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些年令狐十七讳疾忌医,让他吃药就跟羞辱他似的,不被他记恨就不错了。想知道用过之后他的症状是否有改善?自己猜吧,反正别想从他口中问出来。

初时还云秀以为他怕苦,觉着只要调配得甘甜可口,他就没那么抗拒了。故而光为了调味道,就改了好几次配方。

事实证明,令狐十七不是年幼怕苦他就是欠揍。

可惜她觉悟得有些晚,浪费了不少药材。

此刻看到这些年废弃的药丸,只觉新仇旧恨交加,心里火气又蹭蹭的窜上来。

云秀从他手里抽回笔记,硬塞回到架子上。

然后愤愤然瞪着他。

可惜就跟她习惯了令狐十七无理取闹似的,令狐十七也早习惯了她的无名之火。压根儿就不为所动。

反而心情还很好。

琢磨了一会儿,竟说,“去年初夏你给我的药丸很对症。待到今年花开时,再为我配一料吧。”

云秀:……

云秀一时竟不知该强硬顶撞回去,还是欣然应承下来。

令狐十七却很擅长见好就收,立刻便岔开话题,问道,“来的真是薛王?”

“是。”云秀便恼火道,“你明知可能是他,胡乱往我手里塞什么东西啊?”

令狐十七便弯了眼睛笑起来,问道,“好不好吃?”

可恶的是,好像还真蛮好吃的。

大约是想到薛王以为云秀要耍花招,云秀却掏了肉馒头出来吃的情形,令狐十七抿了抿唇,很是愉悦。

“好吃是一回事,可也显得我很蠢啊师父都假装不认得我了。”云秀道。

令狐十七噗的便笑出来显然能取悦他的并不只有薛王的窘迫。

见云秀又要恼,便道,“薛王那个辈分,他要疑你,你一本正经的应对,反而动辄得咎。你倚小卖小,他反而不能和你计较。”

“这么说来,你倒是帮了我了?”

令狐十七笑意柔缓,“我只是觉着好吃,想让你也尝尝看。”

见云秀恼也不是,应也不是,他便又岔开话题,道,“不过,这些瓶瓶罐罐上写的似乎并不只有我的名字”他便又指着旁边的箱子,问,“这个‘怡’字,说的是谁?”

他少有这么轻声慢语的时候,眼睛看着云秀,和柔耐心得跟蜜糖裹着棉花似的。

循循善诱,却又有些蛇要引老鼠出来的意味。

但不论如何,都比他之前一言不合便要闹得人鸡飞狗跳来得要好。

云秀便将箱子抱到桌面上,拭去浮尘,道,“是十四郎,他单名一个‘怡’字。”

“哦……就是你梦里遇见的那个十四郎啊。”

云秀:……

令狐十七显然已经恼火了,但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先前的温和耐心也维系不住,兀自赌了一会儿气,才又问道,“他也有需得你来医治的宿疾?”

他少有赌气却把自己给闷到的时候,云秀忍不住就有些发笑。

便从那箱子里拾出一枚烟炮来给他看,“这是烟花,不是什么药。”

至于她为什么要做烟花给十四郎,却不是几句话之间就能解释明白的。何况令狐十七也未必感兴趣。云秀便不多说什么。

只是粗略一数,箱子里竟已有七八种不同花色的烟花了。

自去岁端午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但云秀闲来无事,或是研习法术研习得太累了时,依旧会忍不住琢磨新鲜的花样做出来,想着什么时候燃放了,好和十四郎一起看。

不知不觉就已攒了这么多。

云秀便问,“你回长安去,可有听说他的消息?”

令狐十七待要发作,却不知为何便忍了下来,“哪个他?你梦里遇见的人,我怎么会认得?”

云秀便觉着他这话说得很是不讲道理所谓梦里遇见,不过是托词而已。她都已开诚布公到这一步了,他莫非还不明白她当日顾虑?明明就认得十四郎,却还要同她计较些细枝末节。

既然令狐十七问了,她便直言点破,“他叫李怡,是当今天子的第十四子。你想起来了没?”

令狐十七噎了一下,生硬的回道,“没听过。”

云秀却没觉着恼就令狐十七这别扭性子,这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她便道,“那便算了……反正我已知道他是谁了,日后自己去找他便是。”

两人便又互不理睬起来。

云秀便将烟花放回到箱子里,正要搬走,令狐十七却又问,“烟花……要怎么用?”

云秀稍有些惊讶。

她确实没恼,却也知道那些话令狐十七定然不爱听。可她偏偏要说出来,其实也是在和令狐十七闹脾气没有只许令狐十七冷言冷语,不许她针锋相对的道理。

谁知令狐十七竟默然受之,还主动缓和僵持,来同她搭话。

她对令狐十七格外容易生气,可也同样格外容易气消。

便道,“要用线香点起来……”想想烟花之美空口说是说不出来的,又叹道,“可惜现在是白天,不然我就能点给你看了。比除夕夜里的庭燎更绚烂多彩,好看极了。”

令狐十七便心平气和的道,“那我就留到晚上吧。你不是说还有话想问我吗?我们一边聊一边等吧。”

云秀便又欢快起来,“哦那我去摘果子!”将出门时忽想起什么,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着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有些恼,眼尾扫过来,傲娇负气得很,“有话你就直说吧!”

云秀知道这话问得很贱,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说,“我在想要是我再问你认不认得十四郎,你会不会又要乱生气。”

令狐十七怎么可能不生气?他都要气成河豚了,“会!”

“哦……”但他越这么说,云秀就越忍不住想戳一戳。

令狐十七忍无可忍,便也无须再忍,“放心,你问吧”话锋一转,“反正就算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云秀被他给气得够呛,然而已无话可说,只能道一声“小气”,摔上门,恨恨的去给他摘果子吃。

令狐十七果然一直待到入夜。

空间里时间感混乱但大概是因二人都一心希望赶紧入夜好看烟花的缘故,只觉得还没过多久,天便已经黑了。

云秀便将烟花埋进丹房前的草地里,并列成排。而后一手掩耳,一手将线香伸得远远的,将烟花依次点起。

她捂着耳朵兴奋的跑回窗前,招呼令狐十七近前观看。

令狐十七兴致寥寥的上前。

便见火树银花如星河逆流般拔地而起,转瞬之间,眼前尽是飞金溅玉的绚烂明光,将沉黑无彩的夜晚整个儿填满了。

爆破之声远远近近的盈塞于耳,响成一片轰轰烈烈的春雷。

云秀掩着耳朵望着那璀璨花火,明明暗暗绮丽变幻的色彩映照在她清黑的眼眸中,也映照在她飞扬的衣裙间。她那纯然无瑕的欢快便如蝴蝶翩然翻飞在时光的五色剪影之间。让人忍不住想在变幻无常的流光之隙中,伸手捏住她跃动不歇的羽翼。

令狐十七看着她的侧影,间或也看一看如星河四溅般仿佛一瞬间就能倾尽、实则前赴后继绚烂已久的烟花。

待那烟花终于燃尽,满空星光寂落之后,云秀意犹未尽、目光亮晶晶的回头看向他,然而看清他的面容后,竟有片刻失落疑惑。但随即便记起,确实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陪着她看烟花没错,于是复又欢快起来,问道,“好不好看?”

令狐十七觉得还是她一开始的目光更好,可惜不是给他的。

于是他不怀好意的答道,“好看我还想看,再点些旁的给我看吧。”

他要把所有烟花全给她放完,一枚也不留给她和十四郎。

十四郎从紫宸殿中出来,正遇见薛王拾阶而上。

他知道前阵子薛王奉命去蒲州追查柳宅遇刺案,便知晓他今日是来向天子复命的。

柳宅遇刺案的真相,长安早已无人不知,十四郎估计应当不会再有翻转。何况讨藩大计已定,不论袭击柳宅是否真是藩镇策划,也都不会再更改了。故而十四郎对薛王的追查结论,其实并没有太多好奇。只是……

只是既知道薛王是从蒲州回来,他忍不住便想起天子调笑他时所说,“顺路去看看柳承吉的女儿”。不知薛王会如何对天子说。

十四郎停步在一侧,向薛王行礼,“薛叔。”

天子为尊,皇子们对叔伯都以“叔”相称。又因宗室繁盛,天子同宗兄弟不知凡几,若不对着族谱一个个细数,谁能一口说对排行?故而都以封号相称。

薛王一听这称呼,便知对面必是皇子。只是天子儿子太多,受栽培的又太少,薛王也不大知道这小少年究竟是哪一个。

只打量着这少年眉目清黑沉静,如饱学的少女一般将一切峥嵘棱角悉数掩起。然而又别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气,令人无法轻视了他。不由便想,这少年倒不错。虽想来少时受了不少委屈,可成长得却比澧王和太子更有出息些。可惜年纪太小了,只怕越有出息,越是命途多舛。

片刻后,薛王忽的想起听说近来天子常将十四皇子带在身旁。忙细细打量,见他眉眼之间果然有叶娘的影子,便问,“……可是十四皇子?”

十四郎略有惊诧,却还是点头道“是。”

薛王不觉羞惭万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见四面多耳目,便草草点头致意,道别入殿去了。

十四郎略觉不解薛王竟像是认得他一般。

可惜他并不能在紫宸殿前向薛王打探云秀的状况。

略站了一会儿,见薛王已入殿,便也转身离开了。

第59章 东风无力(六)

薛王入殿后,天子迫不及待的便令他上前。

薛王回朝前,已着人送回奏章,向天子回禀他在蒲州追查出的结果。折子中自然也提到了他在柳宅的见闻。天子已知晓,宰相夫人向他献上一件奇特的羽衣,将由薛王呈上。

天子知晓,薛王虽有“卜仙”之称,却对怪力乱神之事颇有成见,京中被他拆穿的方士不知凡几,应对骗术他很有经验。既然连薛王都说,宰相夫人母女幸免于难确系奇人异士相助,那羽衣当真有种种不可思议之处天子就不能不亲眼看一看了。

薛王知道天子的心思,入殿稍做陈述,便命人将东西送上来,亲手捧给天子。

那衣服以木椟盛放,薛王亲自为天子打开。

开椟时天子只觉宝光灿然,那衣上流光溢彩,宛若螺钿一般。然而材质轻透,似纱而非纱。天子便知薛王何以肯承认这羽衣是“□□”至少这材质天子从未见过,亦不信是凡间工匠所能织成。

天子便将那羽衣拿起翻看,问道,“便是这件衣服庇护了柳家姊妹?”

那衣服轻若无物,入手凉而滑,竟比美人肌肤还要细腻。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件衣服罢了。

薛王面色便有些复杂。却依旧诚实答道,“不是,这件衣服庇护了两个奴仆。”

天子便看向薛王,等他解释。

薛王便道,“当日火场获救的是四个人。除柳氏姊妹外,还有两个奴仆。一共用了两件衣服。”

天子便问,“另一件呢?”

薛王纠结了片刻,道,“……被原主拿回去了。”他心知天子必要细问,便将当日他去柳家时发生的事仔细告知天子却没提他怀疑云秀的事,只说烟霞散去后,便失去了那人的踪迹。虽用了鹰犬在四周搜寻龙涎香味,但香味断在屋子里,故而无处可循。

不出薛王所料天子听后也大为吃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薛王不由暗叹一声。他其实也犹豫过,是否要将真相告知天子。

他的祖父当年因服食金丹而暴卒,当今天子看似没这么糊涂,但这只是因为他还没看到可信的证物。在骨子里,天子其实比他的祖父还更容易蒙骗。祖父求的是虚无缥缈的“成仙”,可成仙后究竟能享用怎样的福分,他其实并不知道。而天子所渴慕的却是长生,长生后能得到什么,他很清楚永生永世享用他的富贵权势。故而一旦天子要意识到他是可能求得长生的,怕只会比他的祖父更执迷不悟。

果然,天子很快问道,“那人真能随意出入虚空?”

薛王道,“……臣暂还看不破她的手法。”

天子思忖片刻,拾起那件羽衣,踱步至熏笼前。想了想,又在羽衣里包了张纸团,丢入火中。

羽衣果然没有着火。火焰遇之则分,竟近之不得。

那羽衣在赤红木炭上灼了许久,依旧没有燃烧或是灼坏的迹象。天子迟疑了许久,便空手去取那羽衣竟凉滑如初。

拨开来看,里头纸团同样完好如初。

天子怔愣了片刻,将衣服取出。

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原来还是个小仙女……”

那衣服显然是女子之物,看长短,那仙女身量当不会太高,大约才止十一二岁的模样。

薛王想了想,忙道,“臣见到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恐怕是她旧时衣物,已穿不上了,故而她没有讨回。”

“哦?”

薛王信誓旦旦,“确实如此另一件比这一件大。臣想那少女应当不是什么仙人,只闻仙人寿与天齐,还没听过也要长大变老的。”

天子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又自我开解般,道,“早年西域曾献上火浣衣,入火焚烧不但不坏,反而越发洁白如雪。只是比之此物,略粗糙厚重了些想来是一类东西吧。”

天子便将那衣服随手丢给个小宦官收着,重新坐回到宝座上,笑问道,“朕让你去看看柳家几个女儿,不知你看着怎么样?”

薛王想起云秀的话,忍不住便皱了皱眉头。

天子察觉到他正腹诽,不由笑道,“怎么,竟有这么不好吗?”

薛王忙道,“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柳相几个女儿养得都很好。”

“面相好?还是品学、模样好?”

薛王道,“都好。”一说面相,忍不住就想起柳云岚来薛王被迫相了这么多次面,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顺眼的孩子,便赞道,“一看就有福气。”

“哦?”天子犹豫了片刻,终还是问道,“被羽衣救下的那个如何?真是能‘兴邦国’的面相吗?”

便凝神细听。

薛王正要开口,忽的便想起往事来。话不由就咽了一咽,道,“是极有福的长相不错,‘兴邦国’就另说吧。且臣看着她面相好虽好,却不利早嫁否则十七八岁上必然丧夫。不过她这面相妙就妙在,二嫁反而比头嫁更有福。”

天子:……

天子便试探着问,“是克夫的面相?”

薛王大摇其头,深表不悦,“陛下,臣虽然不通术数,却也知道生克之理是‘相生’、‘相克’起码得有两个人才能看出。譬如金克木却能生水。同一个姑娘,嫁给这个人是克,嫁给另一个人就可能是旺空口说人克夫的相士,不是学艺不精,就是另有所图。”

天子心想你才道人十七八岁上要丧夫,这就吃书了?

然而薛王之所以被称“卜仙”,根本就不在于他命理之学讲得有多么自洽而在于一旦他说出口了,那这件事十有八|九真会发生。

反正,薛王说柳云岚十七八岁上要丧夫,天子是绝对不想以身犯险的。

天子已大为败兴,便也不同他争论了。

只便转而问道,“在道观修行的那个呢?”

薛王的面色不由就变了一变。

他这把年纪,又是这个地位,其实已不大能听得进旁人的指摘了。

若换在平时,换做旁事,甚至换了旁人说,他都只会恼说话人胆大包天,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骂他。

可偏偏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至真至诚的小姑娘,解的又是他恨了一辈子的结。盛怒之后,那话音依旧在他脑中回荡不停。直至他终于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再对不过的事实。

薛王厌恶玄宗时层出不穷的神仙,因为只见他们太平时来争宠斗法,却不见灾乱时他们来救苦救难。可其实神仙凭什么一定要有救世的义务?

原本他们就不是尘世之人。

他是多么聪明的人,为何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一点?

其实未必是没想明白。

早年他亦深恨父祖贪图享乐,不顾百姓疾苦。可待到他袭爵后虽不似父祖那般昏聩奢靡了,可其实同样没有顾及人间疾苦。

因为“做事”二字着实辛苦艰难。可“不闻不问”又未免对不起良心。于是便归罪于神仙方士。

至少归罪于神仙,比起自我反省、改正,比起逆流而动以蝼蚁之力抗拒积重难返的世道,要容易得多。

薛王便叹了口气。

天子忙问,“怎么了?”

薛王摇了摇头,道,“那个孩子生得也好。可惜臣看她,不像是个有福之人。”

薛王还真很少这么一本正经的说人没福气,天子便追问,“怎么说?”

薛王道,“陛下令臣去看她,她坐了一会儿,竟掏出个肉馒头来吃。口舌又伶俐,说话百无禁忌。”

天子一听便明白了这姑娘脑子可能不大灵光。旁的不说,天子令薛王去看她,富贵都送到她门口了,她竟能令薛王满腹牢骚的回来,可见确实是个留不住福分的人。

便叹道,“可惜……朕本来还想把她给十四郎。”