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

难道他以为,她这只是在乱发脾气吗?!

云秀无言以对,怒极反笑,干脆不再理会他。

令狐十七也默不作声的一路跟着她。

云秀比他矮些,脚步倒也不算快。只是他禀质柔弱,平日里又喜静恶动,不过追了两重院落,便有些气急微喘。

他便牵了云秀的袖角,道,“你慢些,我胸口有些疼。”

云秀停住脚步,“那你就别跟着我啊,是我逼你来的吗?”

令狐十七脸上涨红,湿漉漉的凤眸凝了她一会儿,才道,“……不是。”

云秀转身又走,他忙攥紧了,急道,“可我若不跟过来,让你把火气消下去,日后你还会理我?”

“我怎么会知道日后的事?

令狐十七一噎,显然也有些恼火了,“你们修道之人都这么小气吗?”

“你又不修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令狐十七又一噎,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你是恼我遇见了仙人,却不肯跟他去修道。”

他这其实也是在说气话,故意刺激云秀。

但云秀只觉着哭笑不得,“你修不修道,干我何事?”

“那你这是在气什么?”

“我气你动不动就拿这里难受、那里疼的挟拿人!旁人殷勤焦急的替你四处奔走,好容易有些眉目了,你却指着他们哈哈大笑,‘看这些人蠢不蠢’‘他再自作多情我就剜了他的心’旁人蠢?你才蠢呢,你是天下第一蠢!”

此刻已行至她院前,她推门进院子,见令狐十七要跟过来,立刻扭头瞪他,清黑的眸子因为怒火而越发清透炜然,“您止步。里头石榴花正开着呢,别再冲撞了贵体,让您受煎熬!”

令狐十七让她气的面红耳赤。旁人说他也就罢了当然,旁人谁敢、谁舍得这么说他?唯有云秀说不着他但偏偏云秀就敢、就舍得这么骂他。他只觉他一腔热情错付,又是心凉,又是火旺。

然而被她噼里啪啦骂了这么一通,就这么扭头走人他怎么甘心?他偏要进去同她理论理论。

院子里榴花红透,满地绿荫。

令狐十七忘了累,也忘了胸口疼,只觉心中一股意气不吐不快,大步追着云秀进屋。

云秀也不理他,进屋里,兀自取了只新杯子往桌上一摔。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从里头抓了枚丸子丢进杯中。

滚烫的壶水往里头一沃,那丸子入水即化,瞬间被浇成满杯泥浆似的药汤。

她动作恶狠狠的,显然怒火未消。

令狐十七嗅到药味,却瞬间就怒火消散了,一时竟有些发懵。心想,柳妹妹竟生病了吗?为何没人告诉他?为何屋里没人伺候,连喝药的水都让她自己倒?她是不是在道观里受委屈了,所以才迁怒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何错之有,她偏要对他说那么过分的话……

云秀端起药才觉出烫。本来要拄到令狐十七怀里,但想到他那可悲的自理能力,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捧到自己眼前,先替他吹一吹、试一试冷热。

这一番别扭下来,再说什么狠话都显得不伦不类何况她已都说完了便只瞪着他,权当提醒他,有话快说。

令狐十七便又想起初衷,然而这会儿再让他跟云秀发脾气,他也发不出来。

只仄仄的问道,“你什么时候病的?可请靠谱的大夫来看过?身上是哪里不舒服?”

云秀:……

她这才明白,原来他以为这药是给她自己喝的。

这兄妹二人虽没亲密到能说是从小一起养大的地步,然而因为种种缘由,比起各自的兄弟姐妹,反而跟彼此更两小无猜、相亲相爱些。

也因此,生气起来才更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敢说出什么来。明明是亲近所致,互相间不满却更多。

然而正因为知道他待自己不同,故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尖锐刻薄,懊恼也更深。

云秀的脾气便也无处着落了。

尝了尝药,虽还有些烫,却已能入口了,便递给他语气已柔软下来,“……我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这是倒给你喝的。”

令狐十七:……

一旦知道云秀没生病,他的火气又慢慢的窜上来,“我不喝。无缘无故倒药给我喝做什么?我又没生病!”一面说,一面就将云秀先前说的话悉数拾起来,越说越想越恼火,“纵然生病了也不用你管。早先我没求你为我殷勤奔波,日后更不会拿来胁迫你,你只管放心!”

先前一起一落,早把云秀的气势打乱。此刻令狐十七骤然发难,云秀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觉得又生气、又委屈。

手里那碗药,也成了她自取其辱的证据。

云秀干脆把药端到眼前,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去,而后将空杯子往桌子上一丢看不见,就等于没有。

药的热气烘得她眼睛都有些湿了,她发狠道,“我日后再管你,就是小狗!”

将桌子上的药瓶拾起来,想起自己白费的那些心思,只觉得心意空掷、多管闲事。

然而再想到令狐十七发病时的模样,又不能就这么泄愤扔掉。便拾起来,往令狐十七怀里一推,顺势把他也推出去,“你不用我管,我还不用你管呢。”

她要对面吼回来,令狐十七心里还舒服些。然而她直接动手赶人,令狐十七不免就觉着一股郁气积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

他确实是在和云秀闹脾气,然而若是为了求疏远,他何必大老远追过来,跟进去和她吵?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

瞧见怀里的药瓶,越发火冒三丈。拿起来,便往地上一扔她连人都要赶走,他凭什么就要收下她的东西?

那瓷瓶竟意外的结实,不但没摔碎了,反而弹出去老远。然而触地仍不免乒的一声脆响。

兄妹二人的怒火便在这声脆响中引爆了,一时只目光如火的对视着。

云秀难得有这么激烈的情绪。

她想,他明明从小就借病欺负人,引得身旁人纷纷去迁就讨好他,却又觉着自己没逼旁人,旁人都是自己殷勤已经够可恶了,他还摔东西。

谁不会摔东西啊。

他摔她送的,难道她就没有他送的可以摔。

她便扭头回屋,想取来他送她的东西,也在他面前摔给他看。然而她没头没尾的进屋去拿,一时竟不知该拿什么好拾起桌上话本,就瞧见床头香逑,拽下香逑,又觉着银的摔起来不够有气势,待扭头去找有什么瓷器陶器可摔,找着找着忽就泄气起来,心想,她这是在做什么啊……跟熊孩子赌气吗?

令狐十七的脾气她早许多年前就知道了。明明过去都能视而不见,最多受不了就离他远一些,为什么现在反而要生气起来?

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也值得生气吗?

云秀想了想修仙人的理智告诉她不值得,可现实告诉她,他竟然摔她的东西,真是好气人哟。

云秀:……

她抱着膝盖靠在床前,微微感到委屈。

不但仙路不顺,她的道心好像也出问题了。

云秀扭头进屋了,令狐十七独自站在院子里,脾气不知该发给谁看。

以往都是他恼火走人,今日却是云秀先走了。

他待要再追进去,未免太没脸面。干脆也甩袖离开,然而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到被他甩出去的那只药瓶上。

……其实摔出去时他就后悔了。

就算他不要,也不该当着云秀的面扔掉她那么生气时依旧不忘要把这东西给他,可见是真的想给他。且她都说了是给他配的药了,还不知她奔走了多久、问了多少人才配成。不管那药是不是管用,总归有她一分心意在里头。

可是他却给摔了。

他停在那枚药瓶前,稍微有些不知所措。

若捡起来,就好像认输了似的何况云秀又不在,就算他认输了,她也看不着,也不会觉着消气了些,就和他和好。

何况凭什么每一次都要他来求和?

至少这一次,是云秀先无端指责他的。

墙外有货郎敲着梆子走过。

云秀抬头看了看石榴树上初夏时节湛蓝无云的天空,心想,令狐十七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她便起身出门,想把令狐十七丢掉的药瓶捡回来。

出了门,却见令狐十七正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正攥着他才扔掉的瓶子那瓶子虽没摔碎,瓶塞儿却被摔开了,正落到石榴树下。那石榴树低矮多蘖,枝叶密密成丛,令狐十七够不到,便蹲下来找。

石榴花叶摇落满地。

他听到脚步声,手上便顿了一顿。

云秀愣了好一会儿,才骤然回味过来他在掏塞子。

忙又扭头进屋。

令狐十七听她出来,知道被她撞见自己的姿态了。只觉得又羞又恼,恨不能就这么钻进树丛里去藏起来。然而她见了却无所表示,而是扭头就走,他心里就更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那塞子尚未掏出来,他便不掏了。低头看看手里的瓶子,一时想扔到墙外,一时又茫然失神。

他虽只犯春花,然而和石榴花靠得过于近了,依旧觉着不太舒服。胸口又闷闷的泛咳。

他便又赌气,心想,还是走了吧省得她又觉着他借病来压人。

尚未抬步,却见云秀又从屋里跑出来。

他不觉又端起架子来,扭头不肯理她。

云秀犹未觉出他的心情,伸手过来。他屈尊垂眸扫了一眼只是一枚新塞子而已。

令狐十七:……

他恨恨的一把将塞子夺过来,用力的塞进瓶口。一时他手里攥着那瓶子,很有种再摔一次的冲动。

但到底没再摔出去。

第26章 庄生晓梦(四)

云秀的变身药做好了。

可惜并不能立刻将她变成成年男人,只能稍稍改变一下肩宽、面庞和声音,让她变成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郎君。

模样也和她一样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云秀稍稍有些嫌弃镜子里这少年郎,一看就不能长成有健康阳光的古铜色皮肤、满身轮廓分明的腱子肉和一脸虬曲豪迈络腮胡的英武大汉,最多也就比令狐十七稍稍阳刚些罢了。而且长得还有些像令狐十七他们两个果然是亲表兄妹。

这副模样行走在外,怕也不比女孩子强多少。

不过,既然成功了,就证明这条路走得通,只要继续加以改进……

云秀便换了男装,光明正大的走进道观里。

没有人认得出是她。

年长的女冠子看她的目光十分慈祥亲切,稍大些的小姑娘则往往羞涩脸红,不敢同他对视,比她还小的那些便仰头直勾勾的看着她,待她微笑回看时,便玩着手指左摇右摆的扭捏一会儿,一扭头就敦敦敦的跑开了……

没人当她是香客,毕竟她这个年纪,一看就知是半大的孩子。人只当她是跟着母亲来上香的小郎君,独自从道场里溜出来了。

故而她一路长驱直入,都无人拦她。

眼看要绕过后院儿柴房,进她自己住的院子了,才有人想起要提醒她,“小郎君止步,再往前就是起居之所了,男客免入。”

云秀心中暗喜,一本正经道,“哦,我这就离开。”

看来日后出门,至少不用担心会被熟人认出来了。

她脚步轻快的一路往柴房里去,拉开柴房的门,正打算回空间里,忽听到华阳真人的声音,“云秀。”

声音就在她背后不远。

云秀听到了,但她没觉着是在叫她毕竟她现在是个男孩子呢。

但华阳真人又叫了一声。

云秀才忽的想起来师父她不会是看背影,认错了吧。

便大大方方的回过头来,特地强调了一下自己如假包换的少年音,笑道,“大师,您是在叫我吗?”

华阳真人的精舍便在柴房对面,花木掩映处便是精舍的后窗,她正在窗前读书,闻声便抿唇一笑那笑容有些像佛祖看到孙猴子捣乱,十分的从容得趣。她头也不抬,道,“嗯。来我屋里一趟,为师有话和你说。”

云秀有些回味不过来。

华阳真人这才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忍卒睹,“……回去换好衣服再过来。”

云秀对上她的目光,便知是真的被她看破了。她稍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不知是该怀着侥幸之心继续装傻,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便听华阳真人又道,“别愣着了,”一指柴房门,笑道,“快去快回。”

云秀飞快的从柴房回到空间,换好衣服,解去药效。收拾停当后,出门去见她师父。

她不是很能理解她师父。

这位华阳真人,初次见面时就给人以高深莫测的印象。然而其后每每在云秀问到关键时顾左右而言他,既不给云秀讲经,也不教云秀修道,就只让她“修红尘”。可就在云秀觉着此路不通,准备另谋他就时,她又风轻云淡的点破了云秀的把戏,让云秀去见她。

其实云秀觉着,就算自己去见她,她说的也八成不会是自己想听的东西。但在临走之前,总还是得去打个招呼的。

云秀敲开华阳真人的房门,进屋,行礼,各自落座。

华阳真人含笑打量了她一番,也不知在赞赏些什么,“很不错。” 又问道,“你是打算离开了吗?”

云秀实在看不透华阳真人的深浅。想了想,自己既看不透她,反而每每被她看穿,显然她们不在同一段位上。便坦率道,“是。我想离开蒲州,去四方名山大川访仙问道,寻找机缘。”

“你在责怪我不肯教你?”

“……是。”

华阳真人想了想,道,“你随我过来。”

她便起身,引着云秀进里屋去。

只有三间房屋的精舍,推开稍间的门出去,却并非过道,而是另一件屋子。那屋里布置得十分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窗子开着,依稀可听见外头有轰隆隆的响声。望出去,却只朦朦胧胧的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

云秀脚步不由停下来她记得华阳真人屋外院子里,草木正葱茏茂盛。

华阳真人却已推开了这屋的房门,见云秀不动,便笑道,“快过来吧,眼下正是时候。”

云秀略一迟疑,还是跟着华阳真人出门去了。

……微凉而又清沁的空气瞬间荡涤去满身烟尘。

山风吹来,有万里滂沱之声灌入耳中。那短暂的雾蒙蒙的感觉散去后,入目所见只有浩瀚的烟霭。那烟霭汹涌翻滚,宛若天河奔流。当中似有巨鱼腾跃起伏。那鱼遍体金鳞,正逆着风和云流而上,时而跳跃起来,时而又被云浪拍翻吞没。当它跃起时,金鳞映日,虹光千条。

原来这茅屋坐落在山间断崖处,正对着面前这万里无垠的云海。

云秀不由揉了揉眼睛。

华阳真人笑道,“你来得巧,我在这里参道五百年,统共就遇见四条小鲤鱼算来一百年还遇不着一条。你来一次,就遇见了。”

云秀:……

华阳真人又道,“这是天河边,凡间修炼得道的鲤鱼,自此处入河。前去一万五千里,有一道龙门,只要越过龙门,便可做天河鲤,能化形成龙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你总听过吧。”

云秀:嗷嗷嗷,听过听过!

她眼睛便晶亮起来,攀上崖边巨石,登高远眺。

华阳真人便折一段桃花树丢出去,那桃枝所过之处花叶飘落,迎风化做一弯虹桥。华阳真人抬手示意云秀上桥去看。笑道,“虽说是几万年都不见一变的风景……喜欢就近前去看吧。”

云秀见花叶所成的虹桥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似的,心里略觉得不太踏实。

华阳真人无奈一笑,不知掐了个什么口诀。那花下生枝、叶下生条,瞬间攀援成一座枝干虬曲的实木巨桥。笑道,“结实得很,只管上去吧。”

云秀踏实了。

便踩着桥面奔跑在云流之上去,欢腾雀跃道,“师父,原来您真是世外高人呀!”

华阳真人一笑,道,“你此刻才知道吗?”

云秀看了鱼,又摘花丢下去,看那云海深浅。

一时心满意足了,便不解的问道,“您既是世外高人,又收我为徒,却不肯教我道法。不知是不是觉着我没有慧根,秉性痴愚?”

华阳真人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教你,只是因为教不会罢了不单是我,纵使你寻到旁的仙人,想来他们也不会教你。”

云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