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说一句,郑氏的哭声就大一分,仿佛委屈了这么多年,总算是遇到知音了。

云秀:嗯……果然这才是她二姨的作风。

裴氏:……忍!住!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加重了脚步。

里头的哭声这才收敛了几分——也难为郑氏哭这么响,还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进屋的时候,郑国夫人眼泪早擦得干干净净,连眼睛都不见红过。倒是郑氏还红着鼻头,似有哀怨的看了裴氏一眼,仿佛裴氏就是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中的一员。

郑氏语带嗔怪的招手令云秀过来,“……听了信儿就赶紧过来,怎么能让长辈久等呢?快拜见你二姨吧。”

郑国夫人道,“先向你母亲请安吧。”

云秀:……老天啊,为什么要把这俩人凑一块儿!

“……母亲,二姨。”

她怕再被她二姨下什么令人难堪的命令——比如要她向郑氏认错道歉。忙问道,“二姨,您怎么来了?”

郑国夫人道,“在京城待得烦了,出来住一阵子散散心。恰路过蒲州,就过来看看你和你母亲。”又笑着和裴氏打招呼,命人送上见面礼,道,“前年你成亲,赶上我守母孝,也没给你准备什么贺礼,今日补上。”又道,“我家中老爷常夸赞你家郎君是少年辈的翘楚,欲引为忘年之交。我亦喜爱你的为人,有心效法,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纵然才撞见先前一番表演,裴氏依旧觉着这番话说得实在让人难以冷脸应对。

推辞一番,见实在推辞不过,便也收下了。

郑国夫人又对郑氏道,“怎么光见云秀,没见云岚呢?这么久没见,我都有些想她了。”

——这当口云秀娘家来人,郑氏这不是心虚嘛。听令狐韩氏这么说,忙吩咐人叫云岚过来。

又问令狐韩氏,“不知你打算去哪里散心?”

令狐韩氏笑道,“原本想去韩城——你知道,我娘家祖籍就在哪里。但走到蒲州就已乏得很了,懒得再走。准备先就近住一阵子再看。”

郑氏已被柳世番教训过,不准备再找云秀的麻烦,当然不介意她住的近。

忙问,“可找到住处了没?若没有,我倒知道几处好宅子。”

令狐韩氏笑道,“这却不必麻烦,家里在华阴县就有几处别墅,倒还能住人。”

旁人口中的能住人,在她眼中也只配养猪罢了——她口中的能住人,那得是十分气派舒服的宅子才行。

郑氏深知此类,便不再强求。只笑道,“华阴县离得也不远。”

令狐韩氏笑道,“是,走马也就几刻钟功夫。日后我频频叨扰,你可不要嫌我烦才好。”

郑氏笑道,“我巴不得你每日都来呢。”

令狐韩氏又转向裴氏,笑道,“这一说就想起来了。我这趟出门,因要久住,所以带了不少东西。你们从街口来,怕没被马车堵住吧?倒是我疏忽了。”

她说得越多,裴氏便越觉着这人真是和婉体贴。想到自己先前腹诽她奢靡,不由略觉惭愧,忙道,“还好,您没怪我们来迟就好。”

反倒云秀,听令狐韩氏说要到华阴县小住,忙提醒,“您打算住多久啊?外头比不得长安那么富贵热闹,还时不时有兵乱呢。”

令狐韩氏哭笑不得,“你个小没良心的,就不希望二姨多住几日,常来看看你?”

云秀:……不太想啊!

她当然知道她二姨对她好——烟火红尘琐碎熨帖的那种好法儿,譬如她写信给她大舅,他大舅派她表哥来看看。她都没写信给她二姨,她二姨不但亲自来了,还要就近住一阵子。她亲爹都没为她做到这一步。

可她二姨是富贵乡里出来的人,并且觉着人人都应该奔着富贵乡去。你要不听她的话直奔富贵乡而去,她会觉得你是在谦虚、你阅历还不够、你需要品尝下真正的富贵滋味,然后就会马拉不回头的直奔富贵而去。

说真的,云秀很感激,但实在是稍微有些受够了!

“我这不是怕您住不舒坦嘛……”忙岔开话题,“表哥呢?不是说你们一起来的吗?”

令狐韩氏正要作答,便听一声惊喜的欢叫,“哎呀,真是您来了呀!”

却是云岚跟着丫鬟进来了。进来见了令狐韩氏,忙上前行礼,脆生生道,“二姨!”

令狐韩氏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云岚笑道,“您过誉啦。”又悄悄道,“我阿娘总不让我出门,所以我还变白了些……”恰令狐韩氏拉住了她的手,云岚一低头,惋惜的补充道,“但还是没有二姨您白。您好白呀!”

令狐韩氏太喜欢她这心无城府、嘴甜又快活的性子了。笑道,“老啦。还是小姑娘好看——怎么着都好看。”

便又命人给她们姊妹见面礼。却和给裴氏的不同,这次是一样样的打开给云岚看——除了惯常的小金鱼儿、两样珠串首饰之外,又因听说云岚开始习字了,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并将来历说清楚——本来是上贡给宫里头用的,她家老爷共分得几份,她分别给了谁。

郑氏被她哄得晕晕乎乎的。

她提到她家鲤哥儿也有,云岚耳朵尖,一双大眼睛倏的就亮起来,忙问道,“十七哥没来吗?”

令狐韩氏坦然笑道,“来了。”

郑氏正想,也许留在行在,没跟过来吧。就听令狐韩氏道,“就在外头车上。路上颠簸了些,他晕车,现在还倒在上头躺着呢。”又道,“他就这娇惯脾气,他爹都管不了他。你们也不用理会他,就随他去吧。”

过门而不入,实在很有些不给脸面。但郑氏也没法跟个小屁孩儿生气,呵呵笑了两声便作罢。

云岚眼睛转了转——大概终于想起“十七哥”的娇惯脾气,想起自己被他欺负的光景了。抿住嘴唇眨了眨眼睛,就觉着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他。

令狐韩氏便对云秀道,“适才不是问你二表哥吗?他拜见你母亲之后就出去了,想来这会儿和你十七哥在一块儿吧。”便连带云岚一起,笑道,“快去看看吧。”

云岚忙道,“不啦,我和您说话就好!”

云秀则忙不迭的起身,“这就去!”

第19章 当时只道(四)

云秀舅家二表哥韩皋,今年才只十七岁。两年前舅舅曾准备让他进神策营历练,但他仰慕文士的风范,死活不肯走从军之路。舅舅无法,只得准他继续读书。

听说去年冬天他已通过了州试,取得了乡贡资格。不知道近二年是否打算去考进士。

基本上,关于她二表哥的情况,云秀只知道这些。

——两人相差六岁多,又男女有别,统共就没见过几次面,实在不怎么熟。

但是令狐家那位十七哥,云秀就又太熟了些。

这位十七哥乳名一个“鲤”字,是郑国公令狐晋的幼子,也是她二姨唯一的儿子——是的,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她也是给人当续弦的——因是老来子,他在家中受尽宠爱。旁家底蕴所限,再宠儿子也有个尽头。他家却富贵滔天,只除了天子屁股下那把龙椅弄不到,其余的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等下,不止龙椅,还有一样东西求不到。

——体质。

他胎里带来的宿疾,身体太弱了。求了多少名医方士,吃了多少仙丹妙药,总不见好。

只要天稍冷稍热些,他都要犯咳疾,飘花飞絮的时候更不得了。因此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旁人踏青郊游、访友聚会,他却得捂在屋子里养病。一个忍不住稍出去吹吹风,回头就得喝上十天半个月的药。

可想而知,每到春天,他的脾气就不大好。

——整块儿玉雕的瓶子,说摔就摔了。前朝名家的字画,说撕就撕了。几尺高的红珊瑚,拿玉如意敲得粉碎——自己病中没力气撬,便让丫鬟敲。敢留下比铜钱还大的碎片,谁留下的谁吃了它……

……云秀简直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病的熊孩子。

倒霉的是,只迁怒自家的丫鬟他还不算完。也不知云秀怎么得罪了他,每到他养病的时候,就会央求他阿娘,“要见柳妹妹!”

令狐韩氏对云秀确实是好的,但比起她那个宝贝儿子,多少就差了一筹。

于是每年春天,云秀都会被她二姨接到郑国公府上去小住。

郑国公府当然是好的——只怕皇宫也没那么精美秀丽,吃穿用度也比在家中甘美精致十倍不止。

但药罐子小表哥,实在是很难伺候啊。

云秀去看他,他陷在棉被里,脸因为咳嗽多了,艳得跟桃花似的,眸子且湿润清黑,眼尾还带一抹红。似怒似委屈的说,“我不让阿娘接你,你都不知道来!”

云秀都不知道到底他是哥哥,还是自己是哥哥——虽说两人只相差几个月而已,但每次云秀都觉着自己大他好几年似的。

只好哄他,“别生气了,我不是来看你了吗?”

他就哼哼唧唧的。

但你要觉着他只是委屈抱怨,不算害人,那就错了。

他会怂恿云秀说,“你折一枝花拿进来我看,我养病,今年花开都还没见着。”

最初的时候,云秀不知道他的病根在这里,心想这个简单。应一声,“好啊,你等着。”

他还不忘叮嘱她,“别让旁人看见,我阿娘惜花,都不许人乱折。”

云秀记下了。

便出门去,为他挑一枝最好的桃花,避开人,扛进屋里来。

……

那年,她以为他会咳嗽到憋死。

莫名其妙就背上害他发病的锅,云秀整个人都是懵的。

待听令狐韩氏解释完之后,总算明白了原委。心想,他应该只是侥幸,只是真的想看花了。他好像有些可怜哎……

于是云秀愧疚的在春暖花开的大好时光,每天陪着他捂在屋子里,捂了一整个花期。

她还做足以乱真的绢花给他,调桃花香、杏花儿香、丁香花香……还做了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素白绣屏,踩在小杌子上画“春江花月图”给他看——就此加入了令狐家“讨小公子欢心,帮小公子看花”的前赴后继的大军之中。

结果她做什么他都不高兴,都觉着她是在故意炫耀她见过这样的风景。

云秀那会儿还小,大概才不到七岁,实在是很天真无邪。为了安慰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可怜的小哥哥——当然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云秀简直绞尽了脑汁。

终于,在暮春将尽的那个夜晚,她在空间里揭出了比最薄的蝉翼纱还薄的透纱。便请郑国公府上下人搭好架子,把庭中最后一棵未落尽的桃花树,整个儿的罩了起来。

而后在树下点了灯笼——因光从里边透出来,那薄纱更是透得几乎察觉不到了。

再然后,她领着他从屋里出来,请他赏花。

你以为这个小祖宗该满意了?

并没有。

他静默的看了半天,在云秀以为他是被平生头一次赏春所见的美景感动了时——在她看来他是应该感动的,因为就她所见所闻,郑国公府上为了小公子能看一眼桃花,真是劳民伤财不惜代价,做出了无数努力和牺牲啊!在历经了漫长的折磨之后终于达成目标,在场的仆役丫鬟们没一个不快哭出来了的。

但令狐小公子他说,“花儿都快落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云秀:他是病人他是病人他是病人,我不跟他计较不跟他计较不跟他计较……

无论如何,这一年云秀成功的完成了副本,从郑国公府皆大欢喜——就算不是“皆大”也只有小表哥不太欢喜——的离开了。

结果第二年,郑国公府上又来接她了!

所幸这一次,是连云岚一起接着的。

来到郑国公府上一看——只能感叹真不愧是豪富之家,就是跟她们这种小户人家不同。

——府上每一棵花树,都罩着去年那种架子。罩树的纱虽没有云秀做出来的纱那么透,但也薄得叠上六七层也还能看清手腕上的痣。云秀二姨还特地给她留了一匹,道,“请了多少匠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如今的手艺,到底比不得开元天宝时了。就这几匹还好。虽没你们府上的那么薄,但难得颜色匀净。你留着做披帛吧。可惜不暖和,但挽在臂弯,远看就跟烟霞缭绕似的,最飘渺不过。”

云秀:……

虽罩树纱暂时解决了问题,但说实话,一出门所有树都朦朦胧胧的,对眼睛也是一种折磨。

那会儿云秀的炼丹术就已长进了不少,便给了她二姨一个方子,看空间里的丹药能不能治治鲤表哥的宿疾。

她二姨问方子哪里来的,云秀就说梦里遇见仙人,仙人给的。

……治没治好他表哥的宿疾,云秀不知道。但治没治好她表哥的神经病,云秀得说——熊孩子的熊毛病,那是随随便便就能捎带着治好了的吗?

这年春天,他稍稍能出些门,但还是养病的时候多。

云秀稍有一日不去看他,他就要找云秀的麻烦。

今日说要出门赏花,明日说要把花罩子都揭去。见云秀死活不上当了,又转而说你去年画的春江花月图很有意思……也怪云秀年纪小,嘴贱接了句,“我练了好久呢”——为了能当面画好,她进了空间都在练画呢——结果他说,“原来你是故意画那么丑啊!”

云秀:……让你最贱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然后那一日,云岚颠颠儿的跑进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呀!这么好的天,为什么不出去玩儿?”

鲤哥儿眯了眯眼睛,说,“你去帮我折一枝桃花好不好?我病了,出不去。”

云秀:……

云秀炸毛了——感情去年他是故意来碰瓷的!

忙吩咐云岚,“别去!他骗你的。他嗅不得花香,你拿进来他就会犯病。全府的人都要怪你。”

云岚没见姐姐这么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缩了缩,“那,那我不折了。”

鲤哥儿就越发和颜悦色,“你姐姐才是骗你的,你别信她。”

云岚整个人都无措了,“你们到底谁是骗我的呀!”

云秀:……

“我和他谁跟你亲?”

云岚,“可是阿娘说你也不是我亲姐姐……”

云秀:……

“那你就听你阿娘的吧!”

要不怎么说云岚小姑娘贱脾气呢,见云秀生气了,忙凑过来,蹭一下,云秀不理她,再蹭一下,云秀还不理她。她就慌了,“那,那我还是听你的吧。”

云秀:……懒得理你!又不是亲的!

鲤哥儿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太猛了,又是一阵咳嗽。

但这下他总算知道怎么撩云秀,云秀才会理她了。

于是整个春天,他基本都在想法儿陷害云岚——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的宝贝。全天下没有比他更贵重的人。他根本就不把云秀和云岚当姊妹。他骗云岚爬高,随口指使她去做危险的活儿,扭头就讽刺取笑她……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他完全不知道界限,不懂同情,没有道德感。

等云秀爬到假山顶上,把哭哭啼啼的趴在孤石上下不来的云岚抱下来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云岚躲在她身后,她就问鲤哥儿,“你真那么想看花儿?”

而后她把云岚落在假山顶的桃花枝,狠狠的甩到他面前,“云岚千辛万苦给你折来的,你今天不收下,我就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再而后她吩咐云岚,“去叫人来,就说十七哥又犯病了。”

这年春天最后几天,鲤哥儿是在卧房里喝着药渡过的。

当然,也没少咳嗽。

但他还算有些担当,没说是云秀把桃花枝甩到他脸上才害他发病,只说那桃花枝是他自己要折的。

云秀离开前,都没去看他。

她以为俩人闹翻了,来年他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

嗯……她又错了。

这个神经病,才没那么脸皮薄。他大大方方的,又把云秀姊妹给熊来了……

虽说第三年没出什么太大的幺蛾子,但他的霸道、不讲理、嘴贱……也基本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小小年纪就能学到这么一身臭毛病,也真是造化所钟,人力难为啊!

所以真要见他时,云秀也开始自我怀疑——究竟是和她二姨、后娘同处一室难受些,还是应付令狐十七难受些。

实在是很难判断啊!

犹豫之间,已来到院外。恰逢她二表哥从外头进来,见云秀和裴氏出来,忙让到一旁,向裴氏行礼。又和云秀互相见礼。

裴氏笑问,“听说令狐小公子还在外头,你们没一起过来吗?”

韩皋道,“正要一起去府上叨扰。听说夫人和表妹还在里头,所以先进来问候。”

裴氏不料这表兄弟二人竟额外高看八桂堂一眼,忙笑道,“我们也正要回去,一道过去吧。”

第20章 当时只道(五)

裴氏和云秀才要上自家马车,却见已有旁的马车停在上门石前。

那马车初见倒也并不觉着豪奢,然而细看,车厢下却有四轮,那轮子上似是裹着皮革,裴氏瞧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该不会就是犀牛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