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真人便指着天河中的金鳞鱼,道,“你头一次见着天河,又见了此等奇物,竟不觉惊讶赞叹吗?”

云秀道,“是很浩瀚、神奇,令人惊叹呀~”

华阳真人笑着摇了摇头,道,“天下访仙问道之人,凡见了神仙,纵使不顶礼膜拜,不求长生、求宝物、求指点迷途,至少也会惊恐、狂喜。可你却只是寻常欢喜,仿佛自己天生就该遇见,仿佛神仙就只是神仙而已。”

云秀:……

该怎么说呢?她毕竟也是玄幻奇幻系的学生。她还有空间呢。她还穿越来考试呢……

这景色确实壮阔喜人,可对修仙之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开天辟地呀。她若震撼不已,那才是大惊小怪。

何况,人之品性各不相同。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沉不住气的,当然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

云秀不明白华阳真人为何会纠结于她不够吃惊,想了想,恍然大悟,“……师父您莫非头一次遇见我这样的凡人?”

华阳真人:……

“……倒也不是头一次。”说着便笑起来,饶有趣味的问云秀,“你觉着自己是凡人?”

云秀:……她当然是凡人。只不过她有个随身空间,并且恰好在求道,所以也算不上彻底的凡人。但至少在生而为人上,她不觉着自己和云岚、春桃,和令狐十七、十四郎他们有什么不同。

她尚未作答,华阳真人自己已先看明白了,笑道,“痴儿。”

头一次见时她就叫她痴儿,云秀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可也绝对算不上愚顽。总被她叫“痴”,也不知原因出在哪里。

华阳真人又道,“我不教你道法,是因为你身上已有先天道法。那道法不是此三界所有,乃是化外之物。你若要学此界的道法,需得先舍弃异界的道法。然而此界的道法,也未必就比异界的道法更高明。”

云秀一时只是看着她,震惊无言。

华阳真人便笑道,“我既是神仙,自然也知道些化外之事。”

云秀想了想,竟无言以对也是啊,毕竟她是神仙嘛!若连这些都看不穿,怎么敢自称是逍遥之人?

原来她身上的空间,在神仙眼里也是一种道法吗?

原来她若想修仙,就得先舍弃随身空间吗?

华阳真人又问,“不知你修道是为了什么?”

云秀道,“逍遥。”

华阳真人便笑道,“逍遥?你可知道逍遥是什么?”

“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不拘于外物,不拘于本心。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之后,你又想做什么?”

“无所不能之后,当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啊。”

“是问你想做什么,而不是能做什么。”

云秀:……

她被问住了。

她好像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她倒是曾经特别想要治好老太太的病,可是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一瞬间她竟冒出个念头来,想,待她成了神仙后,便穿越回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去治好她的病。可随即她便否决她将神仙当无所不能的逍遥之人,可就算她成了神仙,这件事她大概也不会去做。死生之伦理,她尚还无法跨越。

她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才想成为神仙,她单纯是想追求逍遥的境界罢了因为有这么一条最妙不过的路摆在眼前,她为什么还要去选旁的?

华阳真人道,“你既当自己是凡人,可真的知道凡间疾苦?知道红尘中的爱、憎、悲、喜、怨、妒,求而得之,求之不得,都是什么滋味?又是否知道你祖母所念念不忘者,你父亲所汲汲而求者,你二姨所无可奈何者?可知道令狐十七求而不知者,李十四郎所知而不言者?可知道那些来求签、解梦、看风水的凡人所沾沾自喜、所困顿挣扎者?”她问道,“你既来此红尘,尚不知此红尘为何物,便求解脱而去。为何还要来这一趟?”

云秀心想,她是来考试的啊但她觉着华阳真人八成会继续追问,考试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体验七情六欲、人生之悲喜疾苦。

是的,这才是她们的毕业考试,最根本的初衷。

华阳真人笑道,“你既有先天道法,又不是懵懂之人,既知道自己所从何来,所为何来,又知道自己所归何处。却依旧当自己是个凡人。这很好。然而依我看,你唯一不懂的,分明就只有红尘之道。可红尘之中,真就没有能打动你的事吗?”

当然有,云秀想。

她喜欢她阿婆、她四叔四婶;虽时常被令狐十七气得想揍他,可大致还是喜欢他的;云岚也一样,虽黏人、胡闹还不会看眼色,但也算率真可爱;她还喜欢十四郎,觉着他真是温柔有趣极了……

华阳真人又问,“就算如此,你也依旧想学仙法吗?”

云秀忙道,“想学。”

华阳真人:……

云秀又道,“真的只有放弃‘先天道法’,才能学师父您的道法吗?”

华阳真人道,“是。但我想,就算你真的放弃了先天道法,大概也学不会此界的道法?”

“……为什么?”

华阳真人抿唇一笑,道,“因为你没有慧根。”

令狐十七都有的慧根,她却没有。天下还有更岂有此理的事吗?

云秀心中不忿,因此再见着十四郎时,忍不住就向他抱怨了一番师父带她去看云海和巨鲤,却不肯教她仙法,因为她没有慧根。可是她那个骄奢淫逸的表哥都有慧根呀!她怎么可能没有?真不知慧根究竟是种什么东西。

她和十四郎约好了,今日要一起去看赛龙舟。

她来得稍早了些,才刚过早饭时候,两个人便一道躲在十四郎屋子里啃粽子。

她抱怨的时候,十四郎已帮她剥好了粽子皮,拿新箬叶垫着递给她,免得她沾满手糯米汁碰面多了,他投喂她的水平也日益精进。

云秀接了粽子,便拿筷子夹成两半,分一半给十四郎。

十四郎一面吃粽子,一面就为她解疑答惑,“我想……譬如要我说一个人吹的箫曲宛若天籁,我大概只会说韵律多么优美合律,听起来多么和谐悦耳。可有慧根的人也许就会说,他吹着箫,引来的凤凰,最后夫妻二人乘龙驾凤而去,独留箫声不散。”

云秀:……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譬如要问她怎么飞,纵然她的想象力超出了肋下生双翼的范畴,大概最多也只到御剑至少得借助个承力能飞的东西,可令狐**概眼都不会眨,就会说都能飞了,怎么着还飞不起来?飞花摘叶,御风腾云,想飞就飞……

难道因为她是个理科生?而这个世界的仙法是文科的体系?

云秀:……

想了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

粽子很美味,吃下去就觉着怨气消解了不少。

十四郎问道,“师父不教你……你还要继续修仙吗?”

云秀道,“当然还要修啊。本来遇到师父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修了。又不是因为她教,我才要修的。”

仙法当然还是要修的。

可红尘,恐怕也同样要修。

仔细想一想,修仙人至少还能以“无所不能”为目标,可无所不能的人若无欲无求,人生岂不是彻底没了追求?

偏偏他们还能长生不老,那岂不是说这么空虚的生活,永生永世没有尽头?

华阳真人问她“无所不能之后想做什么”,真如当头棒喝一般,令她瞬间警醒过来清心寡欲分明就是修仙陷阱。神仙天生就该有比凡人更大的野心,更强的行动力。否则迟早归于寂灭。

她便问十四郎,“若你修成了神仙,想要做什么事?”

十四郎认真的想了想,道,“许多事。”他便掰着手指一样一样的数,“保佑阿娘此生顺遂,保佑阿爹长命百岁。保佑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佑……”

云秀忙笑着打断他,“你开口就是四个‘保佑’,连天下都保佑到了,就没什么想给自己做的?”

十四郎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云秀问的是他的愿望,待听明白了,脸上便有些泛红,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只是想去看一看你适才说的云海和巨鲤。”

很小的愿望,却让人听得心里一软。云秀便道,“待下次我问过师父,学会了该怎么去,就带你一起去看!”又问,“还有没有旁的?”

十四郎想了想,又道,“想飞一次试试。”

云秀笑道,“这个也算只是若你真修成神仙了,会飞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吧。”

十四郎道,“也是。”又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会儿你也就修成神仙了吧?”

云秀道,“当然啊。”

十四郎便笑道,“那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了。”

云秀愣了一下十四郎这分明也是无欲无求,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觉着他的无欲无求和她的不大一样。仿佛他就算修成了神仙,也不会因为无欲无求而变得寂寞可悲起来似的。

她不知不觉便开口问道,“……你想和我一起修仙吗?”

十四郎轻轻眨了眨眼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云秀便想起那日他说自己看不到“门”她想,他似乎是不大喜欢修仙的。

云秀便道,“我若修成了神仙,不留神打一个盹儿,回来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会很伤心!”

十四郎便弯了眼睛,轻轻的笑起来,道,“我也是呀。”

云秀莫名的就觉着满脸通红,她亦无心追究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同他商议,“所以,来和我一道修仙吧。”

十四郎道,“我想和你一起……可我大概修不成神仙吧。”他便起身,道,“不早了,我们快去看龙舟吧,去晚了便没好位子了。”

云秀拉住了十四郎的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继续说修仙,便是强人所难。可若不说,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道,“师父让我先修红尘道,你不愿修仙,便和我一起修红尘吧。”

十四郎似乎有些懂,又似乎不明所以,“……红尘道是什么?”

云秀:……

“总之就是红尘道啦!让神仙下凡历劫、体悟凡心的那一套,诸如爱憎悲喜、人生疾苦……之类。”她其实也似懂非懂,毕竟这些仙家玄理向来都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十四郎缓缓眨了眨眼睛,问道,“……要修多久?”

“我也不知道,大概要修到悟道为止吧等悟道时,自然就会明白。”这种话当然没说服力,她便有些忐忑,“……你愿不愿意?”

十四郎弯了眼睛,笑道,“愿意。”他便伸手勾住了她的手指,“我们说好了,一起修红尘道。”

云秀追道,“不许反悔。”

十四郎一愣,想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只应道,“嗯,我不反悔。”

第27章 庄生晓梦(五)

长安本没有龙舟竞渡的习俗,只因数代以来在扬子院做过官儿的宰相越来越多,恰好天子的乳母刘氏和宠妃杜氏也都出身江浙,酷爱看龙舟,这些年才渐渐的在勋贵圈子里兴盛起来。去岁天子命从神策军中选拔壮士出赛,就在曲江池上竞渡曲江池虽主体在芙蓉园内,但河水横跨修政、青龙两坊,两侧只以护栏间隔,沿途百姓皆可前来观看,这一年的龙舟赛就成了一场盛事。不过那会儿云秀早已回了蒲州,并没有见着。

今年虽出了重臣遇刺之事,但也许是为了安抚人心、昭示从容,曲江池上赛事依旧。只天子并未亲临,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去年那么热闹。

云秀和十四郎便一道去看龙舟。

从十四郎屋里出来,便见四面园林藏秀。蓊蓊郁郁的万重烟柳之上,可见连绵起伏的宫殿与楼台。景色绝胜。除却寂静少人,怕比大明宫也不差分毫。云秀下意识向四面一望,便见西北方有高塔独出。那塔楼四方、下宽而上窄,不管从多远看,都仿佛在仰视它一般。云秀家住永宁坊,翻墙上树时向南望去也常见这高塔正是慈恩寺内大雁塔。

大雁塔已近长安东南,此地却在更东南,又有如此秀出的园林,云秀心中疑惑莫非他们果然已经在芙蓉园里了吗?

曲江池虽是长安的曲江池,芙蓉园却是皇家的芙蓉园。除却天子诏许、赐宴,平时是不许常人进来的。

云秀一时回不过神来,还在想这里不是十四郎“家”吗?等下,师父确实说过,十四郎他……

便见十四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云秀道,“哦……”

他们两个一个迟疑,一个茫然的对面站着,尚未开口,先听不远处有喧哗之声。

十四郎闻声,忙牵住云秀的手拉着她躲到假山后头去。

便见一个和十四郎一般大小也许比十四郎还要稍大一些的孩子,身着胡服皮靴,手着一副小弓箭,横冲直撞的奔跑进来。身后如过江之鲫般追着长长的一队婢女和侍从。

那孩子停在他们先前站着的地方,四处望了望,道,“谁说十四叔在这里的?”

云秀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十四郎小小年纪,就已经有这么大的侄子了。

她促狭的回看十四郎,十四郎只面无表情。见那孩子又要望过来了,忙帮云秀压住裙子。示意她噤声。

便有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适才还在这里的。”

那孩子便不悦道,“你们这些蠢材,看到了为何不拖住他?又让他给跑了。”

侍从们垂着头不做声。

便有侍女规劝道,“小郎君,我们快些回去吧。十四郎君不在就算了,反正他就住淑妃娘娘那儿,您想找他还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竞渡眼看就要开始了,咱们还是回太子殿下那边吧。”

那孩子不甘心的哼了一声,道,“我又不住阿婆那儿,进宫一次规矩多得要死……”抱怨了两句,到底还是无奈道,“算他会躲。”

一行人总算折返离开。

云秀听他们说淑妃、太子,又想起令狐十七的话,心里已大致明白过来。却不知这是否就是十四郎要向他坦白的秘密。

便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抿着唇,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这么回事。我本姓李,排行十四……是当今天子的儿子。”

云秀道,“哦……”

她确实对皇帝家的人敬谢不敏,但对十四郎是皇子这件事……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不满倒是也有一些,却并不是针对十四郎的。

“适才那熊孩子真失礼,他不会经常找你麻烦吧?”

十四郎:……

他目光从不安到错愕,随即便又是了然、又是释然的笑起来,“不会。我们只在一处上学,然而他厌恶读书,时去时不去。平日也不住在一起。”

云秀放下心来。

她想,十四郎已将身世坦言相告,她是否也不该再隐瞒自己的出身?

按说他们都约定要一起修红尘道了,这些事确实不该再有所隐瞒。可她和十四郎不同。虽说十四郎竟会被侄儿欺负,但他会为给父亲贺寿而苦练吹箫,会用温柔的语气提起过世的母亲,对那位时常照料他的大哥哥也充满尊敬他其实是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之所以会隐瞒,大概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

云秀当然也没觉着自己的出身有什么不好,但她的人生目标是修道。修道即为出家,出家当然就是将自己的身份同出身剥离开来。她不喜欢被当成某某家的某某人,她希望她就只是柳云秀而已。特地告知出身什么的,太傻了。

她想不出顺心又合理的做法,便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问十四郎,“……是不是轮到我来向你坦白了?”

十四郎:……

他忍俊不禁,笑道,“我觉着无所谓,本来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云秀只觉得空气里有鲜花一捧一捧的开,花瓣一捧一捧的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让他给说得有些飘飘然了。

她便笑道,“那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不过还得再等一会儿……”

已被那熊孩子给盯上了,他们便不去曲江池上,只攀爬到蓬莱山顶,自上而下的俯瞰远处曲江水。

风长水远,龙舟如梭,百梭竞渡。

芙蓉园外游人如蚁,密密的堆叠在河水两岸。芙蓉园内冠盖如花,沿曲江池次第绽放。

他们离得稍有些远,龙舟看不太真切,只见舟尾拖着细细的白浪,胶着前行。盯着一艘久了,有时会觉着其余的不进反退了。

日光太明媚,耀得人都要眼花了。

云秀看得无趣,便指着底下冠盖,问哪个是淑妃。她听那熊孩子说十四郎养在淑妃膝下,便有些在意。

十四郎便告诉她大而朴素的那朵华盖就是淑妃娘娘的,淑妃是他的嫡母,也是太子的生母。太子人很好,温柔敦厚。那个孩子是太子的长子。本性不坏,只是年幼调皮罢了。

云秀便道,可我看你比他还年幼呢,也没见你这么“调皮”。

十四郎便顾左右而言他,说,最别致漂亮的那朵华盖应当是贤妃娘娘的,贤妃娘娘旁边哪朵不起眼的,便是杜美人的。杜美人写了一首传唱很广的歌,“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觉着是劝人惜取好时光,很有意趣。不过,淑妃娘娘觉着是诱人及时享乐的靡靡之音,故而不喜欢她……

云秀便知道,原来十四郎他大侄子真比他还要大啊。

她兀自乐了一会儿,然而既然十四郎不喜欢提这一茬,她便也不再多问。

只道,那歌她确实听过,原来歌者就在宫里头呀。

十四郎又问她身旁的事。

云秀想了想,发现竟然无事可说。便只告诉他,自己已出家了,如今住在蒲州一座道观里。她的师父是道观的主持,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事。观里有许多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她们大都是为衣食生计而出家,并非真心向道,故而她依旧是独自修道。

她不怎么接触信徒,俗事也都轮不到她来做。不过因她颇懂一些医术,所以师父偶尔会让她调配一些常用的药剂,散发给附近的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