离家。是所谓生不能尽孝,死不能尽哀。

再说慈母生前虔诚向道,他欲将为慈母修建之奉安祠改作道观,请得道的女冠前来主持。太夫人养恩所及,孙辈中以云秀为最。他希望云秀能替她守孝,在道观里潜心修行,为太夫人祝祷冥福……

云秀:……

和柳世番本人给人的印象不同,他的文风竟和老太太的曲风十分近似,含蓄平静,然而悲从中来。云秀原本以为这个人没有心呢。

……原来他也是会悲痛欲绝的。

但让她去替他修道尽孝是怎么回事?

她四叔替她告状说,继母虐待她,继母诬陷她,继母要弄死她,结果他的处置方式就是——你出家吧?

虽说这结果云秀是十分乐意的,但是怎么想都觉着,这处置方式很让人不忿哪!

云秀抬头看他四叔。

柳文渊也已经读完了。

柳世番写给他的信更短,止五六十言而已。语气一如兄弟间决裂之前,告诉柳文渊,要通过吏部铨试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也不要恃才轻慢,居丧时正好读书、准备。随信附录自己当年应书判拔萃科时搜罗的历代应举之人所做判文百篇,有考中者、有黜落者,他已各做点评。又有他自己练习所做判文百篇,亦分成上、中、下三等。若多学习揣摩,当能有所助益。

柳文渊:……

现在给他有什么用?!反正出孝后三年守选之期早到,他根本都不用参加拔萃科的判试!何况就算要考,他想考的也是宏辞科而不是拔萃科!

但他叹了口气,还是起身将书卷从书箧中取出,挪到了自己放置待读书目的木架子上。

见云秀在看他,忙尴尬的解释,“这个……捎给我的。”

云秀,“噢……”

柳文渊又指了指给她的信,问,“……写的什么?”

云秀道,“说是……希望我能替他尽孝,去道观里修行。”

柳文渊,“啥?!”

待柳文渊读完柳世番写给云秀的信,感觉便如服了五石散般满肚子火气,需要疾走一番发散发散。

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初十六岁的,会被柳世番骂乳臭未干的热血少年了。本能的义愤之余,他已能稍稍能体会此人的凉薄言行之下的,那些难以为亲人理解的初衷。

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压下火气后,他停步在云秀面前。道,“……除非他要休妻,否则最多只能训诫郑氏一番。”

云秀道,“嗯。”

她当然知道他阿爹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这点“小事”就休妻。毕竟他都这个年纪了……想再找个合适的不容易啊!

柳文渊道,“而这两年里,他应当都难有机会回家。不可能时时看着。”

云秀点头,“……嗯。”

——她听懂了。

他四叔应该是想说,她阿爹其实是在用一种让人在感情上比较难以接受的方式,尝试着帮她解开眼下的困局。

——毕竟既不能休了郑氏,又不能时时监视郑氏,而训斥一顿郑氏最多疼三天,只要这两年云秀还在郑氏眼皮子底下,谁都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干脆,让云秀出家修行去吧。

他还特地体贴的安排云秀当女冠子,而不是需要剃头茹素的比丘尼呢。

云秀:该怎么说……真有她阿爹的风格啊!

她本来就有出世之心,对柳世番的这个安排满意至极。见柳文渊似乎能从道义上接受,便说,“我觉着去道观修行挺好的。”

柳文渊有些懵——他这才乍然醒悟过来,他竟在帮着柳世番逼迫云秀出家。他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尝试着去理解他大哥!适才他不就差点变成和他大哥一样的人?

忙道,“有家有亲戚,为何要去道观修行。你就待在八桂堂,哪里都不准去!”

云秀已在八桂堂叨扰太久,她犹记着那日郑氏说“秀丫头就别走了”时,裴氏的焦急。她已深刻体会到,只要她的父亲还活着,继母“管教”她便永远比叔婶维护她更名正言顺。她留在八桂堂,只会徒然消耗柳文渊的孝悌之名,对他们没有任何益处。

拖了这么久,她也该有所决断了。

她便道,“这可难办了——为人子女合该替父母分忧。何况阿婆抚育我十载,纵然不是替父尽孝,我也该守足三年重孝。我愿去道观中潜心修行,替阿婆祝祷冥安。阿婆常说,‘不阻善行,不纵恶念。’我既有此心,我父又有此愿,四叔,这件事,您就不要再劝阻我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便听外头脚步声。

片刻后春桃小肥猪一样气喘吁吁的闯进来,面上犹带喜色,进屋就道,“姑娘……韩家表少爷和令狐家姨奶奶来看您了!夫人请您过去!”

第18章 当时只道(三)

云秀望向柳文渊。

柳文渊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云秀单知道她大舅舅是卫将军,卫将军应该是天子的亲信。却不知本朝禁军名为“神策军”,从本朝天子他太耶耶那辈儿起就已经由宦官直接统领了。她舅舅这些年稳坐右卫将军之职,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是掌控神策军的大宦官王卫清的心腹爪牙。

柳文渊这样的清流君子,连王潜芝这种和宦官有过利益交换的文官他都看不过眼,何况是韩荐之这种直接效忠于宦官的武将?

因此从他大嫂去世之后,他便再没和韩家往来过。

但是,想切割干净又谈何容易。

——早年战乱,多亏韩老太公及时派兵保护,柳家一门才免于沦丧敌手。后来两家约为婚姻,韩家大娘子嫁给了他大哥。韩大娘子嫁来的时候,柳文渊还没云秀大呢,当然没少受她教养之恩。

若因韩荐之的缘故,就不许云秀同舅家表哥见面,那是不是也要禁到韩老太公、禁到他大嫂身上?

柳文渊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对云秀道,“去吧——别忘了叫上你四婶。”

云秀便和裴氏一道去三才堂。

上了马车,才一出门便听外头车夫抱怨。片刻后便有人扣了扣车厢,解释,“街上车马多,有些堵住了。需得回旋一会儿。”

裴氏道,“知道了。”复又看着云秀笑,“你二姨的排场真是名不虚传。”

云秀:……

出趟远门,带来的车马仆役能把人家门前的街口堵住——这作风除了郑国夫人,还能有谁?云秀还真没得辩解。

蒲州不比长安,道路并不宽敞。车马一多,调度起来便十分麻烦。她们等待的时间不短。裴氏中途便悄悄掀了帘子一角向外看,见外头长龙似的随行车队,不由感叹,“从长安到蒲州,少说也有三百里路,五六天的行程。这么多人走一趟,还不知得耗费多少钱财。郑国公家真是家大业大啊。”

云秀不治家,自不知柴米贵。听裴氏这么说,忙趁机问道,“走这一趟,要花很多钱吗?”

裴氏道,“那就要看他们路上怎么吃、怎么睡了。当年我哥哥外出游学,身旁只带一个小厮,每月花费一百贯都算是省吃俭用。不过他们这些读书人,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交际应酬,有时还得周济朋友。若换成寻常老农,大约十贯就够用了。而郑国夫人这排场,显然比我哥哥花费的还要多了去。”

云秀便在心中默算自己去一趟衡山,需要准备多少盘缠,又有什么手段能赚够这些钱……

裴氏又叹道,“不过,他们家是皇亲国戚,原也不能同旁人比。”

云秀后知后觉,“……郑国公家是皇亲国戚?”

裴氏笑道,“你不知道?郑国公的母亲是代宗皇帝的小女儿,追封郑国庄穆公主。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姑婆。当年她下嫁时,因嫁妆太多了,许多御史都上了折子。天子虽不得不有所削减,但后头还是又找了许多名目赏她钱财。以至长安人都遥指她家是‘金窟’。”

云秀想想长安郑国公府的气派,觉着还真不愧“金窟”之名。

从代宗皇帝至今快五十年了,依旧能令她这个见识不算短浅的世家女发此感慨,可以想见当年究竟是何等富贵逼人。感慨间云秀忽的想起,代宗皇帝朝似乎是番贼叛乱才平,藩镇之乱又起的时候啊……她读的那些专门八卦仙师、歌颂太平的稗官野史,提到代宗朝都不忘叹一句民生多艰,也亏代宗皇帝有脸这么有钱的嫁女儿啊!

裴氏有些后悔在云秀面前臧否她娘家亲戚,又道,“不过,郑国公能有今日之名望地位,倒也并非完全是祖上蒙荫。”

说话间,马车终于转了出去。

很快便绕过街角,进了三才堂。

她们去得晚了些,里头已聊了半天。

本以为有郑国夫人的地方,必然少不了欢声笑语。谁知走到院子里,却先听到呜咽哭声。

云秀简直莫名其妙——她二姨那个性格,就算是为她主持公道,也不至于把郑氏给骂哭了啊!

忙和裴氏对视一眼。

裴氏也惊呆了。心想,真不愧是郑国夫人——虽常有不厚道的读书人将她比虢国夫人,但郑氏这种坏人,果然还得她这样的贵妇人来教训啊!

婶侄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细听里头动静。

却听郑国夫人也带着哭腔,安抚郑氏,“别哭了啊……你家老太太若在天有灵,必也见不得你委屈。谁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姐夫公务繁忙,孩子们又小,妯娌们都跟着丈夫在外地,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得你来料理?饶是如此,也不忘朝夕守在床前,为老太太侍疾……外头人若要还对你说三道四,可真应了哪句‘孝妇难为’……好妹妹,我知道你委屈。可咱们女人还能怎么样?也只求自己无愧于心,再求郎君能体察我意而已。其余的便随外人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