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忙阻拦道,“——你知道怎么回来吗?”

“嗯?”

十四郎道,“我看你好像很容易迷路的样子。而且不知道你们修道人的‘等着’,是不是跟我们凡人一样——在我们凡人这边,让人等着,是一会儿就回来的意思。”

云秀:……

“都一样啦!”

十四郎又笑道,“那不知我们的一会儿和你们的一会儿是不是一样长。不知上次碰面到现在,你那边过去了多久,我这儿可是足足过了快两个月呢。”

云秀:……

“我知错了……可是我也有在找你啊,只不过一时没找着罢了。谁叫你只告诉我排行的?长安城有多少十四郎,你知道吗?”

十四郎又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愧疚,“……你一个个去问的啊?”

“那,那倒没有……可也很辛苦!”说着云秀自己先笑起来,又道,“怎么找到的,等我回来再和你说——总之一会儿我回去了,你就吹箫。吹完了若我还没回来,那定准就是又迷路了,你就不必再等我。若我回来了,那日后我们再想见面时,应该就能随时见了。”

云秀回到空间里,匆忙进屋取出她先前为十四郎做的烟炮塞进袖子里,便再度吸一口气,端正了姿态,去桃花树下弹奏求凰琴。

上一次回来之后,她便猜测,通往长安的随意门的开启,是不是她在这边弹奏求凰琴、十四郎在那边吹奏引凤萧,琴箫和鸣引起的。

但她哪里能知道十四郎何时会再吹箫?便不能验证。

这些日子她也独自弹奏过求凰琴,想尝试看看琴声能不能独立打开随意门。结果当然是一次也没打开过。可见光有琴还不行。

而这一次不同以往,她适才已叮嘱过十四郎,让他吹箫,眼下他们是在两边同时演奏的。

若随意门打开了,那么她的猜测也就初步验证为真了。若随意门没打开,就只好日后再对照比较,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曲终了,她紧张的看向桃花树——六重花印没开。

风过飒飒,枝舞花乱。

……

没有动静。

……

依旧没有动静。

云秀胡乱拨弄了一下琴弦,忽就觉着有些泄气。

她把袖子里的烟炮一颗、一颗的取出来。再看一眼桃花树——还是没有动静。

她便将最后一枚烟炮远远的丢了出去。

烟炮落地后触发,响着风哨,缓缓升上了渺渺遥遥的夜空。

云秀起身,正准备放弃等待,回去睡觉的时候,忽觉出近处有银色莹光几不可查的一明。

一瞬间,空中火凤烈焰绽放。

云秀扭头去看桃花树,果然见树上六重花印星尘般辉光闪耀。

她不由自主的已绽开笑容,回身胡乱将剩下的烟炮一裹,塞进袖子里,便一头闯进六重花印中。

她明眸闪烁,噙着笑容,再度出现在桃花树上。

十四郎正失落的垂着眸子。似有感应的仰头,见云秀果然回来了,一瞬间也欢呼雀跃起来。

他在树下接着她,扶她落地站稳。

云秀先欢喜复又埋怨,“你是不是吹了好长的曲子呀?”

“嗯。”十四郎道,“就算这样,也直到我吹完了你才回来。”

云秀:……

云秀笑得直不起腰来。

“……下次你还是吹短一点儿的吧。”

她便拉他坐下,问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可以凭空来去吗?”

十四郎缓缓眨了眨眼睛,斟酌着道,“我想你们修道人,大概都有些秘不示人的神通,不喜欢旁人追问。”

云秀:……原来太体贴、太善解人意了,也会造成隔阂啊。

她便笑起来,“日后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我嘛。我们都认识了,都互通姓名了,都约定日后还要见面了不是?我若觉着不能告诉你,自然会直说,‘这是不传之秘,不便告知’啊。”

又向他解释,“其实不光你有引凤箫,我也有一张琴,名为‘求凰’。上次见着你时,我正在那边弹琴,忽瞧见面前出现了一扇门。推开门进去,就到了你面前。这次弹琴时,就见那扇门又出现了。”她便向他解释他们两个手上琴箫的来历,又道,“我猜你的琴和我的箫,是一对儿仙器。你在这边吹箫,我在那边弹琴时,就能把两个院子连起来。”

十四郎道,“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门啊。”

云秀便指着身后树干上的六重花印,道,“这里,你能不能看到一个像花儿似的东西?”

十四郎仔细的盯了好一会儿,道,“……看见了会怎么样?”

云秀先是讶异,随即欢喜道,“那就是门!能看到,说明……”她一时也想不出来,这到底说明什么——毕竟这是专属于她的空间的标志,除她之外,目前还没遇到过旁人能看见。但欢喜之情也是真的,她便强行鼓励他,“说明你也有修仙资质!”

十四郎眨了眨眼,道,“可惜我什么也没看到……”

云秀:……

“那,那也没关系。就算看不到,也不是说你就没修仙资质。”

十四郎想了想,只笑,却不说话。

云秀觉出他并不想说这些,便有些失落。但人各有志。他不喜欢,不也没规劝云秀不要修仙吗?

但保险起见,还是又小心的问了一句,“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十四郎道,“……我没修仙的资质,你也不嫌弃我对不对?”

云秀忙点头,“不嫌弃,不嫌弃!我最喜欢和你玩了。”

十四郎便也弯了眼睛笑起来,道,“我也是!”

他们只弯了眼睛看着对方傻笑,还是云秀先想起来,赶紧从袖子里掏了烟炮出来,道,“我请你看凤凰呀。”

她便将烟炮搁在地上,拿线香点了。

而后拽着十四郎赶紧躲进亭子里去。

那烟炮便拖着悠扬的风哨声,高高的升起来了。十四郎先是惊讶,但见那火尾渐在空中拖出金红色的火凤,宛若直冲九霄般的昂扬而高贵的身形,渐渐便被迷住。那哨声渐悄。万籁俱寂的一瞬间,万千火光盛大绚烂的爆裂开来,宛若涅槃凤凰炽热无匹的焰羽。爆裂声春雷般震动了苍穹,那火凤也登峰造极的炽烈着。

然而炽烈之后,随即便凋零殆尽了,只留空中五色祥云,久久不散。

这时,他嗅到了和云秀身上相似的梵香。更庄重浓烈些……可还是云秀身上的更好闻些。

他不由看向云秀。

云秀犹自仰望着苍穹,她放了那么多枚烟炮,再没有比这一枚更好看、好令人心神激荡的了。

果然烟花是要两个人一起看的。

她不由自主的把住十四郎的胳膊,眼眸如星辰般明亮快活的望向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十四郎缓缓点了点头,道,“好看。”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年,他阿娘将引凤箫交到他手上,道,“我就在这箫声里。你若想阿姨时,便吹箫吧。可千万不要哭啊。纵然要哭,也千万别让人看见,会被笑话的。”她本是贤妃的侍女,从来不许他叫她阿娘。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她就要去世了,也只称自己做阿姨。

他便哭着问,“可我怎么知道阿姨听见了没有?”

她便说,“嗯,那我们就约定吧。等你的箫声引来了凤凰,便是阿姨觉着你已经长大了,能安心的离开了,所以化作凤凰来同你道别。”

最初的时候他想,他一辈子都不要见着凤凰,要让阿娘永远在他身边。

可是后来他听人说,逝者徘徊不去,便要化成孤魂野鬼,不得超脱。他便又努力的吹箫,想要引来凤凰。

再后来,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大约没有凤凰。纵然有,他阿娘到死也只是个侍女,凭她的身份,也化不成凤凰。他也总算明白了她阿娘何以临去世了也不叮咛他上进,反而只叫他吹箫。

……但他今日确实见着凤凰了。

他想,他阿娘总算安心的离开了。是不是说,他已经长大了?

他便看着云秀,笑道,“真好看……”而后弯了眉眼,调皮道,“只是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很快就要引来护院的家丁了。”

云秀眨了眨眼睛,嗷的惨叫了一声,“那我得走了!”然而跑了两步忙又回过头来,问道,“你不会被抓住吧?”

十四郎笑道,“不会。”忙又问,“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云秀道,“下个月初一吧,也是这个时候……记得要躲着人,我可不想被当窃贼抓起来呀。”

十四郎笑道,“好。”

第23章 庄生晓梦(一)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后,云秀和裴氏正清点行李,准备去几个叔叔婶婶家辞行,便听人来报,“外头来了个女冠子,自称是华阳真人,说是来接秀娘子出家的。她带了郑国夫人的荐书和名刺。”

裴氏一愣,忙接过书信来看,果然盖着郑国夫人的印章。

虽说华阳真人昨日确实打过招呼了——但谁会想到她一大早就到了?

但人家是出家人,出家人可不就是飘然而至、飘然而去的吗?你也不能用俗世的规矩约束她。

裴氏只能叹道,“真是……”便无奈的笑着,带了云秀去迎接。

云秀心中雀跃,脚步便极轻快。

跟随裴氏来到庭院,见前面果然有个身披鹤氅,头戴莲冠的女道正背身站立着,那背影看着侠风道骨,气质清华高标——果然要得到她二姨的极力推荐,首先模样气质上就得过关。

她忙上前去拜见。

华阳真人随口应了一声,却没急着回头,依旧抬目远望。云秀也跟着望过去,便见云中一行雁字。

待那雁字飞远了,她才回过头来,温和的同裴氏互相致礼,道,“劳您久等。”

并不是很年轻美貌的女冠子,得有四十容许了。然而模样却同气质十分贴合,都是一味的品淡如菊,从容悠远。

裴氏见此人容止,心下已有些敬意,忙道,“哪里。”

华阳真人又对裴氏一点头,便仔细打量起云秀来。

云秀不闪不避的同她对视——她也在打量自己未来的师父呢。

华阳真人看了一会儿,抬手一抹她的眉心,也不知从她眉心上看到了什么,叹道,“‘一枝方渐秀,六出已同开①’……我这是来晚一步吗?”

云秀:……啥?

她听不懂,只好道,“没晚没晚。您来的太早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家人辞行……”又道,“若师父觉着晚了,那我便不去辞行了。我们这就走吧。”

裴氏忙笑着反驳,“你这一去就要两三年,岂能不道别就走。”

便看向华阳真人。

华阳真人笑着摇头,“痴儿。”

云秀:……

她嗫嚅着,有些不好意思,“师父……您说话太高深了,我听不懂啊。”

华阳真人便道,“不是要向家人辞行吗?快去吧。”

华阳真人没同她一起去。

云秀当然希望能让师父领着她去,毕竟是“师父”嘛,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的家长了。但华阳真人却说,你既未出家,自然就得按照俗世的规矩来。

——她连“师父”都叫了,师父却还不承认她出家了。

裴氏在家待客,便差遣贴身丫鬟绿澜陪着,令云秀去各房辞行。云秀只得动身前往。

五味堂。

她二叔柳世训显然早就领悟了她阿爹让她去道观修行的缘由,见云秀时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不亲不疏。略说了两句,便将家中子女悉数唤出来同云秀道别。云秀和两个姐姐相互拜别后,正要和弟弟妹妹们说话时,二叔他开口了——

“你们几个,一起向三姐行礼。”

三个弟弟妹妹听话得紧,闻言立刻挺直身板,齐整整的向云秀行了个大礼。云秀突然受他们一礼,还真吃了一惊。不过她并非小题大做的性子,只往旁边一让,躬身还礼。

她二叔这才心平气和的训诫道,“你们三姐为替祖母祈福,也为代父守孝,将去道门修行三载。她虽入道门,却并非方外之人,仍是我柳家的孝女。你们要以她为榜样,允恭克让,孝悌友爱。”

云秀:……二叔你是有多喜欢人前教子啊!

被当面拔高的感觉实在尴尬,但看几个弟弟妹妹一脸崇敬,端正认真的姿态,还真不知该如何推拒。只好将错就错。

……她实在不太擅长戳破小孩子心中幻想。

所幸二婶杜氏及时站出来,拉住她的手,道,“去了之后,只管安心修行。缺什么便差人来告诉我。纵使你阿爹人在长安,一时照应不到,我们也都能照应到。”

从二叔家出来,云秀忽然便明白了她师父的言外之意——三年。她阿爹给她安排的出家,是有时限的。他二叔都认定她不是真出家,华阳真人当然就更如此了。

云秀:……但她是真的想出家啊!

三才堂。

郑氏今日起的很早,还起闲心又抱着云岚教她写了一会儿字。哪怕云岚依旧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她也没生气,反而觉着——仔细看看闺女这笔字也不算差嘛,在同龄孩子里其实已算不错了。二房那两个大的,同样的年纪上谁比得了云岚聪颖活泼?也就云秀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压云岚一头,说她不是故意的,谁信?但不要紧,那个碍眼的小崽子今天就要出家了。

郑氏:……你就去出一辈子家吧!

这母女两个,难得心灵相通了一回。

云秀又去**堂拜别她三叔、三婶。

他三叔一如既往不爱管闲事,说了一番和二婶杜氏大致相似的话。便再无多言。

反倒她三婶赵氏是性情中人,给她准备了足足一车东西,一样样的跟云秀解释这个是给她什么时候用的、那个是给她送哪些人用的——赵氏有个姑姑一直修行不婚,故而赵氏对道门的人际规则耳熟能详,此刻便多操许多心。云秀还不怎么样,她自己说着说着就心酸起来。

云秀三叔见她要抹眼泪了,赶紧道,“好了好了,秀丫头又不是要出远门,奉安堂离家也就两盏茶的时间。”

赵氏生孩子才不到一年,正当想象力充沛而感情脆弱的时候,“我哪里是心酸她要离家,天下女孩谁不得出门?我是想到她没了亲娘,就要遭这份罪。若是日后我没了……”

云秀:……

柳文翰:……

柳文翰赶紧头昏脑胀的安抚妻子,云秀则忙道谢告辞,逃出门去。

待出了门,直接对车夫道,“回八桂堂吧。”

绿澜姑娘道,“夫人那边还没去呢……”

云秀:她都要出家了,为什么还得去应付郑氏呀!

她难得耍赖了一回,“夫人每日操劳辛苦,天这么早,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四婶不在,万一我们打扰了她睡眠,她发起脾气来怎么办?”

……绿澜姑娘想想郑氏先前的恶行,深深觉着秀娘子担忧得很有道理。

马车行过街角,才要拐向八桂堂的方向,忽的停下来。

绿澜姑娘打起帘子,向外望了望,忙道,“华阳真人在前面。”

云秀赶紧下马车拜见师父,向师父回禀,“正要回八桂堂去见您,师父您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华阳真人笑道,“我想你未必敢独自去见郑夫人,故而来领你去见她。”

绿澜姑娘掩唇失笑。

云秀轻声抗议道,“我可不是因为怕她才不去见她……”

虽如此,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在了华阳真人身后,请她上车同去。华阳真人看她不情愿的神色,便笑道,“你可是在想——我若真为世外高人,为何要去见‘俗不可耐’之人?”

云秀噎了一下,复又期待道,“……您会读心术吗?”

华阳真人笑道,“痴儿,读你还需法术?”便笑着解释道,“道观是柳家布施,我带走的是柳家娘子。自然要来同主人打个招呼。”

“可你是……”

“世外高人。”华阳真人又笑起来,“你都说是‘世外’高人了,如何还能在红尘中遇见?红尘中遇到的,都不是世外高人。纵使你原本是世外之人,可既已落入这红尘中,修的便也合该是这红尘中的道了。”

云秀拜师修道,可不是为了修哲学的,她是为了修神仙。听华阳真人这白马非马的一通玄论,只觉失望至极。

这一日郑氏倒并未如何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