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还真不怕他。

果然,离开不过三两日,他的信就又送来了。

说是已在华阴县安顿好了,就在山下疗养,请她不必牵挂。又说云秀要修道的事,他已告诉了他阿娘。她阿娘恰知有某某道长,是何出身,精通何种道经,刚从哪处道观出来,正在寻找寄身之处。只需姨父准许,很快就能动身过来。

云秀便回信给他,说她很乐意。请他帮忙转托他阿娘,将此人推荐给她阿爹。

两人这便和好了。

但和好也有和好的麻烦大概是在八桂堂吃过一次茶的缘故,令狐十七认定了云秀正跟着她四叔四婶过苦日子,接连不断的差遣人送东西过来。

所幸他们家行事一向周全。先以郑国夫人的名义请柳文渊教导指点令狐十七读书,而后才送东西来,倒有些尊师重教的意味。柳文渊和裴氏虽头痛该怎么将这些东西退回去,怎么阻止他们继续送过来,却也没怎么觉着被冒犯、施舍了。

但几次三番的推辞不过,裴氏也觉着烦恼了。

便向云秀抱怨,“真不知到底该怎么说,他们才会搁在心上。”

云秀:……安心吧,你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

便道,“所以那一日我才说,没事不要坐他们家的马车。四婶你不知道,十七哥最爱蹬鼻子上脸了。亏你那日只是坐了他的马车,你要多夸他一句,他还要蹬鼻子上天呢!”

裴氏被她逗得失笑,道,“原来是我的错。”

女冠子虽找好了,可奉安堂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做道观而建,再改建便需要花费不菲的时日。

因此云秀一时还出家不得。

也不知令狐韩氏给郑氏施了什么**咒,郑氏这阵子慈爱得很。

先说要把云秀接回去住,云秀说要住在八桂堂,她也不羞恼,反而很快便差人给云秀送来了月供和换季的衣服,还要让春桃和冬枣过来伺候。

……当然,该抱怨云秀不去向她请安,也没嘴软。

她来给云秀送供奉,倒是解了八桂堂的围云秀直接写信给令狐十七说,你频繁送财物过来,惹我继母不开心了。今日特地差人来送东西,还埋怨我四婶没顾全柳家颜面,让外人觉着我受了委屈。

令狐十七回信:就是要让她不开心的,她送的东西,你远远丢掉就行。

但云秀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她二姨听的她二姨听得出其中意味。

果然华阴县里再来人,便没带那些过犹不及的东西。

只带了令狐十七埋怨云秀的信儿你是不是向我阿娘告状了?

云秀:……

她想,她十七哥果然还不知道他阿娘是个控场狂魔。以她二姨的性格,儿子和外姓姑娘通信,她怎么可能不仔细翻阅?

第21章 当时只道(六)

二月初,京城传来喜讯柳世番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伤愈回朝的裴中则一道拜相。

消息传来时,郑氏正在监督云岚学瑟,闻言当即起身。欢喜的踱了几圈后,总算压制住立刻向妯娌们炫耀的冲动,只揽住云岚哭,“我们娘几个总算熬出来了……”

她近来实在不大顺利。不但没整治到云秀,反而在妯娌间坏了名声信誉。丈夫托她亲哥哥传信来斥责也罢了,就连云秀娘家亲戚都来笑里藏刀的示威。但和柳世番拜相比起来,这些小事算什么?

她马上就是正经宰相夫人了!

想起这些年心中的委屈,高兴之余,不免又大哭了一场。

当年她嫁给柳世番,多少也是出于无奈。她祖父再看好柳世番,那会儿柳世番也不过是个才从司马任上回京的,比郑氏大了十岁多,还带着个孩子的鳏夫。何况河东柳氏也不是崔、卢那一等高门,上一次出宰相,还是章献皇后时的事,再上次,就追溯到高宗朝了。她的堂姊妹们母亲都是有主见的,就不必委屈自己。唯独她知道,她阿娘肯定安排不了更好的婚事,等她爹做主?还不知她爹会听那个姨娘吹枕边风呢,便说,“祖父看好的,自然不会差,我愿意嫁。”

当然,出嫁后一见柳世番的品貌,她便觉纵使下嫁也值了。可归宁时,见庶姊妹们都比她嫁的门第高,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这些年柳世番为国理财,他的功劳人人都看得见。只是清流一向鄙薄经济运筹之力,尽管谁都知道他必不可少,却从无人特别去褒扬他的功劳。但拜相之后便不一样了身为百官之首、执政之人,他所作出的一切功绩都摆在太阳底下,谁敢再视而不见试试!

何况如今朝堂多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只要柳世番能在任上平定蔡州乱贼,便封郡公在望怕封国公也不是难事。

……到那时,她便是国公夫人,她的三个女儿身价也将大不相同。

再想到她哥哥也度支扬州院去了,郑氏瞻望未来,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唯一美中不足,也只多了云秀一个但横竖云秀马上就要出家去了。

只要她能将云秀的暂时出家变成一辈子出家,便既不必担心云秀抢了云岚的金龟婿,也不必担心云秀回来讨韩氏留下的嫁妆了!一切心烦事自能迎刃而解。

虽心里明白该低调克制,但到底还是没忍住,擦干眼泪之后,郑氏便派人传信给三个妯娌,道,“虽说大哥拜相了,但咱们家还在守孝。你们务必提醒几个叔叔,要谨慎奉礼、宠辱不惊,不要学那些獐头鼠目之人,动辄欣喜张狂,授人笑柄。”

杜氏、赵氏、裴氏:……

柳世训、柳文翰、柳文渊:……

云秀:……知道你是宰相夫人了,快别刷存在感了!

在郑氏的全力监督和催促之下,还没进三月,奉安堂就已改建完毕。

但因为跟女冠子说好,道观要到三月中才能建好,因此道观里的人事一时还凑不齐全。云秀便在八桂堂里多留了几日。

三月初三,上巳节。

说好会来奉安堂主持事务的女冠子华阳真人终于送来口信,说已行至华阴县,打算停一日同郑国夫人叙叙旧,明日便到蒲州。

云秀便检查行李,将手头杂物略作收拾,分赠送给几个姐妹。准备好辞行、出家。

许是心情太过激动的缘故,这天夜里她难得竟失眠了。

便又进空间里,去研究她那些小东西。

自从那一日觉醒了修仙系“宅斗”之魂,这阵子云秀炼丹、炼器的水平突飞猛进。

早些年她炼出的丹药一律停留在“神医”的水平,最多能对自己药到病除。但她现在已经能炼出让人吃了长猪鼻子、猪耳朵的奇药来。她自己试过,时灵时不灵,给猫、狗、牛试过,也是时灵时不灵。因为暂时还不方便去寻找愿意尝试并且答应替她保密的凡人,所以还不知道用在凡人身上效果怎么样,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

时灵时不灵的原因,云秀暂时还没找出来。她决定再研究研究看看。

虽说她暂时不用继续跟郑氏宅斗了,但等她长大后四处游仙,肯定还会再遇到不平事,总有用上的机会。

“隔墙耳”她也研究出来了,做成了听诊器的模样。但目前只能在宅邸里用宅邸的布局不是和现实中她住的地方相对应吗?想知道房间里有没有人,只需盖上六重花印,把听头搁到墙上,就能听到对应房间里的说话声。

当然,若房间里的人憋着不出声,就又不管用了。

云秀翻读了一遍研制笔记,揣摩改进的法子。眼看戌时将过,却觉着越读越精神。

明日就要见师父,她可不想顶着黑眼圈去。忙把笔记阖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进屋抱出求凰琴来,开始弹奏催眠曲。

夜风温而不燥,风里偶有虫鸣。庭院里新开了桃杏花,芳香淡而宜人。

云秀渐觉心情平静。

停了琴声,起身要走时,忽瞧见桃花树枝桠上一枚六重花印,正静静的散发着星辰似的辉光。

云秀才积蓄起来的睡意霎时间烟消云散。她忙上前去,将手按在了六重花印上。

淹没一切的温柔明光之后,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再一次落在了花树的枝桠上。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桃花树。

她站在树上向下望去,便见十四郎手持一柄引凤萧,正站在对面园亭下,惊讶的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的弯了眼睛笑起来。

“他果然也在这里。”云秀欢喜的想。

这一次没有刺骨的寒风,她于是大大方方的展开手臂,任由手臂上轻烟似的披帛扬起在空中。用自己最完美的仪态,白鹄入怀般从树上一跃而下。

十四郎也迎步上前,道,“我总觉着今日会再遇见你。”

云秀则很惋惜她的直觉好像一般都不怎么灵。

他们在树下面对着面傻笑了一会儿,十四郎才忽的想起些什么来,问道,“你吃不吃麻团?”

云秀:……不要总想着投喂她啊!

笑道,“不饿。”又四面望了望,问道,“没有人看见吧。”

十四郎道,“没人,都这么晚了。”又道,“我睡下后又偷偷起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找。”

云秀放心了,便问道,“你适才是在吹箫吗?”

十四郎道,“是。”

“你阿爹的寿辰还没到吗?”

十四郎垂眸,片刻后才道,“……已经过去好久了。”

云秀看他的脸色,便觉着,恐怕当日的情形和他阿爹的回应,多有让十四郎失望之处。

她正思考该怎么安慰十四郎,便听他说,“……正月里长安出了些事,阿爹没有过寿。后来也一直没机会吹给他听。”

正月里的事,当然就是武、裴二人遇刺。天子为此震怒,朝中达官贵人只怕都不太好在这个时候做寿。

十四郎毕竟是个小孩子,饶是他再懂事、再不计较,但这么久的努力都不能奉上,这么久的期待都无法得到回应,心里也会十分难过吧。

云秀想了想,便道,“……要不,你吹给我听吧。”

他似是讶异,道,“你可真是……”但随即便笑起来,道,“……好吧。”

他便为她吹奏。

云秀听那起音飘渺高扬,似在云端,和当日截然不同,便有些惊讶。再听下去,那曲至中段,越添雍容自在的风度。只在余韵处稍作回转低徊,然而亦非衰败颓落,反而有些“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余味。

她骤然明白过来,笑问道,“这是凤凰曲吗?”

十四郎道,“嗯。你说我吹的不是凤凰曲,我便找人去学了真的凤凰曲,你听好不好听?”

云秀拍手道,“好听,逍遥自在,妙不可言。”

十四郎不由也笑起来,笑过后又有些尴尬,道,“你在天上,必已听过能引来真凤凰的凤凰曲了吧……我是不是班门弄斧了?”

云秀脸上霎时赤红。

……她都忘了这一茬了。

踯躅片刻,到底还是下定决心,致歉道,“……我骗你的。我不是什么仙女姐姐,只是一个寻常的修道人罢了。”

十四郎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回味过来。

云秀忐忑的问,“你生气啦?”

十四郎摇头,缓缓道,“我在想,修道人是什么。是不是和我们凡人一样也有父母生养、先生教导、兄弟姊妹陪伴。是不是也要吃、要睡,会冷、会热,会高兴,会难过……”

云秀忙道,“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十四郎弯了眼睛,笑道,“可是上回你和我说,凡心和俗物太沉重,若贪恋世间繁华温柔,便会受到羁绊束缚……”

云秀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只是想看起来很超脱、很厉害才这么说的。其实自己还没做到呢……”

“哦……听上去确实很厉害。”十四郎道,“我被你说得好难过呀。”

云秀没料到他这么爱欺负人,双手捂着脸羞得抬不起头来。心想难怪人说装腔遭雷劈……但她这也不算完全说谎啊,她现在确实还不能摆脱凡心和俗物的羁绊、束缚,但她不正在努力修行吗?修行不就是为了甩掉枷锁,自由自在吗?

羞到极点,终于破罐子破摔起来,“到底要怎么样你才不生气啊!”

十四郎便含笑看向她,漆黑的眸子里带了些顽皮,道,“你既也是人生父母养,自也是有名字的吧。我说了我的名字,却还不知道‘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第22章 当时只道(七)

云秀心想,你那叫什么名字呀,不过是个排行罢了!

她便理直气壮道,“我……我叫三娘子。”

十四郎被她一言堵住,无措的眨了眨眼睛。

云秀见他被说懵,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脸上依旧有些烫,窘迫感却没那么沉重了。笑了一会儿,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我叫云秀。”

十四郎眉眼又一动,似是有些触动。

云秀问道,“怎么了?”

十四郎道,“……我总觉着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似的。”

云秀待要问,他是不是从令狐韩氏口中听来的——除了她二姨,她也想不出还有谁会和外人提起她的名姓。但转念一想,她若真问了,怕十四郎立刻就知道她是那座山上的猴子了。

便道,“又不是什么格外特别的名字,也许是有谁和我同名吧。”又笑道,“你呢?总不会真叫十四郎吧?”

他便有些羞涩,似是鼓了鼓勇气,才道,“……我名叫黄雀。但只阿爹这么叫我,平日里旁人都叫我十四郎。”

云秀抬手掩唇,但到底还是没克制住,扑哧又笑出来。黄雀一听便是极亲昵的人才会叫的小名儿。旁人一问就把乳名给说出来了,果然再怎么拿架子,他内里也还是个毫无防备的小毛孩。

她便问,“你读书了吗?可有学名、表字?”

他显然忘了自己还有学名,愣了一下,才露出悔之不及的神色——失算了。

只好道,“单字一个‘怡’,表字还未取……”这回轮到他脸红了,“没人叫过,我都给忘了。”

云秀便哈哈的笑起来。大户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私塾,去读书的孩子们都是同族或世交子弟,叙起排行来,几哥几弟的叫,不会称名带姓。讲学的先生也很少直呼姓名,大都叫表字,或者在姓后跟排行……但竟生疏到连自己都给忘了的地步,还是太可笑了。

他的神色实在可爱得紧,云秀便也欺负他道,“我还是觉得‘黄雀’比较好。”

他愣了一愣,负气道,“……那你还问学名做什么?”

云秀道,“我问来听响儿的,黄雀。”但叫出来就一面忍俊不禁,一面有些脸红——这名字太亲昵了些,叫出来总觉得很轻狂、很没教养。她越笑便越觉着脸烫,笑声渐悄,很快便抬手背遮了脸颊,低头不语。

十四郎也不知为何,觉出的竟不是羞恼,而是暖烘烘的不知所措——这名字实在已太久不曾被人这么亲昵的叫过了。

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各自红着脸低下头去。

片刻后,云秀亡羊补牢,“我还是叫你怡哥儿吧……”忽又想起,这个时代直呼其名更不礼貌,忙亡羊再补牢,“……可好?”

这么尴尬的时候,十四郎哪里还有闲心同她计较?嘀咕道,“哦。”

云秀便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怡哥儿。”

小姑娘声音清甜柔软,那冷冰冰的、连他自己都时不时遗忘的名字,经她的口叫出来,忽就让人觉着鲜明悦耳起来。

她叫得太诚恳、太认真了,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眼眸,十四郎竟有些发不出声来。便草草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回应道,“……云秀。”他说得急,声音便略有含混,他便又懊恼起来——头一次正式打招呼,竟没有答好。

正不知该怎么补救,便见云秀已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道,“我们这就算是互相认得了吧。”

他忙道,“嗯。”

云秀便笑道,“那我想吃麻团。”

他们便在桃花树下排排坐,吃麻团。麻团已凉了,味道却还好。外弹里糯,咬下去满口满舌的缠绵香甜,能从天灵盖香到心口窝。

不过到底凉了,不能多吃。

十四郎就又倒水给她喝,那水竟是热的。云秀便拿他盛水的银瓶来看,果然见是和手炉类似的东西,只是更细长些,内里还加了个能盛水的瓶胆——她在令狐十七车上也见过类似的东西,想是长安近来流行的器具吧。

他们坐了一会儿,云秀便问,“我不是仙女,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呀?”

十四郎道,“不会——我早先没见过仙女,原也不知道仙女该是什么样子。”

“可是你总听过故事吧?黄帝遇到了仙女,仙女赐给他战无不胜的兵书。穆天子遇到了仙女,仙女为他指点迷途,引他去见西王母。还有仙女降雪为人间除秽,传授人草药医理…… ”

十四郎笑道,“你迷路落到人间,还要问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我瞒着你你也看不穿。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觉着,你大概不是那么厉害的仙女。”他见云秀要恼火起来,便又不紧不慢的笑着安抚她,“不过,你只是个小仙女嘛,总要长大了才会变厉害。”

云秀心想这还差不多……但你瞒着我是什么意思?

便听十四郎又道,“可是我听说,仙人下一盘棋的功夫,人间几十年就已过去,连斧柄都烂尽了。要等你长大了,我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所以我遇着你,就只觉着很开心——我的一辈子大概就只是你的一会儿功夫,可还是遇见了,真是好巧。如今知道你不是仙女,就更开心了——我不必担心你打一个盹儿,回来就找不见我了。为什么要失望呀?”

云秀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想了许久,也只有一句,“我日后一定再来找你玩”,可以作答。

十四郎果然开心道,“说定了呀!”

云秀笑道,“说定了!”

忽又想起些什么,开心的炫耀道,“我给你准备了好玩的东西。”她便往袖子里拍六重花印,伸手进去掏。伸了一下没掏出来,又伸了一下——才发现乾坤袖根本没打开。她抬头去看桃花树——果然见上面有一枚六重花印。

六重花印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没用掉之前,不能开另一个。

看来她到长安来见十四郎的这种随意门,是双程票。

她不好意思的抬头看十四郎,道,“你等着,我回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